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视野中,学者们关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道路的理解是复杂的。阿明认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道路是一条建立在“纳贡模式”基础上的自主发展道路;阿瑞吉提出,它是一条建立在“国家市场经济模式”基础上的自主发展道路;沃勒斯坦则认为,它是一条建立在马克思·韦伯所说的“俸禄制”社会模式基础上的自主发展道路。有别于这三位学者的判断,弗兰克则提出,中华帝国走了一条不一样的发展道路,是一条建立在“同心圆”贸易模式基础上的自主平等发展道路,强调了体系性因素在中华帝国的兴起与衰落中所起的关键作用。可以说,弗兰克的判断具有某些原创性价值和启示意义。
关键词:冈德·弗兰克;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同心圆”模式;中国道路;中华帝国
中图分类号:B0981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5)05-0005-011
安德烈·冈德·弗兰克[ZW关于安德烈·冈德·弗兰克的生平简介,请读者参见拙作《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以沃勒斯坦的学说为切入点》,重庆出版社,2011:105。(Andre Gunder Frank,1929-2005),既是依附理论的创立者,也是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阵营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在世界体系史视野中考察了中华帝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演变特征及世界影响,揭示了中华帝国的兴起之径和衰落之因,强调了体系性因素在中华帝国的兴起和衰落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讲,弗兰克关于中华帝国兴起与衰落的理论蕴含了某些个性化内容,具有不可忽视的研究价值。
一中央之国
对于西方人来说,中华帝国就像一个“谜”,激起他们在几个世纪前就探索这一“谜”。之所以说它是一个“谜”,是因为中华帝国凭借什么力量长时间保持其“中央之国”(又称“中央帝国”)地位,这是一个令西方人困惑不解的问题。虽然西方学者作过各式各样的解答,但是我
收稿日期:2015-06-19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后期资助项目“世界体系视野中的中国道路论——以沃勒斯坦、阿瑞吉、弗兰克和阿明为例”(13JHQ014);华侨大学高水平论文、著作专项经费资助项目
作者简介:吴苑华(1965-),男,安徽庐江人,哲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国外马克思主义、生存生态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
们暂且不去管它们,现在看看弗兰克先生如何回答这一问题。
弗兰克在《白银资本》一书的中文版前言中写道:“中国史学者,尤其是哈佛的中国史学者,确实往往会倾向于强烈的‘中国中心论。但是他们的‘中国中心观主要表现为专注于中国研究或某些具体方面。他们根本看不见树林,至少看不见有一个全球世界的树林的存在。因此,即使是这些中国中心论者,更不用说几代欧洲/西方中心论者,也没有认识到,直到19世纪之前‘中央之国实际上是世界经济的某种中心。” 《中文版前言》19
请读者注意,“中国中心论”是某些西方人研究中华帝国时所形成的一种分析视野和研究方式。可是,“中国中心论”研究并非论证中华帝国是当时东亚乃至世界的某种“中心”,而是探讨当时的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及中华帝国强大的原因。关键在于,“中国中心论”实质上是一种“段代史”研究,或者说,是“短时段”或“中时段”研究,仅仅着眼于中华帝国本身及其某个历史时期发展状况,并没有将它置于整个中国历史进程或世界历史进程中考察,因而,“中国中心论”视野只有中华帝国,没有“中央之国”。由此来看,“中国中心论”实乃“欧洲中心论”或“西方中心论”的变种。所以说,西方学者的“中国中心论”是不正确的,持“中国中心论”的西方学者忽视了世界体系史而孤立地考察了中国历史。不论从何种角度定位中国,只要你还承认它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大国,那么你就得站在“树林”视野(即世界体系史视野)而不是站“树木”视野中孤立地考察它;只要你站在“树林”视野中,无论中国中心论者还是欧洲中心论者,都必须承认中国曾经并不仅仅是自身所在东亚地区的“中心国”,而且还是世界体系的“中央之国”;如果说1800年以后的中国没有世界体系可供依存,那么这个时间以前的中国绝对拥有一个“世界体系”,这就是“东亚纳贡贸易体系”(史学界俗称为“东亚纳贡体系”);如果没有这个“世界体系”存在,又何来“中央之国[ZW我们认为,所谓“中央之国”,指的是处于世界体系的中心位置的国家,它在政治、文化、经济、贸易等等方面都拥有领导权,但绝对不是西方学者所说的霸权国家。因为中央之国虽然处于中心位置,但是它与其他国家政治平等、经济贸易互惠、文化融合和谐、无战争状态、自由往来。综观世界历史,能够称得上“中央之国”的国家惟有“中国”。这也是西方学者的共识。”之称呢!
弗兰克认为,中华帝国是凭借“东亚纳贡贸易体系”成就了自己的“中央之国”之地位和声誉。他还坚定地认为,在1800年以前的世界历史上,中国的的确确是作为“中央之国”存在的,而为之服务的“东亚纳贡体系”(有时又表达为“东亚纳贡贸易体系”)并非属于东亚地理所有,而是属于当时的世界所有,它在名义上被定义为“东亚纳贡体系”,可在实质上却是一个“世界体系”,是一个以中国为“园心”的“同心圆”体系,是一个“向心圆”的世界体系,中国既是这个“同心圆”的“园心”,又是整个体系得以运转的“起搏器”。正因为有了这个“纳贡贸易体系”,所以中国作为一个“中央之国”也就拥有了历史真实性。
阿瑞吉在《东亚的复兴》一书中也思考过“中央之国”问题,可是他与弗兰克的观点有所不同。他认为,中国作为一个“中央之国”是事实,但是并不意味着这个“中央之国”就是世界的“中心”,东亚的“纳贡贸易体系”是“以中国为中心的纳贡贸易网络”,它实质上是一个地区性的贸易体系,并不是世界贸易体系。当然阿瑞吉也注意到,东亚纳贡贸易体系“不只包括东北亚和内陆地区,还包括东南亚地区”,而且,“在特定时期和特定的次级区域内,以纳贡贸易为代表的官方政治经济比非正式的私人贸易活动更加普遍”,可以说,在这个体系中,“东北亚、内陆地区和东南亚地区依靠纳贡和贸易关系,连接成一个经济、政治交往互动的紧密网络,从这个意义上讲,东亚地区具备了成为一个包含这些次级区域在内的单一世界区域的条件”[2]10。也就是说,东亚纳贡体系在阿瑞吉眼里至多是一个“亚世界体系”[3],这样,他的理解明显与弗兰克的理解相冲突。难怪弗兰克批评阿瑞吉将“东亚纳贡体系”限定在东亚和东南亚的地理区域的做法是错误的,指责阿瑞吉没有看到东亚纳贡体系实质上是一个世界体系,而且还是现代世界体系的前身。
二东亚纳贡体系
那么,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究竟是什么样的体系呢?弗兰克认为,东亚纳贡贸易体系并不是一个纯粹国家间体系,而是中华帝国社会经济的发展模式,一方面这个体系以比较发达的政治体系和经济贸易体系维护了以中华帝国为中心的东亚社会经济生活长期稳定、持续、有序发展,另一方面这个体系以白银作为统一货币,充当经济贸易的结算手段和体系内的财富储藏手段,伴随中华帝国的商品贸易活动日益远播,世界各大州的货币——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向中华帝国,天长日久,一个“中央之国”出现在东亚的中心地带。具体来说,东亚纳贡贸易体系是这样的体系:
第一,东亚纳贡体系不是区域性的而是世界性的贸易体系。弗兰克说过,“整个多边贸易平衡体系,包括印度和东南亚因逊于中国的产业优势而扮演的辅助角色,起了一种磁石的作用,使中国成为世界白银的终极‘秘窖!直到18世纪,这些商业交易的白银结算(也可以称作‘纳贡),这种中国与朝鲜、日本、东南亚、印度、西亚、欧洲及欧洲的经济殖民地之间以及这些地区之间的中心—边陲关系,在世界经济中起了一种决定性作用。”以他之见,东亚纳贡贸易体系,作为一种社会经济发展模式,在实质上是一种世界性的贸易体系。他还借用研究滨下武志的“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理论来批评阿瑞吉的错误判断以及论证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滨下武志与阿瑞吉有过广泛的合作,尤其是对东亚纳贡体系的理解在基本态度上几乎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滨下将“东亚纳贡体系”的地理范围扩大了一些,这也是他的最明显的进步之处。
根据滨下的研究,东亚纳贡体系史就是亚洲历史,这个体系把“亚洲历史(看作)一个以中国为中心、以内部的纳贡关系和纳贡—贸易关系为特征的统一体系的历史。……(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与东南亚、东北亚、中亚和西北亚有一种中心—边陲关系……与邻近的印度贸易区相连接”。重要的是,明、清两代还从制度性法规上明确规定了纳贡体系下的各纳贡国的地理等级序列,在其中,“首先是北方的朝鲜和日本,然后是东南亚的各个地区,西方的印度,最后是葡萄牙和荷兰”;并且“明确规定了它们各自的进出口岸”。在这个纳贡体系中,中央之国与各纳贡国的关系是中心与边陲的关系,它们共构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同心圆”。
第二,东亚纳贡体系不是一个军事共同体,至多是一个松散的国家间体系,实质上则是一个经济贸易体系。一些学者认为,东亚纳贡贸易体系属于意识形态意义的而非经济贸易意义的,但是东亚纳贡体系的意识形态色彩仅仅属于国家间的政治层面内容,并不属于纳贡体系的本质内容。弗兰克认为,东亚纳贡体系内的国家间政治关系处于松散状态,成员国可以随时退出体系,但是一般说来,成员国都是自觉自愿与中央之国友好交往,保持高度的双边互信政治关系;纳贡体系的国家间政治关系不是控制与被控制、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成员国并不受制于中央之国,也没有来自中央之国的威胁,彼此都保持各自主权独立和领土完整,可以说,纳贡体系内的“国泰民安”主要得益于成员国与中央之国的“准盟国式”政治互信关系。不过,成员国与中央之国的关系亲疏程度,不是由交往多少决定的,也不是由国家大小决定的,而是由它们与中国的距离远近决定,距离越近,与中国的关系越密切。不过,东亚纳贡贸易体系并没有受制于地理因素,而是超越了国家边界,将经贸活动延伸更加遥远的区域。可以肯定,东亚纳贡体系内国家间的联系和交往包括政治、文化、宗教和经贸等诸多内容,但是,经贸是维系纳贡体系的一个基本因素,经贸活动包括官方的和民间的,尤其后者的经贸活动不仅活跃而且内容丰富、距离远、范围广,且成员享有平等的贸易权利。
滨下先生强调了东亚纳贡体系作为一种商业体系,其商业竞争关系和日益扩大的商业网络已经广泛存在,“整个复杂的纳贡贸易结构的基础是由中国的价格结构决定的……纳贡贸易区组成了一个统一的‘白银区,即白银成为中国持续贸易顺差的结算手段”165-166。比如中国的“白银”,并非完全自产,一部分来自中亚、中东、北非、欧洲,甚至美洲的白银也经过日本和欧洲人大量流向中国,从而形成了一个以白银作为联系纽带的世界经贸网络,直到19世纪下半叶毁灭于欧洲殖民主义侵略战争。从现在看,东亚纳贡体系运行的时间远比欧洲资本主义体系来得长久,最根本的原因是中国人的务实风格和奉行相互尊重、互惠互利的经贸原则,尤其是中国一直坚持使用“白银”作为货币,为东亚纳贡体系的经贸长期发展提供了保障,也在客观上确立了中国在整个经贸活动中的领导地位。正如弗兰克所说:“外国人都不得不为了换取中国认为便宜的出口货物而倾其所有地支付给中国大量的珍贵白银,使白银每年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国”。
从以上分析看,无论阿瑞吉还是滨下武志等学者对“东亚纳贡体系”的理解都是不同于弗兰克的。弗兰克是根据他们的研究(尤其是滨下的研究),大胆地提出“东亚纳贡贸易体系”包括了当时的欧洲、乃至美洲在内的世界广泛地区,明确提出东亚纳贡体系不是一个区域性的贸易共同体,而是一个真正的世界贸易体系。弗兰克的大胆判断依据当时的世界流通货币——白银的流量和流向。
三东亚纳贡体系的特质
作为中华帝国兴起之径,东亚纳贡体系具有什么样的发展优势或特质呢?在弗兰克的视野中,与欧美资本主义体系不同,东亚纳贡体系包含了如下几个特质:
第一,以中国为中心的纳贡贸易体系在本质上是一个平等的、相互尊重的、互惠共赢的贸易体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的等级化建立在地理位置上而不是意识形态和价值观上,对其他纳贡国不持歧视态度而是一视同仁,为保持和促进国家间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友好往来和平等交流创造了和谐的国际环境。阿瑞吉说过,由于中国不以战争征服和占领其他国家,而与其他国家平等贸易和友好往来,建立双边互信关系,从而和各个国家保持长期睦邻友好、和谐相处、共同发展,这是现今流行的以欧美为中心的世界体系所不可能做到的,因为后者虽然也是中心—边缘关系结构体,但它推行不平等贸易,对边缘区国家和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实施全面控制,造成他们长期陷入依附性发展困境中。弗兰克通过研究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复兴,反证性地揭示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区发展中国家的长期不发达的真正根源。
第二,中华帝国长期掌握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的领导权,确保东亚纳贡体系长期有序稳定发展,从而也确保了中华帝国及其东亚体系内各国长期有序稳定发展。中国在纳贡体系中不是实行像西方强权国家那样的世界霸权,而是推行平等、互惠的贸易政策带领其他亚洲国家共同发展。正因此,中国对纳贡国家的请求帮助不附带任何政治条件,中国从来不干涉纳贡国家的内政,只提供必要的帮助。这是西方霸权国家不可能做得到的,因为它们想运用霸权控制他国、盘剥他国剩余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方列强掌握的“世界霸权”不是真正的世界领导权。可以说,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领导权,因此,从热那亚到葡萄牙和西班牙再到荷兰以及英国和今天的美国,人们看到的资本主义经济霸权的实际流转过程,而看不到世界领导权的转移。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当“一个大国的霸权衰落后,接踵而至的是同其他竞相取代其地位的一些大国,进行经济、政治和军事竞争”。而“在同这些大国相竞争的时期结束后,先前的霸主则被另一霸主替代”[4]10。霸权与霸权转移是伴随“资本积累中心的政治、经济主导地位在几个积累中心之间的轮替及轮替期间的竞争”[4]10而发生变化的。从根本上讲,西方国家的“霸权是积累财富的手段,而非仅仅是攫取‘权力或建立‘秩序的工具”。这也告诉我们,宁要纳贡体系下的世界领导权,也不要西方资本主义体系下的世界霸权。
第三,长期实行“无剥夺性积累”发展模式。弗兰克认为,“积累进程是世界体系发展进程中最重要、最主要的进程”。不过,资本积累在东亚纳贡体系下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下的表现是不同的。一般说来,资本积累的成功是保持世界体系的领导权的基础,没有实力,哪里能掌握世界领导权呢,更不用说西方国家追踪“世界霸权”,那就更加需要强大实力作为后盾。资本积累不是现代国家的专利品,古代国家也实行资本积累,东亚纳贡体系就有了资本积累,尤其是中国把资本积累视为固本强国的战略性安排。所不同的是,中国历朝的资本积累是“无剥夺性积累”,而西方国家的资本积累恰恰是“剥夺性积累”。中国的资本积累通过繁荣国内经济,亦即国家实施修养生息政策,发展生产,活跃经济,增长财富等措施,完成战略物资储备。西方国家的资本积累建立在殖民主义战争和非法贸易上。此外,西方国家的资本积累“长时期以来一直是竞争性的”[4]《中文版序》5经济活动,是单一的经济扩张和财富积累,造成世界的不平等发展;东亚纳贡体系下的资本积累“并不仅仅就是一种生态、经济、技术、社会、政治和文化演变的连续不断的进程,而且也是一种生态、经济、技术、社会、政治和文化演变的历史积累进程”[4]123,带动东亚、乃至世界的和谐、协调发展。
第四,长期倡导以儒家文化价值观为核心价值观,为中华帝国及东亚体系内各国提供了“精神向导”。人们知道,自19世纪以来,西方人一直津津乐道其社会进步和发展成就,言语之间总是充满了优越感和自豪感,在世界交往中,摆出一副“教师爷”姿态,标榜欧美资本主义社会经济文化的先进性、优越性,又总是蛮横地向发展中国家“灌输”它们的制度、文化和价值观,大搞“价值观外交”,排挤和打压持“不同价值观”的国家。
以弗兰克之见,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始终倡导“丛林法则”,而且干了许多违背人类公义和道德原则之事。一方面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在主观和客观上都恶意阻止和破坏亚非拉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另一方面它们极尽其能事丑化和贬低非西方文明,并且神话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及价值观,与此同时又赤裸裸地将剥削和压迫说成天经地义,将两极分化和资本主义霸权行为说成“公平竞争和平等交换”,将建立在强者操纵的制度和法律上的公民社会说成民主社会、文明社会,将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陷入依附性发展说成西方发达国家在帮助它们发展。只要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继续存在下去,那么世界各国和人民的公正平等发展和和谐相处就是虚妄的幻象。
可以说,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并不比中华帝国的东亚体系价值观优越多少。中华帝国的价值观具有悠久的历史传承,包含了许多优秀的价值理念,早已为东亚人民所熟知和接纳。中国领导下的东亚纳贡体系是一个平等的“同心圆”世界共同体,在其中,成员国处于平等地位和互利共赢的发展状态,很少出现中国入侵成员国的侵略战争,只有日本,总想与中国争夺东亚纳贡体系的领导权而独自发动或伙同西方列强发动入侵中国的战争,导致东亚和中国陷入百余年衰落困境。这一史实反证了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恶劣性,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不得人心,因为日本近代以来就是遵循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为典范而变得禽兽不如,因此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不可能被中国人所认同,反倒是中华帝国的价值观不仅属于东亚地区的传统价值观,而且包含了人类正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正当性。正因此,“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中国成功地抵制了‘起源于西欧的资本主义的压力……而且在过去几个世纪里顶住了西方帝国主义改造世界的潮流。”29抗拒西方资本主义势力扩张和渗透,也等于拒绝了非人道和不正义的价值观。
要言之,倡导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纳贡体系的价值观,放弃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是顺应世界体系史的演变规律的必然要求。只要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继续存在下去,那么世界范围的剥夺性积累和依附性发展就将存在下去,只有废除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放弃西方资本主义价值观,回归以中国为中心的新世界体系,倡导中国道路的价值观,我们才有希望实现各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公正平等发展和和谐相处。正如阿瑞吉所说,当今中国正在致力于创建一种合理的、平等的国际分工和贸易体系,这是世界的未来希望所在。
四东亚纳贡体系的历史作用
那么,东亚纳贡体系在中华帝国兴起之进程中发挥过什么样的作用呢?这一问题关系到能否对中国作为“中央之国”的命运和历史地位做出合理把握,也关系到能否对世界历史进程作出合理判断。弗兰克认为,这种作用主要表现在:
第一,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维持中华帝国长期领先于资本主义欧洲。欧洲在最近二百年间逐步占据世界体系的领导权,这是事实,但是如果没有中国的文化、经济的影响和支持,欧洲不可能做到这一步。“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中央之国的中国,不仅是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的中心,而且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即使不是中心,也占据支配地位”。《中文版前言》19-201800年以前(至少在1000年到1800年间)的中国在世界经济体系中占据着支配地位,这是当时的欧洲所不具备的实力和世界地位。所谓欧洲是世界的中心,其实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欧洲从未成为世界的真正中心,至多一度是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中心,反倒是中国曾经在相当长的历史时间中作为世界中心而存在。正如弗兰克所说:“我能够首先来尝试着考察1800年以前的全球经济整体,并发现中国在其中的‘中心地位和角色。”《中文版前言》19
从全球经济的整体视野上看,人类社会经历中央之国领导下的东亚纳贡体系史和欧洲的资本主义扩张史,这就像马克思说过的,到他那个时代的人类社会史分为前资本主义史和资本主义史。换言之,世界体系史也可以分为中央之国的东亚纳贡体系史和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史,重要的是不论后者存在多久(比如500年、1000年或1500年)都是在前者之基础上产生的,因而尽管东亚纳贡体系在19世纪40年代以后走向式微,中央之国也在这个时候开始衰落,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中国成功地抵制了‘起源于西欧的资本主义的压力……而且在过去几个世纪里顶住了西方帝国主义改造世界的潮流。”29从这个意义上讲,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并不是真正的世界体系,欧洲也不是真正的世界体系的中心!
中国作为中央之国为时很久,这是资本主义欧洲所不能比拟的,即便欧洲资本主义萌芽比较久远,也不等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拥有同样长久的历史,就像弗兰克所说,“与沃勒斯坦不同,我们认为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同一个世界体系存在的时期至少要上溯5000年”[4]3。在世界体系史上,能够拥有5000年历史的国家惟有中国,中国史的5000年也是世界体系史的5000年,尽管中国作为“中央之国”的历史到19世纪40年代鸦片战争时结束了,但是世界体系史并不是从中华帝国衰落时开始,也不是从以欧洲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兴起之时开始,而是与中国历史一样长久。
也许有学者反驳道,在5000年的世界历史上,有过其他“中央之国”,比如莫卧尔帝国的印度、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阿拉伯帝国的沙特阿拉伯等等,为何仅仅以中华帝国为主体?弗兰克的回答是,尽管与中华帝国同期存在的还有其他政治帝国体系,但是它们都没有像中华帝国那样长久地存在下来,它们存在时间很短,过早地退出世界历史舞台,关键性原因还是那些过早消失的政治帝国没有一个能够拥有像“东亚纳贡贸易体系”这样的世界贸易体系和发展模式,这正是中华帝国作为中央之国之资本,为它长时期存在提供了强大的保障性力量。因此,人们不能仅仅看到中华帝国是一个“中央”帝国,也不能仅仅将它的“纳贡体系”看成是一个“亚世界体系”,而是中华帝国得以崛起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为中国作为“中央之国”铺设了一条崛起之路。
第二,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确保中华帝国长时间成为世界经济大国。需要注意,弗兰克曾经说过,我们可以从阿布-卢格霍德“结束的地方开始对全球世界经济和体系的考察”96。那么,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弗兰克认为,这样做可以清楚地看到1800年以前的世界到底谁是世界的中心,谁是它的真正的“大国”。即使按阿布所说,1400年到1800年的世界也是以中国为中心,其实,1800年以前的整个“世界经济的实际动力大部分出自亚洲,而不是欧洲”232,而亚洲的动力来自中国,亚洲和中国“之所以在世界经济和体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是由于人口和产量的庞大数量,而且还由于生产力、竞争力和贸易的优势”,简言之,由于资本构成方面的优势,尤其是它的金融制度。
人们只要看看当时世界的硬通货币——白银的流量和流向,就不难理解这一点。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白银——作为世界“货币周游世界各地,推动着世界转动,它不断大量地供应着血液,润滑着农业、工业和商业的运转机制”197。重要的是,作为这个世界经济体系的血液——白银,从世界各地流向亚洲,而且主要流向中国。这是十分清楚的历史事实,也是有说服力的史实。
然而,欧洲人长期以来撇开这一重要因素来研究世界历史,其目的就是贬低中国的世界地位和中心作用,又有意抬高欧洲自身的世界地位和作用。从欧洲人的历史观上看,欧洲历史是世界史的主体,中国历史是世界史的支体。然而,只要人们客观地研究世界历史,就不难发现欧洲人的历史观是严重错误的。正如弗兰克所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存有关亚洲贸易的文献资料大多出自欧洲私人公司。他们当然只记录了商业活动或他们感兴趣的事情,尤其是关于这些客居异乡的商人情况。因此,许多有关亚洲生产和贸易的资料被这些欧洲人的记载遗漏了。内陆经济和跨洲商队贸易的情况尤其如此,因为欧洲人几乎看不到。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们是十分重要的,而且它们与迄今1800年为止这一时期的海上贸易是互为补充的。”103
简言之,在1800年以前,欧洲“既不比世界其他地区更重要,也不比世界其他地区更先进”,“即使把它的大西洋外围地区都考虑在内,也是如此”26。换言之,“当时的欧洲绝不是任何世界范围的经济体或体系的‘中心或‘核心。”26可以说,“欧洲拥有的加入这个世界经济的唯一有效的手段是它从美洲获得的金钱。如果说在1800年以前有些地区在世界经济中占据支配地位,那么这些地区都在亚洲。如果说有一个经济体在世界经济及其‘中心等级体系中占有‘中心的位置和角色,那么这个经济体就是中国。”27中国在世界历史上的长久时间都是世界经济大国,维持世界经济社会的稳定、持续、和谐的发展。
第三,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确保中华帝国长期掌握了世界贸易体系的领导权。弗兰克认为,欧洲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看重世界体系的霸权,而作为中央之国的中国则看重其领导权。霸权和领导权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内容,真正的世界体系不需要霸权,但不能没有领导权,因此,“在近代早期的世界经济或体系中寻找所谓的‘霸权,乃是缘木求鱼”。如果有人想用“霸权”来说明欧洲在1800年以前就是世界经济或体系的中心,那必定是徒劳之举,因为那个时候的欧洲没有霸权实力,也没有掌握世界体系的领导权。“无论从经济分量看,还是从生产、技术和生产力看,或者从人均消费看,或者从比较‘发达的‘资本主义机制的发展看,欧洲在结构上和在功能上都谈不上称霸”27。
可能有学者反驳道,沃勒斯坦、阿瑞吉以及阿明等西方学者都曾承认欧洲资本主义历史上有过四次霸权中心转移,即16世纪的葡萄牙霸权、17世纪的荷兰霸权、18-19世纪的英国霸权和20世纪的美国霸权。弗兰克却认为,“16世纪的葡萄牙、17世纪的尼德兰或18世纪的英国在世界经济中根本没有霸权可言”,与此同时,“中国的明—清帝国、印度的莫卧尔帝国、甚至波斯帝国和土耳其奥斯曼帝国所具有的政治分量乃至军事分量,比欧洲任何部分和欧洲整体都要大得多”27。从这个意义上讲,欧洲即使有过某种霸权,那也是欧洲地区的,绝对不是世界体系的。如果说霸权就是掠夺权,那么欧洲资本主义霸权在现代世界体系中也“是很晚的时候才发展起来的,而且是很不彻底的,从来没有达到独霸天下的程度”231。
因此,在1800年以前的世界经济或体系中,“如果说有什么霸权的话”,那也“是处于亚洲的霸权之下,谈不上什么欧洲霸权”231-232。当时的霸权实际上是世界体系的领导权,恰恰掌握在中国人的手里,因为中国是当时最发达的、最具实力的国家。我们不能“基于欧洲一时的领先优势和结构优势,把世界其他地区说成是围绕着欧洲组建起来的”《前言》14,否则是对世界历史的不负责任的研究。
五中华帝国衰落之因
从以上内容看,既然东亚纳贡贸易体系成为中华帝国作为“中央之国”以及居于东亚的领导地位的保障性条件和优势资源,那么中华帝国为何在19世纪陷入衰落困境呢?弗兰克认为,除了西方殖民主义侵略战争破坏了东亚纳贡贸易体系,其体系性因素的消极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
当然,国内学术界通常认为,除了鸦片战争的冲击和破坏,中国在19世纪的衰落还根源于清朝政治腐败和闭关锁国、社会生产力和文化的落后。而西方学者通常把中国的衰落归咎于中华民族的愚昧、封建制度的落后、科学技术的不发达,与此同时又把欧洲和西方的兴起归功于西方人拥有“特殊的”才智和先进的制度以及发达的生产力。
弗兰克认为,政治腐败和实施错误政策并不是中华帝国衰落的主因,科技因素更不能解释这一点。要知道,中华帝国在许多方面拥有比欧洲先进得多的技术,比如农村生产技术、手工业的许多工艺技术以及企业管理经验、掌握熟练的技术工人规模也很大,等等,只是中国没有发展起像欧洲那样的机器大工业,没有广泛使用机器动力,没有实施集约化管理模式,但这些仅仅是欧洲崛起的辅助性因素,欧洲崛起建立在非法贸易和殖民主义侵略战争的抢劫上。可以说,欧洲资本主义势力入侵和殖民主义战争破坏是中华帝国衰落的直接原因,但还不是其根本原因,后一方面主要表现为“体系性因素”的作用。
所谓“体系性因素”是指中华帝国在19世纪以后步入东亚纳贡体系的长周期“B”阶段。中国自19世纪中叶逐步丧失世界体系的领导权和中心国的地位,但它没有立刻沦为欧洲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边缘”,而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此时步入东亚纳贡体系长周期的下降阶段——即“B”阶段——的结果。就是说,中华帝国的衰落发生在19世纪有其历史必然性。
地球人都清楚,中国对世界的影响力即使在鸦片战争以后处于虚弱状态下都是不可小觑的,仍然令西方人感到恐惧和不安,搞得西方列强们绞尽脑汁、拼了命地破坏、肢解和削弱中国。虽然中国饱受西方列强的欺凌、打击和羞辱,但仍然坚强地活下来。关键在于,中国一直没有沦为西方资本主义大国的附庸,因此,无从谈起中国沦为现代世界体系的边缘。作为中央之国的中国之所以在1800年以后衰落下来,其原因是复杂的,虽然不能排除晚清政府的闭关锁国政策和政治腐败以及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也不能排除西方殖民主义战争和非法贸易导致中国国力迅速下降,但根本原因还是中国在1800年以后步入东亚纳贡体系或世界体系[ZW这里的“世界体系”是指弗兰克的“5000年历史的”世界体系。的周期变化的“B”阶段。
那么,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纳贡体系是否存在周期变化呢?弗兰克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认为,东亚纳贡体系是一种世界性的经济体系,也具有变化周期,但不同于欧洲经济体系的变化周期,因而不能套用康德拉季耶夫周期,也不可能模仿布罗代尔的周期来解释中华帝国的衰落。东亚纳贡体系的周期变化与中华帝国自身的周期变化紧密关联。
在中华帝国史上,当帝国自身实力处于上升阶段时,它就有力量领导和重建纳贡经济体系,这时,东亚纳贡体系也会迎来一个新周期,并进入相应的周期上升阶段;反之,当帝国步入周期下降阶段时,东亚纳贡体系也会进入相应的周期下降阶段。可以说,东亚纳贡体系与中华帝国拥有几乎一致的变化周期,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历史周期律”。从这个意义上讲,东亚纳贡体系的变化周期不仅存在,而且与中国自身变化状况紧密关联,一容俱容,一衰俱衰,二者互为因果,相互依存。
也就是说,中国自身周期变化状况是考察东亚纳贡体系周期变化的一个参照系。比如宋、明、清三代共同既构成一个“长周期”(内含三个“小周期”),即:“公元1000—1050年到1250—1300年是一个新的重要扩张时期。在那个时期,宋代中国在重要技术、生产、商业发展方面和总的经济发展方面尤为突出。”351这个时期的中国处于周期的“A”阶段,它本身也成为当时的世界经济或体系的最重要的中心。但是,自1300年以后,中国就进入这个周期的“B”阶段,步入衰退期,直到1450年,中国又开始新周期的“A”阶段。这个“A”阶段持续到1640年,亦即世界史所称的“17世纪危机”,中国在这个时期恰逢明朝覆灭和清朝兴起,客观地讲,作为中央之国的中国在经济实力上也呈现出下降状态。不过,在清初康乾时期,即18世纪的中国经济又进入新周期的“A”阶段,这个“A”阶段持续到1800年后,此后的中国经济进入“B”阶段,即变化周期的下降阶段。在这个下降阶段,正好遭遇鸦片战争和西方殖民主义势力大规模入侵中国和东亚,不仅彻底摧毁了东亚纳贡经济体系,使得中华帝国丧失复苏的基础性条件,而且也将中华帝国社会经济发展牢牢压制在变化周期的谷低,使其恢复乏力,陷入长期衰落状况,这个周期的“B”阶段因西方势力的介入而拉长了,一些西方人士将其称为中国历史上的“延长的19世纪”。正是这个“延长的19世纪”造就了西方的兴起。“当时还处于边缘的西方第一次真正有机会改善自己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相对和绝对地位。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西方才能进一步进入一个(暂时的?)主宰时期。”355
简而言之,弗兰克将自然原因视为中华帝国在晚清时期步入衰落的根本原因,非自然原因被视为非根本原因,或曰“摧命鬼”,两类原因相遇,共同摧毁了中华帝国再次复兴的历史机遇和可能性条件,使之陷入“延长的19世纪”衰落困境,即:从1840年到1911年,晚清帝国所依托的东亚纳贡体系不复存在,内乱纷起,国内经济发展正常秩序被打乱,国力整体下降,丧失世界的领导权;从1911年到1949年间,内乱持续不断,西方资本主义势力又大肆入侵,与国内权贵资本相结合共同控制了中国经济的命脉,虽然国家市场经济模式还在,但它已经沦为“官僚买办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工具,成为内外权贵资本盘剥中国人民的工具,中国沦落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在客观上延长了这次周期的“B”阶段。
结束语
从以上内容看,弗兰克对中华帝国兴起与衰落的体系性因素的思考蕴含了独特的理论品质,对于深入思考东亚纳贡体系以及中华帝国崛起问题具有十分有益的启示意义。
人们知道,弗兰克的《白银资本》在20世纪90年代问世之初就在西方学术界引起了很大震动。有人不禁要问:弗兰克在书中提出什么理论引起人们广泛关注?坊间传说弗兰克颠覆了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论,重新界定了“世界体系”,并由此对世界历史作了重新阐释,这是引发人们广泛关注的缘由。实际上,坊间这一说法只说出了一部分缘由。我们认为,弗兰克关于中华帝国兴起与衰落及其体系性因素的思考是其理论的最大亮点之一,也是被人们热烈关注的真正动因。
我们姑且不说弗兰克对中华帝国怀有何种情感,根据前面的内容来看,他对中华帝国兴起与衰落问题的思考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欧洲中心论”视野,走向世界主义视野。
欧洲中心论主张,世界是一个“中心-边缘”结构体,在其中,欧洲是世界的中心地带,欧洲以外的地区是世界的边缘地带,居于中心地带的欧洲领先于边缘地带,以自身的力量领导和推动世界历史的进程和走向,协调和解决边缘地带国家间的冲突问题。欧洲中心论不仅错误地理解了世界历史,还人为地割断了世界历史的进程,恶意贬低和矮化边缘地带的文明成就,不承认中华文明对世界历史进步所做的巨大贡献。欧洲中心论者应当知道,如果不能公正地评价中华文明的世界历史贡献,就不能公正地对待世界历史;如果过多吹捧欧洲文明的进步性,就不只是犯了历史虚无主义错误,同时还暴露其霸权主义嘴脸。“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里,而且由来已久”,应当看到世界各个部分的发展始终处于相互联系之中,不能在割断的历史中去孤立地理解任何一个部分,“因此,我们必须有一个整体主义的全球世界视野,才能把握住这个世界——及其各个部分——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历史。但是,建立一种世界视野、克服欧洲中心论的世界观,也是相当艰难的。”
从世界主义视野上看,中华文明是1800年以前世界文明的最高水平,而且还是欧洲文明崛起的基础和前提。许多西方学者能够承认中华文明对东亚历史的贡献,却否定了它对世界历史的贡献,反而把世界历史的形成归功于欧洲文明,他们认为欧洲文明之前没有世界历史。与这类西方学者不同,弗兰克不仅肯定了中华文明的优秀品质,而且明确地提出中华文明在欧洲文明崛起之前维系着世界历史的进步;就欧洲文明来讲,它本身也是最近二百余年间在中华文明的基础上崛起的新文明类型,是以工业文明为核心的新人类文明。问题在于,以工业文明为内核的欧洲文明不是造就了世界历史而是正在毁灭世界历史,这种文明的缺陷和恶劣后果已经在最近二百余年间逐渐显露出来,诸如世界的两极分化、生态危机、核危机、经济危机(尤其是金融危机)、文明冲突、饥饿和贫困世界化、帝国主义、不平等的交换和分工等等,都严重地妨碍了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历史进程。与欧洲文明相比较,中华文明更应该受到肯定和发扬光大。中华文明虽然是一种传统的文明,但是通过变革和创新,能够焕发新的光彩,发挥新的作用,能够重新成为世界历史进步的推动力,成为世界文明的新典范。
弗兰克认为,欧洲中心论者引以自豪的内容是西方的科技成就,然而,就是这样的成就也奠基于中国(或亚洲)科技成就的,没有中国的科技进步,很难发生欧洲科技在最近二百年间的进步。中国的科技成就不只是西方科技进步的“根”,还是它的灵魂。其一,就科技水平来看,中国当时明显比欧洲高出许多,而且中国的科技水平在许多方面直到19世纪还领先欧洲。其二,除了四大发明,中国的科技一直在发展,比如农业技术、水利技术、手工业技术、造船技术、冶炼技术(比如制铜技术)、纺织技术等等都在不断更新和改进。正因此,“在李约瑟发现了有关中国科技的越来越多的资料后,他努力使自己摆脱这种欧洲中心论的原罪”261。其三,1500年至1800年间,世界的技术仍然沿着从中国(或亚洲)向欧洲方向扩散,但在1800年以后欧洲科技因其在工业和军事两方面获得了巨大成功而引人注目,其工业技术和军事技术逐渐向其他地区扩散,但在其他技术方面(比如农业)对世界影响仍然有限。其四,“技术从来不是独立发展的,而是迅速地扩散或适应相同的或不同的环境”,或者说,“技术的选择、应用和‘进步其实是对机会成本的合理回应,而机会成本则是由世界经济和当地供求状况决定的。也就是说,技术的进步不论在哪里都主要取决于世界经济的‘发展,而不是主要取决于地区的、民族的、当地的特点,更不是取决于文化特征。而技术的制度形式受世界经济的‘发展的影响则小一些。” 257-258不能因为1800年前的中国实行封建制度就断定它的科技水平低。人们应当知道,世界经济在1800年前的发展始终得益于中国科技进步的支持,如果没有它的科技进步,或者说它的科技停止发展,或被限制在地区范围内,那就无从看到欧洲兴起和世界历史的进步,世界历史远早于欧洲历史,也在于中国的科技进步给予了有力支持。因此,否定中国科技进步的成就,并不是简单地否定了中华文明对世界历史的贡献,同时也否定了世界历史。
当然,弗兰克对中华帝国兴起与衰落的思考也暴露了某些理论缺陷。从总体上看,他回避运用马克思的世界历史观来阐释中华帝国兴起与衰落问题。为什么要回避马克思理论的阐释功能?问题的症结是弗兰克错误地将马克思设定为“典型的”欧洲中心论者。弗兰克看到了,中国在历史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对人类文明的进步和世界历史的发展做出了欧洲无法比拟的贡献,也得到了17世纪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和18世纪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明确肯定。“斯密是(西方)最后一位承认欧洲在各国财富发展过程中是一个姗姗来迟的社会理论家”,但是“他于1776年写道:‘中国比欧洲任何地方都富有”,而比斯密“更晚一两代的马尔萨斯和李嘉图,甚至19世纪中期的约翰·穆勒,依然对斯密的说法深信不疑”38。那么,为什么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的欧洲人从以中国为师转向“称中国人为‘始终停滞的民族”39?这是因为“工业革命的来临以及欧洲开始在亚洲推行殖民主义的活动,促成了欧洲思想的转变,结果,即使没有‘虚构全部历史,也至少发明了一种以欧洲为首和在欧洲保护下的虚假的普遍主义”,正因此,“到19世纪后半期,不仅世界历史被全盘改写,而且‘普遍性的社会‘科学也诞生了”,它“不仅成为一种欧式学问,而且成为一种欧洲中心论的虚构”39。也正因此,19世纪和20世纪西方经典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比18世纪较现实地理解世界的欧洲视野后退了一大步。”正是在这样“后退了一大步”的背景下,“马克思和韦伯就跻身于这些从较狭窄的(以欧洲为中心的)新视野看问题的学者中间”39。斯密的理论对马克思思想产生过重大影响,可是斯密赞扬中国之类的言论却没有引起马克思的共鸣,甚至遭到马克思的冷遇,马克思反倒亲睐孟德斯鸠等其他西方学者关于中国的认识。这种状况只能说明马克思有欧洲中心论情结,就像许多欧洲中心论者一样,把中国视为“始终停滞的民族”。这主要因为,“马克思断言,在这些地方有一种古老的‘亚细亚生产方式。他断言,在整个亚洲,生产力始终是‘传统的、落后的和停滞的,如果不是‘西方及其资本主义的入侵把亚洲唤醒,亚洲会永远沉睡。”
不难看出,弗兰克将马克思划入典型的欧洲中心论阵营是一个明显的错误判断。当然,弗兰克不是出于任何意义的意识形态需要而是源于他本人对马克思理论的误解,他误读了马克思的“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他认为,马克思将“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作为落后、停滞、古代的生产方式,与此相适应的东亚社会也处于落后、停滞、古代的社会水平上,可是这种认识与事实不相符合。事实上,东亚社会,尤其中华帝国的发展水平并不是落后、停滞、古代的水平,而在1800年以前始终比世界上其他地方先进得多,即使在1800年以后的两百年间,中华帝国仍在许多方面优越于欧洲,更比美洲先进得多,由此来讲,马克思的“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不能解释中华帝国兴起与衰落,而马克思恰恰运用“亚细亚的生产方式”将东方的文明古国——中华帝国界定为落后、停滞、古代的社会水平状态,可以说,这只能说明马克思理论是某种意义的“欧洲中心论”,而不是世界主义的历史理论,这样的理论何以能够阐释中华帝国的兴起与衰落呢!
显然,弗兰克没有读懂马克思,而是教条地理解了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人们知道,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说的生产方式序列,虽然将“亚细亚的”置于“古代的、封建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之前,但这种排列并非确定性地将“亚细亚的生产方式”视为某种形式的前古代的生产方式,而是视其为前古代时期就出现的一种古老的生产方式,一种有着悠久历史的生产方式,在亚细亚地区一直以来存在下来的生产方式,与欧洲社会生产方式的历次演变相伴行至今,虽然欧洲社会经历了古代的、封建的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演变历程,而亚细亚社会在过去长时间并没有经历过这么明显的生产方式演变而是一直处于“亚细亚的生产方式”统治之下,但是这样的“一直以来存在”的亚细亚生产方式是否意味着它就是一种没有进步性的生产方式呢?是否就意味着它是一种古老的、乃至前古代的、没有发展性和进步性的生产方式呢?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可是弗兰克认为,马克思的回答是肯定的。实际上,马克思也没有明确肯定亚细亚生产方式是一种没有发展性和进步性的生产方式,相反他却肯定过东亚文明的历史进步性,肯定了亚细亚生产方式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变革精神;或者说,马克思将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与欧洲的生产方式区别开来,并列起来考察,也是为了说明欧洲生产方式的历史进化性较为明显和剧烈,亚细亚的生产方式较为平稳和渐变,在这里并没有显示马克思贬低和轻视亚细亚的生产方式之意。由此来讲,何来马克思在这个问题上的“欧洲中心论”情结呢!
也许有学者质疑我们误解了弗兰克关于马克思理论的态度和认识,因为弗兰克肯定过马克思的周期理论具有一定的解释效力。弗兰克认为,虽然马克思的周期理论着眼于经济危机的周期问题,但他的周期理论却具有某种普遍意义的解释效力。正如其他学者(沃勒斯坦、阿瑞吉、阿明等)那样,弗兰克也借鉴马克思周期理论来考察世界历史的演变特征及规律。所不同的是,弗兰克还运用周期理论阐释中华帝国的兴起与衰落问题。他认为,中华帝国经济社会发展不仅在1800年以前的漫长进程中呈现出周期变化特征,而且在1800年以后的中国经济也会有周期变化特征!尤其在19世纪,中国经济遭遇延长的19世纪衰落期,这正是其变化周期的“B”阶段,直到20世纪中叶结束,之后才开始新周期的上升“A”阶段,随后几十年间中国经济从恢复、调整到发展再到繁荣,逐步迎来中国崛起。然而,弗兰克的这一解释虽然承认了中国经济发展的历史必然性,却回避了中国人民的巨大努力在其中所起的关键作用。这就暴露了弗兰克对历史发展道路的思考缺乏历史辩证思维,尤其看不到人民群众是历史创造者的这一历史观。可以说,弗兰克的历史观虽然坚持客观主义原则,但不是马克思的历史观,而是客观唯心主义的历史观。
人们知道,人类历史的变化过程是一个自然的历史过程,具有自身的客观必然性,但是它与自然界的变化过程有着本质区别,由于人类历史是人的活动过程,人在其中扮演了中心角色,历史的一切内容离不开人的活动的作用,因而研究历史问题首先需要回答人的历史角色和地位,这一事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
欧洲中心论的错误在于夸大了欧洲人的能干,将世界历史的形成归功于欧洲人的聪明才智。这也是弗兰克所反对的一个原因,因为他看到了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在世界历史的形成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可是,当他去研究中国经济变化的历史特征时却夸大了历史必然性的作用,这时反而淡化中国人的聪明才智的作用。这就暴露了弗兰克对中国社会经济发展史的考察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因为他不理解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规律性与主体选择性的辩证统一思想,陷入了历史实用主义的误区,“选择性”地发声。我们承认中国历史的变迁带有明显的周期性特征,但是周期性并不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史的本质性,周期律并不能决定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历史走向,相反,这种周期变化本身受制于中国历史的内在因素,比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和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以及中国人民的主观能动性的作用效果等。正如叶险明先生所说,弗兰克往往着眼于话语形式的分析和批评,并没有深入历史内容,没有以历史辩证法为指导,展开世界历史(也包括中国历史)的深层解读。
参考文献:
[德]弗兰克. 白银资本[M]. 刘北成, 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Z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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