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英雄几乎都和悲剧结伴

2015-11-18 01:12舒晋瑜刘庆邦
雨花 2015年21期
关键词:刘庆邦短篇小说作家

■舒晋瑜 刘庆邦

刘庆邦:英雄几乎都和悲剧结伴

■舒晋瑜刘庆邦

不止在“中原作家群”中,放眼中国文坛,刘庆邦也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林斤澜曾多次评价刘庆邦的小说,“来自平民,出自平常,贵在平实,可谓三平有幸”。刘庆邦不会玩花活儿,很多作品都是展现当下社会的生存状态,表现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困惑。刘庆邦的小说,不是一泻千里的注水语言,“它像一枚钉子,一下子就穿透现实,并楔入现实内部去了”。刘庆邦本人关于短篇小说之于长篇力量的比喻也很形象:一粒子弹,如果用手把它投出去,它不会产生多大力量。同样一粒子弹,把它放在枪膛里射出去,由于速度的作用,它所产生的力量要大得多。

四十多年来,他只是埋头创作,哪里会料到,当初只是为了向女朋友“显摆”自己的写作才能,写着写着竟成了“短篇王”。他的小说,被王安忆们拿到讲堂或论文中条分缕析当作范本;评论家李敬泽在刘庆邦的小说中看到了小说悠远的文脉、自我审视及对古老乡土的回望;学者李洁非注意到了刘庆邦的笔墨情趣和庖丁解牛般的神技。

走上文坛,文学期刊成为刘庆邦的“发祥地”。写了四十多年,如今的写作成为作家心理上的需要,对于刘庆邦而言,是为了自我修行,完善自己。他写作的方法有过变化,也像西方的小说家学习过,但变来变去,又变了回来,回到了中国小说的传统。

问:您的处女作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刘庆邦:1972年我当矿工时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当时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都停刊了,写了小说无处发表,积极性很难维持。但我写了第一篇小说没舍得扔,把它压在了箱底。此后六年,我没有再写小说,调到矿务局宣传部搞通讯报道。写人物通讯,对写作也是一种锻炼,对写作素材也是一种积累。直到1978年,各地的文学刊物纷纷开办,我想起自己也写过一篇小说。翻出来一看,觉得还可以,就投给了《郑州文艺》。让我深感幸运的是,这篇在箱底睡了六年的小说一拿出来就发表了。

问:之后的写作顺利吗?您的“发祥地”是哪里?

刘庆邦:后我的小说在《北京文学》《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青年文学》《作家》《山花》等杂志上发的多一些,我几乎每年都要给这些杂志各一两篇小说。文学期刊对作家的成长是重要的,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发祥地”。我呢,我是从《北京文学》走出来的。他们的编者换了一茬又一茬,每一茬编者都很抬举我。刘恒最先向我约稿,他鼓励我放开写,向《北京文学》“重炮猛轰”。林斤澜当了主编后,专门约我谈了半天,要我接二连三给《北京文学》写稿,写一篇,他给发一篇。我给章德宁寄短篇小说,她给我打电话说:稿子收到了,我刚看了一半。我舍不得一下子看完。他们当编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给作者自信。

问:您曾经当过记者,这对创作有多大的影响?

刘庆邦:当记者的经历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它不在于获得了多少创作素材,主要在于让我打开了眼界,开阔了胸襟,看到了差别。比如说,我当矿工时,看到的是井口那么大的一块天。当了记者,我跑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看世界就稍稍站得高一些,就改变了自己的世界观。还有,多年的新闻工作实践,让我懂得写新闻和写小说不是一个路数,可说是两个脑子值班,不可混为一谈。

问:那么到2015年,您创作已经整整43年了。

刘庆邦:没错儿,从写第一篇小说算起,我已经写了40多年。要是做别的手艺,我可能早就练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可写小说这种事,谁都不敢说自己已经写得很熟练,写一篇成一篇。要是有熟练的感觉,恐怕离被小说抛弃就不远了。

要说写作历程,至少在写作动机上是不同的。在农村为广播站写广播稿,是想摆脱农村,改变自己的命运。到了煤矿写小说,是为了拿给女朋友看,显示自己的写作才能,以赢得爱情。调到北京继续写小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出名,为了得奖,为了挣稿费补贴家用。眼下的写作,不能说名利思想一点儿都没有了,但主要成为一种心理上的需要,是为了自我修行,完善自己。写作的方法有过变化,也像西方的小说家学习过,但变来变去,又变了回来,回到了中国小说的传统。

现在写中短篇小说的作者都是文学生产一线的劳动者,好比井下生产一线的采煤工和掘进工。刘庆邦不甘心过早地退出生产一线,还在坚持写中短篇小说。

问:作家出版社推出《刘庆邦短篇小说选》,腰封上打着“短篇小说的教科书”、“短篇王刘庆邦的经典文集”。您自己怎么看这些评价?

刘庆邦:您看到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刘庆邦短篇小说选》,其实我2015年已出了三部短篇小说集。还有两部,分别是求真出版社出版的《风中的竹林》,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麦子》。前者收录的是我近两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新作;后者是“中国短经典”丛书之一种。

因为出版短篇小说经济效益不好,一些出版社不愿出。我很感谢这三家出版社,他们可能冒着赔钱的风险。

关于“短篇王”的说法我一直在否认,一直在自我摘帽。可不管我走到哪里,人家还是愿意拿这顶帽子往我头上戴,看来想摘掉帽子实属不易。

不管是写长篇,还是写短篇,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无可厚非。问题是目前对长篇的追逐成了一种潮流,几乎形成了长篇崇拜。

问:这种状况的原因何在?

刘庆邦:出现这种状况,有多种多样的原因,如:市场不看好短篇;按字数计稿酬;短篇与影视不容易对接;有些文学奖不设短篇小说奖;短篇在网络上的点击率上不去,等等。说白了,主要是利益在起作用。有人甚至提出了“扬长避短”,把长篇看成了“长”,把短篇看成了“短”,这就有些过了。

其实长篇和短篇各有千秋,谁都代替不了谁。长篇有“长”也有“短”,而短篇有“短”也有“长”。长篇因体积大,包皮厚,容易掺假使水,泥沙俱下。这是长篇的“短”。而短篇至少有这样几点“长处”:其一,短篇小说因篇幅短小,节奏均衡,不容杂芜和放纵,更接近诗性和纯粹文学艺术的本质。其二,短篇小说一般来说都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对现实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其三,短篇小说出手快,能够对现实做出快速反应,以速度体现短篇小说的力量。其四,短篇小说还被称为礼貌性的文体,因为阅读起来无须占用读者多少时间。

问:您的中短篇创作一直保持良好的势头,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对于作家来说其实也是个挑战。

刘庆邦:现在写中短篇小说的作者都是文学生产一线的劳动者,好比井下生产一线的采煤工和掘进工一样。我不甘心过早地退出生产一线,还在坚持写中短篇小说。我主张细水长流,持续写作。这需要有几个条件:必须始终保持对写作的热爱;以劳动的观点对待写作;以学习的观点对待写作;有一个良好的心态,也就是平常心;保持对生活的好奇、敏感和激情;还得有一个不错的身体。其实我的写作还是有阶段性的,在1985年《走窑汉》发表之前,我的作品过于写实,虽然也发表了一二十万字的小说,中篇小说《在深处》还得过奖,但影响不大。从《走窑汉》开始,我比较注意虚构,注意发挥想象的力量。

问:在《想象的局限》里,您也谈到有时候的自我怀疑,担心力不能及,不能建成一个完整的或完美的小说世界。那么,您是如何完成短篇构想的?开始小说创作后,笔下的人物会完全按您的掌控吗?还是由人物自行决定其发展方向?

刘庆邦:短篇小说是小体量的东西,但不能因为其小,就不需要虚构和想象。恰恰相反,短篇小说的显著特点就在于它的虚构性,极端的虚构性。它是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构建小说中的故事,是在看似无文章可做的地方做文章。

汪曾祺评价林斤澜的小说,说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有话则短,无话则长”,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短篇小说的构想是在现实生活只取那么一点,我把它称为小说的种子。把种子在内心的土壤里孕育过,用自己的心血浇灌过,用心灵的阳光照耀过,才有可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终生长成一篇短篇小说。至于对笔下人物的发展,是既掌控,又不掌控,掌控的是人物的文化心理和性格逻辑,不掌控的是人物自然生长的行为细节。应对笔下的人物有足够的尊重,是贴着人物写,不是牵着人物写。

问:您的作品既关注现实,又与现实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刘庆邦:我尊重同行的创新、求变和探索。但文学不能赶时尚,时尚都是肥皂泡泡,炫目得很,也易碎得很,我们永远赶不上。生活是在不断变化,不断给我们提供新鲜的感受,我们应予以关注。但变中有不变,文学也应该关注那些不变的东西。世界上有两样最美的东西,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也就是阳光和月光。它们没有变,却始终是我们人类的审美对象。文学创作不是新闻写作,两者有着本质性的区别。小说与新闻一定要拉开距离。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的提法很好,作为一个小说作者,对“三贴近”的理解要有所延伸,还要贴近人物,贴近心灵,贴近艺术。这些道理谁都懂,就不展开说了。

刘庆邦的小说,一半是煤,一半是土。煤矿生活和农村生活,是他所熟悉的两个领域。他现在的写作既调动以前的生活积累,还每年都到农村和煤矿看一看,以补充新的创作素材。

问:《到处都很干净》是一篇与饥饿和性都有关系的小说,却写得很干净。您的作品中有很多性描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刘庆邦:这是一篇记忆小说,也是一篇反讽小说,其思想内涵有很强的社会批判性。在食的欲望得到极大满足之后,性的能量和性的消费获得大幅度增长和大量释放,社会变得肮脏起来。但是,若像三年大饥荒那样,掐断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口粮,白茫茫大地干净倒是干净了,但那种干净是多么可怕。

我要表达的想法是,人类无论走到哪一步都是困境。性当然是美好的东西,它是生命的根基,是人性的根本属性之一,从来都是文学描写的对象。在这篇小说中,性只对食而言,表明没有了食,就没有了性,食对性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问:您将自己的小说风格分为两类——柔美和酷烈,怎么理解这两种不同风格的小说?

刘庆邦:这种分类是源于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为出版考虑,他们把我的小说分为三类,除了酷烈小说和柔美小说,还有一类成长小说。我自己在写小说时,并没有明确的分类意识。只是在写煤矿题材时,比较贴近现实,显得严酷一些。而写农村题材时,出于对农业文明的一种回望,寄托的是乡思和乡愁,描绘的多是民俗风情,显得柔美一些。风格对立说不上,只是作者写作心理的一种平衡。

问:林斤澜先生说您是“来自平民,出自平常,贵在平实”,您是怎么理解的?

刘庆邦:一个作家的智力由三种基本力量组成:记忆力,理解力,想像力。记忆力又是这三种力量中基本的东西。一个人若失去了记忆,就等于是一个傻子。而一个民族失去了记忆就更可怕,就会重蹈灾难的覆辙。作家的一个重要责任,就是不断唤起人们的记忆,并为民族保留记忆。我是上个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经历的事情比较多,记忆比较丰富,我愿意回忆过去的事情。创作的状态就是一种回忆的状态。形成了回忆的状态,就沉淀过了,选择过了。就拉开了距离,有了距离之美和分寸之美。

问:几十年来关注着煤矿工人,您看到了什么?是通过什么方式去基层?

刘庆邦:煤矿产业的手段在发生变化,手工变成机械化产业,木头支护变成钢铁的综合支护,这些不是我着重关注的,我更关注人的心理的变化。我常常一个人深入到煤矿,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任何应酬,一杆子扎到底。有一次我去河北的一家小煤矿,发现那里还用骡子拉煤;我偶尔走走“关系”,通过朋友介绍深入到国营煤矿,住在矿工宿舍里,和矿工一起排队买饭。靠着这种扎扎实实的“接地气”,虽然离开一线,我仍能准确地把握到现代矿工的心理变化。矿工们对中国的贡献是巨大的,这个由七百多万人支撑起来的群体,为中国提供了70%的能源,但他们的内心世界却被忽视了,我希望写一部矿工群像的生活,写矿工奉献与牺牲的精神。我曾经深入到郑州煤业(集团)公司,这里的大平煤矿曾在2004年发生重大瓦斯爆炸事故,造成一百多人死亡,我陆续采访了矿难后职工家属,关注他们怎么战胜伤痛,面对生活。

矿区大都在城乡接合部,矿工多数来自农村。从农村到煤矿,从农民到工人有很大转变。矿工是特殊的生态群体,作业环境和任何行业都不同,看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狭小、黑暗的环境中,只有矿灯一点微弱的光亮。他们受到水、火、瓦斯等灾害的威胁。但是,他们在黑暗中维护着中国的光明。

“每个人都是一个响器,都渴望发出自己最‘惊心动魄’的声音,而我的作品就是我的响器。”刘庆邦说。可是,他又总是低调,总是谦虚着,保持一颗平常心,他知道应该把自己放得很低,低得跟在矿井下面一样。

问:短篇、中篇、长篇各种题材您都驾驭得游刃有余,有何体会?

刘庆邦:我是短篇、中篇、长篇都写。短篇已发表了三百来篇,中篇三十多篇,长篇九部。哪个材料适合写哪个体裁,我就写成哪个体裁。我是说过,不论哪种体裁的小说,都像是水的性质,短篇像瀑布,中篇像长河,长篇像大海,三者不可互相代替。比如说一些材料写不成短篇小说,但可以写进长篇小说里。至于说我的中长篇小说不如短篇影响大,我不大在意,该写什么,还写什么;该怎么写,还怎么写。

问:作为专业作家,您觉得“体制”对自己的创作有何影响?

刘庆邦:自2001年调到北京作家协会当专业作家以来,我的作品明显多起来。我赞成职业化写作,它不仅可以使作家拥有大块的时间,职业化写作本身就是一个高度,意味着一种责任。比如体育界的职业篮球运动员和职业乒乓球运动员的存在,是竞技的需要,也是民族精神和国家荣誉的需要。我的小说主要是写农村生活和煤矿生活。这是我所熟悉的两个领域,我的诸多人生经验是从这两个领域得来的。我的写作是从人生经验和生命感悟出发。我现在的写作既调动着以前的生活积累,还每年都到农村和煤矿看一看,以补充新的创作素材。我是个笨人,只能写自己所熟悉的题材。写作和打煤井的道理是一样的,照着一个地方挖,挖得越深,才会挖出煤来。东挖一下,西挖一下,那是勘探,是普查,不是采矿。

问:您的作品常给人以沉重感。

刘庆邦:我不喜欢轻飘飘的东西。我们的历史是沉重的,现实是沉重的,作家的心也是沉重的。一个诚实的劳动者不知不觉就写出了沉重的东西,这没办法。拿中篇小说《卧底》来说,一个记者本应代表着社会的良心,以揭露丑恶和维护公平正义为己任,可不法小窑主请记者喝了一顿酒,许给记者几千块钱,就把记者给收买了,记者很快就站到了作恶多端的小窑主的立场上,答应为小窑主评功摆好。这是没有信仰的结果。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没有了可信,没有了敬畏之心,没有了什么怕头儿,是最可怕的。作家有责任指出这一点,以唤起人们的良知和敬畏之心。

问:您的小说总是出奇不意,尤其是结尾。

刘庆邦:我重视小说的结尾,结尾是小说演进的方向,也是目标所在。一篇小说是否完整,是否完美,是否有所升华,往往在结尾体现出来。李敬泽说他在《哑炮》小说的结尾处看到生命的软弱,灵魂的软弱,我认同他的看法。我在别的地方说过,作家写小说,从来都不是坚强的表现,而是脆弱的表现;从来都不是喜悦的表现,而是痛心的表现。作家容易看到生命的尽头,他在心里为人类痛哭,也为自己痛哭。他想通过写作安慰一下自己,减少一点疼痛。谁知相反,越写越疼痛。

出门带一本自己的书,是刘庆邦多年养成的习惯。把书打开,不管翻到哪一篇,仿佛打开了一扇门,里面有个人把他轻轻一拉,他就进去了。

问:您有一个观点,就是拿作品说话,做诚实的劳动者。

刘庆邦:作家应该诚实劳动,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写作态度上,应该更加严谨和踏实,不能采取投机取巧的方式。其次是在精神人格方面,要提高对自己个人修为的要求,一位作家首先要是一个善良的人,才能写出弘扬真善美的作品来。最后是在心态方面,不能一味迎合市场,迎合某些人的低级趣味,而应该担当起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职责。

问:很多大学开设了写作教程。您认为小说写作有特定的训练方法吗?

刘庆邦:不少作家认为写作不可教,写作方法不可传授。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小说创作还是有规律可循,有技巧可学。我多次应邀到鲁迅文学院讲课,主要就是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讲一些创作技巧。我们的写作课讲宏观的东西比较多,讲大道理比较多,讲操作方法比较少。听说美国也办作家班,他们把一篇小说拆成零件,再把小说组装起来,从技术层面讲得比较多。这种做法虽然比较机械,但对写作训练来说是有效的。

问:文学评论对您有启发意义吗?

刘庆邦:我看重文学评论。特别是对于评论我小说的评论,我都要看一看。前不久,贵州的何锐给我打电话,说今年《文学评论》第3期发了王彬彬写的一篇长篇评论,评论是以我的长篇小说《遍地月光》为例,谈关于长篇小说的语言问题。得到信息后,我专门跑到社科院文学所《文学评论》编辑部讨要了两本杂志,回来拜读后,受到了不少启发。

我们写小说偏重于感性,或者说是从感性出发。而评论家的评论理性的东西多一些,评论家常常能说出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正是这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会引导我们的创作。

他的小说,酷烈者有,如《神木》中两次描写两个杀人犯的作案过程,《平地风雷》中乡村的残杀事件,《血劲》中写屠夫杀狗;柔美者有,如《鞋》、《梅妞放羊》等,像现代田园牧歌般萦绕着;痛并快乐着的成长者有,如《少男》中缜密的心思如无边的春水。很多人问刘庆邦为什么总是写河南,他说:“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根。河南养育了我,我的血管里流淌的还是我老家的血液,所以一进入写作状态就回忆起过去的生活。”

问:作为“中原作家群”的一员,您有怎样的感受?

刘庆邦:中原作家群是存在的,这的确是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但写作从来都是个人的事,不是集体行为,是心灵化的内部生活,不是社会化的外部生活,写作还得靠自己挖掘自己,自己完善自己。

问:很多评论家注意到,无论是本土河南作家,还是走出来的河南籍作家,共同特点是“根性写作”。不知您是否认同?

刘庆邦:一个地方出了这么多作家,应该与历史有关,与土地有关,与文化有关,甚至与语言的优势有关,值得分析。至于根性写作,我觉得这不仅是中原作家的特点,全中国及至全世界的作家,哪个作家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谁没有自己的根呢!

问:您曾提到在多年的写作中不断要回去接接地气,在“接地气”的过程中,您体会到什么?有怎样的收获?

刘庆邦:一个作家要做到持续写作,应具备以下六个条件:真正热爱写作;用学习的观点对待写作;用劳动的态度对待写作;始终保持一颗平常心;知难而进;还要一个好身体。这六个条件当中,所谓学习的观点,主要是不断向生活学习。学习的过程,就是接地气的过程。

问:您认为中国作家走向世界还需要在哪些方面有所突破?

刘庆邦:我想,中原作家面临的问题,也是中国作家面临的问题。比如我们承认卡夫卡的小说写得好,可我们学不会、写不了那样的小说。就算你使劲模仿,写出来还是皮像肉不像,不是那么回事儿。这背后恐怕有一个缺乏务虚哲学支持的问题。

问:您的写作习惯有哪些?妨碍你创作的都有哪些事情?我知道您喜欢喝一点酒,酒精给您带来过灵感吗?

刘庆邦:我的写作习惯是早上起来写作,一般来说不熬夜。每天早上,当别人还在熟睡时,窗外还黑着,我就开始了写作。

我这种习惯是在报社工作时养成的。我在煤炭报当10年副刊部主任,每天忙碌一天,晚上没有精力再写小说。自己又不愿意放弃写小说,怎么办呢?只有早早爬起来写。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早起早睡的习惯。妻子说我是个老农民,说老农民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说其实老农民的习惯不错,遵循的是自然规律。

我没有酒瘾,自己在家不怎么喝酒,只有出来和朋友们聚会时才喝。我承认酒是好东西,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喝酒和不喝酒,精神不在一个层面的。喝过酒之后,确有一种飘飘欲仙、灵魂飞升的感觉。酒精没有给过我创作灵感,喝了酒我只想睡觉。我没有写过关于酒的小说,但人喝过酒后的状态我还是写过的。

问:有很多作家,到了一定的年纪会重复自己。

刘庆邦:年纪大了创作力当然会逐渐消退。好比果树有挂果期,女人有生育期,作家的写作也有黄金期。年纪大了,激情没有了,想象力也会减弱。

林斤澜跟我说过,他80岁之后,写东西很费劲,也想写,但集中不起精力。精力刚集中起来,很快就散掉了。上了年纪,能重复自己算是好的,多数情况是重复不动了。飞人乔丹倒是想重复自己呢,但他再也飞不起来了。

问:作为作家,您有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局限?事业中最大的缺憾是什么?

刘庆邦: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小说写得太实,抽象能力不强,思想不够深刻。缺憾是还没有写出一部厚重的长篇小说。

“这里的泥巴起来得可真快,看着地还是原来的地,路还是原来的路,可房国春的双脚一踏进去,觉得往下一陷,就陷落下去。稀泥自下而上漫上来,并包上来,先漫过鞋底,再漫过脚面,继而把他的整个脚都包住了……”刘庆邦的《黄泥地》自此开篇,那不动声色的铅字却像无边漫延的沼泽,扯住你的目光你的心,愈挣扎愈往下陷。

问:作品开始进入比较松缓,越往后越好看,情节紧凑,高潮起伏。从写作初就设定这样的节奏吗?

刘庆邦:事物的运行都有节奏,一般都是先慢后快,快到一定程度,再慢下来。这是自然规律。文学作品的节奏也是这样,先是“转轴拨弦三两声”,再是“铁骑突出刀枪鸣”。如果一上来就紧锣密鼓,进入快节奏,后面就不好写了。

除了您说的看上去进入有些缓慢,开始出场的人物也比较多,情节的铺排似乎也有些散漫。怎么说呢,这是整部作品的需要,也是我有意为之。它引而不发,在为主要人物的出场营造气氛,搭建舞台。说得不好听一点,是村里人集体性地为主要人物挖陷阱,把陷阱挖得颇有诱惑力,并极具隐蔽性,等待主要人物往里跳。从这个意义上说,开场出现的每一个人物、情节、细节,甚至每一块泥巴,都是有效的。有些看似闲笔,其实不可等闲视之。还有,小说的开始部分表面看好像有些轻松,内里却暗流涌动,杀机四伏,心弦是紧张的。

问:故事发生在80年代,听说是有原型的?为什么沉淀了这么多年?现在再写,会不会觉得可能与当下脱节?

刘庆邦:不能不承认,这部长篇小说的一些人物的确有原型,不仅主要人物有原型,其他有的人物也有原型。小说的一个重要功能是塑造人物,特别是一部长篇小说,总得有几个人物能给读者留下印象。而要把人物写得好,我们脑子里须装有很多人物,供我们挑选。好比我们要酿酒,手里得有粮食才行。如果粮食不够,一味掺假使水,再对点酒精,造出来的只能是假酒。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脑子里储存的没有一些我们所熟悉的人物,写起来就会捉襟见肘。不知别人怎样,我个人的体会,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必须有生活中的原型作为支撑。如果没有原型在我心目中活跃着,人物就很难立起来。也许我比较笨,对生活经验比较依赖,我已经写了好几部长篇小说,每部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

故事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切入,时间的跨度将近二十年。我写长篇都是向后看,是一种回忆的状态。越是熟悉的事情,越不能急着写,须放一放,沉淀一下。有句话说来也许显得不够厚道,我得等小说中的主要原型人物下世之后,才能动手写这部小说。因为活着的人还是动态的,我们对其往往看不清楚。只有这个人死去了,盖棺了,并埋进土里去了,我们才能把这个人稍稍看得清楚一些,这个人才会在我们脑子里活起来。与当下的生活是否脱节,不是衡量小说成败的标准。我们不必把小说绑在目前高速前行的列车上,“列车”它跑它的,我们慢慢写我们的就是了。小说虽说是时代的产物,并不是时尚的产物,而是反潮流、反风气的产物。小说不是新闻,不见得越新越好。小说是故事形态,故者,往也,过去的事才称得上故事。

问:一个人的抗争,想表达什么?

刘庆邦: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不太好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就是为抗争而生,与环境、灾难、邪恶、压迫、剥削、歧视、非公平、非正义等等抗争。在抗争中成长,在抗争中生存,在抗争中发展。如果没有抗争,人类就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也不会有如今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抗争意味着付出代价,甚至是付出牺牲,还常常以失败告终。抗争的教训和预期,使多数人望而却步,一些抗争就变成了少数人的抗争,或一个人的抗争。这样的抗争当然更加艰难,更加严酷,它不仅需要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精神,还具有某种英雄主义的色彩。英雄几乎都和悲剧结伴,但英雄主义仍不失积极意义。

刘庆邦认为,作家很大的一个责任就是要为我们的民族保留记忆,如果亲历过重大事件的这一代作家不写,后人没有真切的感受就更难以书写。只有坦然面对现实社会中的民间苦难,才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急流依然顽强地存在,生命在承受苦难中依然坚韧地生长、开放。

问:主人公房国春的经历,让人觉得悲凉。各级政府官员的腐败,似乎轻描淡写,甚至顺理成章,恰恰是这种“顺理成章”,让人觉得无奈和无望。写作这类小说,称之为官场小说也好、反腐题材的小说也好,您觉得难度在哪里?

刘庆邦:“直面中国基层腐败”,这是书的编者概括出来的,并不是作者写作的着力点,也不是作者要着重表现的主题。反腐败当然很好,别人把反腐作为写作题材,我也不反对,但我自己对写反腐提不起兴趣。我认为腐败是由文化土壤决定的,历朝历代都不可避免。想起我年轻时在农村搞高温堆肥,就是把一些庄稼秆、青草和粪肥堆在一起,外面糊上泥巴,让那些东西在里面发烧,发酵,腐烂,然后变成有机肥料。物质土壤有催化腐败的功能,文化土壤也是产生腐败的温床。腐败表现出来的是分子,产生腐败的文化土壤才是分母。不可否认,我们每个人都是文化土壤的一部分。要改变文化土壤的性质,不是短时间所能奏效的。

我也从不写官场小说,官场不能构成我的审美对象。有人曾劝我写官场小说,并主动愿意为我提供素材,被我拒绝了。看官场小说都让我心生厌烦,我不可能去摆弄那玩意儿。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敏感点和关注点,我对下层普通民众的生活更敏感一些,也更愿意在他们身上寄托我的审美理想。我对自己的写作要求是,怀抱人道理想,投入自己的生命,以真诚的态度,写人,写人的丰富情感,写人性的复杂性。只要写好了人性,人性生成的背景,以及人性里所包含的社会性,自然会呈现出来。

问:小说中还有一个人物,即《农民日报》的房光东。作为本家,房光东处理房国春上访一事,圆滑世故,还有些怯懦、冷酷。您如何看待知识分子?

刘庆邦:实不相瞒,房光东身上有我自己的影子。我承认房国春代表的是正义的力量,也佩服他勇于挺身而出维护正义的勇气,但我不会和他站在一边,明确表示对他的支持。人情世故告诉我,一个从村里走出来的人,万不可陷入村人之间的纷争,一旦陷入就不可自拔,会造成世世代代的仇恨。房光东所选择的立场,正是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在是非面前的抉择,那就是中庸、自保和逃避。书中还有一位知识分子的形象,是曾经被打成右派的高子明。高子明在村人的争斗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发挥的是知识分子的智力优势。但他智力的发挥,是以自身的利益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在书中,我借房国春的口对高子明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也是对知识分子进行批评,房国春说:“你少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中国的很多事情就坏在你们这些爱耍小聪明的人手里。”

我愿意承认房光东身上有我的影子,是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意思。我对社会现实的所有批判,首先是对我自己的解剖,对我自己的批判。

作品的起笔很慢,越往后越紧张甚至于惊心动魄,主人公房国春的经历与奋争,他周围的看客的言行,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或者可以说,《黄泥地》是一部向鲁迅致敬的作品。

问:最无辜的人物是皇甫金兰。作为一个善良而有涵养的女人,得不到丈夫和任何人的爱和同情,被宋建英掰断手指,她的上吊是对丈夫、对社会、对一切的无望。为什么让这样一个好人死去?事实如此还是您有意设置?

刘庆邦:谢谢您注意到了皇甫金兰这个人物,这个不起眼的人物,的确是我为之倾注了不少感情的人物。有人说整部小说没有一个完美的人物,我说有的,皇甫金兰就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美人物。她善良淳朴,任劳任怨,忍辱负重,是中国传统女性的典型代表,在她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华女性的所有美德。完美的人物往往容易受到伤害,正是这样一位完美的人物,却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个毁灭不是作者故意制造出来的,而是社会现实的逼使。皇甫金兰的自杀其实也是一种抗争,是一种无声的抗争。只是这种抗争容易被人们忽略罢了。

问:房国春在泥地里回家的描写令人动容。黄泥地是每个人离不开的土壤。它让你眷恋,让你无法自拔,但是很多时候也是甩不掉的牵绊。就像您在小说中所说:“不动声色的泥巴就像潜伏在地下的泥鬼一样,伸手就把你的脚抱住。”

刘庆邦:鲁迅先生的作品,致力于揭示和批判国民性中负面的东西,这是一种文化自觉,也是一种对国民高度负责的精神。我们向鲁迅学习,对国民性中负面的东西也应当有清醒的认识。也许不少人都发现了,我们的国民性中有一种泥性,也就是纠缠性,构陷性。这种泥性一旦爆发,会形成集体性的、无意识的人性恶,有着极强的攻击性和破坏力。回顾过去遍地涌起的匪患,还有后来的多次所谓群众运动,都与国民性中泥性的泛滥不无关系。

以我们那里黏性极强的黄泥巴作为隐喻,并安排房国春在步步陷脚的泥巴地里摸爬滚打,让他摔倒在泥巴地里,滚成了一头“泥巴猪”,其寓意可想而知,说白了就不好了。因为任何隐喻都有方向性,也有局限性。

问:房国春的儿子房守良、弟弟房国坤的懦弱无能,让人恨其不幸哀其不争。上访这样艰难无望的长期抗战,让房国春一个人承担,是否太过残酷了?

刘庆邦:房国春的弟弟房国坤、儿子房守良,也是两个值得深究的人物,他们都有各自的文化心理逻辑的行为逻辑,他们身上都承载了不少东西。房国坤是房国春的附庸,他以房国春为骄傲,房国春在村里的威望满足的是他的虚荣心。推动房国春走上漫漫上访之路,房国坤也是力量之一种,但他自己不会参与上访,他没有上访的资格,也没有上访的能力。房守良是一个可怜的人,值得同情的人。他一直生活在强势父亲专制和压迫的阴影之下,造成了他唯唯诺诺的懦弱性格,一事当前,只能是屈服和逃避。

同时,在对待家人的态度上,表现出房国春的另一面。一方面,他有道德热情,高举的是反对专制、反对压迫的大旗,而在家庭生活中,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

问:在小说中,除了正面人物,宋建英是中国小说人物谱系中最独特的一个。她的骂功被您写得酣畅淋漓。您是怎么把握这个恶毒势利的小人角色的?那些骂人的词,是怎么想出来的?您对恶的表现何以会如此深刻?

刘庆邦:骂人也是一种文化,骂文化在我国源远流长,功底深厚。我们那里有一种骂叫“骂大会”,是把骂人娱乐化了。惯于参加“骂大会”的人,三天不骂人就技痒,就着急,三天不挨骂也会受不了。骂人高手在民间,宋建英堪称一位骂人高手的代表。有文章说柳青没见过泼妇怎样撒泼,故意把一盆水泼在泼妇身上,惹得泼妇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才知道怎样写泼妇了。我觉得这个办法实在不可取。我生在农村,在农村长大,对农村妇女骂人的技艺和语言比较熟悉。不过,我不能把那些骂人的话直接搬到书面上,那样会显得过于粗俗,不堪入目。我必须用叙述的语言,把宋建英骂人的话改造一下,转换一下,起到刻画人物形象的作用就可以了。

问:宋建英找房国春骂战,村里人的围观,您把几个特殊看客的心态描写得入木三分,他们不是担心打架,而是担心打不起架来。这种看热闹的心态写出了国民的劣根性。在写作过程中,您对中国现实生活是否有新的思考?

刘庆邦:《黄泥地》里所描绘的村民对事件的围观,与鲁迅所批判的国民的看客心理不同,它比看客的心理又进了一步,它不再是消极的看客心理,而是积极的看客心理;看客不再是冷漠的旁观者,而是热情的参与者;看客与争斗的双方不是无关,而是利益相关;这样一来,看客不是害怕房国春和宋建英打起来,而是害怕他们打不起来。他们一旦打起来,看客们既可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也可以获得渔翁之利。这样的看客更可怕。

问:小说中几次提到,在宋建英骂的过程中,两位作古的老人的照片出现。有什么寓意吗?

刘庆邦:也没有多么深的寓意,只是一个对比性的写法。宋建英骂人是动,两个作古老人的照片是静。在静的衬托下,更显出动的疯狂。宋建英的举动代表现实,老人的黑白照片代表历史。历史对现实总是不可预料,总是很无奈。

问:好在小说的结局仍然是光明的,是有希望的。房国春的孙女小瑞写信在《农民日报》发表,救了爷爷,应该也是暗指希望在未来吧?

刘庆邦:我认同您的理解,一部小说总要表达作者的一些理想,总要给人心一点希望。

问:您的语言一向非常讲究,在这部作品中,也许是情节掩盖了语言,您觉得呢?

刘庆邦:您是说这部小说的语言不太讲究吗?不会呀,我一向重视小说的语言,对语言向来一丝不苟,哪里出语言,我的小说就往哪里走。只要语言好,小说就不会差到哪里去。现实中的故事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我们的想象几乎赶不上现实故事生产的步伐,我们只能在语言上下功夫,在语言上找齐。好的语言才是一个作家的看家本领。

问:《黄泥地》和《平原歌谣》等作品一类,都是写农村的,相对于写城市题材,您写农村和煤矿的作品更游刃有余,您自己如何评价?

刘庆邦:我无意当农民,当矿工,却不知不觉进入了农村和矿井深处。我有意当一个市民,也进城快四十年了,“城门”好像还对我关闭着,我很难深入进去。城市生活我还是要写,等思考得较为成熟些再说。

问:这部作品入围茅盾文学奖,上一届也有作品入围,相比而言是否这届更有信心?

刘庆邦:只是参评而已。每个作家和作家的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还是听天由命好一些。

(作者单位:舒晋瑜,《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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