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文学美起来
——论老藤的中篇小说

2015-11-18 06:23张祖立
雨花 2015年17期
关键词:中和

■ 张祖立

让文学美起来
——论老藤的中篇小说

■ 张祖立

近几年,老藤的小说创作佳作不断,好评连连。尤其是中篇创作,似乎更有心得,《萨满咒》《西施乳》等多个优秀中篇先后在国内几家重要文学刊物发表,令人读来陶醉其特有的美感之中,回味无穷。熟悉老藤创作的人知道,他以前的创作主要是短篇小说,偶有个别中篇和长篇。回顾老藤这几年创作,除了一部长篇《腊头驿》和几个短篇,期间主要的都是中篇,着实让人感觉到,老藤此时的写作,进入一个“中篇”时期。

老藤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说:“从几十年前爱上文学之始,最打动我心旌的……最让我着迷的是文学透出的那份优雅。我无法准确地描述那种感觉,托尔斯泰笔下的款款绅士,曹雪芹笔下的风花雪月,还有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民俗,那种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优雅深深地影响了我。”这还不够,他紧接着又用很抒情的、很优雅的语句来谈他对“优雅”的认识:“文学要有文学的姿态、文学的格调,它以应有的优雅来引领风尚。优雅是文学的品质,因为优雅,文学变得高贵;优雅更是文学的色彩,因为优雅,文学变得斑斓;优雅是文学的翅膀,因为优雅,文学才能飞翔……写作者,应该做文质彬彬的君子。”1读过老藤的这些中篇,的确能感受到他所追求的优雅,这种优雅使老藤的作品具有了和他人不一样的审美意蕴和品格。

一、中和之美

汪曾祺曾说过一段话:“我大概受儒家思想影响比较大……‘温柔敦厚,诗之教也。’我就是在这样的诗教里长大的。我的小说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2“温柔敦厚”和“诗教”让我们想到了中国古代的“中和之美”。“中和之美是一种普遍的和谐关系、关系形态或结构。作为中国古代的一种重要美学理论,它的哲学基础是先秦的尚中思想、孔子的中庸思想与先秦的尚和思想。”3“中庸”从哲学上讲,要求人懂得事物矛盾双方相互依存,对立统一,要学会掌握自然规律,顺应自然,求得人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孔子认为《关雎》哀乐适度,符合中庸思想,体现了中和之美,是最理想的诗乐。由此看出,以“中和”作为审美标准,是儒家的最高审美理想,也是中国古代普遍的审美追求。有人指出,“中和之美”有以《乐记》为代表的作为一种富含辩证精神的普遍的艺术和谐观的中和之美和以“儒家诗教”(温柔敦厚)为代表的作为一种特定的艺术风格论的中和之美两个理论类型4。作为“普遍艺术和谐观”的中和之美博大精深,作为“特定艺术风格论的”称为“诗教”的中和之美自有其独特魅力。“温柔敦厚”与“中和”有着本质的不同,但有时被等同看待,如在与“豪(举、旷、放)”相区别相对立方面,在与“怨”相区别相对立方面“,中和”与温柔敦厚是一致的。如不做细致分析,简单地说,中和之美体现在文学创作上,强调艺术表现主体的胸襟情性,传达一种质朴向善的人文情怀和精神,强调追求一种温柔敦厚或温润和柔的艺术风格,具体表现上要曲折婉转、含蓄蕴藉。作品从内容到形式都要有节制、不偏激,情景交融、事理相和。和谐适度、有骨气和韵味。“中和”还具有“和而不同”的意义,它要求对立因素在审美对象中保持和谐统一。

老藤有着扎实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对中国传统文化怀有较强的认同感,对儒家文化更是独有情钟,近几年先后出过两本研究儒家文化的著作可以为证。在创作中,他必然将儒家思想和中和之美的原则融入到他的作品中,把中国社会民间所蕴含的正直、善良、仁义、真诚以及中华民族坚韧顽强、温柔敦厚、重义轻利等崇高品质和精神熔铸到文本的形象世界中,赋予作品丰富的内涵。《麻栎树》中的农村小学民办教师冯国梅,为了村里的孩子,舍弃了赴新疆结婚和获取正式工作的机会,把转正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做了数十年民办教师,最终竟以失败者的身份退出了这个队伍。冯国梅的坚忍不拔的生命意志、克己奉公的献身精神彰显了一种儒家精神。《断指》中的关文清生于修谱世家,在历次修谱中,不畏达官贵人、日伪特务、乡绅土豪的威胁,始终秉持着修谱之事不可轻薄、修谱之人不可自轻文过的原则,歌忠孝之功,颂仁义之德,其重道义之举,尽显儒家文化所肯定的正直人格与骨气。《黄昏里的双规》凸显了纪委书记程海岩一身正气,敢于担当,为民除害的精神气质;《官井》表达了对七姨太、顾鸣湖、谢青瓷、丛二嫂等普通百姓命运的关注,表达了向善的情怀;《波澜不惊》写县信访办“代”主任老贾,每天紧张地处理着各种复杂信访工作,但他为自己女儿上大学所需的学费却没有办妥,作品固然有对官场官僚主义的讽喻,更主要褒扬了一种克己奉公和“仁义”精神;《会殇》中的老贾虽挂着个市政协副主席的头衔,实际是个市级的大办事员,整天忙于筹备会和主持会,他也许是官场里一个平庸者,但他的高密度高频率的工作也体现着一种忠贞和忠诚。上述作品所表现出的这些重要内涵都是儒家文化精神在现实中的一种真实存在。

中和之美也有道家的哲学成分。老藤尊崇儒家思想,对崇尚清静无为、朴素自然的道家审美思想自是持有一分敬意。儒家讲究平衡、统一、和谐,道家追求心与物的和谐统一。在这一点上,儒道是相通的。《熬鹰》隐喻着道家思想在现今社会延续的一种合理性。金花山村颇有些桃花源的影子,挂职锻炼一段时间后,郑小毛承认“金花山也真的无事可做。邻里和睦,用不着调节纠纷。没有谁家富得流油,也没有哪家穷得揭不开锅,日子都过得八九不离十”。小说的核心是叙述熬鹰的故事。右派分子建筑设计师老范、八级钳工出身的县革委会副主任老皮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先后发配到金花山改造,在两人精神极度痛苦时,金兆天带老范、老皮熬鹰。两人在熬鹰的经历中磨练了性情,度过了难关。好胜心极强的师长在与老金比赛玩鹰,在洞晓了老金的谦让后,大生感触。老皮、郑小毛先后提出为金花山村修路的想法,金兆天均予以拒绝。在他看来,金花山能有这么多树和野生猎物,能保留这么囫囵个,原因就是不通公路。“富了又能怎样?多少钱是多?金花山祖祖辈辈不都这么熬过来了?平静才能长远,平静是福啊。”金兆天的话或许引起人们关于现代化问题的深层次思考。作品流露的散淡自在的人生观,让人想到了道家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的思想。在描写金兆天最后一次捕鹰未成,从此金盆洗手时,用了一段“不入陷阱,不入罗网,必是含仁怀义之兽”的话,又与孔子、与西狩获麟的儒家典故联系起来。在作为一种富含辩证精神的普遍的艺术和谐观的中和之美看来,艺术创作应表现顺应自然,求得人与自然的统一和谐的意蕴。这在当下看来,也许涉及生态文学的写作。《萨满咒》《扎汉宫》《熬鹰》《麻栎树》等作品,在这方面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藤写作主要关注人、人性及情感等问题,但心中拥有的人文精神,使得他在实际写作中,自然会将人与周围的环境、自然融合起来进行多重关注,尤其是描写远离城市的农村、山区等自然环境下发生的故事时,生态意识很自然地产生。当然,环境和成长经历的原因,萨满文化对老藤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萨满咒》叙写了一段荒谬的革命的经历,但也是对生态的叙写。“故乡的山叫樟子岭,位于小兴安岭末端,山上长满了成材的樟子松,樟子松又叫黑河赤松,树冠如伞,树干通直,四季常青。樟子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站在樟子岭的高处朝南伞面望开去,便是水草丰茂的蓝甸。蓝甸是纳谟尔河蜿蜒流淌形成的一片湿地,湿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子……春夏之时,大大小小的泡子周围开满了马兰花,让湿地像燃烧着团团蓝色篝火一般,蔚为壮观,不负蓝甸美名”。在所谓革命的名义下,故乡里发生着越来越多的“我”等野蛮幼稚之辈的狂热之举,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受到了可怕的破坏。大自然的崇拜者和守护者女萨满兰姑谅解了“我”的种种鲁莽,但她对我的谅解、包容、引导,是为了启发“我”对故乡的保护意识。在离开都柿沟时,她郑重地对“我”说:“替萨满看好樟子岭,看好兰甸,这是我们的家。”《官井》中,蟠龙山西段,有山峰突兀昂起,人们称之为龙头,从家的两栋青砖瓦房就坐落在山峰下面,官井就被视为龙眼。为发展经济,当地干部修一条从蟠龙山的山腰穿过的柏油马路,蟠龙山被拦腰斩断,很快官井也枯竭了。《官汤》中,官汤的存在让当地人祖祖辈辈有了得天独厚的享受,但官汤被私人承包后,上游出水口被卡住了,“这样以来,小溪断流了,温泉水全都引进官汤里,从官汤里再流出时,就变成了又黑又脏又臭的污水。接纳了这污水的民汤很快变成了一潭飘着青苔的死水,三面芦苇逐渐枯黄,变得稀疏凌乱,假发一样力图遮挡着呕人的一幕”。没有了汤水的洗涤,当地人的精神和身体受到极度的影响。在老藤那里,古老的中和思想成为他反思现代化的文化自觉。

在中和思想影响下,老藤的创作形成了一种艺术智性。这种智性不仅体现在将某种思想体融入人物中,还体现在他对待叙述的人物、叙述的事物所采取的态度和方式上。对“温柔敦厚”“中和”的推崇,使老藤总是愿意从一些普通的人物身上揭示出一种强大的道德力量给人们看,作品浸透着浓郁的伦理温情和道德情怀。对“温柔敦厚”和“中和”的推崇,使老藤对一些乖戾或幽暗的人性似乎并不太感兴趣,作品很少写到这类人,即使可能写到这类人,他也不会过多或细腻用笔,往往一带而过。对“温柔敦厚”“中和”的推崇,使老藤基本弃用极端性的叙事手段,有意回避了对迷狂、污秽、血腥、丑陋和残暴的描写。“因为这种优雅的启蒙……我保持不去看荧屏上的血腥和肮脏,也不跟风那些揭疤亮丑的创作,尽管这类作品被很多人所追捧。欣赏取向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创作。”5老藤前几年的创作也有一些揭示人性丑恶的作品,但近几年,较少有那种以批判、揭露为重点的审丑性作品、凌厉性作品,这不是作家担当意识的衰退,而是对社会的深刻洞察与中和原则深悟的结果。对“温柔敦厚”“中和”的推崇,使得老藤很注重和善于对有对立性元素关系的化解、缓冲和协调,如《萨满咒》中,“我”酒后冒犯了女萨满兰姑,但作者让这个怀有大爱的女人谅解包容了鲁莽的“我”,人性的善良与温情诗意般地突显出来。《熬鹰》中,熬鹰的过程其实就是人与鹰对立的过程。金兆天对于自己带老范、老皮熬鹰很有成就感,当他最后捕鹰,面对金雕这样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鹰时,忽然心有所悟,放弃了初衷,实际上建立了人与鹰的新的和谐关系。“温柔敦厚”引导着作者不露声色进行描写和叙述。人物的言谈举止往往含蓄委婉,充满玄妙,耐人寻味。这在描写官场领域尤为神妙,《西施乳》中郑远桥、乔老爷、黄书记等,彼此对话点到为止,充分体现了古老成熟的中国人的表达特征和文化心理。作品描写郑远桥与王梅的交往场面并不多,由于心有灵犀,彼此语言很少,但读者却能感到其中的丰富内涵。老藤的不俗还在于对于爱情或“疑似”爱情、情爱的场面描写的节制和控制。《西施乳》中与郑远桥关系微妙的有两个美女。一个是王梅,戏曲学校的美女,她进评剧团、开腊头驿酒馆、担任东山宾馆经理,一路走来都得益于郑远桥的扶持。一个是孙小杰,郑远桥很早就爱慕的来自江南的美女同学,孙小杰也有回应他的心理。这样的恩源和情缘,在不少其他人的小说叙述中,郑远桥和王梅之间往往会产生一种富有激情的情爱关系,描写必有迷狂式的情节和场景。作者没有让自己的叙述进入读者的预设圈套。王梅美而不俗,但没有与郑发生读者预想的恋情或情爱。郑远桥虽钟情孙小杰,却从没有向她表示过什么。正如作品中所说“他和孙小杰之间总有一种割不断、理还乱的情丝在缠绕着,两人彼此心照不宣”,一种含蓄的美闪烁在作品中。当多篇作品是这般的叙述时,自然也就成为了作者擅长的一种叙述策略了。此外,《波澜不惊》《西施乳》《官井》《官汤》等篇名的确定,本身就是具有很丰富内涵的意象,也是中国传统的一种思维习惯和审美追求。老藤小说质朴自然,温和唯美,细致演绎了“中和之美”的神韵。

二、“美”女情结

众所周知,当代作家苏童常常以女性形象来结构小说,他觉得女人更容易引人关注,女性身上蕴含着更多的小说元素。老藤虽习惯以男性的叙述身份进行叙事,但看看他多数的作品,确实在叙述中给女性以很高的成分和地位。老藤是一位有较强现实责任感和浓郁人文情怀的作家,当他把目光深情地投放在中国的真实朴素的社会和民间时,蕴含于其中的是非、善恶、真假、美丑、强弱等各种力量的冲突较量、对比映照的情形和状态也就表现出来,必然激起内心丰富的情感波澜和感喟,一种同情、向善、求仁的伦理目光,必然瞄向那些易为弱者、更需呵护的女性。仔细梳理老藤近来的中篇小说,我们看到,老藤在成功进行了对官场人物的准确塑造后,似乎有意要集中尝试描写女性这一形象类别。不妨回顾一下:《一个人的狂欢》中的牙科医生萧可、《麻栎树》中的农村小学民办教师冯国梅、《萨满咒》中的萨满兰姑、《扎汉宫》中的美院学生吴小贝、《官井》中的地主夫人七姨太、杭州知青顾鸣瑚、京剧演员出身的秋正红、大学毕业生谢青瓷、养鸡专业户丛二嫂,这些女性形象绝对是作品中的“一号人物”。同时,像《西施乳》中的王梅、孙小杰,《萨满咒》中的白荷,《扎汉宫》中的婆婆、刁嫂,《黄昏里的“双规”》中的苏梅,都是极重要的角色。甚至像《会殇》中的女职员小吴,《波澜不惊》中的女职员小王,《扎汉宫》中的吴小贝的师姐,作者虽着笔不多,但描绘得很有光泽。

老藤上述中篇所描写或塑造的女人都很可爱。除了《萨满咒》中的极左女干部叶梅、《会殇》中老贾在医院工作的女强人夫人,他对所塑造或描写的女性形象,基本持有一个肯定、理解的态度。他赋予女人形象以充分的美感,让女人释放出迷人的气息和魅力。“温柔敦厚”的审美偏好使老藤即使描写浑身革命气的叶梅,也不忘强调她说起话来“极富女性的柔媚”。老藤所塑造的女人形象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极美的女人。《一个人的狂欢》中,年轻的牙科女医生萧可,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是女中极品”,“仿佛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里走出来,带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有她的朱唇皓齿,浅笑里透出一种光芒,摄人魂魄”。“她的朱唇皓齿,会像印章一样盖在你的心扉上,你几乎看不出她的年龄,你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成熟美凝成的气质,这气质如同熟透的果实,给人一种收获的渴望”。《黄昏里的“双规”》中的电视台主持人苏梅“风姿绰约”,“那瓷一样的皮肤,光泽闪耀”,她的美,使人“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西施乳》中的王梅和孙小杰,被描写成彼此很像的两个美女,作品从来没有直接描写她们的美。对饭店经营者、毕业于戏校的王梅,作者只是在文中和结尾简单说过“美丽端庄又善解人意”、“她的笑容依旧灿烂迷人”这么两句话,还有一处是侧面描写,打电话时,王梅的“声音很细,像羽毛在他的耳边轻拂”。关于孙小杰这个美女学者,只说她读中学时是个“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当她第一次出现时,就让郑远桥这个男孩“瞬间就生出一种别样的冲动”。甚至多少年以后,当已是教授的“白衣白裙的孙小杰一进到办公室”,郑远桥还是“感到办公室的空间顿时变小了”。

作品描写的这类女人,往往貌相漂亮,气质高雅,打扮时髦,知性而有品位。可以看出,作者描写这类形象时,是带着珍视甚至欣赏的目光和心情来描写的,这是对人世间的一种美的尊重,也是作者给自己、给读者定制的一股稀释和冲淡人间丑陋、庸俗和污浊的清新剂。同时,作者塑造这类女性还有一个目的是对比着衬托着作品中的男性,丰富着对男性形象的刻画和心理揭示。《一个人的狂欢》很易让人想起当年的“寻找男子汉”现象。美女牙医萧可要找个理想的男子,以她的条件,实现这个愿望似乎不难,在先后与企业家、政府副局长、处长、海归的软件工程师、大学教授、中校等成功的男士接触后,她感到很失望。唯一有感觉的是小区物业的一个叫大本的电工,但这种感情又无法在现实中实现。最后萧可只好到国外见瑞典男子。作者叙述故事时,设计了两个主要叙述者,一个是叙述者“我”,一个是女医生萧可。在萧可的叙述中,在她的“看”中,读者了解了“被看者”男子的欠缺和不足。在叙述者“我”的眼中,萧可是被“我”“看”的对象。在前一种叙述中,萧可与男士们之间无法建立一种理想的关系,而在后一种叙述中,作为两个主要叙述者“我”与萧可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这种叙述揭示着现实存在中人的精神构建、心灵彼此沟通的某种可能性,而在前一种叙述中,却是关于这些构建、沟通可能性的种种困惑。一个女人让我们认识了这个时代的男人和这个时代的某些本质,这是美女萧可给我们带来的启示。《黄昏里的“双规”》中的苏梅对男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和考验,她的出现与表现丰富了和完成了作品对程海岩形象的塑造,但作者在写到她的美的同时,在不经意间揭开了她内心的寂寞和空虚,这,倒是让我们看到作者的内心身处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温情,作品的一种审美的张力显现了出来。《西施乳》描写王梅和孙小杰,其实是为了塑造郑远桥,毫无疑问,郑远桥这个形象在作者眼里是个性格很丰富复杂的人,他没有像官场文学那样将他刻画为一个充满负能量的人,也没有简单地塑造成高大的正面形象,而是把他作为一个官场中的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有优点有缺点的真实的人看待。作品对两个美女形象的刻画恰恰衬托了郑远桥的心灵世界,她们与郑远桥所建立的这种微妙健康的关系,颠覆了官场文学庸俗的写作套路,也完成了一个成功的官场人物的新型塑造。

第二,接地气的凡俗女子。这里的凡俗女子也大多是美女。《萨满咒》中的白荷是小兴安岭里普通人家女孩,“人长得藕一样白”,“是一朵美丽的芍药”,“两眼是两汪泉,泉水涌动,含情脉脉”。“心肠再硬的人也会在这柔水里软下来”。《官井》中的七姨太是海边山村一富户农家媳妇,“她不仅人白,身段也好看”,“七姨太的话很软,像她的手指”。杭州知青顾鸣瑚爱好读书写作,“性格上很有些西子湖的忧郁,说话软软的,容易激起男人的匪气”。秋正红人很漂亮,“喜欢穿米色的纱质衣裙,走起来婆娑婀娜,很是一幅风情万种的样子”。《会殇》中的女职员小吴,“是个很标致的职业女性”,“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陌生的香水味儿,令老贾闻起来很惬意”。除了美女,还有长相一般的女性形象。如《官井》中的丛二嫂是养鸡为生的普通农妇,“头缠一条褪色的黄头巾,抄着袖,两眼痴痴地望着地面,就像在集市摆卖鸡蛋一样专注,一道清鼻涕如同一条出壳的蜗牛”,镇里要拆她的鸡埘盖厂房,她提出补偿的诉求未能满足。谢青瓷是哲学专业大学毕业生,长相一般,“单薄瘦弱,宛如一根菜豆”,喜欢思考,但未能走出就业阴影。作品描写的这类女人无论美女还是长相一般女人,往往很平淡很平凡,没有惊人之举。她们或默默无闻,或默默奉献,或遭遇不平待遇,她们善良,热爱生活,但多数是生活中的弱者,是被损害的人或被人忽略的人。作者在描写她们时,往往怀有怜惜、同情的态度。同时,也将读者的思考引向深处,增强了作品的价值判断含量。其中,老藤对一些官场的普通女性形象描绘很值得注意,如《会殇》中的小吴、《波澜不惊》中的小王,她们是普通职员,在人事关系复杂的特殊环境里,很不起眼,但她们依据自己的观察和感受,以一种女人特有的朴实心理和柔情,没有功利地很自然地关注、帮助身边的男性同事,去化解现实中的一些矛盾,缓解他们的紧张压力。她们的出现是对官场特殊紧张场域的逼真的侧面描写,也是对强大的官场中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女性的特别关注。

第三,神秘自然的女人。《萨满咒》中的兰姑,是一个“姿色非凡”,“冷艳妖娆,来无踪去无影的女巫”,萨满的身份使她有了神秘的色彩和力量。那“两只琥珀般的眼睛”,“鹰羽般的目光”,“那种高贵和超然”的神态,令人“产生某种穿越感”。“兰姑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力量深藏在她的蓝绸衫上或她漆一般黑亮的头发里”,“和兰姑说话我觉得脚踏在漂筏上,浑身的力气都被吸了去,会不由自主跟着她走”。《扎汉宫》中的刁嫂,“过多的沙漠紫外线把她一张本来很白皙的脸涂上了一层高原红,好在这山楂一样的红不但没有影响她的美,倒是为她添了些健康的色彩”。刁嫂的婆婆给人“一种女巫的感觉,暗黄的脸上嵌着一双奇异的眼睛”,“这种似乎能穿越时空的目光必然是个非同寻常之人”,她像一个“印第安部落里的通灵师”,“整天神叨叨的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作品描写的这类女人,往往远离现代浮华社会,深藏大自然之中,与大自然建立亲密和谐关系,身上被赋予某种神秘魅力和野性力量。她们是大自然之女,与大自然心有灵犀,是大自然的保护者。她们的出现,往往是为了对比一种男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无知和狂热,是为了讽喻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作出的种种拙劣行为。与大自然亲近时,她们令人感到神秘,而作为一个女人,一旦靠近我们,她们则显现了女人的一种伟大的无私奉献精神和善良包容的心灵,她们宽容了男人的鲁莽和过失,也涵养着男人的成熟心理。这类女性形象虽然刻画不多,却独具魅力,加上作者对这类女性与生活于其中的神秘大自然的精彩描绘,可以判断,读者会对作者在这一领域的创作持有积极的期待。

三、江南意象

老藤在叙述故事时,很是钟情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元素的利用和表现,其中对江南文化意象的表现成为重点。众多古典文化和江南意象,有序地点缀在文本之中,使作品具有丰富的意义指向和诗意般的美感。这是老藤尊崇传统文化和追求文学优雅的实际体验和操作。当然,老藤也有运用西方文化元素的情况,如《一个人的狂欢》中,牙医萧可是一个很现代的知性美女,对她的描写,作者主要突出她的洋气和时尚的非传统元素。她“仿佛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里走出来”,衣饰时髦洋气,对喝咖啡很有研究,举止文雅,讲究细节,喜欢谈苏格拉底、尼采、弗洛伊德。而且说话的方式和口气很带西方味。喜欢小区物业电工源于他“那副希腊风格的鼻子,简直让人入迷”。但即使这么个人,也谈中医,喜欢君子兰,穿杭州产的真丝睡裙。《西施乳》则比较典型,到处点缀着传统文化的影子。王梅祖上是扬州知府的家厨。烹调河鲀是祖传技艺。对于中国吃河鲀的传统,作品在叙述郑远桥请省里实力人物戴老到腊头驿吃河鲀时,做了精彩介绍,如河鲀的种类、特点、吃河鲀的文化心理、与西施乳有关的诗句和典故等。郑远桥为排遣郁闷借口看病,主动选择了江南,一行人入住瘦西湖,瓜州吃晚餐,吃的是江南的炖江鱼、焖土鸡、蒸豆腐、炸河虾、花雕酒。购买紫檀笔筒、鸡血石,作者不忘评价,“每道菜都令人赏心悦目”。还讲了瓜州杜十娘的故事,吃了一道经典的西施乳。对于王梅的正面描写是在叙述郑远桥请省里干部考核组乔老爷吃西施乳时进行的,“王梅人生得标致,像仕女画的翻版”,写到碧绿的明前龙井、古越龙山酒。王梅唱的是一曲越剧《西施断缆》中的一段名唱,唱得在场人入迷入境,把场面引向高潮。对西施乳这道菜此时做了精彩的描写。乔老爷席间讲的民间故事富于玄妙,耐人寻味。郑远桥喜欢女同学孙小杰,不仅是她长得好看,还源于她是杭州人,是个“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她喜欢唱越剧、喜欢古典诗词、喜欢篆刻。正是她的这些特点吸引和影响了郑远桥,在同学聚会时,正是郑远桥的一曲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才勾起王梅唱一段越剧《西施断缆》,从而织就了故事的一条线索。郑远桥喜欢孙小杰和王梅,不仅源于两个美女都漂亮,都长得相似,还因为她们祖籍杭州,都拥有郑远桥所钟情仰慕的江南文化元素和传统。在写王梅为回报郑远桥,让父母为郑做酒菜时,突出了两点,一是打开了封存二十一年待王梅出嫁时用的一坛酒,一是用祖上从乾隆年间传下来的紫铜火锅做河鲀汤。郑远桥与孙小杰之间谈政治,都是在历史和文化传统视角下进行,有着浓浓的谈古论今的味道。《黄昏里的双规》中开头一段对老槐树的影子幻化在墙上的描写就很有水彩画的意境,同时也揭开了作者在作品中大量描写古典文化嗜好的序幕。如写到苏梅时对梅花图案的细腻描写和有关联系,对茶艺表演、国画品鉴、琵琶弹奏的描写等等。《波澜不惊》中对豪华酒店紫竹林的房间四壁的字画的欣赏、对考究的红木家具的介绍。《官井》对官井的描写很古朴,在叙写现代女性秋正红时,也不忘介绍她屋子里传来的京剧青衣唱腔和一把流畅的京胡伴奏声音。《都市忧郁人》写出了处于城市市区里的长春庵、刻着棋盘的石桌、尼姑所写的蝇头小楷。《会殇》中退休的老书记热衷太极拳。就连叙写粗犷的辽西故事《快手沟》时,作者也未忘记在描写机要秘书林玉时说她像“江南女子一样文静”。

老藤对传统文化和江南文化元素的表现弥漫在他的大量小说中,这种对传统文化的书写惯式与创作主体的精神状态有关,与创作主体的价值取向、审美追求、审美能力有关。老藤书写着传统文化,表现着传统文化的许多丰富的形象载体,实际上是一种寻求自我、指正自我、观照自我的需要。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历来的文化心理模式。对老藤来说,对传统文化的书写,既是一种文化记忆,也是一种审美想象和体验。现代社会的高速发展,常常带来许多人的精神困惑与危机,物质的丰富掩饰不住一些精神上的失落与迷茫,人的精神的建构成为重要的命题。老藤在创作中对传统文化和江南符号书写的行为其实是一种自觉的行为,只不过这是一种诗意的寻找,审美性的呈现,不是道德性的说教。古典文化景观、器物、书画、习俗以及古典文学中的经典意象,会以特有的古典美、优雅的美,给人们以审美的愉悦,同时引发着人们的一些思考。这是老藤的一个写作目的,也是他所追寻的一种特色的写作。

学而优则仕使得中国的优秀知识分子往往集中在官场,精英分子对传统文化历来怀有浓郁情结,官场往往是中国文化符号和载体的集散地。传统文化应该说与官场文学关系密切。中国历来的对传统文化的引入和叙写常常是对于官场领域的描写。这在《官场现形记》等早期的近现代一些作品那儿,在当下流行多年的官场文学作品中有着足够的证明。这与官员的心理历程、文化素养、欣赏和涵养文化所拥有的条件有关。老藤是擅长国家机关领域叙述并被多人认同的作家,其实,他只不过是借取相对熟悉的领域和丰富的素材来源来叙写真实的人生境遇和心迹。面对大量复杂的棘手及繁琐的事务,阅人历事无数的人,往往练就和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验,如果保有较强的现实精神和人文情怀,就能冷静准确观察现实情境和状态,达观宽容地解读各种人的复杂细腻心理。我们在老藤作品中读到了这种优势。值得我们珍惜的是,在类似官场领域的写作中,老藤对古典文化符号和江南意象的引入,除了是自我观照的需要和审美的需要,还是对官场人物的特殊洞察和体恤。特殊的环境练就了人们一些特殊心理,紧张复杂的工作常常让人们身心疲惫,面对传统文化符号和意象,人们可以将自己复杂的情与思投放到这些符号意象之中,调整和慰藉着自己的心灵。而在许多官场文学作品中,这些文化实物成为了权力的象征,利益交换的商品,成为渲染官场腐败的道具。正是在与这些庸俗的写作对比中,我们领略了老藤写作中流露的超凡气质,读懂了老藤创作的独有价值。

身份、气质、涵养和经历,都是老藤创作所拥有的特殊基础,这是老藤的优势,也是老藤的危机,因为文学可以有理性的,但更多时候倾向于审美的、感性的、直觉的甚至非理性的,在制约文学创作的各种力量中,老藤始终让文学女神驾驭着自己的创作,如此长久,老藤的创作真真的成为当代文坛的风格独特的写作者。愿老藤的小说更优雅。

注 释:

① 老藤.让文学优雅一点〔J〕.长篇小说选刊,2015,(1)

② 汪曾祺.认识到自己和没认识到自己〔J〕.北京文学,1989,(1)

③ 张国庆.再论中和之美〔J〕.文艺研究,1999,(6)

④ 张国庆.再论中和之美〔J〕.《文艺研究》,1999,(6)

⑤ 老藤.让文学优雅一点〔J〕.长篇小说选刊,2015,(1)

(本文系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L12DZW015〕的研究成果,作者系大连大学人文学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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