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树东
在小说中触摸时代的低沉脉搏
——《小说林》2014年小说代表作扫描
◎汪树东
当今时代,由网络、电视、报刊、广告等构筑的大众传媒帝国已经对社会构成全方位的严密覆盖和暴力殖民。每天生产的巨量新闻铺天盖地,如水银般地渗入大众生活的每个空闲时间;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商业广告等更是营造着消费社会的盛世景象,引诱着大众投身于每一场消费庆典;至于国家主流媒体,自是不忘高高在上的主宰地位,在亲民路线中贯彻着毫不动摇的意识形态宣传态势。因此,2014年和往年一样,是喧嚣的、浮躁的、狂热的、亢奋的;虽然从更大历史视野来看,2014年也无非是平庸的、乏味的、清冷的、空虚的。在这种世俗化时代里,有操守的文学依然在刺破着社会表面的喧嚣与繁华,看取其内里的空虚和贫困,依然在时代大潮的躁动多变中把握着人性的迷惘和沉稳,依然在理想日趋低迷之际张扬着精神和灵性的旗帜。2014年,《小说林》杂志继续贯彻着高标准的选稿方针,以“推荐”、“短篇”、“微·小说”、“先锋”等多个主打栏目,持续推出既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批判意识、又有一定的艺术探索意识的小说佳作,引起较好的社会反响,共有十余篇作品被各种文学选刊转载。本文就对这些小说代表作做一个概览式的扫描和点评,既是重温,也是展望。
每期一个中篇小说的“推荐”栏目是2014年《小说林》的重头戏。今年推出的六个中篇小说基本上都是直面当前社会现实,富有底层关怀意识,彰显着浓郁的人文精神和批判精神的佳作,其中以宋小词的《太阳照在镜子上》(原载2014年第2期/《小说选刊》2014年第2期“佳作搜索”,《长江文艺·好小说》2014年第6期,《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3》2014年第7期转载)、程相崧的《生死状》(原载2014年第3期/《中华文学选刊》2014年8期“佳作点评”)和刘东衢的《黑河的孩子》(原载2014年第5期/《小说选刊》2014年第5期转载)为代表。
宋小词曾在2013年第4期的《小说林》上发表过中篇小说《开屏》,因其富有较深的生活蕴含和较强的艺术魅力被国内多家文学选刊转载,2014年的中篇小说《太阳照在镜子上》依然延续了她一贯的凌厉风格。该小说叙述流畅沉稳,极富吸引力,人物心理拿捏得恰到好处,性格鲜明,生气弥漫,带有武汉生活特殊的味道和活力,毫无疑问可以视之为2014年《小说林》中的翘楚之作。该小说女主人公陶平和陶安是同父异母的姐妹。陶平十六岁读高三时,父亲出轨,和母亲离婚。父亲的背叛令陶平绝望异常,从此不信任男人,也不相信爱情和婚姻。大学毕业后,她工作生活在武汉,直到快四十岁了还是单身。一次,同父异母的妹妹陶安带着三岁的儿子龙龙找上门来。原来,陶安的身世也颇为不幸,父母早亡,读书又不成,年纪轻轻就在洗脚店里给人捏脚,不到二十岁就和来自农村的同事田文军结婚了。婚后,田文军看着在洗脚城里给人捏脚也没有什么出息,想自己创业,在城市里屡试不成,就回农村去养鸭子,留下陶安一个人在县城洗脚城赚钱。孤身一人的陶安又遇到了林大庆。这个林大庆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家庭条件不好,自己的工作也不稳定,但他对陶安的悉心照顾很快赢得了陶安的爱情。于是,陶安想着和田文军离婚,带着三岁的儿子龙龙嫁给林大庆。陶平自然是反对妹妹的不合时宜、胆大妄为,在看到田文军和陶安的争执以及陶安为爱情而疯狂的举动之后,她甚至把陶安和龙龙赶出了家门。但林大庆并没有如约来迎接陶安,这让陶安陷入绝望,试图吞药自杀。后来田文军来接陶安回家,陶安有意让儿子龙龙待在陶平家里,随后跳江自杀。
阅读该小说,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宋小词对生活和人性已经别有悟解,她能够让自己的心灵深深地投入当前火热的现实生活中,深入社会最底层,感领芸芸众生的生死爱欲,随后从中发掘出值得珍惜的价值。该小说首先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写洗脚妹角色,但并没有先入为主地把她塑造为一个底层社会的受害者形象,由此来控诉世道的阴暗和无情,而是从家庭亲情角度入手,着意于去发掘像陶安这样的底层人物的生命主体性。在当前这个世俗化的时代,人心飘忽,人性虚浮,人心所向唯利是图,纯真的情感被视为笑谈。但作者笔下的陶安却非比寻常,她靠自己的洗脚手艺吃饭,绝不贪图钱财出卖色相;她在婚后喜欢上林大庆,纯粹是出于爱情。当姐姐陶平斥骂她时,她这样自我辩护道:“我出了轨又怎么了?我偷了人难道就变成畜生了,就该受人作践?就该矮人三截地过日子?我跟田文军过不下去了,你们凭什么要逼我跟他在一块?是人都会选择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谁会选择跟自己讨厌至极的人在一起过日子?结婚了又怎么样?生了孩子又怎么样?难道我的权利就没有了?”从此等来自肺腑深处的呐喊声中,我们似乎又听到了五四时期鲁迅小说《伤逝》中子君的声音,其泼辣纯真的个性也跃然纸上。最终林大庆有负于她,她感叹道“活着无味”,投江自尽。从更超越的人生立场来看,这自然是年轻人心灵的盲目和迷乱;但从另一面看来,这恰恰也是她的心灵纯真尚存的明证,因其瞬间毁灭让人痛彻心扉,更让人倍加珍惜。
陶平形象是该小说的另一个更大的亮点。宋小词在创作谈《向人物的内心进行深耕》中曾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座迷宫。写作就应该不怕麻烦,也不能有所顾忌,要勇于解剖内心,将那种瞬息间的千变万化,将人类复杂幽微的情感,有层次地、有张力地展现出来。”因为陶安的个性较为单纯,在她身上尚未呈现出多少层次的复杂幽微的情感;但在陶平身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她年龄较大,生活经历复杂,内心极为丰富,因此作者尽可能地挖掘她的心灵迷宫,呈现出极为迷人的情感变化的过程。她本来深受父亲背叛、家庭的伤害,对人性人心全无信心,离群索居,神情落寞,因此刚开始对陶安和龙龙的到来全无好感;但随着事情的发展,陶安的单纯和坚贞,龙龙的弱小和可怜,慢慢地激活了她如死灰般的心灵,让它慢慢变得柔软起来。最终她也反思,看到自己内心的阴暗:“我在心里问我自己,如果陶安不是洗脚妹,是有体面工作的,嫁的老公不是养鸭子的,是很有头脑的小老板,出轨的情人不是穷混混,是一官半职的公务员,我会将她赶出去吗,我对她会有这么多的看不惯和忍不下去吗,说到底我欺负她并不仅仅是因为当年的鸠占鹊巢,而是她的贫穷她的底层她的绝境。在我承认我自己势利的时候,我的后背陡然一阵烘热,有密密的汗从身体里钻出。我看到了我内心的阴暗,像一块生霉的豆渣一样,在我的心里深处散发着恶臭。”能够看到自己内心的阴暗,无疑是良知觉醒的表现。作者能够把陶平的心路历程写得如此细腻幽深,实在有大家手笔的风范。
当然,整体看来,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把陶平和陶安两个人物对照起来书写,从而获得了极为耐人寻味的艺术意味。陶安和陶平的对照,从人性层面看,是单纯热情的人和已经对生活丧失热情、复杂势利的人的对照;从社会层面看,又是底层人民和城市中产阶级的对照;细品起来,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写小说,说到底就是写活人物,能够在一个中篇小说中成功塑造出如此富有生活蕴含、艺术魅力的两个人物,实在是极其不容易的。应该说,宋小词的《太阳照在镜子上》对于当前文坛上那些屡屡陷入概念化的底层小说具有相当大的突破意义和示范价值。
与宋小词的《太阳照在镜子上》由家庭伦理来感受时代大潮的变动不同,程相崧的中篇小说《生死状》围绕着一家大型化工厂落户一个乡镇农村后引发的乡村生态和农民心态的双重恶化展开,现实警示意义颇为浓郁。该小说中,马庙镇地处边远,没有自然资源,也没有什么工业基础;但在一次招商引资中,张志涛镇长大力争取到了一家大型化工厂来投资。为了征地建厂,张镇长让全镇所有村长都到镇里去开项目落地生根动员会,并动员他们签订“生死状”,保证完成征地工作。其中程庄村长程喜田因为张镇长开了他一个玩笑,大为生气,便没有签那份生死状,因此成了全镇的落后分子。程庄虽然被征了地,但却没有人被安排到化工厂去当工人。后来,程喜田想方设法要巴结张镇长,试图安排儿子程东升到工厂去当工人。一次碰巧偷听到镇长等人正在商量化工厂毒气泄漏事件,镇长还想向村民隐瞒事实,而程喜田情急之下告诉本村乡亲们撤离至安全地带。然而,事件结束后,邻近村落因为毒气毒死了人而获得巨额赔偿金,引来了程庄村民的不满和嫉妒,好事变成坏事。就连程东升的女朋友金菊也被她母亲嫁给了获得赔偿金的邻村男人。程喜田面对这种事实真是欲哭无泪。随后,张镇长和化工厂厂长为了平息毒气事件,请所有村长吃饭,还给他们送礼,再次让他们签生死状。程喜田酒醉之后签了生死状,但毕竟良心未泯,酒醒后决定把钱退还给张镇长。在看到化工厂再次招人时,程喜田试图劝程庄的年轻人不要去,却遭到他们的撕打,而张镇长只是袖手旁观。
高污染的化工厂转移到马庙镇本是逐利而来,地方政府之所以要大力引进,也纯粹是为了追求靓丽风光的GDP政绩,但当地农民最直接的感受却是乡村生态的恶化。《生死状》虽然没有过多地书写化工厂是如何导致乡村生态的沦陷的,但粗粗几笔也让人触目惊心。例如村民们抓住的那只三条腿的青蛙,就是高污染下的农村生态变异的明证。不过,村民们毕竟比较无知,习惯了空气清新、流水洁净,也就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了,因此最初看到化工厂的大烟囱时,他们竟然像过节一样高兴。这真是前现代文明地区的人们因为缺乏知识对现代文明的最为浪漫的想象啊!然而,事实却是残酷,化工厂的高烟囱泄露的毒气直接造成了马庙镇程庄附近几个村落的许多人的非正常死亡。原本蓝天白云的乡村生态被笼罩在无处不在的死亡阴影之下。化工厂的高额利润,地方政府的GDP累积,村外村度假村的盛宴等光鲜事物的背后,伏藏着的就是乡村的物种变异,生态的沦陷,村民的累累白骨。
当然,更为可怕的,还不是乡村生态的沦陷,乡村人们的心态的实利化才更令人震惊。在没有化工厂之前,乡村人们的生活大体是平静的,虽然较为清贫,但人际关系还是祥和的,繁重的乡村劳动和并不丰裕的物质产品使得乡村人的心思不至于过分胡思乱想,还能够持守着简朴和善良。但化工厂刚建成,村民就开始想入非非了,憧憬着如何像城里人那样生活,连庄稼都不愿好好种了。随后他们的生活也不由自主地丧失了原先的自由自在,开始模仿化工厂里的工人做派。最为可怕的,还是他们在对邻村人因为家里有人在毒气泄漏中死掉了而获得巨额赔偿金的羡慕和嫉妒中,表现出来的那种极端地无视生命价值、只崇拜金钱的赤裸裸的物欲疯狂态度上。“你们知道吗?不得了了!上头正在调查各村的死亡情况,正在赔钱哩!据说,死一个赔给一百万,就连中毒瘫痪了的二咋呼,还得了六十万的赔偿金哩!……云生的那老娘,脑血栓在床上躺了多少年,这一死竟然给家里撇下一百万,咋有这样的好事儿哩?还有蹦蹦的爹老蹦蹦,三个月前就查出了胃癌,医生说他的大限就有半年,他咋这么会死呢?”这一段话,几乎把那种为金钱疯狂的农村人的极端心态写活了。由此可知,对于这些乡村人们而言,像瘫痪的人、患癌症的人本来就没有价值了,如果能够换到大把金钱,那无疑是最大的好事。这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中篇小说《生死状》的选材富有现实性,能够直击当前社会的现实问题,批判锋芒较为锋锐,体现了作者富有敏锐的现实感应神经。在叙述上,该小说也颇为老到从容,张弛有度,由程庄村长程喜田入手,向上勾连张镇长、副县长、化工厂的总工程师等人,向下联系各色村民,较好地展示了当前乡村的政治经济状况和人情世态。不过,该小说是围绕着事件展开的,在对化工厂的建立给乡村带来的变化的叙述上,还是显得太过拘束于现实,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稍显不足,主题开掘不够深入。
相对于程相崧的《生死状》而言,刘东衢的中篇小说《黑河的孩子》在对当前中国社会的黑暗现实的批判力度一点也不逊色,它以一个水浒式的民间英雄的悲剧故事展示出了当前中国底层社会在贫困和暴力中的无奈沉沦。小说的核心人物是逃犯庞大勇。出生于农村的他无钱无权无势,在社会里难以立足。他的父亲庞元几在乡镇水泥厂里工作,死于意外事故,除了两条腿之外,血肉之躯被搅拌机搅碎,成为出售给城里人的水泥。纵然如此,他还要接父亲的班,继续谋生,只是在看到工友的手指被截断后,他才不想干了。对于庞大勇来说,更为屈辱的,乃是水泥厂的藏老板凭借自己的雄厚财力,和他的妻子胡桂花通奸,导致他被人嘲笑自己的孩子都是别人生的。庞大勇对这个社会是仇恨的,他寻找不到更好的发展道路,也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忍辱偷生,因此就铤而走险地像水浒英雄一样诉诸以恶抗恶的反抗之路。他抢劫了镇派出所所长秦元举的几十万元钱,带着自己的情人到荒岛上去生孩子,最终又趁老婆和藏老板通奸时割断了他们的喉管,结果自己也惨遭毁灭。
作者在塑造庞大勇的形象时,跳出了读者惯常看新闻的眼光,写出了庞大勇人性的复杂性。在作者笔下,庞大勇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暴虐之人,即使在以恶抗恶的险途上,他的善良人性依然在闪耀。例如,他对待乡村少年四寅,虽然他需要四寅划船接送他和他的情人,但在给钱方面就非常大方;他是四寅的三爹的战友,因此落草之际,他还想着要送他一点抢来的钱;至于精心呵护给他生孩子的乡下女人,想着“人一走,总要留个后,我怕我连累她……”,无疑也是庞大勇的人性闪光。而他在逃亡、躲藏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勇敢、镇定,即使宁愿被打死也不愿自首,都是富有血性的表现。当然,当他最后发现自己错杀了四寅的父母,让四寅开枪打死自己,也是难能可贵的良心觉醒,颇有曹禺的悲剧《原野》中仇虎的气概。庞大勇的人生悲剧,再次宣告了像水浒式的民间英雄已经不合时宜了。
和中篇小说一样,2014年《小说林》中的短篇小说也多关注底层社会的生存苦难,发掘他们坚毅的生存品格,赞赏他们的人性亮色。
阿丁的短篇小说《链狱之旅》(原载2014年第4期/《长江文艺·好小说》2014年第11期转载)就在对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卷十《席方平》故事的后现代重述中表达了对当前中国社会生活较为绝望的犀利批判。蒲松龄笔下的席方平因为父亲死后被强鬼欺凌,决定离魂远赴地狱为父亲伸冤,谁知地狱里也是乌烟瘴气,就连冥王也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唯利是图,最终幸好得到二郎真君的审判,才重见天日。阿丁笔下的席方平却成了一个租住在城市地下室的新时代底层青年,他的父亲死后被姓羊的欺凌,于是他吃安眠药灵魂进入地狱。地狱是干燥无比的现代大都市,到处仅有黑白两色,充斥着呆滞的几何体,还有无处不在的暗探和鬼警。地狱也是是非颠倒之地,因为席方平执著上访,结果遭受舌刑和车裂,还被强逼投胎。最终席方平被教训道一切都只不过是不停运转的环链,所谓正义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点。因此席方平没有办法伸冤,只能在地下室里痛苦醒来。
该小说值得称道的有几点:第一,它承接了《聊斋志异》的丰富想象力。蒲松龄展示的是农业社会的地狱景象,阿丁则展示了后现代社会的地狱景象,两者都一样震撼人心。第二,具有浓郁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意识。如果说蒲松龄批判的是封建中国的丑陋官场和民不聊生的黑暗现实,那么阿丁的《链狱之旅》不但严厉地批判了当今中国的司法不公,而且也批判了高度标准化、同质化的现代文明。例如小说结尾写冥王的出现就颇有意味,“所有的几何体都在移动、旋转、变幻。黑白两色的矩形菱形三角形规则或不规则的多边形相互挤压、融汇,断裂、分合,瞬息万变,宛如地狱的多维屏保。我压抑着剧烈的恶心和眩晕,强睁二目从芜杂的线条形状和阴影中辨析着冥王的脸。一无所获。”这与其说是描写冥王,不如说是描绘现代人陷溺在现代都市、高度电子化世界中的异化感受。第三,具有鲜明的哲理意味。例如,小说最后由那个兜售冥界官员地址录的鬼向席方平阐释世界是链环,正义转瞬即逝一节,就相当具有哲理意味。整体看来,蒲松龄的《席方平》洋溢着前现代的农业社会的质朴和信念,而阿丁的《链狱之旅》却浸染着后现代式的驳杂和绝望。
王鸿达的短篇小说《时差》(原载2014年第1期/《小说选刊》2014年第2期“佳作搜索”)叙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出轨故事。宗浩是银行员工,妻子患病多年,花光了家中积蓄。在医院看护妻子时,认识了女医生方晴,两人发展成情人关系。一次奥运会期间,喜欢看体育节目的宗浩约方晴到五大连池去旅游,顺便可以尽情地欣赏体育节目。因为奥运会在美国亚特兰大召开,要看节目,他不得不倒时差。后来因为偶然被熟人认出,宗浩便决定和方晴尽快离开,前往大兴安岭。但此前,由于宗浩曾挪用银行的钱给妻子治病,所以在火车站他看到警察盘问方晴,万分紧张,没有赶上北去的火车,瞬间改变了主意,和方晴回到老家,主动向警察自首。该小说的叙述功力老到,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通过宗浩和方晴的关系,作者写出了一种铭心刻骨般的城市中年人的生命悲剧感。这种悲剧感,就像秋末的天空,渐渐地泛起阴云,预示着冬雪的来临一样。小说题目为“时差”,别有韵味,宗浩看奥运会节目面临着时差的困扰,宗浩和比他小十二岁的方晴之间的爱情也存在着时差的困扰,中年生活似乎处处悖逆心意,潜藏着揪心的暗礁。
徐岩的短篇小说《药材铺》(原载2014年第6期/《中华文学选刊》2015年1期“佳作点评”)依然驾轻就熟地叙述着都市底层小人物的悲欢喜乐的世俗故事。该小说的主人公陆大夫原本在南方有个温暖的家,退休之际老婆看上别人,和他离了婚。退休后,他便到哈尔滨帮表弟经管药材铺。他性情温和,和周围人相处友善。工作之余,他也无非是找朋友喝喝酒,或者到浴池泡泡澡找个妓女。一次,他偶然帮助警察破了一个银行抢劫案,自己也被蒙面劫匪刺伤,因此他想着要趁早回到南方去安度晚年。徐岩曾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作品中的悲悯和良知是重要的。往往我的作品中的人物都是我身边的人,都是小人物,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是底层人的挣扎、疾病和死亡中所呈现的那一抹亮色和暖意,这关乎我的写作经验和信仰以及个人经历。但是我还是觉得其中的一部分作品,还是真正对人的苦难的体验,甚至说它们对苦难的体验比较深切,是具有切肤之痛的。”的确,《药材铺》无疑也是作者的叙事惯例之一。无论是像陆大夫这样的人到晚年,面临着妻离子散远走他乡的悲剧;还是像云云那样,年纪轻轻就沦落到浴池里去当妓女;或者像那个蒙面劫匪一家人为了一点钱就铤而走险;等等,都是底层人民生存处境的窘迫显现。但徐岩的独特之处,并不在于机械地展示底层人民的生活苦难,而是要去发掘这些底层人民苦难生活中的和善与温情。例如陆大夫帮税务局胡科长搞到药后,和他上街喝酒,鼓励胡科长要好好活着,胡科长非常感动,“陆大夫说完话就看见胡科长一个大男人,眼眶里竟噙着几滴泪水,整张脸都涨红了,他的心就跟着颤了一下。”后来陆大夫打电话托人帮忙,还送钱给云云救她被派出所抓起来的哥哥时,“云云眼睛立马就湿了,她抓了陆大夫的手哽咽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新来的药铺老板娘很快辞掉了大平护士,陆大夫又私自送给她五百块钱。这些都写尽了底层人民的辛酸和温情。
鱼禾的《乡愁,或另一种乌托邦》(原载2014年第5期/《散文选刊》2015年第2期转载)可以看作短篇小说,也可视为长篇散文,就像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一样,文体界限难明,但意蕴深远,别有风姿。作者开篇写到那个亲人全都丧失在地震中的男人孤身一人重返家乡经营一方小店铺,在废墟上守护亡灵,就非常具有象征性。在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下,中国绝大部农村正在沦陷,我们的故乡正在成为废墟,乡愁无处消释。因此,《乡愁,或另一种乌托邦》就是对沦陷的故乡的凄凄哀悼,就是无乡可归的漂泊心灵的痛苦呻唤。那在城市里“不安生”的父亲,那为小儿子担尽了心的悲苦妈妈,那始终融不进城市的霆子,那神色萎靡的玉表姐,那事业家庭都颠簸不断的作家“我”,等等,都是故乡崩塌之后无处皈依的孤魂。他们见证了这个喧嚣时代的内在匮乏,既无力度人也无力自救,唯有在苦熬,在盼望。
2014年《小说林》中的小小说也有不俗的表现,作者往往也能选取较为独到的角度,以小搏大,透视出生活某方面的本质要素。
高瑞萍的小小说《你应该有幸福的生活》(原载2014年第1期/《小小说选刊》2014年第5期转载)叙述了一个悲戚的爱情故事。男人主公是一个小县城里的中学老师,县委书记的女儿爱上了他,但双方父母都反对。县委书记找到他,希望他能够为他女儿的幸福考虑,放弃爱情。寡居的母亲也让他清醒一点,不能接受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他被调到一个偏远的小镇中学去教书后,无奈之下,不得不找人结婚生子。谁知儿子出生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花光了多年的积蓄依然没有挽救他的小命,妻子和母亲也受不了这种打击,双双不幸去世。二十年后,当早衰的他再次见到当初的恋人时,对方已经是大学教授,依然单身。但他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只是说“你也应该有幸福的生活”。
爱情的真实意义就在于引导人超越身份、等级等外在的生存藩篱,展示出内在的心魂交流,从而开辟出迥异于尘俗世界的灵性境界。但日常世界中,身份等级、社会地位等的势力又非常顽固,浇筑出纵横交错的水泥隔阂,肆意地击杀自由浪漫的爱情。高瑞萍的这篇小小说叙述的爱情悲剧,从男主人公角度看,就是封建门第观念击杀爱情的现实版。从女主人公角度看,这个爱情悲剧却是献给爱情与忠贞的赞歌;她不计较彼此家庭条件的差异,毅然爱上男主人公,在得知他已婚后,就一个人坚守着寂寞的单身生活。在当前这个高度世俗化的时代里,像女主人公这样的忠贞的确如空谷足音。该小小说还值得称道的是,这个爱情悲剧由女主人公送给男主人公的一张照片叙述出来,显示了作者的别出心裁。
谢志强的小小说《固执的公主》(原载2014年第3期/《小说选刊》2014年第8期转载)讲述的是寓言式的爱情故事。国王和王后都非常宠爱公主,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但公主极为貌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却从来不照镜子,还四处漫游,要自己选择如意郎君,最后她找到双目失明的流浪歌手。婚后,流浪歌手便天天赞美公主的美丽,两人琴瑟和谐,幸福美满。后来王后从邻国请来专治眼病的医生试图把公主的丈夫治好,但公主却拒绝了。读罢该小小说,想必读者都会莞尔一笑,大千世界中的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公主的丑陋刚好遇到流浪歌手的失明,她的缺点便不是缺点了。于是,流浪歌手可以歌颂想象中的公主的美丽,公主也可以享受着这种无止境的赞美。从流浪歌手来看,他的失明恰恰成全了他的好运。但最后是由公主来阻止医生治疗流浪歌手的眼疾,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把它理解为自私。假如是由流浪歌手来选择呢,他到底该如何?
方再红的小小说《爱》(原载2014年第2期/《小小说选刊》2014年第10期转载)则聚焦于人性弱点对爱情的侵蚀问题。于心亮和王明加是一对好朋友,两人都爱上了应小兰。王明加抢先一步,向应小兰表白,获得应小兰的爱情。在王明加和应小兰结婚后,于心亮辞掉工作,远走他乡。谁知一年后,于心亮回家探亲,却得知王明加和应小兰已经离婚,当他气势汹汹去责备王明加时,王明加告诉他应小兰太小心眼了,没有办法生活下去。当于心亮说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王明加反唇相讥,“别站着说话不知腰疼,嫁给你试试。”于心亮果然和应小兰结婚,婚后的日子刚开始很甜蜜,但很快,应小兰的小心眼就让于心亮厌烦起来,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时,于心亮才知道当初王明加的苦处。小小说题为《爱》,要说的却是常言“相爱容易相处难”,相爱时彼此展示优点,但最终相守的婚姻生活,一方的人性弱点就有可能彻底摧毁看起来美满的爱情。这就像是“木桶定理”,木桶由许多块木板箍成,它的盛水量却是由其中最短的那块木板的高度决定。两人相爱时,每每容易看到最高的那块木板;但在婚姻生活中,最低的那块木板才有发言权。这就是现实生活对浪漫主义者的嘲讽。
至于孙春平的小小说《老院公》(原载2014年第4期/《小小说选刊》2014年第17期转载)叙述的故事在当前中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普遍性。陈老泽和老伴是居住在农村的农民,一次他们的农家小院被有钱的刘姓老总看中,最终卖了二十五万元的好价钱。等刘总派人把小院子推平重盖成五间高大亮堂的砖瓦房后,陈老泽和老伴又给刘总看门护院,成了他的老院公。刘总也只是偶尔带家人或情人来过几天清静的乡村日子,其余大部分时间还是陈老泽和老伴住。后来有人嘲笑陈老泽把自己弄得家无片瓦,他却说要是把有钱人看作自己的儿子就什么都想开了。在当今中国的城乡二元体制框架中,城市相对于乡村而言总是高高在上者,就像小小说中刘总在老农民陈老泽及其老伴面前一样。他可以随意买下陈老泽的农家院子,只为了在夏天偶尔来过几天农村日子。这无疑体现了城市有钱人的豪气和任性。按常理说,陈老泽很可能会面临无家可归的窘境,但他最终又成了刘总的老院公,整个院子大多时间都是由他居住,他把有钱人看成自己的儿子的说法虽然颇有阿Q精神胜利法的嫌疑,但也的确不无道理。作者善于从严峻甚至有些荒诞的现实生活中去发现它的轻喜剧色彩,值得肯定。
警喻的小小说《阴阳年》(原载2014年第6期/《小小说选刊》2015年第2期转载)撷取了改革开放前的农村生活的一个断片,写出了人生的些许苦味。它以一个十二三岁的农村少年“我”的回忆口吻叙述。妈妈去世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有一年,“我”家好不容易养大了两头猪,其中一头在小年那天宰杀。父亲邀请村人来吃肉,还包括曾经和“我”妈妈有过暧昧关系的大姨父。谁知大姨父喝酒时突发性脑溢血,抢救不及时死了。这下他的儿子开始闹事,幸好队长劝解,以“我”家的另一头猪抵发丧费才平息事端。奇怪的是,当天夜里,“我”居然梦到妈妈的喜庆样子。该小小说选材角度较为独到,要反映农村生活的悲苦,它仅仅选取了“我”记忆中的小年那一天的事情,惜墨如金,点到即止。其实,细读起来,该小小说也颇有意味;父亲为何不计前嫌地邀请大姨父赴宴,大姨父又因何会突发脑溢血。更奇特的是,“我”为何会梦见死去的妈妈穿红袄贴福字,难道是她和死去的大姨父在阴间团圆了?人性的复杂性、命运的波诡云谲都在短小篇幅里偶露峥嵘,令人五味杂陈。
田洪波的小小说《爹的底气》(原载2014年第5期/《小小说选刊》2015年第3期转载)聚焦于底层人民的生存韧性和骨气。满德爹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生活艰苦,但为人硬气。他的小儿子根柱在煤矿里当矿工,一次煤矿透水被困地下。无论是领导还是家属都惊慌失措,唯有满德爹从容不迫,即使五天过后都不接受二十五万元钱的赔偿。十一天后,根柱等人终于安全获救,当有人问满德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底气时,他却说:“龙生龙凤生凤,爹当过兵,儿子能孬到哪儿去?俺就知道俺家根柱是好样儿的!”该小小说塑造的满德爹形象颇为独特,淡薄名利,感情深挚,言语木讷,不急不躁,堪为底层人民中的脊梁,显示了作者对底层人民的崇敬之情。
整体看来,2014年《小说林》的小说代表作大多能够捕捉到喧嚣时代的低沉脉搏,能够强烈地关注底层社会,能够发掘人性的温暖光彩。其中最值得称道的尤其是宋小词的中篇小说《太阳照在镜子上》,在艺术探索上,虽然大多以现实主义为主,手法相对保守,但也有像阿丁的短篇小说《链狱之旅》这样构思奇特、富有浓郁的后现代艺术韵味的佳作。展望2015年,我们希望《小说林》继续推出那些饱含生活汁液、富有人文精神又勇于艺术创新的小说佳作。
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土文学的人性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