姚鄂梅
天生闺蜜
姚鄂梅
燕妮想去跟妈妈讨那只抽屉,它一直是妈妈的专属物品,也是家里唯一可以上锁的物品。
上街头馄饨店开到第三个年头了,燕妮总共才去了不到五次,她想去帮帮忙,洗个碗什么的,但妈妈不让:我养你一场,把你蓄得十指尖尖,可不是让你来干这个的。妈妈雇了一个老阿姨,是她以前的同事,嘴和手都殷勤得讨人喜欢。
燕妮刚一进门,妈妈就扬起手把她往外赶,一直赶到石板路上,赶到上街头的尾端,才靠墙站下,掏出一根烟,塞进嘴里打量燕妮:就为个抽屉,也值得跑一趟?这种油渍渍的地方,以后少来!又买了新裤子?转过来我看看,买小了一码吧,屁股都绷得要哭了。
跟簇新的下街头相比,上街头就像个贫民窟,矮塌塌的房屋歪斜扭曲,随时都可能塌成一锅粥,石板街道也老得呲牙咧嘴,路两边炉火不停,蒸笼里凌晨两三点还在冒热气,到了冬季,雪在头上三尺的地方就怏怏地化了,辣椒籽韭菜籽掉在落雨窝里,不分季节地发芽。
妈妈深吸一口香烟,从鼻孔里放出两道青烟,问:厂里怎么样?
燕妮说:天天都在喊改革。
再改下去,我的生意就要做不成了。
上街头是工厂区,小餐馆就靠这些工人吃饭。就像有只大手在拧干衣服里的水,厂子改一次革,工人就减少一些,妈妈就是最先被拧出来的那一批。那时她憎恨改革,希望那只大手不停地拧下去,拧出更多的人来,最好把人都拧光,但开了馄饨店以后,她就不希望有人再被拧出来了。
做不成就不做了,馄饨能赚多少钱?
妈妈飞快地吹了一下掉到眼前的头发,也把燕妮的话不屑地吹到一边:听说厂幼儿园要并到社会上去了?管它并到哪里去,你是幼儿园的第一块牌,不可能没你的位置。
燕妮扭过身子去看街对面,她才不管幼儿园拆不拆呢,她最恨波澜不惊,一望无际,来点动荡,说不定反而能找到方向感。
燕妮初中毕业后就进了幼师学校,一毕业就进了棉纺厂幼儿园,跟细纱车间的妈妈做起了同事。如果不是改革,两人至今还在同进同出。
馄饨店开得匆忙,却一路顺风顺水。开始店里只有两张饭桌,现在已经有六张了,全赖妈妈使了个阴招,人家一两只有四个馄饨,她给五个,虽然这第五个是小号的,但还是引来了不少回头客,大家吃过,嘴一抹,并不吱声,却默记在心里,下一次,别家店看都不看,直奔这里。慢慢地,下街头的人都慕名来吃她的馄饨了,她自己却不吃,别说吃,连闻都不想多闻一下,回到家,连厨房门都不想瞅一眼,一天三顿都是爸爸在忙活。爸爸对厨艺的兴趣很大,他有一本三百多页的大菜谱,且他记忆力超好,看过的菜谱都刻在心里。这个爱好让他在男人堆里有点不合群,人家下了班在一起神侃闲聊,喝酒打牌,他却直奔菜市场,进家第一件事就是往脖子上挂那条印着蔬菜和水果图案的防水围裙。除此以外,他还是家里的洗衣机、清洁器,夏天里的西瓜和棒冰,冬天里的火炉和热水。当然,他还是钱,他在机关工作,每月工资装在信封里,晚上回来,把沉甸甸的信封交给妈妈。妈妈那时还在厂里上班,工资比他低多了,拿了他的信封还要怒气冲冲地抱怨:你们干了什么?天天在那里喝茶看报纸,要不就开会,发些屁用也没有的文件,还拿这么多钱!当然,现在她不抱怨了,现在她一边收缴他的工资一边鼓励他:好好干,我们家就指望你这个国家的人了。
开馄饨店以前,妈妈分裂得厉害。白天,她是棉纺厂女工,一句话不带几个脏字就说不顺溜,到了晚上,却是另外一个人,不出声,不管家务,不看电视,像脱下一层壳似地钻进小房间里,趴在桌上,就着一盏台灯,铺开文稿纸,钢笔头在拳头上方飞快地颤动。她想当作家。据爸爸说,她很早以来就想,但除了厂里的黑板报,她从未发表过一篇作品。她把她的稿子锁在抽屉里。她的理想和她的稿纸一样见不得人,出了家门,谁也不知道她有那只抽屉,以及那个说不出口的理想。就因为那个台灯下的背影,燕妮和爸爸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他们一起看音量调到最低的电视节目,吃没有声音的零食,用慢动作把水杯放在玻璃茶几上。有时燕妮不免对着那个背影轻声嘀咕,爸爸就凑近她耳边说:总比出去张家长李家短要好。说完还坏坏地笑一下。
那时燕妮更喜欢工厂里的妈妈,也就是白天的妈妈。她喜欢听妈妈和同事们聊天,那些人个个都是讲笑话的高手,妈妈更是其中的灵魂人物。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妈妈说了句什么,一个女人哗啦一下把小便笑在了裤子里。她真想融进她们的欢乐中去,追随她们,模仿她们,但根本做不到,她没法像她们一样把男女生殖器那几个字说得像爆豆子一样清脆,也没法将那几个字随意安插在主谓宾定状补各个不同的位置,而放在不同的位置显然能收到不同的奇效。和她们鲜活欲滴的语言相比,她觉得她的每一句话都软弱无力,平淡乏味,像嚼过的甘蔗渣。
做不到像她们那样,听一听也是好的。她下了班,总要故意拖拉一会儿,在一条必经之路上等着,等妈妈和那群女人嘻嘻哈哈从车间出来,她跟在她们后面,一起向自行车棚涌去。她像学生时代一样,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座上。妈妈二十二岁就生了她,若她再抹上那些成年女人才用的化妆品,大家都说她们看上去不像母女,倒像姐妹。
罗威这个名字,就是在这样的追随中听来的。下了班,一群女人簇拥着妈妈走过来,妈妈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谁把他拿下,就给谁发奖金。有人提出让妈妈先上,妈妈说,我上可以啊,但奖金翻倍,因为我年纪摆在这里,难度比你们大。
说到罗威的那天,妈妈回到家,照例把自己变成台灯下的背影,似乎工厂的一切和没羞没臊口无遮拦的胡扯,都只是一出戏,戏一演完,她就忙不迭地冲下台,回到她的真实生活中来。
燕妮一个人回味白天听来的笑话,忍不住问爸爸:你知道罗威吗?
爸爸望着电视说:知道,北欧的一个国家。
燕妮马上闭嘴,去床上躺下,等待睡意降临,结果越躺越清醒,结婚就是这样吗?各干各的,也不说话,到了睡觉时间,一声不吭各自上床?他不知道她那边有个罗威,她可能也不知道他这边有什么人,结婚就是这样吗?像两股水,别无选择地流到一个池塘里,池塘一片死寂,上面飞着细小的蚊虫和蜻蜓,到了冬天,水跌下去,大家一起无声无息,生命细若游丝。她感到这样的命运正在向她逼近,前天还有人要给她介绍男朋友,被她拒绝了。妈妈说,做得对,这事你至少过了二十五岁再说。要是这么说,还远着呢,还有六七年呢。妈妈顺势跟她推心置腹:我就是吃了结婚太早的亏,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生小孩,一生小孩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等于只活了二十一年,那以后的我,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扛着我的名字过着我不喜欢的生活。可是,一个人在二十一岁以前,哪懂得什么叫生活啊。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呢?
妈妈眼睛闪烁了一会儿:我从书上看到,真正的爱情都是撕心裂肺要死要活的,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听人说,作家缺什么就去写什么,所以我一夜一夜坐在这里写,我想找到那种感觉,但我写来写去都是身边那些女人们经历过的事情,无非是生孩子洗衣做饭打架吵架,偶尔有个偷人的蹦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跟另一个人生孩子打架吵架。现在我有点想通了,所谓真正的爱情,其实就是错误的爱情,但我们活着的目的却是要千方百计走到正确的路上去,很少有机会得到错误的爱情,而正确的东西都是乏味的。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选择正确的好还是选择错误的好?
妈妈看着她,斟酌半晌,说:当然要选正确的。
这是母女间的悄悄话,不用叮嘱也知道,不能告诉爸爸。
她一心想要悄悄跟踪那个荒唐的打赌,她去打听罗威,原来这人很有名,以前是厂里的职工,后来离职了,但没事还爱到厂里来找人玩,好像他还很有钱,一来就被人架着请吃饭、请抽烟。至于年龄,说法不一,有人说他快三十了,有人说他快四十了。说起他离职的原因,大家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当年正当稽核部门要到他所在的分厂查账的时候,分厂办公室突然发生了火灾,财务室是火灾中心,财务账表被烧得精光,身为财务科长的他,主动引咎辞职,到外面开了家自己的公司。
无论是将近三十还是将近四十,都比妈妈要小,何况妈妈常年一身工作服,背后看,分不清男女,前面看,无一丝红白脂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着丈夫在外面找一个有名的帅哥呢?但她习惯了看见妈妈逢赌必赢,这次也一样,她好像忘了奖品不是一个男人,而是跟以往一样,只是一顿饭,或是一兜子苹果之类的东西。
那天,当她送走最后一个孩子,来到自行车棚的时候,一群女人激动地围在那里,妈妈却不在她们中间。看到她,她们七嘴八舌水草似地朝她包围过来。
啊哟!好刺激啊,你妈搞上罗威啦,没想到她还有这本事。
别对小姑娘瞎说,她只是上了罗威的车而已。
怎么是瞎说呢?她就坐在副驾驶座上。
副驾驶座又不是大腿。
你太天真了,完全不懂男女是如何开始的。
她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她们激动地指着大门说:就在刚才,你要是早到一步就看到他们了。吵闹声终于平息下来时,一个文静些的女工说:你妈妈叫你把她的自行车骑回去。
回到家,妈妈果然不在。过了一会儿,爸爸回来了,他习惯性地问:你妈呢?她说不知道,他也不多问,脱下外套,转身就去厨房,橱柜门吱呀一声响,就像车间里拉下了电闸,灯亮了,设备运转起来了。空机运转的时刻,爸爸利索地套上了印有蔬菜和水果图案的防水围裙。
她靠在厨房门口,第一次观摩爸爸做晚饭。
有了观众,爸爸兴致勃勃:你也该学学做饭了,女人不会做饭怎么行?
妈妈就不做饭。
她没吱声,她从没想过丈夫这回事,跟爸爸讨论这样一个不存在的人似乎挺尴尬。
跟妈妈倒是讨论过。妈妈说,将来不要让你的男人做家务,越做越没出息。那你为什么叫爸爸做呢?她反问道。正是因为他没出息才罚他去做家务的。她觉得不对:爸爸好像并不反感这种惩罚呢,他做得有滋有味。所以他没出息呀。她们绕着做家务与没出息转圈,一圈又一圈,像狗总也咬不到自己的尾巴。
很晚了妈妈才回来,她抢先一步冲过去给妈妈开门,偏来偏去地研究妈妈的表情。这个无脂无粉的中年女工,表情淡淡的,甚至拒绝看女儿兴致勃勃凑上来的脸。
她支开爸爸,尾巴一样跟在妈妈后面,小声说:我知道你赢了,她们都告诉我了。
妈妈似乎没想隐瞒:我就是想试一下,输赢都无所谓,没想到我赢了。
你怎么试的?
我当然有我的方法。
怎么样?她感到无比振奋:这么长时间,你们都在干什么?
我们在吃饭,他点了好多菜,我们还喝了酒,我发现酒挺好喝的,我是说葡萄酒。
此外,在城市副中心智慧交通管理系统建设上,本文对系统的逻辑架构、物理架构和网络架构分别进行了设计如图8、图9和图10所示.
然后呢?
然后就聊天啊,一直聊,聊完了,他就送我回来了。
他有自己的车?
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车,我没好意思问。他不像人家讲的那么坏,当年那个财务室着火的事跟他也没关系,但人家要那样想,他也没办法,幸亏那些人拿不出证据,否则他们就真要把他送到牢里去了。
接下来呢?你们还会再见面吗?
当然不会。明天我就去拿回我的奖金。
妈妈得到了她打赌挣来的钱。
那个下午充斥着邪恶的快乐。就像是为了验证这钱来得不地道似的,母女俩商量着买了件对她来说史无前例的上衣,脖子以及整个肩膀都暴露在外。妈妈担心衣服会自行下滑,胸部甚至整个上半身都会露出来,那就要出丑了。她活动活动胳膊说:你没穿你不知道,很紧的,根本不会掉下来。卖衣服的人也觉得妈妈没见识,强调这是最经典最不易过时的露肩装,并一再保证,这件衣服此地仅此一件。
这个保证似乎打动了妈妈,她说:好吧,跟人家穿一样的衣服最没意思了。
燕妮当场换上新衣,她感觉肩膀凉嗖嗖的。妈妈拉着她的手,不时侧过脸来看她一眼:是很洋气。走了一阵,又说:突然不像本地土生土长的姑娘了,这才是我想象中的女儿。
身后一声喇叭响,两人刚一回过头,燕妮就感到自己的手被妈妈甩开了。
罗威!妈妈的表情有些难为情。
这是你妹妹?那人掀掉摩托头盔,盯着她的脸,又盯着她的肩、脖子、上衣。
什么!我女儿。
接下来,两人说了几句什么,男人骑着军舰一样的大摩托车走了,妈妈走了两步,才想起她还在原地站着,过来扯上她往前走。
她走得高一脚低一脚,像踩在波涛之上。一定有什么不对劲,说不定他会释放一种什么古怪的气体,不然她面对他,不会像面对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洞穴般眩晕,他的眼睛也让她心慌气短,四肢无力。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妈妈径直将她拉到一家餐馆前,这才说:罗威在这里请我们吃饭,他已经先到了。她身上一僵,妈妈扯了扯她:怕什么?吃个饭而已,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也该出来锻炼一下了。
坐下来后感觉稍好了一点儿,起码眩晕感减轻了许多。为了尽量表现得自然一点儿,她玩起了面前那个小巧的筷子架。
她没想到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竟然是她,从小到大,从上学到现在的实习,似乎他们除了这个共同话题再也找不到别的可谈了。
罗威最后说:这个小地方,难得见到这么清丽脱俗的女孩。
她的眩晕感顿时一扫而空,像一阵清风掠过湖面,她感到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不禁抬了一下头,正好碰上他也在看她,她发现,他比见第一眼时更帅了。
他们的对话依赖妈妈的协助。他问她喜不喜欢幼教工作,她还没做出表示,妈妈就说:我认为幼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她读书成绩不是太好,一直喜欢文艺,又不到以艺术为生的水平,幼师恰好就适合她这个状态。
他说她还年轻,应该考虑继续深造一下,不用这么早出来工作。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没关系,妈妈的答案已经出来了:我们等机会,有机会就去,没机会就先工作着。
他又说:出去了你就会发现,外面机会很多。
这下她抢到点头的机会了,她看着他,很正式地点了个头,像学生听懂了老师的讲解。
那顿饭吃了很久,但她记不起来究竟吃了些什么,吃完饭,三个人出来,他跨上摩托,像骑上一条大鱼般滑走了,母女俩站着缓了一会儿神,慢吞吞往家里走。
看把你紧张的!在男人面前要自然。妈妈一脸责怪地说,装也要装出自然的样子来,不然容易被他小看,被他欺负。
你当然自然了,你们以前是同事,我跟他才第一次见面。
我以前也没跟他说过话,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燕妮由衷地佩服起来:那你跟他第一句话是怎么说的?
就直接说啊,罗威,我跟她们打了个赌,你得帮我打赢它,完了我请你吃饭。
你是说,那天的晚饭其实是你掏钱?
今天不是赚回来了吗?再说,我还有赢回来的钱呢,总之,这事我没亏。
当天夜里她一个劲地回想,他的帅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竟无法描述出来,她无法一一描绘他的五官,她的词库里没有这一类的词,她只知道,她喜欢他那个样子,还有他趴在那条大鱼上面的样子。
罗威直接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时,燕妮的脸刷地红了。
他仍然骑着那辆大鱼般的摩托车。我送你回家。她怯怯地上去了,手足无措。他说:你得抱住我,不然没法走。
太困难了,就像要她当众脱光衣服一样,但她还是咬紧牙关照他说的做了,她的脸不得不靠在他后背上,同样是男人,这味道跟爸爸的味道差别巨大,如果一定要打比方的话,爸爸身上是抹布的味道,罗威身上是洒过香水的高级手帕的味道。
天还早呢。他根本就没往她回家的方向走,她也觉得没必要这么早就回家。
满天夕阳,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她一直闭着眼睛。她跟他紧贴在一起,闻着他的味道,感觉两人合起来变成了一只鸟。
他似乎也很享受这样的飞翔。他在风里说:出来时我加满了油。
路颠簸起来,他俩一次次抛离座位,但她还是不想睁眼,她想,反正有他。
停下来时,天正在黑下来,她发现他们正站在烈士陵园最高处。小学时她随全校师生一起来这里扫过墓。很多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
他们坐在光光的台阶上,摩托车像一匹战马,远远地歇着。你要去搞艺术,不然浪费了。他说。
她望望远处的城市灯火,不知道自己能从事什么样的艺术,艺术对她来说,像天上的云一样可望不可及。
他开始唱歌,她不太熟悉的俄罗斯歌曲,他说他喜欢这些听上去沉重又苍茫的歌。
她终于知道该怎么描绘他的帅了:他是个忧郁的男人,不是弱不禁风的忧郁,是英俊而壮实的忧郁,分量十足,撼人心魄,能扯着人跟他一起下沉,一直沉到深深的暮色里。
烈士陵园除了高大的纪念碑就是绿得发黑的柏树,他的歌声撞上这些高大的东西,像撞上录音室的墙壁,她一直在颤栗,心里却很温暖。她暗暗希望他的歌声不要停,永远不要停。
但他停下来了,他坐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这个距离让她感到安全又喜悦。
感觉怎样?他问她。
她心里塞得满满的,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她只能望着他。
你呢?她终于想出了应对之策,她可以借这个问题缓冲一下她的窘迫。
安全。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跟她所有的感觉都对不上号。
谁也看不见我,谁也找不到我。他说。
她替他着想,他经营着自己的公司,方方面面,焦头烂额,可能不太容易得到这样一个闲暇,他的安全应该是不受打扰的意思。
如果我只有你这么大,我就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从头开始。
她觉得他肯定有着她不能理解的痛苦,她恨自己站得太低,又没有足够的阅历,只能仰望着他的忧郁和痛苦,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
我喜欢和漂亮、安静的人在一起。他抽烟时说了一句,似乎是在解释他为什么要很突然地把她带出来,带到这个地方来。
宁静,轻松,这样的感觉太难找了。
她终于开口了:我……不是很会说话。
不用说话,话太多遭人烦。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什么都好,就一宗不好,眼睛一睁开就叽哩哇啦说个没完,实在忍受不了,被我给赶走了。
她很高兴他透露给她这个信息,与此同时,她又感到紧张,“眼睛一睁开”是否暗示他们其实是住在一起的?她有点接不起这个话头。
他问她冷不冷,她早就抱着胳膊在一刻比一刻凉的夜风中缩紧了,却强忍着说不冷。他笑了:还是回去吧,你都发抖了。
这次上车,不用他提醒,她就猫一样牢牢地贴上了他的背。
他说:还早,到我家去吧,我那里有几张不错的唱片。
她还能说什么呢?此时此刻就算他说到地狱里去,她都会去的。
他把她放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让她先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家里很乱,他得先进去收拾一下。她站在雪松的阴影里想,这就是对她的礼遇,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她这种礼遇。
他出来向她招手了。进门时,因为过道窄,他体贴地揽着她的肩,她很自然地接受了。
客厅里竟然没开灯,内室满屋子若明若暗的橘黄,像空气被染了色,唱片就是从那团橘黄之中缓缓流泻出来的,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只知道它缓缓的、柔柔的,像一条无声的河,又像一条光滑的丝巾,流过来绕过去,把她团团缠住。
他把她引到沙发上,递给她一杯水。她没心思喝,也不敢喝,她怕喝水的声音会惊动那条无声的河,搅起不必要的波纹。
他在她旁边抱头躺坐,她绷直身体,用心体会音乐。他把她往后拉了一下,塞给她一只靠垫:躺下,又不是开会。
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内室门口泻下一片裁剪过的橘黄,空无一物,却仿佛舞台。她盯着那个地方,眼里意象万千。他伸出手来,轻轻拨了一下她的头,她就在这个动作的指引下,乖乖地靠上了他的肩。
没别的意思,就是叫你来一起听听音乐。我朋友很多,但无时无刻不感到寂寞。
这就是赞美了。她想他居然挑中她这样一个无名丫头来共同应对他的寂寞,他多看重她呀。她已经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客厅里的陈设,与自己的家没多大区别,无非是电视机,茶几,放着水瓶和水杯的方桌,桌上铺着有流苏的桌布,但相同的陈设,却有着不同的格调,比如她家里没有唱片,她家的人也不会想到把自己关在黑暗里,让音乐从另一间屋子里流过来。
如果我有一天不见了怎么办?你会去找我吗?
她的冥想被打断,她觉得不可思议:好好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代她做出了回答:你不会去找我的,你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过不了几天你就会把我忘了,所有认得我的人都会忘了我。
你……要出远门了吗?
没有,跟你说着玩呢。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我不见了,我猜你会去烈士陵园找我,说不定也会到这里来看看。
还会去你的公司打听,她接着说,我知道你的公司在哪里。
是吗?关于我,你还知道什么?
议论你的人很多,总之,她们说你是个聪明人。
他们会一辈子议论我,这可能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她不大听得懂这句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发问,在他面前,她总是站在下风,听他说话,竭尽全力去追随他,理解他,就连站起、坐下、走路,都等着他来指引。
他问起她的年龄。十八。她说。
十八两个字仿佛是个开关,叭一下,开关开了,他凑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嘴。紧接着,他的舌头顶了进去,她像猛地中了一枚炮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被炸成碎片。他把近乎失去知觉的她抱进橘黄深处,那里有张床,灯光微弱,仅够给人壮胆,唱片转成一只静止的黑盘,房间却流动起来,像一个缓慢有力的漩涡,她随着漩涡往下转,一再往下,滑进底部,她想她已经醉了,不惧怕再多喝一杯,她甚至渴望着多喝一点儿。
唱片放完的时候,他也结束了所有的动作,他像这房子一样沉默着,而她的眼里泛出灯光一样温暖的亮色。
她说:让我吻你。
在此之前,她一直都是接受,他一口气给了她太多,铺天盖地,应接不暇,她不得不囫囵吞枣地咽下。现在,她清醒过来了,像一头闲下来的小牛,想要细细反刍。
你会告诉你妈妈吗?
不。她怯怯地吻着他。要是他不提,她都忘了她还有个妈妈。
没有任何人看出她的变化,妈妈更没有,她在家里总是背对着她,爸爸又总是对着电视。她不知道这种事情的规则,她见过那些恋爱中的姑娘小伙,他们总是同进同出,双双对对,但她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她猜他可能比较忙,不像那些小伙子,下了班工作的事就丢到九霄云外。
尽管如此,她还是急切切地盼着他来找她,总不能让她去找他吧。
没过几天,她就听到了那个消息,罗威被抓了,经济问题,至于是什么样的经济问题,她没听懂,因为她脑子里一片嘈杂,听不清后面的消息。
清醒过来后,她骑着自行车,没命地往街上冲,她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骑上自行车,好几次她差点儿撞上汽车,撞上栏杆,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手。谢天谢地,她终于完好无损地停下来了,居然是停在公安局门口。她很少路过这里,更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过它。
门口没什么人进出,值勤的人穿着制服,却没系腰带,没有威武相,这让她感觉好受一点儿,她本以为这里人人扛着枪,铁镣子拖在地上哐啷哐啷响。她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看见自己的腿像过电似地打着抖。他们会把他关在哪里呢?他们会捆着他吗?会把他摁在地上吗?电视里就是这样的。她没想到有一天这些画面会离她这么近。
她回到家,电视里在播放本地新闻,爸爸妈妈很难得地并肩坐在一起。她站在他们身后,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两只手给铐住了,但他没有低头,神色平静,直视前方,可她发现他脸红了,红得厉害,像爱上脸的人喝醉了酒。其实他是个白皙的人。
他被判了十年。
十年是什么概念呢?小学五年加初中三年再加两年幼师专科,这个过程她觉得她走了差不多一辈子。他出来时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后悔她没问他几岁。他肯定心里有数,不然那天不会说如果以后他不见了怎么办,她会不会去找他。他还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我的,所有人都会忘了我。天哪,他说这话时心里该是多么难过啊,他其实是不想被忘记的,所以他布置了那样的夜晚,他肯定是想给她留下点记忆。
很久以后,她来到那个有橘黄房间的小屋,屋里有个神情萧瑟的老妇人,她知道她肯定是他妈妈,因为她脸上有他的痕迹,只是她把那痕迹揉皱了,晒黄了,弄得陈旧不堪。她认罪似地说:我到这里来过。说完就哭。老妇人也不多问,只陪她一起掉泪,叹气。她从老妇人那里要到了他的地址。
拿到地址的那一刻,她心里踏实下来,她去文具店买了纸笔。他不是说她不会去找他吗?不是说所有人都会把他忘了吗?她要让他看看,她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管他在哪里,她一定会找到他,一定不会忘记他。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一拧开笔就有大段大段的文字倾盆而下,源源不绝。她写着写着就激动起来,大胆地称他亲爱的,诉说她的思念,并一再回忆那个晚上,说那将是她这一生用之不尽的财富。她叫他不用担心,她完全可以靠回忆那个夜晚的分分秒秒来代替他不在的漫长十年,十年后的第一天,她会站在他的前方,自备嫁衣,迎接他的归来。
“一个人拥有了秘密的爱情,她就是人世间的行尸走肉,她走到哪里,都走不脱那个人的怀抱。她喝水,喝的是那个人的气味;她吃饭,一端起碗,就碰到那个人的嘴唇;她闭上眼睛洗澡,就想起他疯狂地抱起她。”深更半夜,她的笔尖下流淌出这样的句子,不像在写信,倒像在写抒情散文。
写完信,她通常会失眠,爱情之火将她从头到脚烧得焦脆,除了火热的爱意,她对他还有说不尽的心疼。他看上去光鲜无比,实际上从小就是个苦孩子。他说他目睹了父亲的自杀。他和父亲一起去上街,在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人群突然像事先埋伏好的敌人一样朝父亲扑了上来,一边拳打脚踢吐口水,一边高喊往死里打,跺掉他偷东西的手。他呆呆地站着,不知不觉尿了裤子。父亲挣脱出来,奋力往前跑,用他从没听到过的声音对他喊:别信他们!我没偷!一些人继续追击父亲,一些人停下来喊:先扣住他的儿子!父亲被逼上了一座公路桥,那是本地风光最美的地方,每年总有一两个人溺死在桥下的河里,但一到夏天,人们还是喜欢挂着游泳圈往那里跑。父亲突然飞身跃上栏杆,像长坂坡前的张飞那样喊道:你们给我放开他!说完往前一跨,人就不见了。他没有听见父亲落水的声音,但见到了父亲的遗体,身体干瘪,人们说,他可能入水时就摔死了,所以肚子里完全没水。
保守秘密实在是件太痛苦的事。有时她真想把整件事和盘向妈妈端出来,但又不敢。无论爸爸还是妈妈,他们肯定不会支持她跟这样一个人恋爱,她想起妈妈的爱情论,真正的爱情必是错误的爱情,那么,她现在是幸运地撞上了。如果不想被他们逼着改正错误,那就只能死死守住这个秘密。
第六封信写完,她终于收到了他的第一封回信,他请她原谅,他在里面心情不是很好,所以没给她回信,现在他慢慢想通了,这结果未必不是好事,他可以借此洗清自己,出来的时候他就干净了,跟她一样了。他唯一担心的是他出来时会落伍,所以他准备在里面学点东西,这里很支持他们学习,替他订了学习资料,还请了函授老师,他决定好好对待这几年。他也对她的生活提出了建议,他劝她好好工作,有机会的话,还可考虑深造之事。
她被这封信深深感动,他已经到了那里,还在替她规划人生,连她父母都没有这样替她规划过。他在信里还说,他已经掉到深渊里去了,但希望她能继续往前走,往上走,而不是被他影响着往后退,往下坠。多好的人啊!可他哪里知道,他这些话就像一把把刀子捅在她胸口里,她怎么能舍下他一个人往上走、往前走呢?
她苦思了一段时间,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不要工作了,她要重回校园去读书。她找到母校的老师,让老师帮她要到了一个师范大学幼师专业的委培生资格,很顺利地走进了师范大学的校门。妈妈对她突如其来的成长赞赏不已:工作只能挣点工资,读书却是去给自己挣未来的。我女儿的眼界到底不一般!这时妈妈的馄饨店刚刚走上正轨,到了晚上,她不再坐在台灯下,坐在桌前,而是坐在客厅里,和爸爸一边包着第二天店里要用的馄饨,一边看电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女儿选择那个师范大学的目的,其实只是因为那里离劳改农场更近,从家里坐车到农场有七个小时车程,而从师范大学到那里只要一个多小时,她每天都可以赶去跟他见一面。
她周末从不回家,因为她要去劳改农场,她喜欢坐在那个中间隔着高高铁栅栏的接待室里看着他,她在学校里上着枯燥无味的课,拼命忍受一个星期的寂寞,就是为了换得这半个小时的对坐,看他的脸被栅栏分割成几条窄窄的长方形。
她没告诉他,她放弃工作重新就读,其实是为了方便探视他,她不想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有一次,他问她:你家里知道你来过这里吗?
她摇头:过几年再告诉他们吧。她想,过几年后,他坐牢的事对他们来说兴许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刺激了。
没多久,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母亲为了探视方便,多方奔走,终于把他从劳改农场转到了离家较近的监狱工厂。她傻眼了,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动,现在要想回到厂里去已不可能了,本来就很金贵的岗位,她一走,早就被窥视已久的待岗人员挤占了。
她知道应该坚守学校,完成学业,但她就是做不到,在他转走之后,她甚至专门去了一趟劳改农场,明知不可能看见他,但她还是站在路边痴痴地看了一阵那些白墙红瓦兵营似的房子。她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收到他从监狱工厂寄来的第一封信,打开一看,满纸都是愤怒和委屈。原来工厂比农场难捱得多,工厂要计件,现在他已经变成了机器旁边的一个零件,他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卓别林扮演过的那个角色,而在农场,虽然没有自由,但他至少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可以见到阳光,吹到风,可以在地上行走。他说他快要崩溃了,一天尚且难以忍受,剩下的八年又该如何熬下去,他不得不考虑人生还要不要继续下去的问题,有什么必要苟延残喘,没有尊严的生命不叫生命。
他都想去死了,她又怎么可能像个旁观者一样无动于衷?如果她继续若无其事地上自己的学,那她就不是人,即便她不能帮他解除痛苦,至少要参与其中,跟他守在一起,苦乐与共。她觉得她实在没理由再在学校呆下去了,
她收起行李,二话不说,退了学,也没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他的监狱所在地,她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
等候批准是个漫长的过程,她坐在接待室里,听着自己的心跳。监狱工厂与农场的区别,就是前者更像一座监狱,大门外几百米远,就能感觉到无以言说的恐怖气氛。
他出来了,居然穿上了囚服,上面印着他的编号,这是农场所没有的,所以他一见她,脸就红了起来。她违心地说:衣服还不错,看上去像科学家正在做实验。
她告诉他,因为他离开了农场,她已果断退学,她不想离他那么远。
他大吃一惊,然后就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她感到她的付出刹那间得到回报和安慰,他们之间原本倾斜的天平现在趋于平衡了,她看他的目光因此更加坦然更加热情。
她不得已回到了家,起初想去妈妈店里帮忙,但妈妈坚决不让,走了许多关系,重新让她回到了原来的幼儿园。这时人家看她的眼光已经不一样了,有本事出去,就不要再回来,再告着饶回来,就是落地的凤凰。
幸好她有一周一次探监支撑着才没有倒在冷眼里淹死。
有天下班回家,她看到饭桌上当天的报纸堆里躺着一封信,是从师范大学寄来的,再一看,这信寄来之前还有一趟旅程,收信人是罗威,名字的右边贴着一张纸条,在查无此人一栏里打着大大的勾。她有点迷糊,但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她在学校里寄往劳改农场的最后一封信,看来信寄到之前,他就已经转移了。
她拿着信躲进自己房间里,心扑扑地跳着,是妈妈从信箱里拿进来的,还是爸爸?劳改农场几个字有没有吓倒他们?她对着光亮偏来偏去地看,总觉得信口有点可疑,似乎是被撕开过又重新粘上的。
她按捺住不安,耐心等待盘问。她在心里一遍遍打着腹稿,最后选定了一个说法:她有个叫罗威的同学家住那里,同学的父亲是劳改农场的警察。
但是,盘问一直没有等来,当然,她也没有勇气主动去问他们,她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里,像藏起了一枚炸弹。
一天又一天都平安地滑过去了,她渐渐放下心来,很可能拿邮件的人根本就没细看信封,她多余紧张了这么长时间。
有一天,妈妈突然跟她说:跟我去个地方吧,我要见一个人。
她们坐上了短途客车,下了车,妈妈拎着一只大食盒,走在她前面。
越走她越觉得怪异,她们正在走的,就是她经常走的去监狱探视的路。
她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里?
我有个朋友犯了事,关在这里,我去看看他,顺便给他带点吃的。
为什么要带上我?
机会难得呀,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到监狱里面来看看的。
她只好跟在妈妈后面走。
到了接待室,妈妈填好接见单,递给警官,警官交给她一个写有号码的纸条,叫她们在旁边的条椅上等着。
他们叫到我的时候,我就从这个门里进去。妈妈告诉她。她点头,心想,我当然知道,我都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可她竟然无端地紧张起来,妈妈盯着她有点哆嗦的手指:害怕吧?这地方杀气重,所以从这里出去的人基本上是废了,就像一个健康的人被推进了一群病号中,没病也有病了,你可不要有这样的朋友哦,我不要紧,我已经老了,无所谓。
叫到妈妈的号了。妈妈站起来,叮嘱她就在这里等着,然后拉开旁边的小门,侧身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妈妈刚一离开,她心里就有个声音喊起来:我也可以填个见罗威的申请单呀,机会难得,快去申请,快去。犹豫了一下,又坚定起来:就算被妈妈看见也不要紧,妈妈自己不也有这样的朋友吗?还能瞒她一辈子?总有被她知道的那一天,总有求她点头的那一天……
她猛地起身,向警官的小窗口走去。
她熟练地填好申请单,递给警官,警官看了一眼说:奇怪,罗威不是已经给你们叫出来了吗?你们不是一起的?
顺着警察的视线看去,半截透光的栅栏门后边,妈妈和罗威正相对而坐,罗威惊讶地看到了她,与此同时,妈妈探出上身,搂住罗威的脑袋,激烈地吻了起来。
她听到心里咣地一声巨响,她第一次看见妈妈跟男人接吻,妈妈的嘴唇那么饥渴,像饿了八百年的人,突然看见一碗大肉。
妈妈终于感觉到她的存在了,看到她的一瞬间,妈妈倏地回过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包,徒劳地挡在栅栏边。
小包丝毫不影响她的视线,但妈妈收敛了许多,她坐了回去,抬起外面那只手臂,挡住了半张脸。这一招比小包厉害,她看不清妈妈的表情了。
罗威盯着妈妈,木刻一般端坐不动,良久,起身进去了。
她像飘一样退回座位。过了一会儿,妈妈出来了,向她示意可以出去了,她却动不了。妈妈过来拉她,她重得像根石柱。
一路上,妈妈不得不牵着她,拉着她,她突然不会走路了,双腿仿佛肿胀得厉害,而且没有知觉。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打赌那次?
妈妈正要说话,检票员过来了,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检票员一走,妈妈说:你听我解释……
给老子闭嘴!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喊道。
妈妈呆了一会儿,伸出胳膊,把她揽进怀里。她拼命挣扎,妈妈越搂越紧,她挣不动了。两人僵持,喘息。过了很久,妈妈的胳膊稍有松懈,她抽出一只手,啪地一下,响亮地抽在妈妈脸上。
三年后,燕妮跟一个电信部门的小伙子相亲成功。婚礼前一天傍晚,爸爸要带她去酒店最后一次核实婚宴程序,妈妈站出来说:我带她去吧。
她没有反抗,顺从地走在妈妈身边。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跟妈妈离得这么近。
对不起,这几年我对你不好。她望着前方说。这也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跟妈妈说话。
是我对不起你,但我要是不在监狱里上演那一幕,你怎么会有今天。
她倏地回过身:你是说,那次在监狱,你是在演戏?
比任何说教都有效,是吧?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办法,我也是从少女走过来的,我还是从文青走过来的,不像别的妈妈,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跟他,真的没事?
二百五才会跟他有事。
你以为你不是二百五?
你才是二百五呢,连妈妈都敢打的人。
两人不再说话,一个劲地往前走。快到酒店时,她停下来说:你不怕我婚后去找他?
结了婚你就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人物,对他来说,你更不稀罕。
三年的痛苦磨炼了她,也教会了她,妈妈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知道我跟他的?我一直都很谨慎。
你找我要的那个抽屉,我手上还有一把钥匙。我知道你们的每一点每一滴。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跳出来阻止我?
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说过,正确的道路都是乏味的,在拐上正确道路的最后一个路口之前,我不想打扰你。
酒店到了,她却不肯进门,妈妈催她:人家在等我们呢。她还是不动,酒店的感应门在她面前一开一合。
你赢了!她对妈妈说,但你不觉得我们之间也完了吗?说完,转身就走。
妈妈瞪着她的背影,正要跟过去,一辆小汽车缓缓开了过来,那是电信小子的车。
真是恰到好处的交接呀!妈妈嘴边浮上一抹笑意,也不管他们看不看得见,挥挥手,扭身进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