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翠 韩春燕
以穿越的姿态言说
——评诗人东来的《北纬40度》
■ 张 翠 韩春燕
在这个物欲膨胀、权欲熏心、人性强烈异化、资讯大量泛滥的年代,如果有一本诗集能让你停下来,在诗的时空里和诗人一起静静地审视人类和自身,那么这本诗集一定具有独特的思想质地和审美质素。“用什么炸开诗人的胸膛/掘出内心最后的悲凉/荒芜的沙漠总是追赶绿色的思想/诗歌啊,停止麻木和沉睡吧/和上心灵的搅拌,放射出应有的滚烫”。(《呐喊,紫色的诗行》)诗人东来的《北纬40度》,以穿越的姿态言说思想、捍卫尊严、飞翔梦想、探究意义,甚至有些偏执地巡视精神疆域,深入灵魂腹地。其中的哲学之思、文人之骨、匹夫之忧,为诗坛注入一股清新之风、昂扬之气、向上之力。
诗歌向来是人类灵魂的栖居之地,也是人类精神活动的表情部分。但整个社会鄙弃精神爱好、偏重物质利益的风气愈演愈烈。中国人是急的,急着挣钱、急着升官、急着出名,那种旧式的优雅与闲情、那种精神的欢喜与纯粹已不多见。
东来是一个渴望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他可以离开自己的躯体去审视自己:“混沌,正如盘古开天之前的混沌/我只有劈开混沌的自己,才能看见/水瘦山寒是那么可怜/风花雪月是多么虚幻……我的躯体终究要腐烂的,你却如此迷恋/我毕竟出生于斯,长于斯,那儿/有我的父精母血/我又一次离开了自己的躯体,灵魂出窍/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这种“灵魂出窍”是只有诗人才有的勇气和自觉。诗人就像海明威笔下那只冻死在乞力马扎罗山顶的豹子,无畏地走向高寒之地,洞视自己和尘世万物。
在东来眼中诗歌和诗人是高贵的:“它高贵得可以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只为那逆风中桀骜不驯的站立/不为五斗米折腰,浸死多少中国诗人/在高举着风雅的旗帜下饿死/尽管小众,诗人仍坚挺地站立/为尊严、荣誉、信念而坚守”。(《我与诗歌孤独地前行》)只有这种精神的高贵才能对抗坠落的现实,穿越时空延续民族血脉,东来为此不惜“把自己切成薄片,为人生输送营养/看看有无虫蛀,看看是否缺铁/看看为染红这雾重的黄昏/能否滴下血来”。(《把诗歌切成薄片,也许能滴下血来》)在许多首诗里,诗人都把诗歌和诗人直接作为抒写主题。他对诗的情感是炽热的,因而导致他时而骄傲,时而绝望;时而沉重,时而轻盈。
“我是绅士、高贵的绅士,有风度地前行/什么能像诗歌一样,对人类做高贵地引领”。(《我与诗歌孤独地前行》)尽管他走的是一条寂静、孤独的小路,但他仍引以为荣,愿意把他的心交付给诗,浪漫地把自己烧死。详览自然万物的细微风景、倾听内心的情感波动、释放灵魂的自我律动……他有一颗为诗而生的敏感诗心,也有独孤求败式的决绝,在他而言,“没有诗歌的世界,比棺材还冷”,“没有诗人的世界还会如处子般纯净吗”。所以他沉重,他思考,他坚守,他勤奋,“常常秉烛夜读,只为早一点见到世界的澄明”。
然而雾霾般沉重的现实让诗人绝望:“天地之大,不给诗人留有后路”,“我是来怀念诗歌的,却因诗人之死而心生绝望”,“如今,诗人一个个走了,接下我,也将随发黄的诗歌一同死去”。面对诗坛乃至知识界疲弱的现状,诗人是苦涩的、酸楚的:“没有一点骨架的诗歌,缺的是铁/刀锋上还有多少营养”,“世间再无文人,只有墨客”。因此诗人呐喊“倾倒一些紫色的诗句给河流吧/让解冻的春水有些血性,否则/再暖的春天也融化不了冰冷的月亮……给风花雪月喷射一点红的色彩/让弱柳扶风也尝试一点阳刚/诗人呀,再不呐喊和喷射/会让天下人耻笑,枉为一世的情殇”。(《呐喊,紫色的诗行》)东来知道,在一个物化的年代,怎样有力地抵抗都是绝望的,但诗人的天性驱动他不懈地作出捍卫诗歌尊严的选择,在灵魂的栖居地进行着大声的朗读,关于生、关于死、关于历史、关于现实、关于未来,包括哲学、宗教、信仰、艺术、人性……海德格尔说:“歌和思是跟诗紧邻的两个家族”,诗人要把对这个世界和对灵魂在此的思考以声音的形式释放出来,它像音乐那样,又保持着独步的姿态,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朗读”。
汉娜·阿伦特曾说:“即使是在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illumination),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诗人东来就是一个点燃着的人,一直举着心灯,把自己的躯壳照耀,也试图用大声的朗读把周围和世界擦亮。时代的黑暗有时就只有通过精神的折磨才能被震破和擦亮,而黑暗之中,东来的诗歌在精神的炼狱中燃烧,发出鞭挞黑暗的深沉吼声。
东来其实是个忧伤的人,是个以情取暖的人。也许美好的体验总是掺进忧伤味道更好。《北纬40度》中有不少情诗,这些情诗弥散着雪莱式的忧伤,让人心中瞬间柔软和疼痛。
“今生,可能就是这样了/五百年修行,只换来/与你同船共渡、擦肩而过/只是你清晖一闪的回眸/月光般照亮我的希冀/轮回,谁见过轮回呢/来生,还会有来生吗?”《来生,还会与你相遇》以“来生”的独特视角来抒发一个男人真挚的深情,用中国人都懂的“来生”时空表达细腻哀婉的情思:“来生,如果变成一只宠物,猫或狗/你能读懂我楚楚可怜的眼神吗/如果我衔住你的衣袖、不停地颤抖/请不要踢我、呵斥我/我只能用这个方式,替你擦掉/衣衫上沾的灰尘” 。如果此生用情不深,来生怎能有如此卑微的请求和别样的惦记?“来生,如果你在雪天出门/我会在雪中守候/你,尽管认不出那把油纸伞/我会为你撑起一片红红的记忆/来生,深秋的枫树下/你默默地在那里祈福/我会从树上飘落下来/轻触你的眉梢、落入你的掌心/请把我也夹在书里吧/我们一起阅读为你写下的诗行/像今生读你一样” 这两段文字很晓畅、平白,意象、意境都是传统的,却以静雅的优美和淡淡的忧伤动人心弦。人生最大的悲哀也许不是人会消亡,而是得不到真正爱情的凄苦。爱情之苦是人类的美丽忧愁。无论是两情相悦却难成眷属,还是“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的单相思;无论是因世事无常的拆散,还是因喜新厌旧的终止,都带给人无尽的忧伤。而把这种忧伤以直击人心的方式表达出来,就是诗人的使命。所以诗人雪莱说:“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最美妙的曲调总不免带有一丝忧郁。”1
在《非得要想起什么吗,这忧伤的子夜》中,诗人的情绪是非常饱满的,那段逝去的恋情让他的心伤痕累累,苦痛欲滴:“非得要想起什么吗,这寂静的夜/江南的杏花雨早已入眠/谁的裙摆从身边飘过,都会撩起往日的痛/心如碎在街上的花瓶,一地的泪光/手在满雾的玻璃窗上游走/咋也离不开心的图形、上面还插着箭/心总是残缺,画着画就淌下水来/窗外的雨在屋内哭泣,惊动了雷声/打着闪电、想要看清心的痛苦”。记得美国诗人弗里德瑞克·莫尔根有句诗:“没有爱,心就无法呼吸,就像我现在的感受——她的笑影,正在我心中开花结果。”而在东来忧伤的子夜里,她迷茫忧伤的眼神潜入他的内心,在他的心中怒放,这段恋情是无果的,却无法忘却、非要想起。在《为你写半首诗》中,诗人忧伤地说:“看见我不用落泪。我是你镜中的折射/你哭我哭、人笑我笑、你寂寞/镜中的我,同样忧伤/亲爱的,只能为你写半首诗/剩下的一半……自己写吧/我用整个生命已为你铺好了一半的底稿”。情之表白深切幽婉,爱之告别柔肠百转。整首诗的结构圆融,意境却是敞开的;几个排比段精巧工整,流溢着古典的韵致,却内蕴着排山倒海般的现代忧伤。
爱情之所以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是因为它是人的精神性与肉身性的高超综合,它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特殊礼物,大到金钱、权力、名声,小到美酒、美食、美景,在最本质的意义上都抵不过美丽爱情带来的神奇而美妙的体验。因此男人们渴望获得金钱、权力、名声然后攫取美人,没有美人的美酒、美食、美景岂不索然无味?然而掠取来的爱情已然变了味走了调离了谱。一般而言,诗人的爱情都是纯粹的。即使这个社会被污染得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当诗人回到诗歌,当诗人在诗歌里抒写爱情,爱情就干净起来。因为诗歌在悲悯人类、清洁人类。
“今晚的月光为我而白,白如鲜奶/由里向外沐浴身心,等着你来/月光,像冰凉的乳房,紧贴着我的脊梁/我的脊梁,从此有了忧伤”。 此时,爱情的忧伤在诗人东来的笔下化作月光下的等待,化作灵魂的飞翔。缤纷红尘里,谁人又能得到永久圆满的爱情?也只能是人类永久的期盼与等待。“事物的不完美的形式是永恒的形式,正因为它的不完美,所以它又是永恒的。”2这种忧伤之美是深刻的有力量的,“或者,爱情能拯救这难以下咽的秋天”,它让每个人的人生充满追求的希望。
作为一名军人,东来也写了不少风格硬朗的军旅诗。铁甲的轰鸣、“定远”舰上的弹孔、志愿军的遗骸、英雄的头颅、冷却的火炮、黄埔军校的宿舍……诗人游走于悲壮的在场与悲痛的历史之间,言说了一份属于军人的血性承担。英雄气质和历史追寻构筑了东来这部分军旅诗歌的价值指认。
“我,拉开历史的手风琴/折叠处,无不附着紫色的硝烟/那生命迸溅的音乐/总有鲜血在低声盘桓/我,听不惯折戟沉沙的悲鸣/和平之音走来、总是踉踉跄跄、步履蹒跚/曾经短视的人类,编织了生灵涂炭的疮疤/让我如何放声、歌唱春天”。诗人在硝烟、鲜血和火光中思考历史的苦难与艰辛,礼赞英雄的价值。在和平的年代里,人们似乎更喜欢娱乐,喜欢明星,而遗忘了那些曾为民族、为和平浴血奋战的英雄。前一段有一条微信被广泛转发,对比的是歌手姚贝娜之死与将军张万年之殇。有识之士看到了国人灵魂的颓废和麻木,希望以微媒体的形式唤醒呼吁国人不要忘记历史,不要忘记过去饱受欺凌的苦难。诗人东来早就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后英雄时代,在《用历史的水,在珠江边上洗脚》中,他想“用这东逝水,洗涤当下疲惫的思想”,他放声歌唱英雄,告诉人们:“英雄仍在,才有开不败的春天”。“鲜花如此美丽,鲜花需要绵延/如果没有利斧之刃的耕种/阳光如何得以舒展/如果没有正义的呼唤呐喊/野兽随时践踏牧歌田园/我,共和国的铁血之师/是守护和平的盾牌/它可以切断阳光以外的黑暗/遏制和平之外的硝烟”——这是一个中国军人横刀立马、捍卫和平的形象,也是一个诗人对英雄价值的体认。瑞士军事理论家约米尼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假使在一个国家里面,那些牺牲生命、健康和幸福去保卫国家的勇士们,其社会地位反而不如大腹便便的商贾,那么这个国家的灭亡,就一点都不冤枉。”
作为诗人,东来比一般人更深刻地认识到: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其前提就是和平。诗人热烈地讴歌和平:“其实,我希望在炮管中种上鲜花/它每一次喷射,都在播撒春天的种子/只有这种子,能让世界收获和平”,“多希望枪管上永远插着和平之花”。法国人文学者史怀泽曾说:“要知道,和平高于一切理性。”3尽管和平是人类共同的愿景,但人类又在不断地破坏和平,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悖论。军国主义、种族纷争、局部战争、核威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掉下来惩罚人们的贪婪和恶行。东来对和平的认知是清醒的,他呼唤和平,但更多时候为和平年代里潜伏的种种危机而忧心忡忡。他敏锐地瞥见了“对岸的目光总是含着龌龊”,他忐忑地追问:“如有战事谁能擎起最后的桅杆?”他的耳畔回响着老爸的叮咛:“儿子,老杨家自古就是一门忠良”。他以军人的热血情怀和无悔使命时刻准备着:“只待春天的第一声春雷”,“西京丸必死无疑”。
这个和平年代里,一种更深沉的忧思也缠绕着诗人。他更为拜金主义横行、利益至上喧嚣、空洞媚俗和低俗之风不绝于耳的浮躁而忧。食品的不安全、环境的污染、贪腐的屡禁不止、人心的踩踏和倾倒……戏谑与荒唐的闹剧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轻浮粉艳的小时代图景在大时代的乱象里浮凸着。东来的《中国病人》就是这样图景的一个隐喻。
在信仰的迷失和精神的沦陷覆盖这片土地的时候,诗人东来以自己的方式执着地坚守着人类精神的家园。在《一只蛾子,死在惠特曼的<草叶集>下》一诗中,蛾子是纷扰的世相的象征,而惠特曼的诗集是人类精神家园的整体象征。诗人仍然相信人类精神之美的力量:“诗歌还是有分量的,特别是伟大诗人的作品/谁漠视文学的力量、就用诗歌拍死他/于梦幻中扰我梦幻的蛾子”。
诗人东来在《北纬40度》的代序中写道:“我自看到北纬40度纪念碑之后,创作上的日进和丰收,不能不说与这条线所蕴含和代表的文化、神秘和裂变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能不说冥冥中受到了某种启示。”东来懂得敬畏文化的神秘力量,懂得敬畏也就获得了柔软、获得了悲悯、获得了诗心。他以穿越北纬40度的姿态一路言说,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不懈追求、更新、生长。
注 释:
① 雪莱:《为诗辩护》见《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0页。
② 桑塔亚那:《诗与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64页。
③ 史怀泽:《敬畏生命》,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38页。
(张翠:锦州师范专科学校教授。韩春燕:《当代作家评论》副主编。)
(责任编辑: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