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桦
纸上的农民
◎雨桦
出生在农村的我,少年时非常讨厌农村,讨厌农村的贫穷,落后,土气,对于田野里种植的所有东西从没热爱过。那时我的眼中,城里什么都好,充满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我发誓,我不会成为农民。长大后,命运带我离开了年年都有金色麦浪的田野。
多年以后回望少年的我,忽然觉得可笑。成为城里人以后,我发现,世上最幸福的职业是我曾经最讨厌的农民——不管是白领还是官员,多数时候你要按照所谓上级或别人的意旨做事,看似风光,只有自己内心明白,这令人仰视的风光与名利背后掩藏着多少无耐和身不由己,承受多少重厄,有时甚至要做指鹿为马的事,不是我们的良知泯灭,也不是我们道德缺失,而是我们左右自己的能力是那么弱小与微不足道。但农民不一样,哪怕这块土地是你租来的,只要这块土地属于你,你就有权力决定种高粱,还是玉米,或是小麦,及大豆。你就可以在这块充满生机的田野里规划自己的想法……
对于一个有很多思想诉求的人来说,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职业。想我所想,做我所做。于是,我成了所谓的作家。因为我发现作家和农民一样,除了称谓不同以外,我们的职业有着相似的自由度。农民在田野里播种,种什么完全取决于他自己。我在纸上写字,写什么样的文字完全看自己的想法和心情,纸成了我准备播种的田野。举目四望,小说,散文,诗歌都是我在纸上种植的庄稼。管它是地瓜,燕麦,花生,土豆还是其他的什么,那种带着泥土馨香气息的粮食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喜悦与幸福感。
我愿意成为这样一位农民。哪怕一辈子隐居角落,哪怕永远无法大富大贵,我还是愿意在这样的田野里风吹日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发现做了这样幸福的农民以后,我不是一位好农民,我没有种出理想中的乔麦,高粱,大豆或者任何一类我想种植的庄稼。但我一直努力想成为一个好农民。
坐在写字桌前写这个中篇时,是一年多以前,有同学问我高中同桌阿美的下落。我才想起,我们从纯情少年已经失联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想起过她,从前,我们无话不说,形影不离。现在,我们都忘却了对方的存在。脑海里努力搜寻阿美的影像,只记得那张纯情的脸以及眼中的泪水。从小到大,她与母亲的关系水火不容,她讨厌的母亲一直要和父亲离婚,因为她以及哥姐,离婚的事一直久拖不决。有次上体育课,阿美意外摔倒,碰坏了膝盖,每天中午去医院换一次药,于是,她狂热地爱上了给她换药的中年医生……高中毕业后,我们都离开了原来的出生地,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试图打听她的下落,但一无所获。当年,我并不理解阿美,从小到大,我与母亲无话不说,少年的我无法理解她对爱的渴望,多年以后的今天,想起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的阿美。有想念,有婉惜。我想还原她的那一段生活,以小说的方式。但我发现,我对她如此陌生。
我们的人生如此迥然不同。
其实,生活中的你和我,你们和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亲人间恶语相加。情人间恨得你死我活。皆因我们总是不能正确读懂彼此。总是不能学会换位思考。柔软的心灵就像地震时突然破坏的地表,由此,从里到外一层层地撕开了无数的口子,尽管付出很多努力,疤痕还是越撕越大。
或许,这就是生活,我不能忽视,也无法逃避,这是一个作家的职业敏感所决定的,想起阿美,心里总是有隐隐的疼。一次聚会,朋友告诉我,少年时,半夜里起夜,她看见陌生男子睡在母亲身边的情景。她拉开灯的瞬间,母亲也看到了她,但是,母亲没有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关了灯,继续睡觉……当时,她恨不得想自杀。多年以后,她在不幸的婚姻中挣扎得疲惫和无望时,遇到了另外一个温情无比的男人。他的婚姻同样不如意,但是,因为诸多现实原因,他无法离婚,给她一个做妻子的名份,于是,她和他就这样秘密交往着……她后来告诉我,因为自己的不幸而理解了当年的母亲,并从此停止了她们间十几年的战火。但是,她们间也不是有多亲近。结婚后,因居住环境狭小,有时母亲来家里不得不与她睡在一张床上,她能感觉到,母亲想表达对她的亲近之情,她都厌恶地挪开身体……事后,她也承认,她也想与年迈的母亲亲近,然而,她们的身体却是那样陌生。即使多年不见的久别重逢,她也不习惯与母亲拥抱或有身体上的接触。而母亲行将朽木时,她哭得死去活来……
这就是生活中我们的亲人之爱。
两个毫不相关的女人的两段人生,在小说中她们成了一个人。不是为了女主角的人生更有戏剧性,而是觉得人性中的很多丑与美都在母女的对抗中显现出来。她们间相互拼命地伤害着,又相互牵挂着,却从来不肯承认。
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所以,你只能过好你自己的一生,但作家不一样,别人的生活在你记录的那一瞬间,也成了自己的体验。在你的字里行间,有多少主角,多少故事,多少泪水,就有多少悲喜跌荡起伏。在别人的人生里失落,痛苦,也在别人的人生里喜极而泣。甚至苦苦追问,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居然会如此南辕北辙?
我喜欢作家这个职业,让我经历了好多种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人生。从灯红酒绿到小桥流水,从星级酒店到监狱。生活往往是猝不及防的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两年前,我到一家监狱,在那里生活了一周,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并未老去却已经憔悴不堪的脸,以及茫然的目光,我的心有种撕裂的感觉。在嘈杂的市井间穿梭,我用眼睛寻找不同寻常的悲喜,用笔在纸上记录这一切。做这样的农民真好,渺小但幸福,卑微而自由。
《母女》这个中篇时断时续写了近一年。
当我把这个中篇投给《小说林》时,我并没有期待一个结局,这是我一贯的做法,不再期待,是怕自己太期待而失望。因为在写完这个中篇后我便放下了,隔段时间再读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没有找到最佳的表达方式。这是一个作家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但是,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这一刻的我也有了自己的茫然。
没有想到的是,凯旋老师肯定了小说精彩部分,也提出了小说的问题所在,不得不说,凯旋老师以一个作家的眼光去审视生活,从来都是深刻和一针见血的。我也因此获得了有关小说创作的一些从未有过的经验。真金不怕火烧,好的小说需要刀刻斧砍,需要一遍一遍打磨,才能发出朴素的人性光芒,打动心灵。
谢谢你,凯旋老师,谢谢你的精准眼光和对小说如此细致的梳理与引导,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写下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