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平
用虚构逼近真实
——读《甑子场》
■顾建平
一
《甑子场》是一部野性蓬勃的小说,它颠覆了我们以往的阅读经验,做了诸多新的尝试,这些尝试将成为我们新的阅读经验,并将给以后的小说写作者以启示。
在这部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甚至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被用一个字所指代,主人公扣儿和鱼儿只是加了儿化音,扣儿的第一任丈夫蛋,第二任丈夫安,有情无缘的男人禾,以及菜、乌、珍、象、俊、马、尚、酉……一共出现二三十个单字名称。为此作者不得不在书前列了个主要人物表,这在现在的小说文本中极为少见,较真的读者都不喜欢人物表,它往往起到提前剧透的负面作用。但是看《甑子场》过程中,读者却需要不时翻看这个人物表,否则真不知道谁是谁的谁。这样的称谓不合乎生活真实,是对现实的漫画化的消解,但是慢慢地,它让读者接受甚至认同了。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省下几个字词,“一村一大”、“指导员”、“山西口音”、“瞎眼算命人”、“陌生人”这些代称也多次出现,人物都失去了姓和名,小说将这种指代性称谓贯彻始终,别具一格。
小说中人物的称谓,连姓带名还是只称其名,决定了作者与笔下人物之间的距离,《红楼梦》从头至尾将贾宝玉称为“宝玉”,林黛玉却常常被直接称为林黛玉,由此可见作者对人物的态度有细微之别。
而从头至尾都用指代性名字称呼人物,这是《甑子场》的独创,这样做的作用在于,它将所有人物都放置在同一平面的网络中,都保持了相等的距离,都是要走上场接受审视的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新中国建立初期,解放军在旧名甑子场的洛带镇镇压叛乱的匪徒,正邪不两立,作者的立场是很分明的。但是小说是艺术,需要讲故事、塑造人物,不能简单地区分敌我、正邪、善恶,需要透彻地描写人性与人情。与扣儿有情感纠葛的男人中,蛋是有名无实、命运不济的丈夫,安是多财好色、工于心计的地头蛇,鱼儿是出生低微、狡诈心狠的叛匪,禾是谨慎犹疑的公安侦察科长,他们的身份、地位、性情、结局各各不同,小说用每人一章平均使力的方式,用等量的距离展示四个男人对扣儿不同的爱怜。硬邦邦冷冰冰的历史事件被细腻的爱情软化了,这是文学区别于历史的魅力所在。
二
扣儿与三个带枪的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的男人的故事,像四条绳索,将这部小说捆得结结实实,作者在人物设置和情节布局上所用的心思非同寻常。
《甑子场》写了一个地方——甑子场,两件事——“龙洛暴乱”、“三三叛乱”。历史上有其事,地理上有其名。小说虚构了二三十个人物来写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故事的风云气息,人物的崎岖命运,都在这一台剧中了。
围绕两个事件,小说从不同人物不同的视角去叙述、描写,情节之间有交叉,有照应,有空白接续,头绪众多,但是小说有条不紊,一一收束,又一一放开,最后收拢,终结在扣儿婆婆收到的六十封信中。
关于“龙洛暴乱”,小说上半部从多个角度描写整个事件,像用多个机位拍立体电影:第一章是鱼儿的角度,第二章是禾的角度,然后是安,再接着是蛋。每一章都是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语气,小说的笔触能自然得当地深入人物内心。
小说中也有一个“我”——贯穿全书的写小说的北大青年教师。作为扣儿婆婆回忆的记录者,“我”只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因此小说中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转换,非常流畅自然。
凸凹作为诗人,这部长篇小说中展示了行云流水般的叙事才华,让我有惊讶之感。举重若轻之处,依稀看到马尔克斯的风格:用细节撬动情节,用幽默戏谑完成转折。上半部第三章写指导员到龙洛镇宣布解放,指导员在午夜十二点才找到镇长安,把安从地主小妾怀里拉起来,结果“整个龙洛只有安一个人知道了龙洛的解放,其他人则是第二天上午知道的”。而解放了的龙洛镇如同没有解放,居民们一觉醒来,听更夫说变天了,但一眼望去一切照旧。这轻轻一笔,就把龙洛镇众多百姓不知利害卷入暴乱命丧枪炮之下的根由揭示出来。
三
小说语言通常要求节制,不抒情,不动声色,保持客观,即所谓“零度风格”。但《甑子场》不少段落语言铺张恣肆,突破了我们通常的小说理念。
上半部第四章写到扣儿从江西会馆回到家里,听邻居说丈夫和婆婆不辞而别去了香港后的心理反应:
她突然觉得她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都成了狗屎,一堆淹没自己的狗屎。她此刻变成了一头母狼,一头对偷噬自己那一窝狼崽的人类充满了仇恨的母狼。仇恨熊熊燃烧了一会儿后,她一下又感到自己的仇恨多么无力,就像豹嘴里的狼,狼嘴里的羊,羊嘴里的草,草嘴里的露珠,露珠嘴里的镜片,镜片嘴里的光环,光环嘴里的空气,空气嘴里的空气。到头来,我就是空气。是啊,空气,空气就是没有,就是不存在。
语言的激流让整部小说在密不透风的情节中加速推进,又用大量史料和议论让小说从紧张的情节中稍稍游离开来,《甑子场》由此产生了不同寻常的节奏感。
四
关于这两次叛乱和平叛,乃至由此引发的席卷全国的剿匪行动,我们现在只能在档案资料里查阅到一个个冷冰冰的事实:何时何地何人发动叛乱,如何平息,被关被杀的人名与数字。在这些事实背后,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是一条条被终止的鲜活的生命。但是,事实不等于真相,事实是平面的,因记录者立场不同而变化,而真相是立体的,相对客观的。好的小说能让读者在虚构中逼近真实,复原真相。
小说一开始就写扣儿与曾是她家长工后来当上叛匪中校副司令鱼儿的交集纠缠,还写到了上校司令乌,笔触深入匪窝,从叛匪一方写“龙洛惨案”。如同看刺绣,正面可以看图,从背面看也是鲜艳的图案,只是正反对称。这是一种新鲜的阅读经验。
安是《甑子场》里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在国民党统治时代他是一位强人,是龙洛一镇七乡袍哥码头总把子、龙洛镇长和自卫大队总指挥,“三十年来,安握着镇上的印把子的同时紧紧攥着舵把子”,他精明,好色,专横,说一不二,但是对扣儿一见钟情。政权更迭之际,他未雨绸缪,辞掉总把子,把家小送到马兰西亚,指导员单枪匹马来宣布解放,让安继续做镇长支持新政权,安屈尊听命,乌和鱼儿发动暴乱,他置身事外,甚至让师爷去给解放军报信。善于审时度势的安以为他在新中国还能涉险过关,结果反被聪明所误,失去了性命。安是新中国成立之初被镇压的一大批所谓土豪劣绅的代表,他们不明白“解放”二字的意义,积习难改,终于沦落为匪,招致镇压。安可能只是《全国剿匪大事记》里庞大统计数字中的“一”,而小说却能让他从档案里从数字中走出来,成为如此鲜活生动呼之欲出的人物。
小说的腰封为读者提供了重要信息:
《甑子场》男一号安的原型刘惠安,是民国洛带的末代乡长,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的首任乡长。《龙泉驿区志》载:刘惠安两度兼任金堂、简阳、华阳三县联防办事处主任,民国政府军队路过洛带甑子场,未经他许可,不准进街。
这大概是作者在小说中称这本书为“非虚构小说”的缘由。其实,“非虚构小说”是个本身存在悖谬的名词,既然是小说就必定要虚构,哪怕它有真实的历史材料和历史人物在其中。“安”是独立存在的“安”,绝对不是“刘惠安”。
洛带本身是有典故的。《甑子场》不讲历史,不讲传说,不讲典故,只是依照现代史上的真实事件讲了一个新故事。它是一部虚构小说,但它可能比历史更接近真相。
(作者单位:《长篇小说选刊》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