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旦

2015-11-18 11:48许城
椰城 2015年9期

■许城

亚羽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旧皮箱,拎到梳妆台前,放在地上又跑出了卧室。站在小厅里,亚羽侧耳听听,楼道里好像没有脚步声,却又跑到阳台上,拉开推拉窗探出头,小区里灯火渐显暗淡,偶尔有人从楼下走过,也是急火火如去抢金子,家家关门闭户,老死不相往来……扬起一只手摆出漂亮的兰花指,手腕上是空的,亚羽却看到了飘如烟波般的水袖,甩着地道的中州韵白腔吟道,趁喜娇出外走动,我何不轻施粉黛、穿戴齐整,且看那青衣款款登场——转身往卧室走去,身影如飞舞着的蝶。

亚羽打开旧皮箱,拿出油彩和化妆笔,将那套青色褶子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架上才坐在了梳妆台前。喜娇很少坐在梳妆台前,倒是亚羽独自在家时常在梳妆台前坐坐,用那些廉价化妆品在脸上涂抹一番,再拿起一条纱巾充当水袖,我也曾写血书托付鸿雁/它与我将书信带往凉川/但愿得薛郎他早日回转……唱罢又不免顾影自怜,哀叹几声又紧着忙自家的日子去了。

亚羽站在流水线上干完八个小时,到月底将工资一分不差地交给喜娇,喜娇从来都不让钱在家里过夜,马不停蹄地存到银行,回到家一遍遍地算卡里的钱能换回多少平方的房子。亚羽喜欢梆子、喜欢王宝钏,更喜欢有朝一日穿上凤冠霞帔听薛郎夫金牌调来银牌宣,却只能从牙缝里刮,差不多天天在食堂里吃炒豆芽,以致于工兄工妹们不再喊他亚娘子,豆芽娘娘倒也名符其实,长得矮小瘦弱的亚羽举手投足都是一副娘娘相,与谁说着话都不由得抖出兰花指咿咿呀呀的,与喜娇在家里也那么个样,喜娇难以忍受干脆粗声大气地大喊,万岁有旨,王宝钏上殿呐——

喜娇也是被戏熏大的,亚羽老家有一个草台班子,竟有几百年前打下的底子,老岳丈在老家方圆几十里也算是一流的琴师,从亚羽记事儿起老头儿就掌管那个草台班子,可亚羽两口子都让老岳父失望,原要将生有男儿相的闺女培养成须生,可喜娇唱着唱着就成了又傻又楞的秃九子,说白了喜娇不入戏;亚羽倒有一副好嗓子,唱念做打也挺像一回事儿,可他生就一张孤拐脸,再加上一双小眼睛,蒜头鼻子又总是跃跃欲试地在那张孤拐脸上称王称霸……戏唱不成倒成就了姻缘,也算绝配!

喜娇拉着亚羽跑到省城打工,一晃俩人都要过而立之年。爹来省城看亚羽絮絮叨叨总是没完没了,千年铁树还开花呢,是儿是女暂且不表,有儿有女才是家呀!爹被亚羽送到火车站还意犹未尽,讲糙话、说俗理——吃饭没拉屎的,死了没有烧纸的……可喜娇发誓,买不起房子就不生孩子!想想也是,横不能让喜娇在别人家的窝里下自己的蛋吧?可这个理由也牵强,出租房不是很好吗?喜娇伸手拍在亚羽的孤拐脸上气呼呼地说,那你就租一个老婆,爱生多少生多少!那天,爹上了火车又很费劲地弄开车窗,探出一颗小脑袋,说,小子——你攒足了劲等着吧,就是豁出老命,我也要让那个磕碜老娘儿们开一回花!

拍彩、拍红、定妆、画眉眼,勒完头带,再戴上辫子、穿上青色褶子,亚羽就是出窑来把菜剜的王宝钏。站在梳妆台前,亚羽把脸定格在镜子里,将头上的顶花整了又整,可上了妆就不能清唱了吧?亚羽又找到伴奏光盘放进D V D,打开电视机,突然觉得手里还差点什么,忙着用遥控器将王宝钏定格在舞台上,跑到厨房,找到一个空果品花篮拎回卧室,再拿起遥控器驱动画面,音乐起,王宝钏出窑来风和日暖/携荆篮来坡前去把菜剜/想当年花园赠金盟誓愿/抛彩球与薛郎结下姻缘……隔壁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擂墙声,亚羽又忙着拿起遥控器,看着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的王宝钏苦笑说,等着吧,离金牌调来银牌选的日子还远着呢!

楼道里突然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喜娇从会走路起就把脚当成锤子。亚羽本打算脱下身上的青色褶子,却跑进卫生间,拧开水管一只手蘸了水在一张粉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可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也长了草……亚羽就是贼!

天气一天天热,老天爷的脾气也躁,说翻脸就翻脸,想想时令还不到芒种。南方连日遭遇暴雨,北方的天气也常常阴郁得可以,还时不时地飘一阵小雨,总是让亚羽想起有冤无处诉的窦娥,莫将窦娥挂心扉/保重身体少流泪/要提防冷雨严霜寒风吹……亚羽站在流水线前默唱着,忘记了时间的煎熬,直到下一批员工上岗了,头儿走过来喊了一声豆芽娘娘他才醒过神来,伴着一阵嬉笑声跑出了工厂。

昨天晚上,喜娇压根就没在意亚羽,被蘸了水的手抹过一把,粉呀霜呀的尽着兴糟蹋亚羽那张本来就很糟糕的脸,犹如有人冲着刚刷了涂料的墙壁泼了一桶水……喜娇横冲直撞地走进屋来,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亚羽看到黑塔似的喜娇才慌了手脚,忙着脱下青色褶子,跑回卧室,忍痛快速折叠起来,又卸了头上的零碎儿,与油彩和化妆笔一起放进旧皮箱塞在床下,可梳妆台上的镜子里闪过亚羽那副尊容,将卧房的门拉开一道缝儿,偷眼见喜娇气哼哼地去了厨房,忙拉开门扁着身子去了卫生间,喜娇突然喊,好哇——随着喊叫声,好像把酒杯撴在了茶几上,发出令亚羽心颤身抖的脆响。亚羽快速洗净了脸跑出来,喜娇坐在沙发上,手里擒着一瓶酒嘴对嘴地喝了一大口酒,瞪着亚羽,甩着很糟糕的须生腔说道,如此良辰美景,娘子为何不与夫君开怀痛饮?啊——哈——哈哈——哈哈哈——

喜娇疯了,的确疯了,可喜娇要是肚子里不憋着气,断不会如此狂饮。果然,喜娇又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酒后开始说,她遇到了一个老乡,原也在一家工厂里干流水线,丈夫突然患了肝病,孩子才五岁,回到老家除了种那几亩责任田,就是去村边的小造纸厂里打工,可那能挣几个钱啊?何况,丈夫一病就成了用钱填不满的无底洞,就去卖保险、做销售代表,还见缝插针地买专忽悠老年人的保健品……跨过一道道沟沟坎坎,现如今人家买了房还买了车,天天去酒吧、西餐厅,喝威士忌、马爹利……喜娇说得唾沫星子乱飞,还手舞足蹈,亚羽躲避着又不能离开,可他能猜出喜娇遇到了什么,左不过从工厂里跑出去就去找老乡,跟在人家屁股后边瞎跑,跑来跑去跑来一肚子气……喜娇将酒瓶咣地撴在了茶几上,说,哇呀呀——真真地气煞我也!老乡她不仗义!我天天见缝插针地跟着她跑保险,她看中的却是我的人情资源,待她将我掏空了就弃我而去……苦哇——喜娇扔下亚羽跑进了卧室。

天气还是阴阴的,好像不会下雨,傍晚的大街上车来车往,灯火宣泄得也淋漓尽致。亚羽走在街上心里憋屈得难受,站在流水线前,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唱……不要唱……可疲乏了或干得顺手了就想站在船头兴高采烈地等着李甲回来的杜十娘,多年夙愿未空想/天从人愿配良缘……头儿跑过来斥责亚羽不守规矩,亚羽只好等着离开工厂。大街上人来人往、喧嚣异常,亚羽突然发现离工厂不远处有一家公园,公园里聚集着一些老头老太们,也有像亚羽那般大小的男女或风华刚过、风韵犹存的大嫂们,可人家长相和穿着都是漂漂亮亮的啊,亚羽偷看一眼都觉得自惭形秽便悄悄退出。遇到工兄工妹们有喜兴事儿,要去餐馆里小聚,喝几口酒能放开嗓子唱,可亚羽讨厌烟酒,工兄工妹们就挽了套让他钻,喝了唱起来更易入境,可亚羽看到工兄工妹们的眼神心又就不舒服了,何况,喝一点酒那张孤拐脸就红得如关公。迈着螳螂步再路过那家公园,也没有了顾忌,亚羽唱一段《三娘教子》倾倒了众人,可一个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老太太耐着性子等他唱完,抖出兰花指长叹一声,甩着地道的京白腔吟道,可叹啊可叹——引来众人的窃笑,亚羽也醒了酒,再也不肯进去……再换一个地方不好吗?午夜时分,灯火阑珊,亚羽独自走在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小青儿你且慢举起青锋宝剑……巡警突然跑了过来,指着戳在门前的牌子不说话。亚羽看见大门前有持枪站岗的士兵,牌子上用红漆写着“禁止喧哗”,不知道触犯了谁家的规矩,那就远离吧。到了僻静处,亚羽指手划脚地又唱,船头上把公子偷眼观看/好一位英俊的青春少年……疯跑在街上的小伙子们齐着声喊他是伪娘,下夜班的小姑娘们喊一声鬼撒腿就跑,亚羽也跑,像鬼又真的像遇到了鬼。

现在,亚羽走在傍晚的大街上,想自己是鬼还是遇到了鬼,后背上突然落下一巴掌,惊讶地回头,见老嘎挤着一双小坏眼冲着他笑,见亚羽不那么热情,拉着他的手走进街边的一家小酒馆。小酒馆是一个河南人开的,亚羽见膀大腰圆的河南人光着膀子、拿着菜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转身要离开,老嘎一把把他摁在了椅子上,喊一个小闺女上酒上菜,冲着不安地看着他直呱唧眼的亚羽一再声明他请客,请亚羽安安稳稳地坐着就行。

老嘎四十多岁,却早是满头白发了,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的酷似一张老树皮,带着老婆孩子在省城过日子,跟亚羽一样,也留下爹一个人守着老家那座空宅子。早先,老嘎两口子也在一家工厂里干,亚羽和喜娇来省城的第二年,老嘎闹着玩似地买了一张彩票竟中了五万块钱,随即买了车做起了出租车生意,房子呢也是租的,老婆也离开了工厂去洗浴城搓澡挣钱,可两口子将挣的钱差不多都交给了学校,儿子还跟催债鬼似的。早先,老嘎见了老乡总是夸儿子怎么人才,现在张口就是钱,儿子学的是美术,将来要当画家,要想当画家就要请画家教,钱少了自然不成;除了画画,还要学外语,去省师大请外籍学生当家教……也难怪老嘎的腰板不到三十岁就塌了!

酒和菜上齐了,老嘎打开酒瓶要给亚羽倒酒,亚羽摆着手说不行不行真不行……老嘎看着亚羽抖出的兰花指嘎嘎地笑了。亚羽也笑,是冲着老嘎那张脸。刚才在大街上没看清,到了小酒馆里才看清老嘎那张老脸上有一道道血痕,还没结痂,横横竖竖的,一看就是大手笔,却绝对出自老嘎的老婆之手,那娘儿们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发起狠来就用两招,抓裤、挠脸,别说老嘎,再强悍的汉子都难以招架,连喜娇都让她三分……可人家会过日子,洗衣粉是老嘎家唯一的洗涤品,洗脸洗澡,连刷锅刷碗也用洗衣粉;两口子在工厂里打工的时候,她曾将别人扔到垃圾桶里的一兜坏鸡蛋拎回家,倒还能捡出几个不坏的……老嘎端起酒杯不再推让,一口口喝着吃着又瞅着亚羽笑,亚羽明白,老嘎肯定猜出他在想什么,想什么呀?都是从一个村子里跑出来的,谁还不知道谁呀?!老嘎喝完一杯酒,长叹一声说,苦哇——

老嘎是个办事没谱儿的人,可他办自己个儿的事儿从来都是钉是钉铆是铆,要是给别人办事儿,常是说了三又说紧着四,说好了让你在裕华路上等着他,可你去华西街准能看见他正和谁云山雾罩;三年前就说买了新房,可目击者说他们住着的还是在郊区租的两间小房子……亚羽问老嘎为什么苦,老嘎哈哈大笑着说他老婆竟用了第三招——菜刀!理由呢?老嘎不说,也没法儿说,是不是火也要用纸包着才好。

老嘎家的事儿说起来复杂也不复杂,某一天早晨,老嘎起床后,迷迷瞪瞪地拿起老婆的外罩要穿在身上,闻到一股澡堂子味才醒过神来,可他摸到衣兜里鼓囊囊的,掏出来的竟是一盒避孕套……这还了得!说,必须说清楚,现在的洗浴城又有几家是干净的?老婆还狡辩,深更半夜下班回家,灯光到了郊区的小胡同就吝啬了,突然模模糊糊地看见地上有一个十分精致的小盒子,便蹦下自行车捡了起来,又迷迷糊糊地装进兜儿跑回了家……说得过去吗?想想也没什么问题啊,像老嘎他老婆那样的瞎摸合眼地捡一盒避孕套也不足为奇,可事情有那么简单吗?不简单也没辙,面对亚羽,老嘎也只能自我安慰,老婆和喜娇是半斤八两,谁嫖啊?!老嘎又哈哈一笑像个没事人儿,可亚羽看得出他心里肯定有一个一时解不开的疙瘩,就看着老嘎喝,喝得老嘎直翻白眼才晕乎乎地站起身说去撒一泡尿,可老嘎一去就没再回来。

小酒馆里慢慢地热闹了起来,那个上酒菜的小姑娘几次来到亚羽面前,问亚羽还需要点什么,亚羽瞅着餐桌上的空酒瓶和残渣剩菜才知道被老嘎耍了,瞒着喜娇买油彩、化妆笔、青色褶子差不多用光了所有的积蓄,中午在食堂里还是向别人借饭票才勉强吃了一顿午餐……亚羽等不来老嘎,又一拨食客进了小酒馆,小姑娘见亚羽呆呆地坐在餐桌旁不吃不喝,又走过来让他结账。亚羽嗫嚅着说怎么与老嘎相遇,老嘎又如何承诺,小姑娘笑笑转身走了。河南人走了过来,手里没拎菜刀,瞪着一双牛眼冲着亚羽笑,笑得亚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张孤拐脸也红得透透的,抖着嘴唇说,我……我真的……真的没带钱。河南人说,那你带着什么呢?亚羽摸着空衣兜说,带……带着……一个跟老嘎岁数差不多的男人坐在餐桌旁指着亚羽说,他带着戏呢……那天,我在公园里听他唱《三娘教子》,王春娥在机房自思自想,思想起奴丈夫痛断肝肠……哈哈哈——唱得老好啦!

一群人跟着起哄,河南人让亚羽唱,亚羽唱《三娘教子》,再唱《蝴蝶杯》,问河南人可以了吧?河南人说,不可以……亚羽继续唱,来到坡前莫久站/放下篮儿忙把菜剜……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伴着起哄似的大笑变成了被一群人围观的猴儿。那天,在公园里遇到亚羽的那个老太太突然走小酒馆,好像是被亚羽的戏音引着走了进来,衣着还是那么华丽,举止也还是那么优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豪爽地掏出钱递给了气势汹汹的河南人,再看一眼的确像猴子的亚羽,又抖出兰花指长叹一声,甩着地道的京白腔吟道,可叹啊可叹——转身走了。

临近芒种时节,大太阳变得愈加恶毒,亚羽穿着工装、戴着一顶旧遮阳帽离开工厂徒步在街上。手机突然响起了短信提示,亚羽打开手机,发现喜娇发来一组照片,旧皮箱、油彩,还有辫子、水纱、耳娃子、顶花之类的零碎儿,可能被喜娇最看重的还是那套青色褶子,最后警告亚羽,一定要说说清楚!亚羽挂了手机,看见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长叹一声低声唱道,恨我父贪富嫌他贫贱/三击掌出相府我永不归还……随后向着停下来的公交车跑去。

坐在公交车上,亚羽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并没在意,可他看到好多商铺门前插彩旗、挂气球,招引着一帮帮孩子们进进出出,才想起今天是孩子们的节日,可孩子出门要跟着大人,商家们看出了商机,那些专为开业、促销演出的小公司就在商铺门前搭起舞台,说说唱唱、蹦蹦跳跳,凤凰传奇、慕容晓晓,自然少不了迈克·杰克逊,当然都是赝品……能引着亚羽走下公交的是穿着凤冠霞帔、举手投足都透着喜庆的王宝钏,以致于被人撞了一下还傻呵呵地冲着人家身上的凤冠霞帔流哈喇子。王宝钏走了,迈克·杰克逊上场,挺闹腾的音乐吸引了很多人,亚羽却像被谁拽着一样离开了,却没再理来来往往的公交,似是无意中在临近火车站的地方发现一家经营戏装、道具的商店,便身不由己了,看见挂在衣架上的凤冠霞帔又身不由己地伸出一只兰花指。一个小伙子跑过来,拉开亚羽大喊一声,却又嬉笑着说,小MM,踩一脚?一群小闺女呼啦啦地围了过来,打量着亚羽还不住地嬉笑低语。亚羽又变成了一只被人围观的猴儿,转身逃离,小伙子嬉笑着又说,意淫啊!

亚羽不知道踩一脚就是留个爪子印也是小伙子借题发挥,垂头丧气地走在街边,突然有人伸手拍在他的脑袋上,亚羽仰起头来看见了爹。爹的穿着还算齐整,只是戴着一顶可能是亚羽丢在老家的遮阳帽不怎么雅观了,腋下夹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见亚羽满头大汗,爹忙从蛇皮袋里掏出一瓶水。亚羽从爹手里接过水瓶喝了一口,断定蛇皮袋里还装着馒头、咸菜,水是老家的井水,被爹结结实实地捂了一路热嘟嘟的,喝下去感觉还不错,究竟是家乡水嘛!亚羽将水瓶递给爹,问热天热地的他怎么跑了来,爹挤着一双小眼睛嘿嘿地笑着说,不用去见那个黑旋风似的磕碜老娘儿们,走——跟爹喝酒去。

火车站附近的小饭店大多是快餐,天天都是拥拥挤挤的,亚羽反拉住爹要找一家像样的酒馆又没底气,倒是爹器宇轩昂也底气十足,像中了头彩,很豪爽地拉着亚羽走进一家酒楼。坐在一张临窗的餐桌旁,爹伸手招呼服务员上酒上菜,拿起菜谱翻翻看看心中又后悔不迭,可人家服务员很在意,站在他们面前喊一声大爷又喊老先生,一咬牙说,谁家过年不吃饺子!你兔崽子有三四年都不回家了,就算咱爷儿俩过一回年吧!

吃着喝着爷儿俩先唠闲嗑,慢慢地说正事儿,所谓的正事儿不过是让那个磕碜老娘儿们开一回花,可让喜娇开花的前提是必须在省城能买上房,这就难了吧?爹又眯着一双小眼睛嘿嘿地笑着说,不难……不难!说着站起身也不顾及来来回回上菜的女服务员,解开腰带,将一只手伸进裤裆,摸索了老半天才掏出一张卡递给亚羽说,拿着吧,加上你们攒的钱估计能买一套鸡窝般大小的房子了,二手的也行……呵呵呵——只要住在里边的母鸡能下蛋就行!

亚羽问清了卡里有多少钱,才热着的心又倏然凉了,就是加上他们攒的钱,买一套二手房还差不老少呢,喜娇还有前提,一次性付款,决不当房奴!拿着那张有些发烫的卡,亚羽不用问爹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从老祖爷爷那辈人开始,除了买地就是置房,钱也是从牙缝儿里刮出来的,地没留下,却给亚羽他爹留下了一座有前院后院、有青堂瓦舍的大宅子……亚羽却怎么也不会相信,爹能将那么大的家宅卖掉吧?爹端起酒杯咕咚咚地喝了一大口,说,不算是卖,是换!咱街坊顺子不是在村边弄了一家小工厂吗?发了财,忙着去城里买楼,可爹妈住着不舒坦,要在老家盖一座像刘文彩家那样的大庄园,就相中了咱家的宅院,出手大方,还把他家老宅子里的三间砖瓦房给我住,就是你妈活着她也觉得划算,我还能有孙子!

亚羽觉得自己应该爷们儿一点,拿着卡一再推说不行,爹恼了,指着亚羽说,咱家要是从你这儿断了根,我他妈劈死你!小王八蛋——亚羽嘿嘿一笑满脸是褶子,聚集在一起那张脸就是烤热了的山药蛋。爹瞅着亚羽老半天不说话,突然又站起身,大裤衩里缝着装钱的兜儿,解开腰带再将一只手伸裤裆,抓出一个布包递给亚羽说,里边有两千块钱……那个磕碜老娘儿们怎么连男人没力气种不了地不收获的理儿都不懂?!爹说罢还冲着亚羽笑,手机短信提示音又鸣叫了,亚羽没看手机,可他知道,喜娇必须要他说清楚才行!

送走了爹,亚羽又回到了火车站附近的那家经营戏装和道具的小商店,腰板挺得很直,那群冲着他嬉笑的小姑娘闻到扑鼻而来的酒气忙着闪到了一边,曾揶揄亚羽的小伙子还是首当其冲,亚羽伸出兰花指一指那套凤冠霞帔,说,包上!

一套质地很不错的凤冠霞帔也不过几百块钱,之于亚羽来说就很昂贵了。那个小伙子没再冲亚羽离开的背影骂他意淫,是一个仗着二两酒耍大的烂人!也的确是二两酒的缘故,亚羽与爹坐在酒楼里开始没打算喝酒,爹将卡和钱交给亚羽后竟像从肩膀上甩掉一座山,拿起酒瓶在两个空杯子里倒了酒递给亚羽一杯说,临行喝爹一杯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儿子——干!

亚羽觉得爹挺屈,自己心里也憋得难受,不喝爹倒的酒就对不起他老人家,就破了规矩,也的确器宇轩昂了起来,可他拎着那套凤冠霞帔走在回家的路上,喜娇又发来短信,还要亚羽说清楚……必须说清楚!亚羽又随便上了一辆公交,上车投币,随其自由,从午后时光转到华灯初上,第N次到了终点,女司机才问亚羽,去哪儿?亚羽肚子里的酒液还没有耗尽,不是很正经地笑着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女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闺女,冲着嘴角上流着哈喇子的亚羽冷下脸来说,滚——

亚羽趔趔趄趄地滚到家,喜娇又跑出去疯了,却给亚羽摆好了阵势——将衣架挪到小客厅里,上边挂着那套青色褶子,还贴了一张用唇膏写的纸条——坦白从宽!似乎还不解气,将那套青色褶子撕扯得一条条的成了布门帘,地板上散落着油彩和化妆笔……血也在瞬间冲上了亚羽的头顶,捡起满地的油彩和化妆笔,风风火火地拎着凤冠霞帔又坐在了梳妆台前,拍彩、拍红、定妆、画眉眼,勒完头带,再戴辫子,穿上凤冠霞帔,但愿得薛郎他早日回转/好夫妻同甘苦恩爱百年……哈哈——亚羽冷笑着甩着水袖离开卧室,在小厅里转了一圈,楼外被七彩灯火陪衬得越发靓丽了,将那张卡放在茶几上,随后给喜娇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卡里钱数和来由后,第一次严厉地警告喜娇——你就跟这张卡说清楚吧!

小区里有人走动,看见穿着凤冠霞帔的亚羽谁也没吱声,待他离开了才窃窃私语。到了街上,亚羽的装束引来众人驻足,也吸引了他们的眼球,有人不由得发出声声惊叹,说,这娘儿们疯得忒纠缠人了呀!话被亚羽听见了,像被人棒了一棍子,脑袋清楚了撒腿就跑,专挑小街巷钻,狗一样,跑得气喘吁吁,见到南城那片垃圾场才止住步,灯火越发吝啬了,月亮却拱出了云层。

垃圾场在城南,邻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公路,顺着公路走不远就是火葬场,从大烟囱里冒出的味道和垃圾场里的味道搅合在一起,好多人路过这里疯跑着戏言,你就是我的优乐美!亚羽伸出一只手摆出兰花指,将手背放在鼻子上才觉得自己莽撞,突然有韵律十足的丝弦之声伴着习习凉风传来,仿佛又被谁用绳子拽着一样身不由己了。

垃圾场原先是一家砖瓦厂用土后留下的大坑,一边倒垃圾一边填坑,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高楼林立。小公路西边是棉麻公司,公司早关门了,可房子还留着,再就是与垃圾场很搭配的残垣断壁,里边住着很多拾荒人,去市区里拾荒,也瞅准时机盯着开过来的垃圾车……那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色口音,一群人坐在堆满瓦砾、长满杂草的大院里,抽烟、吐痰,仰着头,大张着嘴连从嘴角上流出来的哈喇子都不顾,瞅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抱着一把胡琴如入仙境,破败不堪的棉麻公司也在亚羽眼里变成了金銮殿,……观只见平郎丈夫头戴王帽、身穿蟒袍、腰系玉带、足蹬朝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打坐在金銮……操琴者见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王宝钏,一时忘记了甄别梦境和现实;唱者如亲历流光溢彩的大舞台,眼里只有一个稳坐在金銮殿上的薛郎夫;观者忘记了操琴者,将目光齐刷刷地锁定满脸喜庆的王宝钏……还有一个观众是喜娇,跑过来站在那条坑坑洼洼的小公路上惶惑不已也裹足不前。

喜娇接到亚羽的短信跑回家,拿到那张卡后一切都说清楚了一切又都说不清楚了,跑出家门,追到街上,恰见身穿凤冠霞帔的亚羽一路向南跑来,就追……一直追到月亮出来了,王宝钏也走上了金銮殿……在金殿叩罢头我抽身就走/不由得背转身我喜笑在眉头/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公子王孙我不打/绣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罪十八秋/薛郎登基我就做了皇后……亚羽唱罢,操琴者依旧在戏里难以自拔,伴着优美的琴音,喜娇突然甩着掺杂了须生、老旦,还有丑角的杂音唱:乌达江海一声唤/快把王允绑殿前……琴声戛然而止,亚羽回过身来看见站在小公路上的喜娇,月光如洗,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王宝钏身上,连不圆的月亮都迟迟不肯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