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黄油烙饼
□汪曾祺
萧胜满7岁,进8岁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奶奶过。
奶奶不怎么管他。她老是找出一些零碎料子给他接衣裳、接褂子、接裤子、接棉袄、接棉裤。他的衣服都是接成一道一道的,一道青,一道蓝。倒是挺干净的。奶奶还给他做吃的: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
后来办了食堂。奶奶把家里的两口锅交上去,从食堂里打饭回来吃。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渣子,拉嗓子。掺假的饼子不好吃,可是萧胜还是吃得挺香。奶奶吃得不香,她从食堂打回饭来,掰半块饼子,嚼半天。其余的,都归了萧胜。
奶奶的身体原来就不好,她有个气喘的病,每年冬天都犯,可是奶奶还是起来,给他到食堂去打早饭,打掺了假的小米饼子、玉米饼子。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过奶奶。爸爸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爸爸说,黄油是牛奶炼的,很有营养,叫奶奶抹饼子上吃。土豆,奶奶借锅来蒸了煮了或放在灶火里烤了,给萧胜吃了。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黄油,奶奶叫爸爸拿回去:“你们吃吧。这么贵重的东西!”爸爸一定要给奶奶留下。奶奶把黄油留下了,可是一直没有吃。奶奶把两瓶黄油放在躺柜上,时不时地拿抹布擦擦。奶奶说,这是能吃的。萧胜不想吃,他不馋。
奶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她从前从食堂打回饼子,能一气走到家。现在不行了,走到歪脖柳树那儿就得歇一会儿。萧胜知道奶奶不行了,她浑身都肿。用手指按一按,老大一个坑,半天不起来。她求人写信叫儿子回来。
爸爸赶回来,奶奶已经咽气了。萧胜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他知道死就是没有了。他没有奶奶了。他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萧胜跟奶奶过惯了,跟爸爸不熟。他起先不说话。他想家,想奶奶,想那棵歪脖柳树……他们坐了汽车坐火车,后来又坐汽车。到了一个叫沽源的县城,一辆牛车来接他们。牛车走着走着,爸爸说:“到了!”从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妈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跑上来,把他一把抱了起来。
萧胜就要住在这里了,跟他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奶奶要是一起来,多好。
妈妈给他们端来饭。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挺稠,挺香。还有一大盘鲫鱼,好大。萧胜吃得很饱。
白天没有事,他就到处去玩,去瞎跑。有时也去他家的南瓜、山药地锄一锄,从机井里打半桶水浇浇。这不是为了玩,萧胜是等着要吃它们。他们家不起伙,在大队食堂打饭,食堂里的饭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下去大概还要坏。萧胜有点饿怕了,他现在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人不是一下子饿死的,是慢慢地饿死的。
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杀了十来只羊。萧胜站在旁边看杀羊,他还没有见过杀羊。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北食堂的人闻到南食堂里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
回家,他吃着红高粱饼子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开会干吗吃黄油烙饼?”“他们是干部。”“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哎呀!你问得太多了!”
正在咽着红饼子的萧胜的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儿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水,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抓了一把莜麦秸秆塞进灶火,烙熟了。黄油烙饼发出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原载《特别文摘》2015年4月A 河南李金锋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