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条叫西沙的河

2015-11-18 11:48孙培用
椰城 2015年9期

■孙培用

我是来寻找那条叫西沙的河的。

我的目光沿着河水隐去的方向一路追赶下去。

我不知道,这河水是从哪一年离开它最初的岸,一步步撤退,隐没远方的;但我知道,西沙河收藏着太多有关故乡有关往事有关成长的信息,而水,正是河的记忆。抵达那河水,就抵达了往昔岁月的边缘。

辽河入海口,有一片占地面积亚洲第一大的芦苇荡。那是一片水乡泽国,沟渠纵横交错,稻田井然有序。我出生的小村庄就坐落其间。夏听流水潺潺之声,冬望白雪皑皑之景;春有野鸭之点缀,秋有鱼虾之收获。一年四季,使我萦怀之物甚多。

一条辽河的支流——西沙河就从坨子村的国堤外流过。在辽河的若干支流中,西沙河在地图中、在如今小村孩子们的心中难觅踪迹。在我们全县,辽河的支流就有十四条之多,可能每一条支流都要比西沙河要长、阔。可西沙河毕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西沙河存在于辽宁的土地上,存在于那个年代,存在于小村近千口人的记忆中。

赶上涨潮,一望无边的河面浪头很猛,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几个不会游泳的、捕鱼的,就连我这笨鸭子,还会几下“狗刨儿”呢。说到捕鱼,虽然不是我的强项,但和哥哥及小伙伴们一起到西沙河摸鱼、用钩钓鱼、拦网捕鱼……都没少跟着凑热闹。

西沙河每周一、周四涨潮,平时六七米的河面一下子肿胀了几十米,这就成为鱼虾贝类繁殖的天然场所,鱼有鲇鱼、鲫鱼、鲤鱼、鲢鱼、草鱼、黑鱼、梭鱼、泥鳅鱼等等,出去小半天,寻回来十斤八斤很正常。赶上汛期时,在西沙河滩上拴排钩,一晚上钓三五十斤鲇鱼也不算多。三十多年前,吃顿鱼宴很普通,根本不似现在这么奢侈。一斤鲇鱼几毛钱,哥哥暑期每天早晨把钓到的鲇鱼拿到镇里卖上几块钱,不仅可以解决开学后的学费、住宿费了,还可以留一部分给母亲换回油盐酱醋。

撒网捕鱼比较专业,一般人干不来,渔网的质量很重要,“挂子”要经久耐用,抓底沉上距离均匀的锡块。落底越快越好,避免鱼儿瞬间跑掉。拉网的大绳子,也叫纲,必须结实。网眼儿,也叫目,不能太大,防止鱼钻出去,弄个“竹篮水一场空”。捕鱼时,提起网绳,抓住“挂子”中间部分,向水中用力一甩,网面甩得越圆越开越成功。等网脚全部落底后,再轻轻稳稳地拉网收拢。拉起网绳,一个个网眼就张开了。这就是“纲举目张”。甩网是有学问的,手要有力,腰也跟着用力。过去撒网捕鱼的人不多。我们那个小村也只有两三个,我们的生产队五十多户只有一个,大家都叫他“专业户”。

昔日恣肆昭彰的河水和岸上的人们以及如水岸鸭雁鸥鸟般翻腾不息的往事与传说,如今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隐遁于茫茫大地的深处。放眼昔日广袤的原野,已被人们人为地切割成若干条块。连绵不断的银色粉尘在大地的腹部隐约圈出一个巨大的圆盘,盘旋升起。时代进步了,我们正在享受着现代文明,现代化给我们带来了惬意、快感。

还少了点什么呢?

想着从西沙河到家里的距离,也就半个小时,想着活蹦乱跳的各种鱼,一个小时后就在母亲的手中变成了充满香味的下饭菜,时间就成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等待。

然而,最使我怀念的是西沙河所产的极其普通的一种鱼。这就是传说中的扔巴鱼,学名叫虾虎鱼,俗称胖头鱼、海鲶鱼。它头大,体滑,脊黑,长可盈尺。扔巴的由来,相传以前辽河鱼多得是,打鱼上来的虾虎鱼多得没人要,所以人们看见网里的虾虎鱼都说:“这小鱼没用扔了吧!”

这种鱼,爷爷、父亲都给我讲过传说:玉帝曾册封万物,海鲶鱼在其列,待册封到海鲶鱼时,它狂妄自大,声称自己一年长长一尺,十年长长一丈,二十年便可吃掉龙王。玉帝闻此,勃然大怒,道:“我让你一年一死,看你奈何!”因此,我小时候便认为海鲶鱼真的是遭受了玉帝贬谪的,不然的话,缘何它的生命是如此的低贱,繁衍又是如此的旺盛。

那个时候,餐桌上荤少素多,因此,扔巴鱼变成了贫民的家常菜。每年六月到九月,西沙河中的扔巴鱼又在水底熙熙攘攘的了,这时候的鱼小,捕上来后用清水洗净,不必去头与内脏,下锅,多用酱,旺火炖熟,便成一餐美味。

西沙河边一望无际的大苇荡,承载了我们太多的欢乐。每周六、周日,在哥哥和大人们的带领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去西沙河。方法很原始,摸鱼,但很有效。扔巴鱼在水中不好动,有点“傻”,很容易用手摸到。

入秋,我们摸来的扔巴鱼很多,当天吃不完,母亲把扔巴鱼用盐腌渍一宿,第二天拿到太阳底下晾晒。或者用锅煲熟后晾成鱼干,家乡人们叫它锅煲鱼,容易储藏。

冬天的火炉升起来了,每餐前取出几只鱼干放在炉火上烤黄,听到鱼的腹部发出嗤嗤的油响,便知是熟了,用以佐餐,别有滋味。还有,当河水冰封以后,人们用肉眼寻找,用冰钎从河冰层中把头部向上冻牢的扔巴鱼刨出。这时的扔巴鱼个头大,炖熟的鱼肉细白,味道很美,滋养我们清汤寡水的胃。过去,在体面的宴席上找不见它,不入主流。近年来,扔巴鱼的身价在城市中增加,已不仅仅是大众餐桌上之物,有时候连正式的宴会上也会见到它堂而皇之地与诸多的山珍海味共处一席。

过去的鱼虾不值钱,也少有人拿到农贸市场上去卖,夏天捕来当天就得吃食,不像现在,放到冰箱里去冰冻留存。那时候,那些鱼虾倒是为清淡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内容,自家打打牙祭,或是赠与邻家左右,即使是三四斤重的大草鱼,一两斤重的鲤鱼也没有人会心疼过,因为想吃的话,明天还可以再捕。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鱼虾价格上涨,值起钱来,再拿网到河里去捕,多数是寸把长的小鱼,少见斤两以上的了。这可能就是物以稀为贵吧。即使捕到超过两三斤的鱼,人们也舍不得独自享用了,而是拿到市场上换钱了。

一股浊黑的水流冲进西沙河,那是上游一家造纸厂的排放物。西沙河从过去的清澈变成了异色,仿佛大地上一道流着脓血的伤疤。再捉来河中的鱼虾,做熟后,充满草根、汽油的味道,与原来的鱼香袅袅不再一辙。造纸厂的污水日复一日地流着,西沙河的鱼虾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连鸟类也跟着逐渐减少。

我曾回到老家小村,如今的西沙河只能称为一条小河了,京沈高速公路从河道经过,河中也再没有那些欢蹦乱跳的鱼虾了。连村里那个“专业户”再想到西沙河捕鱼也不可能了。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西沙河开始一点点人为萎缩;曾经年年夏天如候鸟一样如期而至的人们不再来亲近和朝见这河。就像一户走了人家的空房子,檐下的燕子也不再重归旧巢。我无法判断,到底是先走了人后走了燕子,还是先走了燕子后走了人。一切的意义,都是因为需要而呈现出来,那么在大地、河水、人之间,到底是谁先离弃了谁?

在京沈高速公路上看到的西沙河,只有一两米宽了。河水污浊,没有生机。一条细瘦的深褐色水沟横在眼前,蜿蜿蜒蜒地一直伸向灰黑色的泥滩深处。就连河中的淤泥,也被上游造纸厂的污水污染得由原来的黄色变成黑色,原来的泥土味道变成了难闻的腥臭。

我急切地望着远处,在曾经广阔的银色消失的地方,在芦苇荡的那端,隐约泛起一丝白光。如果那就是西沙河最后的水,那么它与我之间相隔的距离,大概已有二十年了。

倒是乡亲们在西沙河边开垦了连片的稻田,没有开垦的坑塘也被利用进行人工养殖河蟹。此时,越过“井方”横平竖直的阡陌,我仿佛再一次与二十年前的我,在老家的土屋门前相遇。那个满怀幻想的少年,正痴痴地望着一条条从西沙河摸来的鲫鱼、鲤鱼、扔巴鱼,一遍遍地向往着一片神圣的水域。那些美丽的花儿、小鸟,愈来愈少见身影。在那个巨大的无水的河底,透过那些稀疏瘦小的碱蓬和细细的沙尘,一些波浪形的条纹隐约显现,那是水曾经出没的印证,那是水的足迹。如今,呈现于我们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没有门牌号码的旧址,人去楼空,只留下往昔岁月的斑驳印痕,向后来者暗示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沧桑与恩怨。

也许,所谓的意义,就在沉默的河水里面,就在河水中每一个水滴里面。显然,我们更有速度,更有办法,更有能力,我们向河的腹地及核心部位逼近了很多,但事实上我们更加无法抵达它真正的意义,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已离那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远得已经没有距离了。

怎么就不见了或者没有了?要知道,那可是一条河啊!

那是一条有着这样那样故事的河,再过若干年,是我可以在女儿的搀扶下,踉跄或者蹒跚来到这里,给女儿讲上几个小时或者她爱听的前提下讲上几天故事的河;那是一条有着少不更事的我爱与怀旧的河,让童年的我欢乐的河;那是一条在辽宁省地图上曾经的存在,那是一条在二十年前或者更多年前在小村上千口人心里确实存在的河;那是一条充满鱼趣、多种鱼的品种、还会产生多种鱼的烹饪做法的河,那是一条改善我胃肠蠕动功能的河。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存在,我在内心里不想它消失。西沙河永远不会消失的,西沙河的水藏在大地的深处,藏在我的眼神深处,藏在我的心灵深处,就快回来了,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