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有江
红楼夜宴
文/袁有江
袁有江 祖籍皖西,现居东莞。曾在《清明》《时代文学》等刊发表作品。
一盘绿油油的炒菜心刚端上桌,李伟突然打响了林昭的电话。
林昭执拗地捏着筷子,在绿丛中夹起一颗压扁的蒜子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电话铃响到第五声,他才拿起来接。李伟跟他说,你下午来一趟厦门吧。我们一起去见见那公司老总。我已跟他约好,明天上午过去。
林昭听出了李伟的弦外之音,错过这村没这店。他原本计划下午偷偷溜出去,和她一起去水木年华忙里偷闲的。近来情绪不高,夜晚都是和老婆厮守。几乎要忽略掉她了。她有意无意间扫过来的眼神,有点芥辣酱的味道。
在此之前,李伟来找过林昭。说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两个多月来,生产线一直处于半停顿状态。因为开工不满,职工只能拿保底工资,不少人都辞职不干了。生管小郭也因为受人高薪“勾引”在闹辞职。两个月亏损四十多万。林昭的头在冒汗,心在滴血。虽然工厂暂时还不至于要倒闭,但这境况如果继续恶化下去,一切就都难说了。
那天,他和李伟约好,一旦有了眉目,就一起去趟厦门。没成想李伟先去了。
某次朋友聚餐。林昭和说话低沉、舒缓的李伟挨着。李伟一只眼睛斜视得厉害,老是让人有种被偷觑的感觉。林昭不知道那斜过来的眼球是否能看清楚?他试过脑袋不动,刻意转动两个眼球向右或向左,看不清楚还很累。
他们没话找话地谈及各自的生意。林昭有些夸大其词地说他的困境。李伟说,厦门有家全达公司,做出口遥控器,线路板的需求量很大。我可以帮你介绍。林昭表示感谢,但也没太放在心上。朋友聚会的场合,尤其是酒桌上的信息,值得期待的往往不多。
一个月之后,李伟给他电话。问林昭还记不记得他是谁?林昭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话。李伟说,我们是聚会上认识的,我是李伟。林昭听了一阵,假装若有所悟。实际上还是没想起他是谁。后来约好在林昭办公室面谈。人到中年,林昭觉得自己的记忆力正走在下坡路。有好几次了,在电话里和人家小心翼翼地谈了半天,放下电话,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
林昭记起李伟谈到了吴胖子。他拨通了吴胖子的手机,问李伟是谁?吴胖子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你他妈的真是健忘。我们那次一起在君悦酒店吃饭,我介绍你们认识的。
他人怎么样?
他是我多年的老友,很靠谱的。怎么了?
他约我去厦门谈生意。
吴胖子又是一通骂。靠!这还不是我的关系吗?我叫他找你的。你不是说订单不够做吗?这是家国企上市公司。你做成了记得给我几个点回扣。放心去吧,没问题。
和吴胖子通完电话,林昭心里踏实了许多。从白云机场出发,是他的一个习惯。带她一起出差,也是他的一个习惯。其实奔赴厦门,从深圳机场要更便捷。
订机票的时候,她问他,我要不要跟你去?从深圳出发吗?
我们一起去。从白云走。
四点半的飞机。他们三点半才匆匆赶到机场。急急慌慌地通过安检,疾走过候机室通道,抵达登机口。气还没喘匀,却听到广播,因为实行空中管制,航班晚点,两小时后才能登机。
两个小时后。机场外雷电轰鸣不息,暴雨如注。透过玻璃墙,外面景物一片模糊,像是法国印象派画家的油画,看不清有些什么。蓝色的树根形闪电,连续不断地在机场掠过,像要天塌地陷。随后接到广播,因天气恶劣,飞机要延误到晚上九点。
这期间,被钝刀割肉般的等待折磨得受不了的乘客,走过去和登机口值机员理论。唇红齿白的值机员,学着老外的样式,两手一摊耸耸肩。她的动作,与传统中国姑娘的模样很不协调。
等待的时间里,李伟给林昭打过两次电话。先是问要不要等他吃饭。后是问要不要安排人接他?他说闹不准到达的时间。要是不远就打的过去。李伟说打的大约十分钟。他要李伟发酒店地址和房间号过来。
当时间和安全相冲突的时候,我们首选安全。那机长肯定地说。航空公司也不想飞机晚点。林昭相信机长说的是真的。航空公司也是公司,也要不惜一切代价赚钱。将乘客滞留在机场,一再耽搁,耽误的是他们源源不断流进腰包的钞票。
一排椅子上,除了林昭坐着没动,其他人几乎都在走来走去。他先是抱着一本《失乐园》悠然地看。看累了就闭目养神。跑来跑去的秦敏不断跟他汇报情况。后来,他让她在身边坐下来别乱跑了,读小说给他听。
像是在紧张运转地,一环扣一环的生活发条中间,硬性插入一段缓冲的三角皮带。日子的轴承就此转慢下来。时间的氢气球在外力作用下,突然增加了体积和容量。难得换取这片第四维度的空间,给他的思绪,提供了可以信马由缰的原野。
闹中取静是林昭的特长。他总能在最喧闹的时空,将自己设置成密室。有段时间,他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想象里。他觉得自己躺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地上。他嗅到了青草,野菊花和蚯蚓新翻泥土的气息,远处湖面上掠过来徐徐的清风。
二○○五年的冬天,谁被选派到南华去处理品质问题,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南华电子,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台资企业。主要生产电源插头和插座。产品以出口为主,基本不做内销。这家客户,是林昭的老板“千辛万苦”亲自找回来的。
它由一位年过六旬,骄横跋扈的台湾总经理统领日常运作。和老虎一样令人生畏的南华,一度是林昭所在公司最大的客户。老板经常在高管会议上用“我们的饭碗”、“给我们发工资的”、“刺激我们进步的”等来指代它。暗示他们要努力工作,无条件配合南华的要求,决不能轻易失去这个客户。可与南华合作不到一年,上上下下各部门就都明白,这是一家对电路板品质要求过高,对合作的各个环节都很挑剔的客户。
南华的陈总,一位身材高大,皮肤苍白,满脸皱褶的老家伙,是一个极端难伺候的主。让林昭不解的是,不管是去处理品质、交期问题还是清款,好像都要遭遇到他老人家。作为一位惯于事必亲躬的总经理,他简直就像你夜行路上绕不过去的一道河沟,一匹龇牙咧嘴的怪兽,始终让你感到棘手和恐惧。他花白的睫毛浓密修长,那对隐匿在肥厚的眼皮和眼袋之间泛着幽光的鹰隼一样的眼珠,随时都能捕捉到你做错的地方。
虽说南国的冬天不会结冰落雪,但清早的寒意还是有些咄咄逼人。
面对桌面上措辞严厉的投诉函,林昭叫来了品管,QA和业务主管。三个人静静地站在他办公台对面,姿态万千。
品管怀抱一个笔记本,一双黑虚线般的小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她努力地坚持昂起头,透过镜片看林昭身后那帧“一生悬命”的条幅。肥大的深蓝色工衣罩住大半截身子。如果不是工衣领口、袖口和胸口设计为红色的条纹,你都搞不清楚她女性特征部位长在哪里。她的嘴唇缓慢地翕动着。林昭揣测,她正在默念“阿弥陀佛!最好不要选我去”。
QA主管,一位来自江西的小伙子。个头不高,剪着过时的板寸头。他工衣的红领子被刻意拽起来,遮挡住脖颈和下巴。看起来像是为挡住凉风灌进衣服内。但林昭更愿意相信,他是希望没人看清他的面目,忽略掉他。他手里拿着几块南华退回的不良样板。好像在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冷风扑打在玻璃窗上,忽忽作响。窗外那棵白玉兰树枝摇叶晃,将白生生的阳光和黑黢黢的阴影一会拉成条状,一会剪成块状,撒在他们身上。三个人中,最让林昭觉得丧气的,还是业务主管。这家伙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裤裆。他两手死死地捂住肚子,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好像再继续站下去就要瘫倒在地。
看了他们这副德性,林昭明白,选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差都是错误的。他仰靠在椅背上,怨天尤人地看着白石膏天花板。命品管去帮他泡一杯茶。他虽然没再看她,但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神情。她麻利地将笔记本放在台面,拿过茶杯,去洗干净昨天的残茶,然后走进来放上茶叶,在热水机那里泡上水,小心地盖上杯盖,双手端着,微笑着,轻轻地放在他台面上。林昭突然坐正,她吓得身体后仰,双手撤离时,脸上露出一副绝对没出息的,如释重负的表情。林昭朝他们三人挥挥手,示意他们立即消失。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拥有这么三个活宝下属,林昭只能选择自己。他想起了秦敏的样子。想起在酒气氤氲的KTV包厢里,她被陈总拉扯在怀里,羞愧挣扎的样子。
时隔多年,林昭想,假如那天站在他面前的品管是秦敏,她会是什么姿态?生活永远没有假如。她那天正在南华恪尽职守。
哎,你在想什么呢?秦敏用手指捣捣他的腰。压低声音说,那女人对我们按兵不动很生气。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林昭转头觑了那边一眼。叫声很大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女人。她头发焦黄,缭乱。戴着一副无边眼镜。一件白底碎花,皱巴巴的套裙罩住微凸的小肚子,看起来好像怀孕了。她推着一辆放满包裹的行李车。车把手平了她鼓蓬蓬的胸脯。
林昭看她时,她不好意思地转过了脸。林昭问秦敏,你怎么知道她对我们有意见?
她在抱怨大家不团结,就她一个人在跟值机员吵架。很多人都跟过去了,只有我们没动。她不断转头瞄我们。说什么中国人就是死于不团结。
随她去吧,只要不来强奸我就好。秦敏听了,生气地拧了一把他的大腿。他疼得咧着嘴说,轻点啊你,别乱动,给我读一段新闻,我想睡觉。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特殊把戏。有时候很困但又很难入眠。她就找来报纸给他念头版新闻。尤其是那些领导走访视察类的。她阴阳怪气地念着念着,他有心无肝地听着听着,就睡熟了。
秦敏的乖巧,也许与她幼年失去父母有关。也许是因为生于穷困偏僻的山村,离家之后,又长期在底层打工使然。她总会在哪怕是一点点超越她身处阶层的生活享受面前,表现出极大的满足。她会立即两眼出神地打开一片升华的视域。也因此,她对向上攀爬,仰望收获时,内心始终充满了习惯性的期待。
那天,林昭赶到南华公司陈总办公室门口时,见门开着,里面没人。他给秦敏电话,她说马上过来。他忍不住朝里面看。大班台前面不远处,一组棕色皮沙发包围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咖啡色茶几。茶几上杯盘狼藉。
看起来像是有人昨夜在茶几上打牌,之后没来得及收拾。台面上散乱地放着金门高粱酒的空瓶,裸体摄影扑克牌,塞满烟蒂的三叶草形烟灰缸。还有几个独具特色,东倒西歪地放在茶盘上的茶杯。那茶杯外表雪白,内涂咖啡色的横条状花纹。
不一会,秦敏拿着两块板过来了。她身后不远处,白发苍苍,步履豪迈的陈总不知从什么地方,也急匆匆地赶来了。他手里也拿着几块板。秦敏和他打过招呼后,伸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里面,赶紧跑进去收拾。
他迎着陈总过去,陈总好!给您添麻烦了。
我不好,你们才好。陈总站下,指着手里的板,你看看你看看!百分之十五不良,全是狗牙残线,要拿着放大镜一片一片挑。香港那边催命一样地追货,我快被逼死了。他操一口被闽南话腐蚀得缺韵少调的普通话,毫不客气地对林昭抱怨。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他转脸往办公室走。秦敏正在弯腰收拾茶几。她圆滚滚的屁股对着门口。陈总拍篮球般拍一下她的屁股,示意她让道。他径直走到大班台后面,将板“啪”地一声丢在台面,拉开抽屉找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绕出来,对着茶几说,让你看笑话了,昨晚几个老朋友来打牌,没收拾。
林昭瞥一眼茶几,秦敏已经将扑克牌收起来了。她很快摆正了沙发。茶几上留一只倒空的烟灰缸。她端起一盆杂物出去清洗。林昭和陈总隔着茶几,面对面坐下来。
你们厂到底出了什么状况?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设备有些老化,蚀刻不良。新设备很快回来。
很快是多快?新设备不回来你们就无法改善问题啰?
林昭尴尬地笑着,对面沉似水的陈总说,目前你们的板子,我们全部用放大镜检查后出货,确保下一批杜绝这个问题。
那我线上这一批怎么办?损失谁承担?耽误了交期,香港那边是要撤单和赔偿的?后天交不了货,我要空运送到澳大利亚,运费最少六千美金。你们做过出口生意吧?
一位身着白色防静电制服的女工,拿着两个彩盒站在门口敲门。这个一脸稚气的姑娘,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她有些怯生生的,走路几乎无声。
怎么穿工衣出来?什么事?陈总站起来,像在她面前竖起一座挂满赘肉的铁塔。林昭暗想,老人家年青时一定是胖子。中年之后,可能因为什么病开始消瘦。比如糖尿病什么的。林昭记得他忌吃甜食。一脸曾经包裹脂肪的表皮没能按比例缩小。这让他的下巴吊着一圈多余的肉皮。林昭想起小时候老家墙角,端坐在阴凉处的癞蛤蟆。
他看那女孩手里的彩盒问,怎么了?女孩的头顶直到他胸部。她踮起脚跟,将彩盒凑近他,小声地说,陈总,我们不知道这上面的英文是什么意思?
他掐灭手里的烟。夺过女孩手里的一只彩盒,没好气地对着上面的英文念一遍说,我真搞不懂你们大陆中学都教了什么?你们不学英文吗?
他半鞠躬,举起一只盒子,对着上面彩印的英文单词说,看见没?这个p-l-u-g是插头。又夺过她手里的另一只盒子,对着她,指着一个单词S-o-c-k-e-t,意思是插座。明白吗?那女孩紧张地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对着林昭说,我们培训课没上好。
那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再次拿起盒子,拼读着p-l-u-g,这是插头的意思。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然后迅速拿起另一只,拼读着S-o-c-k-e-t,意思是插座。他用左手做了一个圆圈状。你可以这样记,P字开头的是男孩, S开头的是女孩,插头P插在插座S里,他将右手食指深深地插入左手的圆圈里。明白了?千万不要装错货。
女孩腾地红了脸,低下头潦草地“嗯”一声,匆匆跑出去。
林昭想笑但忍住了。秦敏已经洗干净茶壶茶杯,给他们各泡了一杯茶。
屋子里冷飕飕的。陈总示意她打开暖空调。空调伴随着一阵轰鸣启动,一股令人作呕的烟油味弥散开。她侧身坐在陈总旁边,拿出圆珠笔和笔记本,习惯性地铺在膝盖上准备记录。林昭和她隔台相望。
陈总从品质对企业的重要性开始,讲到品质不良对消费者的巨大危害。检讨了他们公司品质部把关不严等问题。说这个话题,他眼睛死死盯住秦敏。她吓得大气不敢出。大约说了十几分钟,说得口干,端起茶杯,一口喝完。秦敏忙站起来去拿他的茶杯,打算给他加水。她纤细的指尖刚要接触到杯口,被陈总啪地一声打开了。她缩回手时“啊”了一声,像被蛇咬了一口。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加茶不要拿人家杯子,要拿茶壶来倒。他伸出右手食指,指指杯口,又指指嘴巴。这是我嘴巴接触的地方,你怎么可以用手去摸?
陈总不要生气,这是小事。林昭打圆场。
唉,你们大陆人啊,做事就是不重视细节。细节决定成败……林昭的话,送了他接着高谈阔论的契机。他围绕此点,展开谈了十几分钟。
屋子里暖和许多,烟草味道也好像减淡许多。秦敏帮他们小心地添了四五遍茶水,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页。林昭和陈总讨价还价,总算谈完了赔偿事宜。
林昭觉察到老人家的神色舒展不少。他抬头看看墙上的石英钟说,我和秦主管再去车间看看。我还是担心焊接车间空气质量不好引起板面氧化。
好的。他走过来说,阿敏你陪林经理去看看,叫他们一定要处理好。你都看见了,一出品质问题,我不仅要找供应商来检讨,还要这样——他来了一个立正,双腿夹紧,我还要夹紧两颗小蛋对客户鞠躬道歉。说完,他模拟着见客户,对林昭和秦敏鞠了一个躬。
去车间的路上,秦敏跟林昭说,我们老板气糊涂了,什么话都往外蹦。林昭不觉得那是情急之下的脱口秀。他说,他不尊重我们。不是的。我们陈总平时说话很注意,对人也很有礼貌。林昭没再说什么。
这是林昭第三次和秦敏打交道。看完车间出来,他问她,秦主管,你多少工资啊?
问这个干吗?
我看你身兼多职,一定比我工资高。
不高,才……你先说问这个干吗?她有些奇怪地望着林昭。林昭的目光扫过她丰满的胸部,发现她一脸初三下半学期的表情。
我猜你一定有三千多一个月。
她吃惊地看着他,怎么可能?我才一千五。
林昭在心里暗骂。一千五,就请到了这么好看又能干的品管兼助理。
秦敏刚念到“将权力关进笼子……”五号登机口的两个美女值机员,一个打开了闸门,一个用麦克风播报可以登机了。他们提起行李排队,鱼贯而入塑钢的登机隧道,钻进飞机肚子里。林昭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意欲将秦敏收到自己麾下,起初对林昭来说,是为了释放憋在胸口的一团浊气。这气体的成分很复杂。就像他读高中时,在暮春时节,整天洋溢在宿舍里的那股怪味。你永远都说不清那是被褥的霉味,饭菜的馊味,还是鞋袜的臭味。
二○○七年三月,林昭自己当了自己的老板。刚捱过半年,公司就走到崩溃的边缘。那一阵子,他穷愁潦倒的内心,远不及一个打工人来得平和坦然。他意识到,老板真不是好当的。但在打工人的眼里,他还是一位可以用目光俯瞰世界的人。
在商业协会大会上,他有幸混迹到一帮功成名就,真正的老板们中间,和他们一起开会,吃饭,聆听他们谈论商海经纬。
那个五彩缤纷的夜晚,距离他将秦敏请到工厂三十天,距离南华陈总败走麦城六十天。距离他和秦敏第一次上床一年,距离他租下水木年华三年。
作为商圈里的小字辈,那晚他能放开做的,就是不断给大佬们敬酒。我喝完,你随意。放下酒杯,拿起茶杯给人添茶。等着人家把话说完,热情地给人家敬烟,点烟。
冒失插言自是不敢,只有一副好耳朵。他抱着取得真经的态度,在他们暧昧的调笑里,听到了一条惊心的消息。南华的陈总,为了取得索尼的订单,有意将秦敏搭配给索尼。
他有意靠近那个色迷迷的日本佬。那个叫置盐健四的壮汉,讲一口流利的中文。醉后谈到南华陈,不屑一顾地说,他那个女秘书,真是年青,漂亮,又体贴。陈总的意思,只要我发单给他们,他就派那个宝贝来跟踪品质。哈哈哈……这个面皮黑红,长相狰狞的家伙,说话时差不多要滴下涎水。看看他敦实的身体,异常发达的四肢。林昭觉得,这是一匹来自东方水域的野性水獭。
那夜回到家,林昭通宵失眠。黑暗中,他眼前浮现的,全是秦敏在陈总面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间或夹杂着她美丽的脸,丰满的胸,滚圆的臀。他脑子里全乱了套,各种镜像交织在一起。癞蛤蟆不断鼓起又收缩的下巴,雪白的肚皮,水獭捕获食物后,摔着绿毛上的水珠,疯狂地撕咬。车间永不停息的流水线,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波涛汹涌的海洋……最后打开灯,他看见一床凌乱不堪的铺盖。
黎明时分,他下决心要拯救她。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谁能拯救他。但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招进来。他和秦敏只是因工作关系打过几个照面。让她从稳定的大公司,跳槽到岌岌可危的小工厂,简直比要他离婚还难。但他想试一试。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在懵懂无知中落入虎口。
他以请教品质控制方法的名义,打电话给秦敏。东拉西扯中,探得他们公司确实要跟索尼合作。她很有可能被派过去跟踪品质。她说她不想过去,什么原因没说。这让林昭开始启动打工时,为了处理事情方便,用小费在南华买下的卧底——采购部小郭。
他最终的得手,多亏了小郭的推波助澜。
深秋的中午。在深圳宝安一家餐厅包厢里。林昭和小郭一起,喝着潮州功夫茶,抽着芙蓉王。等候着秦敏和她男朋友的到来。
林老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小郭欲言又止。林昭知道他想问什么。在等待秦敏和她男朋友来吃饭的过程,他多次显出了不理解和不耐烦。
像她这样的打工妹,大街上一挑一把,你为什么偏偏就对她情有独钟?林昭很喜欢小郭说出这么一个词。他递给小郭一支烟,告诉他不用着急。他们应该马上就到了。小郭看看腕上的电子表说,十二点了。应该快到了。
你叫了她男朋友吧?林昭问。
你老大的吩咐我敢不照做?我叫他男朋友在厂门口等。那傻瓜九点多就在那边踮着脚,扒着铁门往里看。今天是星期天,估计秦主管也只要上半天班,晚点不怕。
我买了两块潜水表,给你一块。等会她男朋友来了,你给他一块。这是日本产的,三年都不用换电池,防水防震。林昭拿出两个盒子递给小郭。小郭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迟疑了一会,说,林老板你太客气了。
林昭和小郭在一楼入口处,将秦敏和她男朋友接上来。
秦敏穿一件粉色长袖高领衫,袖子撸到臂弯。石磨蓝牛仔裤。她脱了工衣搭在右臂上,左手牵着她男朋友,不停地嘱咐他小心脚下。
那男朋友一头黑密的短发。土灰色夹克配黑裤子。有那么一瞬间,林昭觉得这真是一对很般配的金童玉女。美中不足的是,那男孩一脸傻相。秦敏牵着他的手,示意他跟林昭和小郭打招呼。那男孩生硬地挤出一股笑意。裂开的嘴巴,笑得像一只淌着酸水的生瓜蛋子。秦敏从见到林昭开始,就不断地为他们的迟到道歉。进到房间,发现专等他们才上菜,更是感激涕零。
推让了一会,秦敏牵着她男朋友坐在林昭左边。小郭坐在右边。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哥去年从梯子上摔下来,脑子有点问题,还没有完全恢复。
你哥?
呵呵,也是我男朋友。我父母去世的早,我在他们家长大。他父母对我像亲生的一样。没出事之前,他对我很好。他曾经是最好的电工,我相信他一定会恢复的。说着,她掏出一条小围巾,给他搽搽嘴角的涎水,围上去。
开席。服务员开始上菜。
林经理,你点这么多菜,哪里吃得完?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林经理现在是林老板了。小郭纠正说,他自己办了厂。专门来请你的。
我知道。这不叫顺口了嘛。林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暂时真的不能走。人总要有点良心。我男朋友出事时,陈总接待我父母来,花了一万多块钱,又借钱帮他看病,给我们租房子住。我都不知什么时候能报答人家。她看着男朋友为难地说。
没事没事,等你处理妥了再说。我今天就是来请你们吃饭的。
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秦敏努嘴指了指男朋友。她男朋友专注地看着盘子里的海蟹。小郭顺手给他夹了一个。谢谢郭主管。我男朋友这条命算是陈总捡回来的。要不是陈总叫车来抢救,他也许都不在了。
秦小姐,不是我说你,你都帮他干五年了。他就给你那么点工资,你也算报答他了。我觉得陈总就是一个神经病。他根本就看不起我们大陆人。小郭的帮腔赤裸裸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秦敏看着小郭,有些事你不知道,人家当老总也不容易。
是不是你辞职他不肯放你走?
他现在肯定不会放我走的。我一走,他那些客户的资料就摸不到头绪了。陈总最近正在联系一个日本客户。如果谈下来,公司下半年的订单就做不完。谈不下来,总公司那边可能就要撤他的职。他压力很大。正打算派我去监控品质。不过我不想去。我去了我男朋友怎么办?
秦敏为难时说话的表情,在林昭看来很可爱。那件紧身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乳房的饱满。也衬得她脸蛋更加白皙,细腻。他想起那个置盐健四色迷迷的嘴脸,心里突然有点急躁不安。
我们打工的,东家不打西家打。哪里工资给得高就去哪里。小郭说。换做是我,我才不会像你顾这顾那的。
我说不过你,反正我现在走不了。厂里还压着我两个月工资呢。
小郭看林昭一眼,林经理说了,只要你愿意过去,你压在厂里的工资他补给你。林经理是不是?你男朋友也可以过林经理那边。
可以考虑,可以考虑。林昭忙接话。
他现在这个样子能干什么?秦敏拿了张纸巾,叠好,仔细地给她男朋友搽嘴边的汤汁。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恢复?爸妈要我送他回家。我不放心家里的治疗……她低下头说,就算我要辞职,也要跟陈总说得好好的。
照我看不要去找他说什么,只管收拾行李走人。你一去跟他讲,肯定走不了。
秦小姐这是有责任心。林昭觉得小郭话有点急。
那林经理这样,我回去再想想。她看看身边只顾吃的男朋友说,我要是过你那边,我男朋友也要过去。我要照顾他一段时间。还有,还有我们压在厂里的工资……
没事,我都解决好。只要你肯来我公司帮忙。
我真的觉得好难跟陈总开口。
他们说……说陈……老板想……想……跟你睡觉……我……不同意。秦敏的男朋友冷不丁转过脸看她,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一时让林昭和小郭都很尴尬。秦敏气得照着他胳膊,狠狠打了他两下。然后,双手抱住她男朋友的腰,脸埋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林昭和小郭劝了她好久,才让她心情平静下来。
从高崎机场打的到酒店,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在总台拿钥匙时,林昭问总台,知道李伟住他们房间的隔壁。林昭想问问他明天的时间安排?路过李伟门口,他伸手要按门铃,被秦敏拦住了。她提醒他,夜深了,人家已经睡熟。
他们拖着行李箱,汗水淋漓地走到房间门口。
打开门,一股浓郁的冷气迅速席卷了全身,舒服极了。国际香型的空气清新剂不遗余力地往口鼻里钻。林昭连打了几个喷嚏。秦敏一边问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冷气开小点?一边插入取电卡,噼噼啪啪地打开了房间里的灯。林昭发现这家酒店挺有档次的。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双人间。里面除了两张床,还有一个小型茶水区。林昭暗想,我带女秘书一起来,应该出乎李伟的意料。要不他会为我留单人间。林昭很感激李伟。
他叼上一支烟,沙袋般仰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秦敏找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拿了一只烟灰缸放在他头边。嘱咐他点烟灰小心点。她去洗水壶烧水。在盥洗室看见一只大浴缸,她问,你要不要泡热水澡?这里有个很大的浴缸。
你泡不泡?
我无所谓。你要泡我给你放热水。
你要泡我就泡,你不泡我也不泡。
那我们都不泡了,冲个热水澡就睡觉,感觉很累。
好吧。林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秦敏一手拍打他的肚皮,一手拽他胳膊。他惊醒后发现,已经被秦敏剥成了一只光猪。
醒醒,去洗洗再睡舒服点。
你洗完了?他睁开眼,看见她身上裹着一条雪白的浴巾。
她扶着他走进浴室。一把椅子早放在浴室中央。
你坐着我帮你洗,别摔倒了。她取下花洒开了水,用手试试温度,开始往他身上冲。一边冲一边说,有烟灰的床等下你自己睡。我叫你小心你不小心。
你什么意思?我们一人睡一张床?
是啊。你全身这么臭谁跟你睡。
那我们一起出差还有什么意义?
哎,先生,你是出差谈生意的,不是来偷情的。清醒了没有?
林昭正要说话,一捧沐浴露从他脸上抹下来。在两只小手的搓揉中,泡沫越来越多。他觉得整个身体轻飘飘的,渐渐地全都融化成了一堆泡沫。
当初,林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秦敏这棵嫩白菜挖到篮子里。并没有立即打算将她开发成贴身秘书。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希望秦敏能在工作上助他一臂之力,和他一起让公司涉过险境。他看出秦敏是个能干,可靠的好职员。虽然,在林昭的内心深处,一直觊觎着她村姑的清纯。占有她的欲望,像一只盘桓在他下半身的毛毛虫,蠢蠢欲动。
山洪暴发冲没了秦敏的家园,也冲垮了她既定的命运轨道。那年夏天,排着队来的不幸事,让她后来一直死心塌地相信命运的安排,不再有违拗的勇气和自信。
就像重建新房时用回了旧房梁一样。一件又一件急难,压迫着她走回了死胡同。
老父亲的电话,说得迫不及待又结结巴巴。家里山洪暴发,你妈妈病危,快回来看看吧。像不小心撞了南墙,有点头晕眼花。她跟林昭请了十五天假,牵着男朋友挤上回家的路。
死寂的大山腹地,满目疮痍。到处是垃圾,到处弥漫着一股腥臭味。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让心揪紧的哭声。山村里房倒屋塌。母亲躺在临时搭建的塑料大棚地铺上。面黄肌瘦,衣衫不整的父亲在看守吊瓶。旧衣物垫起的地铺四周,散放着救灾方便面,矿泉水,饼干盒子等物,提示着她,人都还活着,还在继续挣扎。
秦敏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交给父亲,和父亲商议将母亲转到县城医院治疗。
没想到的事,发生在她和父亲到县城,办完母亲的住院手续之后。邻居二牛跑来通知,李浩落水淹死了。秦敏强忍住悲痛,留下照顾母亲。父亲回去打理李浩的后事。
为此,母亲病愈后有一年多怨恨父亲和她。因为她唯一的儿子去世了,他们爷俩瞒着她,没让她见儿子最后一面。不管他们如何解释,母亲的意见是唯一的,只要我还没死,你们就要告诉我,让我看看他。
母亲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村里开始接受政府救援,重建家园。但救援的有限,仅只提供砖瓦费,其他一切费用自理。逾期不补。为办理李浩的丧事,父亲几乎借了村里可以借钱给他们的所有人。父女俩算计了一下,没有三万块,过不去这个坎。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对于吃饭都要成问题的父亲来说,就是用干枯的手指捂住脸,暗自悲苦着。
秦敏听工友们说过,血是可以卖的。她于是瞒着父亲,偷偷地跑去打听卖血的事情。到了有偿献血站。那位带着口罩的抽血医生,从眼睛里射出严厉的光,上下打量得令她不寒而栗。她闹不明白医生何以用那种看动物的眼光来看她。
医生提醒她,卖血,需要先抽她的血化验血样。完事后,她攥着手指肚等候着。前来卖血的另外几个人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只得低下头。很久之后,医生过来告诉她,她的血液不合格。几年之后,再到医院体检时她才弄明白,那年为什么卖血都不成。原来过于劳累,营养不良和经常熬夜的人,血液是不合格的。她当时一定被折磨得脱了人形,面黑饥瘦得令人担心。所以医生才那么看她。
卖血不成,秦敏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能出卖的了。医生催促她尽快补交医疗费,否则母亲要停药。父亲又无望地去找人借钱了。
她倚在母亲床边,万般纠结之后,站起身去找陈总借钱。
恍惚间,陈总站在酒店的客房门口,对着她暧昧地笑。问她什么事?她说,我家里有事,急需要三万块钱,你能借给我吗?我从每月工资里扣还你,两年能还完。陈总说,当然可以。她一阵惊喜。想着什么时候能拿到钱?陈总又说,我明天就可以拿钱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她问,什么条件?你要帮我去陪索尼老总。她吃惊地看着陈总,眼前那张布满皱褶的脸,像一盆荡漾不止的凉水。那些皱褶急剧地变化着。
她心里害怕起来,陈总怎么突然公开地对她耍起了流氓?
她后退着,摇头拒绝。陈总走过来拉她,她抗拒着,使劲地甩开他的手。没想到陈总一把抓住她,硬将她拽到屋内的床上。他一手开始撕扯她的头发,一手解他自己的裤子拉链。她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她看见母亲就在不远处的床上躺着,看见父亲推门走进来了。
她心想,父亲怎么可以不管她?母亲就算有病,总可以为她说一句话吧?她虽然不是他们亲生的,但从小到大,他们一直是爱她的。怎么就任由陈总胡来而不顾?她无助地被陈总掐住了脖子,开始感觉窒息。感觉陈总正光着大腿站在她面前。她的脸就顶在他下体的毛丛间。她知道他想叫她干什么。她拼命地挣扎着,呼喊着,终于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她看见陈总的脸变成了林昭的脸。再看身上,林昭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她惊醒了。
她刚才伏在床边睡着了。因为披头散发,脸压住了自己的头发,麻麻的。母亲的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脑勺上。父亲并没有回来。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母亲,安祥地躺着,手指轻轻地抖动着。临床的看护人,指指母亲头顶上干涸的盐水瓶,提醒她,药水完了。她点点头,喂了母亲一口水,去了洗手间。
她哭了一气,洗干净脸,回到病房的时候。父亲奇迹般地坐在床前,母亲头顶上的盐水瓶又满了。床头柜上,放着父亲带来的一份饭菜,散发着红烧肉的香味。父亲指指床头柜,要她吃饭。她问父亲去哪里借到的钱?父亲说,我去找你哥了。
这让秦敏将打电话给林昭的时间,推迟到了晚上。
接到秦敏的电话之前,林昭正在陪一个模具厂的小林老板吃饭。酒后,小林对林昭说,你那个助理呢?我看上她了。是否可以考虑让给我啊。要是她能给我做小老婆生个儿子就好了。你老哥要是帮我,我以后给你所有货款打八折。怎么样?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将她挖过来的。她现在是我公司的顶梁柱。你就饶了我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这样说,就当小弟什么话也没说。小林很识相。但喝了酒后又说,不过我提醒你,像她这样能干,又年青漂亮的姑娘。你可得看住了。对付女人,最好用的办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饭。要不然,就算我不打她主意,其他人迟早也要将她泡走。除非你先下手,将她收入囊中。否则始终靠不住。这头年,凡事就是一个钱字。
送走小林,林昭心里很不是滋味。秦敏回去已经十三天了,还有两天就该回来上班。他已经有点焦头烂额了。他正琢磨着联系她,秦敏的电话来了。
延续假期十天。要不行就给她结了压在厂里的工资。开始秦敏没提借钱的事。林昭答应了她的请求,可以延续假期十天,也可以明天帮她将工资寄过去。末了,问她一句,你家里事情怎么样了?钱够用吗?秦敏这才说了急需要借钱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林昭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借五万给她。说完,摸摸屁股后面的口袋,他知道钱包里已经凑不足两千了。回到办公室,他想着秦敏的还款计划,需要好几年。这个理由支撑着他开始打电话,编理由为她借钱。
收到林昭汇来的钱,秦敏在电话里千恩万谢。林昭苦笑着,潇洒地告诉她,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秦敏庆幸自己遇到了好老板。同时,也落下了一块心病,如此大恩大德,自己以何回报?
处理完家事,重新回到公司上班。秦敏有天晚上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站起来收拾东西,打算要走的时候,发现林昭走了进来。
林昭说要跟她说点事。她就跟着他去二楼的办公室。上楼梯的时候,林昭要她倒一杯茶带上来。她折回身弯腰去倒水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光着下身。她不好意思上去了。但林昭已经在上面催她快点。她只好一手使劲将上衣往下拽,掩住下身,一手端着水杯上去了。
林昭好像毫不在意她没穿裤子。他也只穿了一条大短裤,趿着拖鞋。她一进办公室,林昭就掩上门,转身将她拥在怀里。她颤抖了一下,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俩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做了该做的事。
完事后,林昭问她,恨我吗?不恨。为什么?因为我愿意。为什么愿意?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我想报答你。她问林昭,你喜欢我吗?喜欢。为什么?因为你聪明能干,人又漂亮。你骗我。没有。你会娶我吗?林昭不语。她笑了,我不为难你了,你有老婆,不可能娶我。林昭转移话题,问她,疼吗?不疼。为什么?以前和浩哥试过。你和那陈总真没事吗?真没有。我不信,你跟他很久哦,还开过房。她涨红了脸,正要辩解……梦醒了。办公室里除了她,空空如也。她赶紧摸摸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她是因为工作太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许多年之后,在水木年华的床上,她和林昭提起过这个梦。林昭大惊,说他也做过一个相似的梦。地点也是发生在办公室。事实上,他们从来没在办公室做过苟且之事。他们分别将大致的经历写在纸上,然后一起核对,发现完全一致。他们又像两个话剧演员在舞台上对台词一样,核对那个梦里的对话,也大致相似。这成了俩人心里永远的秘密。
为什么在人间会发生这样的异床同梦?他们谁也说不清。
一位身材窈窕,着红色旗袍的女子,侧身站着,缓缓地解着领口的琵琶扣,渐露她冰清玉洁的脖颈,柔情万种地对你抛媚眼。暧昧之余,画面下方出现一行字,伴随着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念出来:因为唐朝。又一个穿唐装的美人背面出场,缓缓转身,微笑之余,再现一行字被念出来,由于唐朝……
昨夜。林昭是在德芙“纵享丝滑”的广告里,头枕秦敏圆润的胳膊酣然入梦的。今晨,他在这条酒广告里醒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被窝里只有他自己。秦敏早起床了。她泡了茶,和李伟坐在茶水区聊天。他没有马上抬头,眯着眼偷听。
啊?就在旁边?这么近?那我一定要去看看。秦敏惊喜的声音。
我那房间的窗子正对着红楼。没什么好看的。
毕竟有那么多的高官、明星进出过。听说里面装修非常豪华?
都是传说。事实什么样,只有那些进去过的人知道。
这倒是。不过好像说里面那些豪华装修都拆了是吗?
好像现在在哪里搞了一个博物馆。
那些进去过的高官都倒霉了吧?听说有个全国著名的歌星,开始就因为十万元陪吃饭,然后就陷进去了?
传说是十万陪吃,百万陪睡。应该是真的。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用钱买不动的也有。
这年头哪还有不爱钱的人?
我们林总就是。他不喜欢的,你给多少钱都不会去做。
李伟笑了,林总如果不爱财,怎么还做生意?
林昭听到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大声说,谁说我不爱财啊?谁给一百万,我立即跟她去开房。他欠起身,将头抬起来抵在床头。迷蒙中,他看见秦敏坐在椅子上,通体白得晃眼。仔细看一会才看清,她穿了一袭白色的低领长裙。像一朵刚出水的白莲花。李伟戴着眼镜,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对面抽烟。
听说里面用的餐具都是纯金的?见林昭醒来,秦敏忙站起来,一边问李伟,一边拿过她烫好的衣服放在床边。又去给林昭兑了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柜上。说,林总你快点吧,李总在等我们去吃饭。然后,又对李伟解释说,他昨晚看球到三点多。
你早醒了在偷听我们说话啊。李伟说,幸亏我们没说你坏话。
不好意思,昨晚睡得太晚。林昭光着膀子坐起来。
有没有什么不方便?我要不要走开?李伟礼节性地站起来问。
有什么鸟不方便?我有的你都有。林昭说。你们在说“红楼”?他欠身动动屁股和大腿,发觉自己穿着大短裤。记得昨晚和秦敏办完事,他是裸体入睡的。看来是秦敏起床时帮他穿的。他端起杯子,将温开水一饮而尽。
李伟重新坐下。秦敏用茶壶给他添茶,说,林总每天起床都要喝一杯温开水,说是有什么好处。我才不信,李总你信不信?
这么私密的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李伟看着她问。
秦敏红了脸说,他自己告诉我的。
你们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好,林昭说着,起身下床,拿起放在旁边的浴巾和衣服,光着膀子跑进了洗漱间。秦敏和李伟继续他们的谈话。
原计划上午走访全达公司的。因为联想公司上午到他们公司搞调查,人家没空。接待他们拜访的时间,被推到下午三点。李伟对林昭说,这样也好,我们先吃午饭,我介绍这边的朋友你们认识下。往后可能都要打交道的。
李伟打了一气电话之后,带林昭和秦敏走进一家川菜馆坐下。
先到的是一位身材清瘦,微微有些腆腹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摇着钥匙的小伙子。那中年人不管是走着,站着,还是坐着,老喜欢抖抖衬衫,晃晃肩膀。浓密的眉毛,眉梢像是贴上去的柳叶。随着他说话时表情的变换,升降自如。
李伟给他们作了介绍。中年人姓杨,一家小纸箱厂的老板。他和李伟称兄道弟。好像他们认识了半辈子。李伟说,我们能联系到这家公司,全靠杨总。他老婆的小姨,是哈尔滨全达公司董事长的老婆。这边全达公司的老总,和他们都是好朋友。
说话间,一位身形快要包圆,五官几乎要被赘肉淤平的女人走了进来。杨总指着她,向林昭介绍,这是我小姨。李伟补充说,她姓张,叫张梅。林昭和秦敏赶紧站起来跟她打招呼。林昭寒暄着握了一下她肥胖的指尖。看起来她脸蛋长得蛮可爱的。
这边的武总,以前是她老公的手下。杨总命那个摇着钥匙的小伙子去点菜,他跟林昭介绍张梅,我老婆是她亲外甥女。去点菜的,是我合作伙伴的小舅子。全达公司所有的管理他都能搞定。重要的事,只要我小姨出面,一切迎刃而解。
他站起来提提裤腰,对林昭迫不及待地说,全达的价格和付款,你绝对不用担心,我跟他们做了好多年了。现在就看你们一个月能做多少?订单一年有两三千万。
你们质量一定要好。张梅看着林昭和秦敏插嘴说。
秦敏说,张小姐,你知道是什么类型的产品吗?要有样板看看就好了。张梅看着秦敏。李伟忙向她介绍说,这是林总公司的业务经理秦小姐。
有,我车上带了好几块。杨总说,你去拿来给他们看看。他指着点菜回来的小伙子。
我李哥和我,这都认识好多年的哥们了。一直找不到机会让我李哥赚点钱,这回终于有机会了。菜开始陆续上来,冒着泡沫的啤酒在杯子里沉静下来。杨总端起酒杯,因为倒得太满,淅淅沥沥洒了下来。李伟拽了一节纸巾给他擦杯底。
杨总对林昭说,我得敬你一个。咱东北人说话直来直去,你也甭计较我说错的。你能亲自来,我代表东北人民和厦门人民感谢你。林昭赶紧端起杯子跟他喝了一口。
样板拿来之后,杨总分给林昭和秦敏。秦敏接过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然后从手袋里拿软胶片尺子测了测。
下午让我小姨带你们去,我就不去了。我不能啥都要掺和。惹人武总笑话。满上酒之后,杨总转向秦敏,秦小姐看了板觉得怎么样?他晃了晃肩膀,又抖了抖衬衫。好像衬衫被汗在身上一样。其实他的衬衫干爽得很。
普通的材料和工艺。不知道价格和数期怎么样?
他们现在采购的价格是一百五一平方,月结九十天后收承兑汇票。
是银行承兑吧?你说的价格是含税价?
当然是银行承兑。十七点税票。还有什么问题?
每个月单机种平均有多少平方?碳线的电阻值有没有特殊要求?
这个我不懂。你要问他们公司设计部的小木……
秦敏买完单,转身去洗手间。出来在洗手池边遇到刚出来的林昭。见四周无人,她偷笑着对林昭说,起码百分之十五的利润。就是不知道型号是不是复杂。
这帮人都要回扣的。林昭提醒她,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办公室里的武总,与其说是一位企业老总,不如说是一位精明强干的政府官员。那身楚楚挺括的银灰色西装,初见,像一阵微风刮进来访者的眼底,能吹起几丝涟漪。
张梅领着大家走进他的办公室。他马上站起来,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和林昭等人一一握手,然后招呼大家落座。他端坐在沙发中间,翘起二郎腿,等张梅向他介绍来客,帮他拿卡片发给大家。他俊朗的面部,始终带着一层好像精确计算过的微笑,不多不少。
奢华的办公室里,充足的冷气制造出晚秋的意境。有那么一会儿,林昭多少产生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秦敏在心里暗自感叹,大公司就是大公司,瞧瞧人家的气度,才知道什么叫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如果能和这样的公司合作,分一杯残羹剩炙足矣。
然而,酒桌上的武总,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在原“红楼”的领地,有家开张不久的海鲜酒楼,与红楼隔巷对望。晚宴定在这里,是杨总的幕后主意。杨总说,每回武总在这里吃饭,抬眼看着红楼,总会涌起怀旧的情绪,跟他说事会顺利很多。
粉色真丝阿迪达斯T恤衫,米黄色的休闲裤和休闲鞋。花白的头发,像是刚洗吹过,潇洒飘逸。黄金项链和手链闪烁着黄光,劳力士表和钻戒闪烁着白光。一身浓郁的古龙香水味,覆盖了包厢里的酒菜味。武总进门时,身后跟着采购部马主任和设计部的曹主任。
这装扮虽然俗不可耐,但一支独秀。他口若悬河,诙谐幽默的谈吐,弥漫出足以征服众人的气场。毕竟是大型国企的总经理。俗也俗出了身价和层次。
几杯白酒下肚,他开始加速变化。林昭看他越来越像是“武运长久”条幅前,那些留着仁丹胡子的家伙。眉眼间挤出的厚颜无耻,额头嘴角淌下的好色一无遮拦。
在忙不迭地接受完众人的敬酒之后,他开始想方设法,频频地向秦敏献殷勤。不断地纠缠着她碰杯。林昭看出秦敏已经招架不住了,想过去打岔,但被李伟拉住了。
李伟悄悄地说,先别扫兴。林昭明白李伟的意思。说,但她喝不了多少酒,别出洋相。不会的,根据我的经验,秦小姐能喝不少,出了事我负责。李伟拉住林昭说,我们一起过去敬敬那几位。以后都用得到。
李伟抓过一只瓶子,拽了拽林昭的衬衫。他只好端起酒杯站起来。回头看一眼秦敏,她伸手来拉林昭,那意思不要他离开,但没抓到。张梅见缝插针地挤过来,坐在林昭的位置上。她和武总一左一右,将秦敏夹在了中间。
林昭和李伟逐个敬酒,大家逐个应酒。很快林昭就觉得有了醉意,想推辞回敬,但人家不依不饶。林昭说,我回去吃一口菜再来喝。话一说完,就被那个姓曹的主任夹起一块海参堵住了嘴。他还没嚼出什么味,另一个人又往他嘴里塞了支烟。林昭猝不及防,还好,吞下去了。他衔住烟,就着递上来的打火机火苗抽了一口。
李伟给他介绍,帮他点烟的是全达公司的车间主任。抽烟喘息之际,林昭偷眼看见秦敏正在两手做投降状,红涨着脸,不停地向他示意求救。张梅端着一大杯白酒站起来,正在说服秦敏喝下去。武总双手合十,跪在椅子上,双目微闭,对着秦敏,好像在拜菩萨。只听张梅大声地对秦敏嚷,武总都喝了,现在求你喝,这一杯你无论如何都要喝的……林昭知道这样下去,秦敏必醉无疑。
然而,林昭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武总的那几个跟班缠住了他。几乎每人都跟他喝了好几杯。林昭反感这样的车轮战,对李伟说撤退。李伟点点头,附在其中一人的耳边耳语了几句什么。那几个人随后陆续离开了。
房间里的混乱和吵闹慢慢减弱,电视里“豪门盛宴”的声音显得热烈起来。烟酒的味道越来越浓,武总那身香水味道已经嗅不到了。林昭挨着张梅坐下时,酒桌四周只剩下七人。从他开始逆时针数过去,依次是张梅,秦敏,武总,采购部马主任。再过去是端着酒杯站着,伸长了脖子正在听李伟说什么的设计部曹主任。
林昭拽拽张梅的衣襟说,秦小姐醉了。别叫她喝了。张梅对林昭说,没事,没事,让她休息一会再说。秦敏仰头猛喝冰镇矿泉水。冰水冲击得她身体抽搐好几下。林昭站起来正要去拉秦敏,那个听完李伟话的曹主任走过来拉他,说,林总不好意思,我公司有点事要先走一步,我敬你一杯。希望我们合作成功。林昭只得奉陪。刚喝完放下杯子,坐在武总身边的马主任也走了过来。
马主任也以有事不能继续相陪,要先走的理由来敬林昭。他倒了两个半茶杯。要跟林昭来个豪华版的兄弟干杯。林昭说,我实在不能喝了,只要我们能合作,以后喝酒的机会多得是。
马主任转头看了一眼武总。武总正搂着秦敏的肩膀,一只手端着酒杯,歪着头,无限接近秦敏的脸在说着什么。秦敏拼命地挣脱,但无济于事。
马主任站直了身子,挡住林昭的视线。煞有介事地低声对着林昭的耳朵说,看这情况,武总同意了。我们的合作基本成功了。后又逐渐放大嗓门音量说,只要你们搞好了品质和服务,我觉得没问题。我先干为尽。他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电视里的精彩进球回放播得正酣。一波又一波的声浪让房间里的谈话,处于极度受干扰的状态。桌面上狼藉一片。林昭的口舌已感觉不到酒的苦涩和辛辣了,但还是知道喝下去的后果。犹豫中,李伟总算走过来帮他解围。李伟冲马主任说,林总酒量不行,我代他喝行不行?马主任头摇成了拨浪鼓,那怎么行?我等得起。他定定地站在林昭的面前。
林昭将半杯酒往喉咙里倒时,听到了秦敏的尖叫。
武总半真不假地搂住她的脖子灌酒。林昭赶紧扯开一步喊,她不能喝了。武总醉眼迷离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手。林昭对马主任扬扬杯子示意喝了。
林昭和李伟向武总举杯,李伟被张梅截住了。林昭走到秦敏身边时,她一头扑了过来,双手抱住林昭的腰,头抵在他的肚子上,抹搽着脸上的酒水,呜呜地哭了。像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终于等到了父亲的呵护。近在咫尺的武总,假装没看见林昭端杯过来,他转脸对服务员一本正经地吩咐着什么。
林昭调整了一下表情,一边坐下来搂住秦敏,一边对武总说,不好意思,她喝多了。口齿不清的武总回头满脸堆笑地说,是她将我喝醉了。秦小姐很能喝。林昭说,你看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武总看看桌子说,我们这么多人才喝了七瓶,不多,不多。
武总,为了尽兴,我再陪你喝一杯吧。林昭想推开缠住他腰的胳膊。秦敏不松。林昭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注意点影响,先松开我。她这才慢慢松了手,调整姿势,坐回她的椅子。但已经抬不起头。
武总这回很爽快,站起来迅速倒了两个半茶杯,端起来比较了一下,递给林昭一个说,林总,幸会!这边公司我说了算。只要你们质量能保证,一万,十万,一百万,你要多少订单我都有。说完,他打了一个趔趄,好在有桌子撑着没倒下。他喘着粗气,将酒杯送到嘴边时,怎么也咽不下去。
透过玻璃杯边缘,他猪肝色的嘴唇,像是一只涂了口红的魔鬼鱼的口,酒被吞进去,又带着泡沫吐了出来。随着他喉头一收一顿,一摆头,一口白花花的秽物喷薄而出。碰巧,刚跑到他身边,打算扶他的李伟被兜头盖顶浇个正着。
李伟的样子,像一支散发着酒肉臭味的五彩大蜡烛。
林昭睡去前,拷贝在他记忆文件夹里最后一段视频是,他丢盔卸甲地跪在马桶前,双手扶住马桶边缘,头扎在马桶里,吐得天旋地转。他身后站着一双大象般的粗腿。恍惚中,有人抓着他的肩膀。他头晕眼花,觉得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沉静了几分钟后,一只胖乎乎的手,递过来一杯水,问他,你好点没?漱漱口吧。
谢……谢谢……你是……是谁?我在……哪里?
已经回到宾馆了。我是你……小姨,哈哈,你们男人,喝了酒就不认识了。
哦,……你……怎么在在这……里?
我送你回来的。马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一股洪流打着漩冲走了他的呕吐物。你吐的臭死了。还能站起来不?我帮你洗洗吧。
不不……用,秦敏……秦……秦小姐在……哪里?
她没醉。她跟武总李总他们还在唱歌,估计马上就回了。
麻烦……麻烦你……扶……她回来……你走……吧我……没事……
你不是真醉了吧?站起来,我帮你洗洗。看你都整成啥样了。
林昭还想拒绝,但全身连四两的力气都没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模糊中,他觉得女人将他脱光了,安坐在马桶盖上,拿着花洒对他冲洗。他想起秦敏,嘴里不停地叨咕着,像一只孵卵的母鸡。她一会就回来了。我先扶你睡觉吧。胖女人关了水。他差点摔倒,一头扑进胖女人的裤裆里。还好女人手脚快,将他拉起来。隔着衣服,他感觉脸触到了她的肉球上。软软的,暖暖的。然后,他觉得身体被放倒在床上。
朦胧中,他听见女人在问他,你衣服在哪?他想说,但没力气说出“背包”两个字。只是动了动嘴唇。好像他已经睡熟了,又被女人搓揉醒来。他感觉到女人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探索着,她肥硕的双手和两个肉球在他下体、大腿纠缠着。他知道他什么事也做不成。最后的感觉是,女人托起他的头,往他嘴里灌了一杯凉凉的,甜甜的液体。
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公元二○一四年七月九日凌晨四点,世界杯半决赛巴西对德国开打。
世界级明星辈出,队员个个骄横跋扈,屡创辉煌,不可一世的五星巴西输了。输得令人感觉不可思议。这支强大到妇孺皆知的队伍,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分工明确,团结协作堪称典范的德国队打得溃不成军。巴西创下了六十年来最惨的比赛记录。七比一告负,只能打道回府。好在是东道主队,省了一张机票。万千巴西球迷含泪走上街头,打出标语高呼,请求足联将这个日子定为国耻日。
秦敏是被林昭手机的第二道叫醒闹钟吵醒的。为了看比赛。林昭的手机闹钟设了六道叫醒,第一道为四点到四点十五分三次。第二道为五点到五点十五分三次。
秦敏起床打开电视机时,首先看见的画面就是巴西球迷泪崩,奔走呼号的场面。那时候,林昭还在宿醉的酣睡中。她打开窗子,希望能尽快散去屋内浓得化不开的污浊空气。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慢慢地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走进洗手间。
她将花洒开到最大,让冷热水一起开始冲刷她的身体。她希望能将在上半夜深陷泥淖的身体,冲洗干净,让自己清醒起来。
林昭是被喧嚷的电视声,哗哗啦啦的冲水声吵醒的。
林昭,你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她的一声“林昭”叫得他头皮发麻,每一根头发都通了电般,变硬成刺,竖了起来。他的心肌也剧烈收缩,一口烟呛得差点背过气去。林昭灭了香烟,他不知道她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但知道,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反习惯,让他觉得非常严重和可怕。
你带我来的时候,就,就准备好将我让给他了,是吗?
令人窒息的等待。房间里只有空调和换气扇交错的呼呼呼声。窗外有从薄纱帘渗进来的渺茫的街市喧嚣。没等到林昭回答第一个问题。秦敏挪了一下撑着下颚的胳膊,换一下托着脸的手势,突然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冷场的几十秒,像是一锅逐渐烧热,逼近沸点的菜籽油。锅面上冒着滚烫的,散发着浓郁菜籽味的淡蓝色烟尘。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这句话像是投进油锅里的一把小白菜,嗤啦一声炸开来,油水四溅。焦灼的哽咽,震颤着秦敏黑红的脸。她伏案抖索着全身,呜呜痛哭起来。没等林昭下床走到她跟前,她又突然像是油锅盖了盖子。迅速停住哭,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强压悲愤,接着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清楚。我今天就想知道,你是不是早计划好的。你是真的喝醉还是装醉?你说,你说……我要知道,要知道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大冒险,也是一个游戏。是游戏就有游戏的规则和可乘之机。她的迅速调整,让本欲在她情感爆发时,打算扑过去抱住她的林昭只得中途暂停,重新颓然地坐回床上。
林昭觉得自己像那个骑瞎马的盲人。这一刻,就算明知道前面是深渊,瞪着血红的眼睛在凝视着他,他也要义无反顾地否定,并作出让她听起来可信的解释。她坐在椅子上,身体筛糠一般地抖动着。他清晰地听到了藤椅的呻吟,牙齿的咯咯咯咯响。这声音催促着他,尽快组织语言,回答她的质问。
不是你想的这样。林昭带着痛恨,像是从干巴巴的口腔里,吐出了七颗铁钉。
我知道你这几年对我,比我老婆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能怎么样对你,是否愿意让你受伤害,你心里应该清楚。这种事,是我宁死都不会答应的。要不当初我就没理由将你从陈总那边请过来了。我是想赚钱,但这么多年一起共事,你该了解我不是那种为了赚几个臭钱,不顾一切的人。
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将那个姓武的碎尸万段!想在这个孤岛上,怎么样才能彻底告倒那个王八蛋……林昭带着心底的愤怒,沙哑地说着。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愧对你,我愿承担一切后果。我正在想怎么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求你给我点时间,我要好好想想。
可是,可是我记得他们拖我走的时候,你明明还在房间,呜呜呜……我那时正在洗手间呕吐。林昭走过来,将痛不欲生的秦敏拽进怀里。
十点,是横竖的交叉点。
当林昭和秦敏求生般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刚刚逃离虎口的猎物,正在相互舔舐着伤口,想着该往哪里逃才能继续生存的时候。李伟和杨总正坐在“红楼”后面,一家茶市的角落里,无精打采地等着张梅。雕花隔屏,悬挂着一排绿肥红瘦的吊兰,如一排求救者。
他们要好好谈谈头天晚上发生的事。
小姨,你咋这头大汗呢?被贼撵着了?杨总见张梅一头一脸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不解地问。李伟让出一个座位,给她倒了一杯茶。没等气喘匀,她就拿出手机,急切地要给他们看一条信息。
这是刚在路上武总发来的。
你念出来呗。这又没外人。杨总坐着没动。李伟将伸出去的脑袋又缩了回来。
我有事要赶去哈尔滨开会。昨晚喝醉了有点失态,请你们多包涵。
就这样完了?是他主动发给你的?杨总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张梅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头嗫嚅着说,我早上打他电话,他没接。之后就给我发了这个信息。
啥玩意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咋跟没事人一样呢?合同的事呢?这不把我们都搁沟里了吗?真当人家林总是傻子啊?这要传到哈尔滨那去咋整啊?他还想不想干了?……杨总越说声音越大,怒气洋溢。李伟看了看茶馆四周,没几个人。一个服务员正托着盘子送餐过来。他示意杨总,有事慢慢说。不要激动,这事也不怪张梅。
这事又不是我整出来的。张梅得了李伟的话,有了些许底气,谁做事谁心里明白。我咋知道你们昨晚把人咋了?说完,气鼓鼓地转过大脑袋,望向窗外。
窗外,那栋曾红极一时,让舆论哗然的七层红楼,一半沐浴在朝阳里,一半沉静在阴影里。钉着不锈钢护栏的窗口紧闭着,一言不发。那通体原本鲜红的色彩,已经在风雨的剥蚀中变成了赭色,灰溜溜的,毫无光泽。
李哥,你先说说昨晚的过程吧。我去的晚。小姨那时候也不在。杨总在服务员摆好了早餐走开后说。
先吃东西,边吃边说。李伟夹了一块煎蛋塞进嘴里。
要不要喊他们过来一起来吃饭?张梅看看李伟。
我给他们发了信息。
李哥真有大将风度,这就是淡定。杨总和张梅也陆续开始吃早餐。李伟给每人点了两只煎蛋,一份火腿肠加烤牛肉片,一杯豆浆。
武总昨晚确实是喝醉了。李伟说,我扶着他,他死都拽住秦小姐要去开房,差点把人家裙子扯烂了。我怕撕烂衣服出饭店不好看。一边一个架住他们往外走。房间是我叫服务员开好的。喝成那样,他们根本就出不了门。
在电梯间,武总抱着秦小姐,两个人都倒在地上,闭着眼睛,没啥反映了。
上到六楼,我叫服务员过来帮忙,才将他们都送进房间。秦小姐摔倒在床上。武总这时候挥手叫我出去。我说给他们倒点茶醒酒,他硬推我出门,随手锁上门。
我就是那时候给你打的电话。他看看杨总。
李哥扶他们去房间的时候,你在哪呢?杨总问风卷残云般吃着煎蛋,嘴巴鼓的口袋似的张梅。她翻着白眼吞下食物说,他们吵闹不休的时候,我去了洗手间。进门看见林总坐在地上吐得不像样子。我怕出事,寻思上去拉他站起来。拉不动,回头出来叫人,他们仨全走了。我就叫服务员帮忙,将他送回酒店房间了。说到此处,她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那账是谁结的?
林总早结好了。李哥给你打完电话不也给我打了吗?我没打到车,从那边走回来的。所以耽误了一会。我到的时候你不也刚到吗?
我觉得武总应该没强奸秦小姐。看那样子不像。李伟说。
我看也不像。这叫什么?叫强奸未……未遂吧?武总一身的病。“四高”了都,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高血糖,全有。他搞不了。有回我把啥都准备好了,后来那小姐说他根本没用。杨总接着说,再说昨晚他衣服还没脱下来呢。
他们说话的当儿,张梅低下头,回想着昨晚他们仨进房间时看到的场景。
服务员打开门,他们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酒糟味。地上床上全是呕吐物。秦小姐趴在床上。她的裙子被高高掀了上去,三角裤被拽下扔在墙角,雪白的屁股赤裸着。张梅替她拉下裙摆,去捡那短裤,沾满了呕吐物。她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武总裤子穿得好好的。T恤衫脱下了胳膊,卷起挂在脖子上。他坐在椅子上,两手撑着扶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面前一大滩白花花的脏物。
林总回我信息了。李伟对着手机看着,念道,事情弄成这个样子我没胃口。这事不算完。你能预估到后果吧?就算你们对我能交代,我对秦小姐怎么交代?
我的头有点发蒙。杨总听完急得抓耳挠腮。
滴滴。手机信息提示。张梅拿起手机打开,是武总的,她有点惊喜地念出来。
与林总他们合作的事,我有交代。下午可以去找曹主任签合同。
总算有个好消息。杨总看着沉吟不语的李伟说,李哥,你和那林总熟不熟啊?秦小姐到底是他啥人啊?
不是他老婆,也不是亲戚。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秦小姐跟他好多年。我问过我朋友。这事处理不好,我都要受牵连。
李伟转头问张梅,你现在还能和你老公说上话吗?
我们离婚后从来没说过话。张梅和杨总都不解地看着李伟。
要是林总执意翻脸结果会怎么样?李伟说。
李哥,我这脑子都坏了。你这么的吧,现在我和小姨全听你的。小姨,行不?
我不一直都听你们的么?张梅撇了一下嘴。
李哥你啥意思快点说得了。我这都六神无主了。
李伟不紧不慢地喝下一口茶说。林总要是执意翻脸,生意做不成不说,我们都白忙活一场,落不到一分钱也许还要惹一身麻烦。告到总公司,武总也许会被撤职。他一落马,杨总你那生意还有得做吗?这里到处都有摄像监控,林总一报警,公安插手,我和张梅是参与者。就算我不被抓进去,回到东莞,林总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你估计能和林总谈好不?
谈判是需要资本的。
我们有什么资本?
现在签合同没问题了。李伟漫不经心地整理茶壶,放茶叶,倒热水。但是,秦小姐这边……我们是不是要考虑给她点补偿?
怎么补?
我的想法是,我们仨那十个提成点,拿出来三个给秦小姐。这样也许她会好过点,林总劝她也有个说头,不知道你们怎么看?
给她三个点?……给他三个点也不是不行。我们这边还剩七个,扣除给武总的两个点,还有五个,还要应酬采购、设计、品质什么玩意的,剩下的也没啥了。杨总掰着指头算着,李哥,你说他们一个月能做五六十万是吧?
这个你尽管放心。我去他公司看过。一个月随便做也能做六七十万。
那我就放心了。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下,我和小姨每人整个万儿八千的茶水费也还有希望。小姨你怎么看?这毕竟是出了事不是?都怪武总把持不住搞了人家女人。
我听你们的。别整出事就好。
李哥你就要这两个资本?那就去找林总谈谈看呗。你跟他说,只要他能做,其他一切问题我通通搞定。
李伟看看他们,你们先不要抱太大希望,这毕竟不是讨价还价的事。这事往小了说也就是玩女人的事。但要往大了说,就是一桩案件。我只能试试。
有你出马我和小姨就放心了。不是有那句话吗?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我还指着我那纸箱厂赚钱养家糊口呢。武总一完蛋,我那生意指定黄了。一家老小就要喝海水了。小姨你没意见吧?搞不成咱一分捞不着还惹一身骚。
我同意。张梅想起她送林昭回房间的情景。
等待并不难耐,难耐的是你摸不透对方的底牌。
李伟坐在西餐厅,给林昭发了几道信息。他一条也没回,人也不见下来。从九楼到一楼,高低相距几十米,乘电梯就两分钟的事。姓林的不会真要较真吧?想到这,他心里越来越不安。烟灰缸里的烟蒂已装满。时间已经是十二点过十分。
电话响了,杨总问他怎么样?李伟悻悻地说,还没见到人。
林总你好,起床了没?我在下面一楼西餐厅等你们吃午饭。林昭看见这条信息的时候,在心里骂,妈的,没事人一样。没理会。
全达武总说,要是你这边没问题,下午可以去签合同。林昭看完还是没回复。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管怎么样你下来我们谈谈,看看怎么解决。第三个信息,让林昭决定下来看看。他安抚好秦敏,让她在房间里休息。
林昭黑着脸在李伟对面坐下,等他先开口。李伟看他的样子,心知事情有点棘手。先帮他要了一杯鲜奶,一份皮蛋瘦肉粥。然后试探性地问,酒醒了?我昨晚喝多了,不好意思,没照顾到你们。
你就直接说说武总强奸的事,怎么处理是好?林昭单刀直入。
强奸?没这回事。你别把事情说这么糟。李伟递给他一支烟。我和杨总,还有张梅都在场,绝对没这回事。最多就是拉拉扯扯。
你觉得我要报警会怎么样?这事投诉到哈尔滨总公司会怎么样?姓武的当我们是什么?这个岛上他说了算?他比赖昌星还牛?这也太他妈的不地道了吧……林昭还要往下说,李伟打断了他。
不要这么激动。先喝点东西再说。李伟将鲜奶杯子往他跟前推了推。
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执意要告,我支持你。
李伟深深叹了一口气,有点难为情地说,人在江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我们在商海做这点糊口生意,什么鸟人鸟事都能遇得到。没辙。
一只苍蝇不知趣地飞过来,落在碗沿上。李伟用手赶了好几次,那只苍蝇才飞走。
说件不怕兄弟笑话的事。去年我应酬税务局局长,那鸟人喝完酒装醉,居然在饭桌上,搂住你嫂子,半真不假地亲了她一口。我老婆气得当时就哭了。回家后跟我闹着要关厂,不准我再做生意。还骂我有奶便是娘,没尊严没骨气。怪我不跟人翻脸。我怎么翻脸?人家只要说一句是酒后开玩笑。我就只能忍气吞声。
我的小命就在他手里攥着。真关了厂一家老小怎么办?保护自己的女人,是男人最后的尊严。尊严,是男人的最后一片遮羞布,这道理我懂。可这年月还有什么不是赤裸裸的?
我应该没有你的心胸和气量。林昭不齿地看他一眼。那只苍蝇不知道去哪里转了一圈,又飞回来了。落在李伟的杯子上。李伟再次赶走它。
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冷静一点。想想怎么办?我不是要你学我,也不劝你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看出来了,你们感情不一般,秦小姐在你心里比你老婆还重。你打算好怎么告了?李伟问。
先报警,再致电他们总公司。
你确定是强奸?你有证据?还是秦小姐这样说的?
饭店酒店通道都有监控。
但房间里没有。强奸报警的第一步是要体检女方身体,提取证物。你肯定秦小姐愿意接受?传出去对她的名誉损害你考虑了?我们三个人都进去看了现场,真的没有强奸。
李伟这话对林昭的打击很大。他马上想到秦敏的一双泪眼,想到她已经脆弱得站不稳的样子。想到她那么使劲地冲洗,一直都没说是不是被强奸。他也不敢问。林昭陷入了沉默。
我帮你考虑过告他。我和杨总、张梅三人一起进屋的。我们进去的时候,离他们进去,间隔只有五分钟。姓武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坐在椅子上吐。秦小姐趴在床上吐。所以我们判断,最多也就是酒醉后猥亵。
姓武的在这里工作多年,外面人事关系肯定比你我都熟。他们是国企大公司,地方政府保护是肯定的。真要打起官司,我们胜算有多大?李伟的意思很明白。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吃了这只死老鼠。林昭气愤地质问李伟,我们这算什么?拿我女朋友换生意做?你不嫌脏吗?
这是公众场合。李伟看了一眼餐厅四周,喊服务员过来给林昭加多了一杯鲜奶。将已经变凉,结了一层膜的粥端下去,换了一份烧鹅濑粉和两个八成熟的煎蛋。
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杨总倒有个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一个裤子都穿不住的家伙。林昭脑子瞬间闪过杨总抖衬衫,提裤子的德性。
他的想法不一定对,但我觉得比较理智。李伟在斟词酌句,像是捧着一个剥了硬壳,只剩一层软膜的生鸡蛋,生怕一触即破。他沉吟了一会,慢悠悠地说,他的意思,如果现在和全达撕破脸皮,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直接说吧。林昭有点烦躁。一巴掌打死了那只不识相的苍蝇。李伟递给他一张纸巾。
下午的合同还是去签。秦小姐这边,我们给她点补偿。我这边不是有十个点的业务费吗?让出来两个点给秦小姐。就算你们一个月做六十万,也有一万二。他们这边,据我了解,只要你有生产能力,每月可以做一百万以上。
这事对姓武的是一个污点。相信以后他也不敢怎么样。毕竟有把柄在我们手攥着,我们到总公司一告,没准他这位置就歇菜了。我还没想好这么处理是否妥当?你要是同意,就去跟秦小姐做做工作。女人,总是要哄的。你们往后不会真的要结婚吧?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想办法跟姓武的拼个鱼死网破。我无论如何都会站在你这边,毕竟我们都在东莞。
林昭的电话响了,是他公司的。他朝李伟看一眼,站起来走到一边接电话。是那个生产主管打来的。他没等对方开口,直接说,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随即挂了电话。可不到十秒,电话又响了。这回对方没等他开口,先说话了。林老板,对不起,我急着要走,希望你能理解。工资可以等你回来再结。
我脑子很乱,头晕。让我仔细想想。林昭回到座位上,双手抄起头发,整个脑袋仰靠在椅背上,无可奈何地说。
李伟叫服务员过来添茶,顺便又为林昭点了第三份餐,将凉了的第二份取走。
从高崎机场出发前往深圳,进航站楼,换登机牌,过安检,登机,一切都正常得好像很不正常。登机口空姐的微笑温暖迷人,问好时鞠躬、妩媚得使人产生幻觉。
林昭和李伟刚一坐下,就听到播报,因为实行空中管制,飞机要延迟起飞。林昭轻叹一声,好像整个人又被绑定了。他守着一根安全带,在有限的空间里,继续修炼耐受能力。在晚点的时间里,自慰心里的斑斑伤痕。
她突然要回家。林昭觉得也好。出了这样的事,她是需要好好平静一下。虽然公司少了秦敏和小郭的缺,都要自己奋力顶上。但这不是他眼下最纠结和焦虑的。
几年的情同手足,心心相映。闭上眼,往昔岁月里的片段,就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绽放,刺激得脑浆烧灼一般疼。她能否迈过这道坎?是一个未知数。
去年春节回来,他们第一次在水木年华偷欢之后,她问他。我回家的这些天,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每天都会想你,每次想你都会伤感很久。
为什么?他有些明知故问。
想想自己打了十几年工,依然两手空空。过了这个年,差两个月我就三十岁了。在老家和我年龄相仿的那些姐妹,孩子都读小学了。我还不知道老公在哪里?每年回去爸妈都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催我早点成家。我心里烦透了。
在外面想家,在家想外面。像我这样的人,也许不该出来。在外面生活久了,回到家什么都不习惯,心里老是惦记厂里的同事,想着这里的好。你不知道我们老家,还是和十几年前一样落后,就是多了几条水泥路,连网线和自来水都没通。一到晚上,到处一片漆黑,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呆在屋子里睡觉。夜里冷不丁一声狗叫,会吓得在被窝里拉尿。
他拍拍她的脸说,看来你是该找个男朋友成家了。
你就不怕我结了婚不来了吗?
当然怕。咱不说这些行不行?睁眼都不知道明天的事,考虑那么远累自己干嘛。
说说又能怎么样?我又不会像那些女人,跟你闹着要钱,逼着你离婚。我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你爱你老婆,也对你家庭很负责任。要是你无情无义,我也不会跟你这么久。
唉,你看我的腰围是不是又变粗了?每年回去爸妈都当我是小孩子一样。家里的脏活、重活都舍不得要我干。好吃的饭菜使劲盛给我,往我碗里夹。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觉得对不起他们。
回去找个男人结婚。生了孩子给父母带,你再出来跟我做。
想得美。我要是结婚,有了孩子就不出来了。
那这里的房子不要了?
都不知道你猴年马月能买下来。假如将来你买了,我结婚不回来了,你就卖了这房子。卖房子的钱给你老婆,算是这么多年我占她便宜,对她的补偿。要是你舍不得卖的话……
她四下望望,接着说,这房子真不错。那我建议你每周都抽空来看看。夏天这里湿气重,衣服鞋子要经常拿出来晒晒,房间要多通风换气。
当然,你也有权利找个美女住进来。但我私人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鞋袜希望你能寄给我。我不想给别人用。我们一起用过的,就算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无聊。除了你我谁也看不上。
先生,请问你想吃点什么?我们这里有饭和面。空姐的询问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伟捣捣他,吃点东西吧。林昭闭着眼睛没理。李伟将他面前的餐板放下来,替他要了一份鸡肉饭和一杯咖啡。咖啡的香味一丝丝飘进他的鼻孔。
初春的松山湖边。天上飘着如烟似雾的小雨。他和她挤在同一把雨伞下,守着两根钓竿,望着布满涟漪的湖面,窃窃私语。
模具厂的林老板邀请我去喝咖啡。她说。
你去了没?林昭望着水面问。
她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拧他耳朵。是不是我去了你就不要我了?
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鱼竿上的铃铛响了一下,他赶紧拉线看是不是有鱼上钩。空欢喜一场。她敲着他的背说,他发了一个信息给我,问我还是不是处……?我拉黑了他的手机号。
不是看在价格便宜,数期长的份上,老子早砍掉他换一家了。就他那鸟样,还想找个处女?林昭不屑地说,吐了一口口水。他有没有打听你跟陈总的事?
你不也一直打听吗?没一个好东西。
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都是真话。你老是怀疑我跟南华的陈总睡过,实话告诉你,他有病根本做不来那事。有一次,我陪他跟一帮台湾人喝酒,他们都以为我是他的情人。他为了面子就要我承认。晚上住宿的时候,他跪下对我发誓,无论如何不会欺负我,要我和他住在一间房。他睡地下,我睡在床上。他喝了酒很快就睡着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他跟我说其实他也很想,但他有病不能做。
还有一次,就是你请我和浩哥吃饭的第三天。他中午带我一起去会客,和索尼公司的老总吃料理。那人看起来很凶。他说可以给我们订单做,但不放心我们的品质,要我去现场跟踪。陈总说可以。我们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他说很累,想去酒店开个房休息。我帮他开房时,他吃了什么药。然后说要我陪他洗澡,他说想试试。我死活不干,赶紧跑了。
要不是因为他这样,也许我不会来你公司。
那你会去哪里?去王八蛋小林那里?林昭故意激她。人家可是已经找到处女了。模具厂的小林,去年终于甩掉了结发妻子,物色到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姑娘结婚了。他和她一起参加了婚礼。
我宁愿回老家随便嫁个人,帮他生孩子、做饭,种地、砍柴。
结婚,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每个人对婚姻都有自己的憧憬。就在昨天,在飞机肚子里,在天上,她的嘴巴还在他耳朵,吐着热气,唧唧咕咕地说着她的想法。
我真想在老家找个男人结婚。我很喜欢老家的婚姻习俗。你知道吗?特别有意思。先是找媒婆约时间男女见面。双方没意见了,就定个日子看门头。看门头,就是女方家的亲戚一起去男方家看看家境。男方家要准备好彩礼和红包。这之后是每年逢年过节,男方的父母都要派人来接女的去过一天,好吃好喝招待,临走还要送一大堆彩礼。男方想娶媳妇了,要先托媒人选个好日子下期单。男方家请双方的父母亲戚一起吃饭,商定好结婚的条件和日子。签下期单。这时候男方家阔气的,要花好几万。有的女方索要房子和车子,男方家还要在结婚前置办好这一切……
和我们老家也差不多,都是陋习了。双方结婚又不是买卖。
我觉得挺有意思。我跟我妈说,我要是在家里找男朋友,所有的仪式都要尝一遍。我妈心高气盛,开出的条件是,男家不仅人要长得好看,还要能做事,待人温和,家里也不能太穷。她不知道我都快没人要了。
我要啊。我会一直都要你。
切,话说得好听。我老了你还要?你老婆怎么办?
要不我帮你开个成衣店,你自己当老板。
得了吧。现在做服装生意还不亏死。再说了,我可没看好当老板。你看看你的样子,我没觉得有什么好?多挣几个钱整天担心受怕的。你不是说,如今的小老板,就是茫茫商海里的一味佐料。有你们也好,没你们也罢,城市还是城市,国家还是国家。
那你想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只求你不要伤害我,哪一天厌烦我了,直接跟我说。
我发誓,不管将来怎么样,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昨天的誓言还在耳边萦绕,今天就进入了前言的圈套。
林昭抹去眼泪的时候,飞机穿行在蓝天白云间。透过舷窗,上面是空洞的蓝天,下面是散絮般飘飞的白云。最后,目光折断在银色的机翼上。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脆弱得像个孩子,真想能一头扎进母亲的怀抱,与世隔绝,什么也不需要去想。也第一次意识到,虽然和她相处了几年,但他真的没有认真地花时间,去揣摩过她的心思。他完全不懂女人的心。
订机票之前,他明明感觉已经哄好了她,说服了她。她答应跟她一起回公司,忘记这件事。但仅仅过了一个小时,她就变卦了。如果火车准点出发,此刻,她应该在一百多公里之外了。三个小时以前,他送她到火车站。看着默默无语的她,心如刀绞。
他口舌滞拙,声色凄然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现在做什么我都同意。
全达的订单不接也行。我们工厂关闭都行。
这是我的银行卡,密码你知道。他将卡塞进她的口袋里说,你想要买什么随便花。我一回去就帮你买下“水木年华”的房子,等你回来。
我不能进去了。这是车票,你拿好。
秦敏对他所有的言语,都不做应答。默默接过车票,径直走进检票通道。
回去有什么需要,给我电话。林昭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抱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橡皮人一样,任凭他搂抱着,亲吻着,泪水四溢。列车员催促他们,快点进,快点进,后面的人要进来,不要拦路。
林昭放开她。她转身走进去。林昭喊他,阿敏,阿敏,阿敏……
她站住了,缓缓转过身来,掏出口袋里的银行卡,连同她的手机,一起摔出门去。对着林昭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要再见到你!说完,提起行李,匆匆挤进人群,消失在候车大厅熙来攘往的人流中。
飞机落地,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林昭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六条新信息。过滤掉陌生电话号码,广告和天气预报信息。剩下的电话,有七个是模具厂小林打的,看信息是骂他拖了三个月没付款还不听电话。发誓要停了他的模具,砸了他办公室,绝不会放过他。有一个信息是小郭发的,说下周一来领工资。还有两条是老婆发的,问他到了哪里,要他尽快赶回来,厂里有急事。
他先拨了老婆的电话,半天没人接。
你没什么事吧?我送你先回去。李伟看着他翻手机,等他放弃了打电话后问。车是李伟安排过来接他们的。没什么事,走吧。他面无表情地坐进车里,李伟在他右边坐下,关上门,指挥司机先送林总回公司。
李伟没话找话地问,林总几个孩子?两个。都在东莞?大的在家跟我父母读书,小的在这边。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接过来?他们不愿意来。唉,我也是。去年接父亲来过了一段时间,他简直急得发疯。我父亲是个酒鬼、烟鬼,还好赌点小钱。在我这里,你大嫂限制他烟酒,因为他身体不好。平时他没地方去,就是每天傍晚下到小区公园转转,又说不好普通话。他在家可以跟邻居们喝喝酒、打打牌。这里没办法,我只好送他回去了。
我的大儿子下个月结婚,你到时有空来帮我捧捧场。对了,明晚我们一起聚聚。我来定个房,你带上老婆,我也带上你嫂子,去君悦酒店吃晚饭。大家认识一下。
到时候再说吧。说话间,车子到了林昭工厂的门口。一下车,工业区特有的酸腐空气,混合着暑热就将人全身包裹了。林昭从后备箱取了行李,朝李伟点点头示意要走,李伟跑过来拉住他的手,握着说,我们明天晚上见。
还是明天再说吧。我明天估计有事。
就这么定了。我弟媳好像在办公室等你。李伟也发现了林昭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朝林昭努了努嘴。你上去享受清凉的二人世界吧,不要想太多。
其实林昭一出车门,就发现二楼办公室的灯亮着。窗口贴着一个女人的半身剪影。灯光从她背后泼过来,像一尊镶着金边的菩萨。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林昭知道那是他老婆。
她在居高临下看着他们。这情景,让林昭在上楼梯时,依稀记起不知谁写的几句诗。好像是这样写的,你站在楼下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我的梦。
这夜的月亮并不清亮。躲在灰蒙蒙的云翳后,像是蛋黄包裹在蛋清里。暧昧得很。办公室门洞开着。地板上散落着茶壶和茶叶的碎片残渣。老婆已转身,正端坐在沙发上发呆。茶几上放着一叠大小不一的纸片。
你终于回来了?老婆见了他说。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模具厂的小林。说你不听他电话,在这里撒野,摔了茶壶。我付了他一个月货款,剩下的写了一张付款保证书给他,答应下月一起付清。秦小姐怎么没回来?
哦,她家里突然出了点事,转道回老家了。
小郭辞职走了,带走了四个熟手丝印工,一个啤工。他们好像去了南华。说那边的工资比我们高五百一个月。我有点生气,这都是什么人啊?我特地没付他们这个月工资。等你回来再说。
你干得对。林昭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妻子,头顶处一圈白发闪闪发亮。
你也还没吃晚饭吧?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其他的明天再说。
没心思吃饭。你那边不顺利吗?她看着他的脸色问。
还好。就是那边介绍人要的回扣太高,还要算算。做起来应该问题不大。
他放好旅行箱,拉了一把妻子,俩人一起走出门去。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