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葵
剜到筐里就是菜
□董晓葵
方言蕴藏着地方史话。对方言真正地道的书写,是从历史长河中挖掘方言的身世。但这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每条方言一定都有着自己的身世,有的方言身世隐藏得很深,有的流传于坊间喜闻乐见。方言是历史遗存在民间的琥珀,琥珀藏岁,方言寄情,所有的历史变迁和生活故事都凝结在方言里。
本期我编辑的“大连写作”栏目集中刊发庄河地区作者的散文作品,其中有宋钧《“灯官”史话》一文,讲述了清朝时期东北地区,逢朝廷官员“封印”(相当于今天的法定假),就出现了一段权力空窗期。民间老百姓通过抓阄当“灯官”,谁当上了“灯官”,就堂而皇之地舞权弄法。有的“灯官”当上“官”的前几天,可能刚从衙门里放出来,却在朝廷官员休假期间过足了官瘾。当了官,就得有当官的行头与排场。“灯官”出行有的骑马,有的坐轿,哪有轿可坐?将高桌翻过来,“灯官”就坐在四脚朝天的高桌里,让人抬着出行处理事务,照样威风凛凛令老百姓胆颤……我忍不住笑,辑录一段分享到朋友圈。朋友们也被这段史话逗乐了,纷纷评论留言:“我记得大连地区有句老话,说一个人没用——纯是个灯官!”“你这个灯官灯,纯属废物,管啥也不是!”我蓦然领悟,那么,大连话“装灯”很可能是从这段历史中演绎来的,或者说,这段后来消失于民国时期的历史遗留在民间寄存在方言。
本期“大连写作”七位庄河作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怀旧性乡土题材,洗炼朴素、沉实持重的文字间,不时有方言跳出来捧场。辑选几例,以飨大连话粉丝。
“可能社员对田里收成也失去了希望,稀巴棱登(俗话,稀少的意思)几棵苞米,矮矮的水稻都扔在地里,也在所不惜。”(孙广森《荒年杂记》)
“啊!是一条大鱼!一条大牙片鱼肚皮朝上躺在那里,它撇滩(俗语,搁浅的意思)了!简直是苍天对我的恩赐!”(孙广森《荒年杂记》)
“爸爸在外地工作,大我13岁的仁杰哥,拉起风匣捅咕冒烟(俗语,生气不耐烦的动作),担不起小家长的样子。”(周美华《绕树盘旋》)
庄河作者以自己的母语表达思想感情,俚言俗语在他们笔下的涌现那么自然随意,他们最自如表达思想感情的语言是方言。尢其是周美华的《绕树盘旋》讲述青堆周家13代人的兴衰史,她的文字仿佛在庄河话的卤子里浸过,散发着庄河水土所独有的意境与韵味。如果返回普通话的现场,周美华也有“老周家每个人都有通向公海的理想,而每个人都没丢弃小商人毫厘必争的本性”这样紧致优美的书写。
著名语言学家、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钱乃荣曾说:“方言是最自然本质地表达中国多元文化的根基。如果消灭了各种方言,实现了语言文化的‘大一统’,我们的语言文化就不会这样五彩缤纷。一方地域的语言文化是自己一方水土独自的创造,是对人类多元文化的一己贡献。”
在这些散文作品中读到大连方言,实在是赏心悦目。因为写大连话,常有朋友在微信上将大连话、东北话的各种段子发给我,我真有些不忍目睹,方言在网络上活生生地变成了搞笑工具,被糟塌得不轻!就像一个乡下人,本来就是土里土气的,本色出演效果更好,却被涂脂抹粉一番推上了舞台,又俗又贱的模样即使令人发笑,也悬着一口冷气。
与“灯官”相比,“剜到筐里就是菜”十分简单明了,像匹萨饼,所有的馅料都摊在表面上,让你明明白白的。很多令人丈二和尚的方言,往往蕴藏着一段深沉的历史。一个地区的一段历史消失了,却将有价值的信息完好地封存在方言里。方言若不及时打捞整理,便携着历史一同划落天际了。
“剜到筐里就是菜”是东北方言,也是大连方言。比喻一个人不加选择轻率认可的行为。
《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1996年 王树声编著)对这条方言举例如下:
例一:桂兰啊,找对象可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呀!(《辽宁群众文艺》1979年第一期34页);
例二:啊,娶媳妇呀,那也得挑挑选选哪,哪能剜筐里就是菜!(《黑龙江艺术》1984年第四期15页)
值得注意的是,“剜到筐里就是菜”是评价男人的择偶态度,不适用女性。这条方言词与时下的网络语言有异曲同工之妙。时下年轻人谈恋爱,称男朋友为“男票”,称女朋友为“女票”。一位60后朋友就听不惯她的大侄女成天“我男票、我男票”挂在嘴上,说“听起来像嫖客似的”。男女谈恋爱,双方性情不合,情趣不搭,通常是男方私底下对朋友说“她不是我的菜”。“我对她没兴趣”变成了“她不是我的菜”,听起来既含蓄幽默,又不伤人自尊。但是你再细品,这句话又是足够狠毒的。将女人活生生比喻成一道菜,既然是菜,对“色香味”就有考量。“她不是我的菜”,说的是女人姿色这一项,非女人内在素质。这个女人是我的菜,也压根没有什么理性判断。是爱情还是男女关系,是情色之菜还是精神伴侣,莫衷一是,各取所需。
与一位退休后闲居乡间的朋友聊“剜到筐里就是菜”这个方言词。她告诉我,在乡下,这个方言词还含有自私自利的意思。乡下人家不论是住房还是田地都彼此挨着,挨得紧更应有“地界”意识,但有些人偏不,长势凶猛的果树从院墙探过来一串果实,模糊地界钻出来一架豆子,统统都是我的,剜到筐里就是菜,别人家的也是我的。
方言的创作来源于现实生活,老百姓都是语言的发明家。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有挖野菜的经历,现如今挖野菜有采风体验生活的意思,而当年挖野菜是嗷嗷待哺觅食活命。野菜也分三六九等,有的野菜营养价值高,可治病,口感好,剜到筐里带回家,烧水焯一下蘸酱吃,在今天都成了有滋味的绵长回忆。有的野菜有营养,但口感差,剜到筐里给猪吃。
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这位乡下朋友开车去挖野菜,㧟着两个筐,一大一小,大筐装牲畜和家禽吃的野菜,小筐盛人吃的野菜,剜到筐里都是菜!灰菜人吃了会肿脸,菱角菜口感发黏不好吃,却是家禽爱吃的菜;须草和山豆草,是牲畜爱吃的菜。苦菜、水芹菜、荠菜、蚂菜、山麻楂、杏仁菜、小孩拳、驴耳朵等,才是可入人口的菜。剜到筐里都是菜,只是这些菜的消费者不同而已。
在中国文坛,有一位80多岁的老者在写作苦旅中身体力行,用一部又一部作品非常漂亮地告诉我们:写作是一辈子的事业,写作是可以干一辈子的。这位老者便是著名作家王蒙。2014年,王蒙出版了长篇小说《闷与狂》,“以浓度最高的文字燃烧起鲜艳的往事。生命的激情迸发之后,是全部人生的许诺与交付。”这样的推荐语,分明是对作者本人的高度礼赞。2015年7月,王蒙又有长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问世。作品描写一个多金失偶的男人,一个拥有正高职称局级地位的钻石男人,在寻婚路上,与各种奇葩女的艳遇事故。出版社在营销宣传时,从小说中选取了两段文字:“感谢晚年俺与绚丽奇葩们不平凡的邂逅,使我老而弥喜、弥丰,弥奇,弥色。感谢她们让我了解了更多的生命的奇妙与人生的滋味,特别是女性们的百态千姿,啊,每一个女子不分老幼,个个皆是风情万种,套路千般!多么丰富啊,我亲爱的奇葩们!”“生活万岁!爱情万岁!妇女万岁!奇葩万岁!奇葩奇葩我爱你!我怎么搞的硬是配不上你……”这还是写《青春万岁》的王蒙吗?书的装帧设计一片喧哗,封面文案也是市场书的笔法,“孤独寂寞钻石男平生艳遇,异彩惊魂奇葩女各显神通”,如果没有“80后王蒙辣手妙绘当下中国俗世风情”这一句,还以为是哪个自由写手码字谋粥之作呢。
小说还没有上市,但那两段文字已经勾魂儿了。这小说应该有王蒙老先生的影子吧。这句“使我老而弥喜、弥丰,弥奇,弥色”的告白,向世人证明了“老了才是人生”并非传说。小说主人公晚年择偶的喜人局面,使我联想到“剜到筐里就是菜”这条大连话。因自身条件差而“剜到筐里就是菜”,是值得同情的;放诞之徒贪婪纵欲而“剜到筐里就是菜”,就令人鄙视了。小说主人公对妇女、对奇葩的讴歌,究竟是菜呢还是不是菜呢?
我家前保姆郭姐将我女儿看大了,还在我们小区看孩子。我与她虽然解除了雇用关系,但感情深厚,我在她家存了一把钥匙,她家的阳台正对着我们小区网球场,我有时忘记带钥匙了,在网球场上喊一嗓子,她就探出头来,将钥匙用报纸包一包扔下来。如果她正在炖老菜,就会将钥匙亲自送下来,顺便给我盛一碗老菜。
郭姐,来喝茶啊?我经常约她来我家喝茶。我最好的茶友其实就是她。我们喝茶聊天,不谈文学艺术,不谈有深度的人生话题,只聊过日子之道。我平时说普通话,和她聊天却被她的一口“海蛎子味”带走了。有一次我开车拉她去大菜市买干果,在大菜市门口堵住了,有一辆车始终不动弹,她探出头质问人家:“你留那么大当儿准备下蛋啊?”她的口气有火药味,却将对方逗乐了,攀在车窗上调情般地聊了起来。我听着他俩用大连话擦火花,塞车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我就爱和她一起喝茶聊天,上周她讲了一桩烦恼的家事儿。她的婆婆住在庄河,这么多年,一直是由小姑子照料。她和丈夫只在春节回去一趟。她觉得欠小姑子。小姑子有一个儿子,前年转业来大连,郭姐帮他找了一份工作,又操心他的婚事。年轻人先是自己找了一个女人,女人年轻漂亮,却有过婚史带着俩孩儿。郭姐火了:“你这是剜到筐里就是菜啊,年纪轻轻的小伙儿,找个二手货,还带两个鼻涕鬼,就不怕人笑话?你在我跟前找这样的对象,你让我怎么向你爹妈交代?”郭姐差点找黑社会,总算将年轻人的恋情“搁搂黄”了。去年春天,年轻人经人介绍又恋爱了,并很快谈婚论嫁。郭姐给了一个大红包,并摩拳擦掌准备为小两口带孩子。谁知,年轻的小媳妇生下孩子后原形毕露。“又喝又抽,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我外甥挣点钱都让她喝了抽了,孩子奶粉钱也让她喝了抽了。”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怀疑,大连坊间女人的嘴巴都很厉害,会编故事,会煽情,真一半假一半。郭姐一语道破天机,“以前在南方没干过好事,我外甥剜到筐里就是菜,找了这么个玩意儿。他父母还不知情,这在我眼皮底下,我能不跟着上火?找对象,一定要擦亮眼睛,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啊!”我说:“你这是偏见!真正的爱情,具有拯救力量。她就是你外甥的菜,是你外甥的蜜糖,你外甥有能力让她宜家宜室,你别再拆人家了。”“可拉倒吧,纯是砒霜!这要是没孩子赶紧卷铺盖滚人,捉搓人没抗儿!”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