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是乡愁的巢(外一篇)

2015-11-18 11:48逯玉克
椰城 2015年9期

■逯玉克

就像几十棵、几百棵高低参差的树木连成一片或疏或密的树林,一些人家择地而栖聚族而居就形成了村落。或在山,或在塬,或在沟,或临水,或叫村,或叫寨,或叫庄,或叫屯,那是我们生老于斯的桑梓之地,总称为乡村。

就跟山上长着树、河里游着鱼、天上飘着云一样,村里住着人。和山川、季节、草木、庄稼、禽畜、走兽、清风、明月,一同生活在山坳、丘陵、沟壑、河畔、平原间,乡村就像一捧捧丛生的草,融进了自然,成为自然的点缀。

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游猎,到筑室挖井耕耘稼穑的定居,乡村的出现是人类文明的进步。从生态上说,村庄,其实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有意无意吻合了天人合一、诗意栖居的理念。“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从陶渊明到范成大,乡村一直盛开着一种名为田园诗的花。

乡下人认不得几个字,他们只知道起早贪黑,在土地里摸爬滚打抠土挖泥找食吃。最令他们欣喜的,不是田园诗这些逸情雅兴,而是那些长势喜人的庄稼和丰年好收成了。靠天吃饭的年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多是他们奢侈的祈盼。小麦、大麦、高粱、棉花、红薯,大豆、谷子、芝麻、豌豆等,庄稼,总是小姐一般娇惯,难以伺候,旱涝病虫,哪样灾害都让庄稼人揪心啊。一茬一茬的庄稼,女妖般吸吮着庄稼汉的心血骨髓,直到把他们吸吮得青筋暴露、骨瘦如柴、背弯如驼、油尽灯枯。

农活历来又脏又累。少年时,我一家子一个爷爷对一个瘦弱的后生叹息说,孩子,托生在乡下,没有一副猪一样的好肠胃、驴一样的笨力气、牛一样的铁身板,是吃不消的啊。好好上学走出去吧。多年后,这位跌跌撞撞总算走出去的乡村秀才写了一首题为《庄稼·土地·农民》的诗:

庄稼 一茬一茬被农民收割了

农民 一辈一辈被土地收割了

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

最后 把自己也刨进了土地

活着 用汗水滋养庄稼

死后 用身躯肥沃土地

庄稼根须扎进的 不是土壤

是无数农民的 肌肤与血脉……

我知道,我不会写诗,这些质朴直白的句子,不过是情郁于中,沛然从肝肺中流出而已。

很多乡村贫瘠、清苦、偏远、闭塞,几乎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尽管很多人家的门楣上都刻着挂着“耕读传家”的门匾,但实际上只有耕,没有读。人老几辈,读大书的人不多,走出去的更少,往往是上不了几年学堂就得下地干活,长年累月,除了一些口耳相传的故事、传说外,就是农闲时的大鼓书和春节时的大戏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谷雨、芒种、霜降、大雪的日子里,庄稼人自己也在上演着一出出悲欢离合的故事。

因为是聚族而居,很多村子以姓氏命名,如逯寨、段湾、王庄、贾屯、庞村、寇店等。好多姓氏都有祠堂,祠堂除了用来纪念先祖,还有别的用途。若村里同姓两家有了纠纷争执不下,长者会把他们叫到祠堂里,让他们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训导说:想当年,咱们的先祖千里迢迢从山西洪洞来到这里,含辛茹苦,养育了咱们这些后代,容易吗?倘若先祖看到他的后代你争我夺互不相让,老人家心里会怎样呢?于是两家面有愧色,各退一步,恩怨往往就这样化解了。

乡下人憨厚质朴,不会耍嘴皮,不会拐弯抹角,你帮了他们,他们也只是朝你笑笑,连声“谢谢”都没有,但他们的真诚感激都随着脸上的皱纹流淌在那憨憨的笑意里。乡下人多少有点粗鲁、邋遢,这也怪不得他们,那样恶劣的环境,生存都是问题,哪里顾得着斯文、修养,但他们知道荣辱善恶,现在那些把良心塞进胳肢窝制作地沟油、苏丹红的人放在那时会被乡下人骂死。

乡村是城市的根。城里人,老家大都在乡下,乡下的田野浸透着他们祖辈父辈的血汗,乡下的原野葬有他们先祖的骸骨,乡下的山野河畔,甚至依稀藏着他们童年的记忆。乡下人辈分高,城里人回老家,总是大爷二奶三伯四叔五姨六舅地叫,要是哪个浑小子因为阔了就摆谱怠慢乡里乡亲,那他今后就甭回老家了,没人理的。

旧时的乡下住着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爷、姨奶、姑爷、姑奶,他们的次第凋零,带走了一个时代。我只是在每年清明上坟祭祖时回老家一趟,老家已见不到我一间房了,看到的总是开发、征地、拆迁、办厂、经商、社区、高楼这样的内容,曾经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乡村和我渐行渐远,像儿时的伙伴走散在岁月里多年不见了,像三代以后的表亲音讯依稀不相往来了。

半个世纪前,随便哪个乡村,都是一座民俗博物馆,那些传承千年的民俗、陋习;那些祖辈相传的谚语、民谣、掌故、传说,以及巧手匠人的各种手艺等,在这里得以绵延。那些举目可见的石磙、石碾、牛犁、马车、麦秸垛、地锅灶、土坯房、旧门楼、老槐树、老鸹窝等,如今都成了难得一见的民俗符号。

乡村,走过长辫小脚童养媳的年代,走过粗布蓝花对襟袄的年代,走过布证食堂大锅饭的年代,走过伐树砸锅大炼钢的年代,走过分田到户承包制的年代,走过进城打工空心村的年代,走过土地流转被上楼的年代,乡村,千年银杏般把时代的印痕刻录进岁月的年轮。

华夏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使得广袤原野上无数的乡村,庄稼样一茬一茬荣枯着重复着锄禾日当午的辛劳,土地样吸纳着汗滴禾下土滴滴血汗的渗透,史诗般承载着中国农民粒粒皆辛苦的苦难记忆。作家把他们写出来,写成风里雨里田野里一株或一片带着泥土味的庄稼,我们叫它乡土文学。

乡村,承载着一方水土一方人的艰难谋生,乡村,承载着我们这个农业大国千百年的阵痛与嬗变。阵痛与嬗变中,很多东西被我们像破家具烂古董一样丢弃了。村头祠堂前那棵粗壮高大挂满红布条的皂角树呢?寨坡上那座苍然独立苍颜斑驳的寨门楼呢?那些个关于村名来历的传说呢?那“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诗意古典的乡村韵味呢?

树没了,树上的老鸹窝自然也没了,乡愁的这只鸟也就无树可绕无枝可依了。

“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忆故林。”难道,我们只能从古诗词里品味乡愁吗?

日暮乡关何处是?

无处吊乡愁,这才是真的乡愁啊。

旧时的炊烟

记忆中,有一首乡韵浓浓伴我成长的歌谣,依依袅娜在故乡的上空,那便是:炊烟。

袅袅的炊烟,那是烟的舞蹈吧,那是流向天上的小溪吧。

炊烟来自哪里?来自灶台。孩子们可能会一脸的陌生,灶台是什么?现在,恐怕只有民俗博物馆里才有吧,但半个世纪前,那可是乡下家家户户必备的做饭工具。

贫瘠的乡下,烧煤是件很奢侈的事,做饭的主要燃料只能是柴草,而在林木稀少的平原地带,就连柴草的获得也并不容易。(当年,家无隔夜之粮的百里奚要到秦国建功立业,老妻遍寻柴草不得,只好劈了门闩炖了家里唯一一只鸡。)儿女相亲,有心人从对方门前或院内柴草跺的大小和齐整与否上,就能看出这户人家是否勤俭会过日子。

孩提时,每到放学,我们就结伴到野外打猪草、挖野菜、捡柴禾,只要一抬头看见夕阳西下,村庄上空炊烟升起,就知道那是母亲在招手喊我们回家吃饭啦。

炊烟里,有饭菜的香味,炊烟里,有母亲的呼唤。

炊烟消散在何处?只知道风把它们带到了天上,那烟一样悠然舒卷的云,是人间万家炊烟的归宿?还是天上仙人的炊烟?

饭做好后,灶中火炭尚未全熄,我们会取一些红薯埋进去。一顿饭吃完,就会有浓浓的烤红薯的香味或焦糊味弥漫出乡村农家的味道。

而饭后的父亲,总是夹一块火炭点燃他的烟斗,坐靠在土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吞云吐雾,过往岁月里多少往事,成了他口中不绝如缕的袅袅香烟。

那些柴禾,大半燃成了火,三分飘成了烟,剩下一点便是草木灰了。百亩之田粪当先,草木灰是上好的肥料,乡下人是从来舍不得扔的。

后来,30里开外的万安山开挖了煤矿,乡下人大都垒起新式灶台,先用散煤,后改用煤球,那携裹着饭香的袅袅炊烟,那满是烟火色的黢黑土墙,被岁月之风吹得没了踪影。

只有野烟依旧潇洒在山林旷野上空,抒写着乡村特有的田园诗意。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的秋天,山野、河畔、田间地头,常有野烟如衣袂飘飘的飞天仙女,变幻着曼妙的舞姿随风斜升袅娜入云,也许是贪玩的牧童点燃了一片荒草,也许是劳作的乡亲燃起了从将要深翻的土地里清理出的庄稼根茎和杂草。缥缈的云烟,把远山近树,旷野阡陌,长空雁鸣,中国画般浸染出“隐隐飞桥隔野烟”的悠远诗意。

炊烟,是温馨的,袅娜着清苦岁月里的乡韵亲情,父亲的辛劳在里面,母亲的慈爱在里面,童年的记忆在里面。

野烟,是诗意的,旷野长天,几处云烟缭绕,随风而飘,随风而逝,点缀了秋野的空旷,涂抹出季节的自然之美悠然之趣。

炊烟,是一曲田园诗般深情的老歌;

野烟,是一幅悠远淡雅的山水画卷。

烟,从化学成分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它曾经承载着人类的文明。最初的一缕炊烟,让人类开始走出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现在,工业烟囱里的滚滚浓烟让我们困惑无奈,战火硝烟尤让人纠结心悸。

只有炊烟,能带给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深深怀念和温馨感动,只有野烟,能带给我自然的亲切质朴和浪漫诗意的遐想。

炊烟升处有人家。炊烟相招,鸽哨相邀,那是一幅多么温馨醉人的游子归乡图啊。

人间烟火,其原意是否就指袅袅炊烟和万家灯火呢?

居家过日,一日三餐,炊烟应是最具人间烟火味的。

遗憾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许多古典的诗意的饱含多少代人记忆和感情的东西,正悄然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如炊烟、渔火、野渡、扁舟、山歌、民谣、习俗……

哪片烟云下,才是我记忆中的故乡?

故乡的沟壑,多了一座父亲的坟茔,再也见不到父亲烟斗里那小溪般的袅袅香烟,只有清明时节儿女哀思绵绵的如烟细雨。

炊烟,那是过往岁月一缕悠远记忆吧,那是逝去的亲人那缕放不下的牵挂吧,但故乡的天空,已然没有了炊烟的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