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
广场舞
赵刚
我这人慢熟,别人一分钟即可完成的某件事,于我却要耗上十天半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我在日常生活各种事务中的行进速度都较常人要慢。以换牙为例。小时候,我身边许多小伙伴在幼儿园时就开始换牙了;那时我们每天要在幼儿园吃一顿中餐,大家排排坐吃饭饭,有一天吃着吃着某个小朋友忽然不动了,坐在座位上鼓着满满的一嘴的饭菜直翻白眼,放下勺子伸出手指在嘴里掏个不停,最后抠出一颗牙齿来,放在手中看了又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与他们一样,我也是在幼儿园时开始换牙的,和他们不一样的是我的第一颗牙从松动到摇摇欲坠再到完全脱落耗时长达近一年,从幼儿园开始松动,直至小学一年级才彻底脱落——还是被新长出的牙齿给顶翻的……我十五岁左右开始发育,二十四五岁了还在长个儿;成年之后喜欢看有慢镜头的电影,爱听慢摇滚,喜欢的运动方式是慢跑……我所有的一切都比正常人要慢——许多新生事物刚在生活中出现时我看着就跟神话一样,等我缓过劲追上去,它只剩下了一截尾巴……
尽管活得缓慢,一转眼也熬到了三十多岁。男人混到这份年龄生活基本稳定下来了,工作、事业、感情……我身边大多数男性朋友已经有了家庭,遇到聚会时总是出双入对的,惟有我身单影只。时间一长朋友们看不下去了,纷纷帮我介绍对象:有的给我介绍了他的邻居,有的给我介绍自己的同事,更有慷慨者直接把自己的小姨子和初恋对象贡献了出来。只是经他们介绍而来的那些年轻(有的也不年轻)女性让我实在提不起精神,我也说不上她们哪里不对,反正见到后就特别没精神,不由自主地总想打哈欠,犯困。其中有一个女的跟我见面十分钟左右,我连续打了三十多个哈欠,她后来很担心地问介绍人,他是不是吸毒啊?因为我的这种表现,相亲的结果可想而知,与众女性浅显地接触一两次便各奔东西,还落下一个挑剔的坏名声。朋友们都觉得我不识抬举,不再管我了。像他这种挑三拣四的人,活该!他们私下里都这么说。其实我也不是刻意坚持孤独惹他们同情,实在是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人才好,只知道那些经介绍而来的都是自己不喜欢的类型,至于喜欢什么样的女性却又不能自知。
我想麻烦就麻烦在这一点上。
疏远了一众朋友之后我唯一能凑近的人只剩下了小顾。在一干朋友中小顾和我认识最早,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在一起了。他就是我前文介绍过的那个吃饭时从一嘴的饭菜里抠出了一颗牙齿的小屁孩。和大多数朋友一样,小顾已经结婚多年,有一个八岁的女儿。虽然有家有了孩子,在生活中却很荒唐。自结婚以来绯闻不断,多次被妻子捉奸成功。奇怪的是尽管他风流成性不思悔改,妻子却一忍再忍,死活不愿跟他离婚,只不时跑到我这儿来哭诉声讨他一番,请我帮忙劝劝他,让他以家为重、以孩子为重云云。受他夫人之请我和小顾讨论过他的问题。我的意思是既然结了婚有了孩子且离婚无望,那就好好地过日子,别再瞎折腾了。
那天他也跟我掏了心窝,对我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管不住自己,每见到一个还不算太讨厌的陌生女的就想试试。
我问你想试什么?
他说我想试试她是不是我喜欢的人。
这话让我有点犯糊涂,难道你不爱你的夫人吗?那你们当初干吗要结婚?
小顾说我当时以为我是爱她的,结了婚之后才发现并不是。
现在想来我和小顾犯的是同一种病,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病症相同,表现却相反,我是见一个烦一个,他是见一个睡一个。和他相比我起码还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样的,他连这个都是不知道的;既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这就活该我们俩是朋友了。
一个周六的中午我约了小顾一起吃饭,我对小顾抱怨,那帮同学朋友太自私了,光知道过自己的幸福生活,一点都不关心我。
小顾端着一杯啤酒,你想说什么?
我说他们可以不管我,小顾你不能不管。
小顾警惕地,你想跟我借钱?
我说你就知道钱!
小顾:那你想干吗?
我说你得帮我介绍女朋友,我都快四十了,再找不着就该打一辈子光棍了。
小顾一仰头喝光了啤酒,撇了撇嘴,不是我说你,都什么年代了,还指望别人帮你介绍对象。也不嫌寒碜!
我说不指望朋友介绍我还能指望什么?你难道指望我报名上“非诚勿扰”?
小顾不屑地,你怎么不是要人介绍就是上“非诚勿扰”?就不能自己给自己创造点条件?
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状况,整天呆家里读书写东西,根本没机会接触到外面的女孩子。
小顾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问了一句,你有微信吗?
最近经常听身边的熟人说起微信,许多人一见面没说上两句话就忙不迭地掏出手机来互加微信。以我的揣测微信大概也就跟QQ差不多的一种聊天工具而已。对小顾摇摇头,我从来不在网上聊天。
小顾:微信不是单纯的聊天工具。
那是什么?我问。
小顾:微信是一扇窗户,通过它你可以领略到不一样的人生。
我说你别扯玄乎的,直接告诉我它能给我带来什么。
女人。
我一愣,什么女人?
小顾:什么女人都有,未婚的、已婚的、离异丧偶的,丑陋的、漂亮的,在校女学生、公司女老板、大学女教授,一夜情的、只性不爱和只爱不性的,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小顾眉飞色舞地说着,听得我感觉像神话。如果小顾所言不虚,那么所谓的微信便成了现代人的感情信用银行且是可以恶意透支的那一类。果真如此的话,那对男人这种卑贱的动物而言我们身处的时代就是天堂了。难道人类真的进化到了如此境地了?我还是不大相信。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假的?
小顾:你装一个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脑子转了一转,对小顾说,要不你现场演示一下好不好?
小顾:演示什么?
我说你用微信现约一个女孩儿出来。
小顾笑了,你还是不相信。
我说我不是不相信,是想见识一下具体流程……
小顾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当着我的面打开手机微信,每打开一个窗口便报一下其名称和功能,唠唠叨叨的。我说你别说这些没用的,快勾引女生。
小顾:你别急呀!我这不是给你扫盲嘛!我告诉你哦,适合你要求的有两个功能,一个是“附近的人”,还有一个是“摇一摇”。我们先看第一条,点开附近的人,你可以查看到在你附近数公里之内所有的女生,然后拣你感兴趣的联系;下面再看“摇一摇”……
我说你说这么半天我还是不懂,干脆你直接勾引吧!
小顾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低下头专心摁起手机来,随着嘀嘀嘀地一阵鸣叫,十多分钟后他腾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成了。我走了!
我问你去哪儿?
小顾:我约了一个女的在鼓楼附近一家咖啡馆见面,你去吗?
我说废话!
小顾:没见过你这样的,别人约会你还跟着。
我说不是学习嘛!
我们是在鼓楼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到那个女孩的。她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前,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杯子是绿色的。我们进来时她正在翻着一本时尚杂志。小顾走到面前问了一句,是你吧!
她点了一下头。我们便在她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坐下了。见到我们两个人同时出现她似乎很讶异,不停地看小顾。小顾就说这是我的朋友。我们在路上遇到的,他一会儿要去办点事,坐一会儿就走。
女孩子神情缓和下来,现出一丝笑意。招呼我,你喝什么自己点吧。
我问你喝的什么?杯子挺好看的。
她说我点的咖啡。
我说那我也要咖啡吧!
她再问小顾,你呢?
小顾说我喝茶。
女孩子便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咖啡一壶绿茶。
下午两三点钟,正是咖啡馆热闹的时候,吧台那边不时响起咔咔磨咖啡的声音,不时还有一些人从我们桌子前经过。有那么三五分钟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小顾捧着手机在玩,女孩子则继续翻看着手中的杂志。当然,说是女孩子并不恰当,按目测她应该有二十五六岁了,穿一件牛仔衬衫,挺随意也挺舒适的感觉。人算不上漂亮,脸上荡漾着几粒雀斑,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她那一帘丝绒般的短发,发质乌黑光亮,微微颔首间,头发会从脸颊一侧溜须而下,那一瞬间乌云流泻一般的优雅与妩媚。
我不大习惯沉默,没话找话地问女孩子,你的衬衫挺好看的,在哪儿买的?
女孩子头也没抬,南方。
我不甘心,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文秘。
哪个单位?我穷追不舍。
小顾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
女孩子没再回答,起身说我去一下。离开座位朝洗手间去了。小顾压低声音,你哪来那么多问题?查户口呀!
我说相互了解一下呀!不是交朋友嘛!
小顾:没人要跟你交朋友。记住!不要再问人家姓名、工作单位什么的,顿了顿补充道,这是规矩。
我说不交朋友我们坐在一起干什么?
小顾不耐烦地,你别问了。如果有事就自己先走吧!
我说我咖啡还没喝一口你就赶我走?
小顾:那你赶紧喝,喝了快走。
女孩子去洗手间的耗时挺长,好半天没回来。小顾不住地朝洗手间的方向张望,又等了一会儿,他作出一副被尿憋急了的模样站起身,我也去一下。
过了两三分钟后两个人同时回来了。两个人是分别去的洗手间(我相信他们一个进的是男间,另外一个进的是女间),回来时却是手牵着手且状极亲密有说有笑的。这一点让我甚是意外,也不知短短一泡尿的工夫洗手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人是上的同一个洗手间么?去之前小顾是和我共坐一侧的,女的坐在对面,两个人回来后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将我孤独地抛在他们的对面。一趟卫生间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下去的时间里属于我对面的两个人,他们一会儿互相为对方点个烟,一会儿另一方再为对方续个茶。女孩子抽烟的样子很好看,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抽烟时的嘴唇宛如一颗樱桃,每抽一口便习惯性地弹一下烟灰;香烟悬在烟缸上方,两根手指捏着烟身,曲起一节食指轻弹两下,整个姿势有一种音乐一般的节奏和美感。两人一派相敬如宾的和睦景致,我却已经被弃之于这份时间之外,即便近在咫尺也已身在千里之远。
又坐了数分钟之后两个人同时起身,小顾对我说,我们先走了!
我问你们去哪儿?
小顾说她有点累,去休息一下。
这话的意思我想我是明白的。他们俩发展顺利,下面要去找个宾馆开房睡觉了,也就是说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我却不甘心被排除在外,可是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带上我呢?在我和小顾简短交谈过程中那个女的一直在翻她的包,渐渐有点焦急了,然后停下来贴着小顾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小顾一愣,赶紧从身上掏出钱包查看了看,苦笑了一下。两个人同时将视线转向了我。小顾再次起身,绕过半张桌子重新坐到我身边,抱着我的头问,带身份证了吗?
我说带了。干吗?
小顾:我们俩都没带身份证,借你的用一下吧!
我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眼前这两个狗男女都没带身份证,因此没法去宾馆开房,所以要借我的身份证。我笑了。我原先以为他们俩是没带钱准备跟我借钱来着。
我送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宾馆,在前台交了押金验了身份证之后顺利拿到了门卡,走到两个人的面前把门卡交给了他们。两个人很感动,小顾紧紧拥抱了我一下便牵着那女的上楼去了。
两个人上楼去了。照理说接下去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了,再没什么可以由我代劳了。我走出宾馆。外面是一个大晴天,高楼遮不住的万里晴空,阳光灿烂,照着满大街幸福的行人,也一定能透过某一扇窗户照在宾馆里两具喷香的肉体上……我忽然走不动了,眼前晃动着的一张沾满雀斑的脸,她朝我笑着,那一脸的雀斑上都沾满了笑意的碎点。我停下脚步,我停下后人流还在向前,某种惯性在诱使我跟上周围人的脚步和节奏,但是我忍住了。我短暂地犹豫一下,转身又走了回去,一直走到那家宾馆。进了宾馆后我在大堂一侧的一张沙发坐下来。大堂里的人不多,隐隐的一缕音乐弥漫其间,勾起我心中的某种情愫,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大约坐了二个小时左右,两个从电梯口出来了。两个人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小声说着什么,走过我身边时都没看见我。我轻咳了一声,两个人一起扭头,小顾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个女的,脸还红了一下。看来是被我吓的。
我说在等你们!我特意在“你们”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小顾看了一眼女的,只身走到我身前小声地,你挺哥们的!放心,一会儿我把房钱给你。
我说你说什么呢!我找你们俩有另外的事情。坐吧!我指着身边的两张空沙发示意道。小顾犹豫了一下,对那个女的说,要不你先走吧!我们再联系!
我说别,一块儿聊聊吧!
小顾诧异看着我,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女的倒很大方,闻言走过来率先坐下了,小顾只好跟着坐下了。
本来我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我尽量斟酌着词句对小顾说,我们俩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对吗?
小顾:是。
我再问,三十多年来我们的感情怎么样?
小顾:没说的。
我说既然感情这么好,我就直话直说了,希望无论我说了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小顾:你说吧!
我转向那个女的,我们俩是第一次见面对吗?
女的嚼着口香糖点了点头。
我说我这人从小就没有什么志向,也没有什么生活理想,平时呢喜欢看看电视,主要看球赛和星光大道。工作换过三四次,也没混出个人样。以前对时间没有概念,我很多朋友都是活得很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玩,什么时候该工作,什么时候该恋爱,和我差不多大的朋友现在都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我今年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女朋友。以前也和一两个女的玩过一阵,玩着玩着就玩散了。这两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看到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有了家庭心里就很着急,朋友也帮忙张罗了几次,都不是太满意;我看上的人人家看不上我,看上我的我又对人家不满意,这么多年就这么单着了。我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可是今天见到了你——!
我话刚说了一半,小顾一把把我拽了起来,你来,过来我跟你说两句话。我正说到关键处,不想被他打断,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只好跟他走到了离座位稍远一点地方,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想干吗?
我说你不是都听见了嘛!
我不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给我直说。
我说我喜欢这个女的。
小顾下意识地攥起拳头就要朝我脸上砸,砸了一半想想不对,勉强放下了,咬牙切齿地,你疯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喜欢这个女的,我想跟她在一块儿。
小顾恼怒地,不行。
我问为什么?
小顾:不行就是不行!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我说这有区别吗?
他脖子一梗,当然有区别。你如果两小时前告诉我你要她,我就不跟她开房了。现在我跟她已经那样了你突然使出这一手,你是不是想寒碜我?
我说你跟她的关系是你们俩的事,我不在乎。
小顾气鼓鼓地,你不在乎我在乎。天下就没这个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顾咬咬牙,问,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说当然。
他说我们在一起都三十多年了,我们俩跟一家人似的,逢年过节两家人都要互相走动,我女儿的名字还是你给取的,如果你跟了这个女的,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以后我们还怎么见面?
我真诚地对他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我们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你别有心理负担。
小顾怔怔地看着我,像看着一头怪物,眼圈突然红了,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求你了!
我笑了,我喜欢的是那女的不是你。
小顾气得掉头走了,边走边抹着眼泪。
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那个女的始终端坐在座位上,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口香糖,我回到座位前时她欠身朝大门的方向张望,他去哪儿?
我说他有点事情先回去了。
那我也走吧。她说着就要起身。
我说请等一下!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她看看我,说吧!你准备干吗?
我说居然这样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她笑了——她显然对我的话不是很相信,你对我了解多少?
我实话实说一点都不了解,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可我了解自己。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样的人,可今天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了,我要找的人就是你,只是你。
她垂下了脑袋,想以此姿态躲避什么似的。
我等了一会儿又说,反正我的意思你也明白了,行还是不行你给个痛快话。虽然我喜欢你,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毕竟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她抬起脑袋没头没脑地问我了一句,你究竟什么意思?是想和我开房还是想干吗?
我一愣,气急败坏地,你怎么动不动就是开房?除了开房就没别的了?
那你想什么?她问。
我说我爱你,想跟你在一起……
我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到一个语言的圈套,翻来覆去地只能说上这么几句干巴巴的话,说出的话完全不能正确有效地表达我内心的情感,甚至都不能让我自己相信,更为关键的是除此之外我无法多说其他任何一个字。我被自己套住了且无力摆脱。事情如何会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接下去两个人都沉默了。她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连打数下火机才打着火把烟点上。我还是觉得她抽烟的姿势很漂亮。她专心地抽烟,连续抽了三五口之后,伸手将半截长的香烟摁在了烟缸里。起身道,不早了,我要走了。
我问去哪儿?
回家,扭头看看酒店外面,天都快黑了。说着话起身拎起包便走。我急得腾地站起身下意识地伸手想拦住她,她停下身面无表情地,你想干什么?
我赶紧收回手,我……想送送你。
她头也没回地蹬蹬蹬地走出了酒店。酒店门口正好停着一辆空出租车,她拉开后门坐了进去,我赶紧跑过去拉开前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她在后面说了一句,天不早了,你就别送我了,赶紧回去吧。
我说没事。我就送送你。
司机问你们去哪儿?
她报了一个地名,我没听清,司机却听清了。启动汽车缓缓驶出了酒店,顺势一拐便上了大街。
正值交通晚高峰时段,大街上车流拥堵严重,我们身下的出租车走不了两步就要停上半天。天色已近黄昏,暮色下的南京城像一个藏着许多故事的大盒子,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传奇和人生……一路上我们俩没再说话,我从前面的后视镜中能看到她的半边脸,她长久地将脑袋扭向一侧的车窗外,刻意回避可能的视线相触。
……又向前走了一会儿,路况稍稍好了一点,出租车开始加速,车外的景色急促地向后滚动……坐在后面的她似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拉开拎包不停地翻着,过了一会儿停下了,抓起手机开始拨打电话,妈,你在哪儿?我的钥匙忘带了……那好,我过去取。关上手机后她对司机说,师傅你先去鼓楼广场吧。
司机……
二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到了鼓楼广场。她下车前向我征询道,我就在这儿先下了。这会儿车挺难打的,要不你就坐这个车先回去吧。
我说我现在回去也没事,鼓楼这一带我很久没来了,正好下去逛逛。
广场的四周散落着一些遛狗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狗的主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话,那些狗撒着欢地相互追逐……她领着我七绕八拐地穿过狗群,来到了广场的一角。远远地便听见一个劣质音箱里放着一首节奏强劲的流行歌曲,随着乐曲的节奏,一群中老年妇女在翩翩起舞。她领着我走到跳舞的人群边上停下,冲人群叫妈,妈。
从跳舞的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阿姨。你一下午跑哪儿去了?钥匙也不带!
女孩子说你烦死了,快给我钥匙。
老阿姨掏出钥匙递给了她,一转脸看到了我,他是谁?
女孩子看了我一眼,是一个朋友。他很久没来鼓楼了,想来转转。
老阿姨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脸上显出一丝客套性的微笑,你贵姓?
我说阿姨你好!我叫王珏。
母亲问你做什么工作啊?
我刚要回答,女孩子插话对我道,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见。
我说不着急,你要有事先去忙好了!
她的脸黑下来,随即又现出一股笑意,柔声细语地对我说,我这两天挺忙的,也没时间多陪你,你还是先回去。好不好嘛!说到最后一句还微微扭了扭身子。
一整个下午她一直都与我冷脸相向,很多时候都不愿多看我一眼,话更是懒得多说一句半句的,此刻却来了一个大变脸,一扫此前的冷漠与隔阂,不仅故意把话说得很熟稔,甚至跟我撒起娇来了。我哪里见过这阵仗,被她的几句话连搓带揉的,骨头都快酥掉了,刚准备答应,想想忽觉不对。她做出这种姿态的目的其实还是想尽快把我打发走,并不表示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改变。至于她为什么急着要把我打发走,我揣测可能是想阻止与她妈妈有更进一步的交谈——不是怕我说出她的秘密就是怕她妈妈跟我透露她不愿让我知道的她或她们家里的一些生活信息。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更不可能走了。我对她说,我随便在这儿逛逛,你不用陪我。
她恶毒地瞪着我,你到底走不走?
我还没说话,她妈妈在一旁轻轻打了她一下,你个死丫头!人家想玩就玩一会儿好了!再转向我,小王你别理她,我们多聊聊。
我看出来了,她母亲对我的兴趣颇高,可能把我当成了她的男朋友,想多了解一些我的情况……
音乐这时结束了,一支舞正好跳完,四五个跳舞的阿姨一起涌过来,七嘴八舌跟女孩子打招呼,妞妞来了!
我才知道她叫妞妞。
妞妞礼貌地跟她们打招呼,大妈阿姨地叫了一圈。一个老大妈看着我问女孩子的母亲,这个小伙子是谁啊?
母亲微笑着说是妞妞的一个普通朋友,来玩的。
有人就说是男朋友吧!
母亲说不管小孩的事情,不管小孩的事情。笑呵呵很高兴似的。
在一旁的妞妞的脸拉得更长了。
音乐短暂地停顿之后再次响起,零散的人们迅速归到一起。妞妞的母亲似乎还想跟我说点什么的,舞伴们一起叫她,妞妞妈快来!
妞妞妈应了一声,来了,却又不舍得落下我,或者怕我趁她跳舞时走掉,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你要不跟我们一起跳会儿舞吧!
我吓了一跳,连声说不不,我不会跳这种舞的。
母亲说,没事,我教你。很容易学的。不由分说拽着我进到队伍中,一旁的妞妞束手无策,气得眼睛都绿了。
再次放出的这首音乐的节奏强烈,老人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动作整齐划一,每一步都踏在音乐的节奏点上。只有我笨手笨脚在人群中胡乱蹦跶,妞妞妈最后干脆停下来给我讲解了一番要领,还把几个动作分解开来一一为我做了示范,然后带着我跳了一会儿,一发现问题立即停下纠正。又跳了一会儿后我似乎找到了感觉,我发现广场舞的动作其实也很简单,不外乎踏步、双手叉腰、扭胯、抖肩、转圈、再踏步……
妞妞一直没有离开,在我跳舞过程中,她站在旁边玩着手机,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神情冷漠甚至夹杂着一丝怨愤,但是只要我一看她,她就埋下头继续看手机。
……周围渐渐围上了一群人,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牵着狗的男人,还有三五个小孩子,以及几个神情暧昧中年人,他们挤在一起好奇地朝我们打量,不时还相互咬着耳朵说上几句什么……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些人的好奇不是针对老阿姨们的,而是针对我的,一意识这一层我立即不自在起来。想想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夹在一堆中老年妇女中摔胳膊蹬腿地跳得个不亦乐乎,实在是有点不伦不类的。我的脸一下烫得不行,脚下的节奏也乱了。
妞妞妈妈发现了我的慌张,对我说你不用在乎别人,跳自己的。
在她的鼓励下我渐渐平静下来,稳稳地踩着节奏一节一节地往下跳……人群中响起了掌声,一开始零零星星地,最后大家一起鼓起掌来,随着音乐的节奏,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妞妞已经停止摆弄手机,站在人群中跟着节奏给我鼓掌。我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这一次她没有避开,眼神温柔且坚定地看着我,脸上微微笑着,这份笑容不同于此前的任何一次,它是由衷的,是从身体内部发散出来的。
这是她最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