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霍俊明
2015年春天,在首都机场某书店最显眼的位置我看到两本书——余华的杂文随笔集《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和余秀华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按照相关数据统计以及我的观感,像机场这样公共空间里的书店是最能印证一本书的畅销程度的。2011年春天的台湾屏东,我在书店里读到麦田版余华的《十个词汇里的中国》。这本书当时在台湾正热销,而繁体版与内地的简体版本在内容上是有些差异的。这或许也是这本书在海峡畅销的一个重要原因。余华的小说甚至杂文集畅销是预料之中的事,余秀华的一本诗集能够畅销且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就是最大的意外了。这种畅销的程度和热度甚至超越了海子、余华等作家。百度搜索,余华的链接数量是110万,而余秀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链接数远远超过余华。畅销和点击率,是评价一个作家的什么阅读尺度和标准呢?
当我拿起余华的《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去收银台结账,那个穿着黑色西装个子高挑的女收银员对我说她特别喜欢这本书的封面。在她洁白姣好而陌生的面孔下,她也有着因为生活差距而带来的痛苦吗?或者说她也有自己的不满?这本书的封面设计成意味深长且态度鲜明的被撕裂的现实与写作之间的对应关系。封面中间从上而下是撕裂的锯齿状条纹,左侧上方是彩色的灯红酒绿的城市高楼,左侧下方是遗照式的黑白颜色被拆毁殆尽的乡村,右侧则是红白黑相见的出版商设计的噱头式的文字——“当社会面目全非,当梦想失去平衡,我们还能认识自己吗?”
原来,苦难也可以冠冕堂皇地被消费。
那么,从余华到余秀华,我们看到的是怎样的“文学现实”与“社会现实”?我想到的则是布罗茨基的一段话,“并非每个诗人都能在一件艺术作品中赋予这些真实事物的存在以必不可少的真实感。诗人也有可能使这些真实事物变得不真实”。余华说中国人都是“病人”,没有一个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而我还没有给出我的答案。
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关注本文自身,而恰恰是文本之外的身份、阶层、现实经验和大众的阅读驱动机制以及消费驱动、鼠标伦理、眼睛经济、粉丝崇拜、搜奇猎怪、新闻效应、舆论法则、处世哲学、伦理道德、“发表政治”等在时时发挥效力。尤其余秀华更是移动自媒体时代的一个短暂的标志性事件。我想到诗人北岛据此的一段话,“某些作家和学者不再引导读者,而是不断降低写作标准,以迎合更多的读者。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导致我们文化(包括娱乐文化在内)不断粗鄙化、泡沫化。在我看来,‘粉丝现象’基本上相当于小邪教,充满煽动与蛊惑色彩。教主(作者)骗钱骗色,教徒(粉丝)得到不同程度的自我心理安慰。”(北岛:《三个层面看生活与伟大作品之间“古老的敌意”》)尽管北岛对粉丝文化的观感不一定完全准确,但肯定是击中了一部分要害所在。可是,面对着娱乐和消费法则,我们每个人都似乎身处其中而难以自拔。
在今年五一劳动节期间,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五一特辑《工人诗篇》每天滚动播出。当看到铁岭发电公司热控专业检修工邹彩琴在摄影机前朗诵自己写给女儿和丈夫的诗,看着她一次次泪眼婆娑,我也心头一紧不能不为之感动。那么是什么感动了我们?或许,感动我们的更多还不是来自于这些工人的诗歌本身,而是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一些阶层和群体生存的艰辛与苦痛——正所谓同病相怜吧。
余华和我都住在北三环附近,每天面对的都是烟尘滚滚的车流、鼎沸的噪音和重重雾霾的“眷顾”,“这幢大楼耸立在北京嘈杂的北三环旁,以往的日子里,我家临靠北三环两个房间的窗户是双层的,长期紧闭,以防噪音的入侵”。是的,我们都想在城市喧闹中寻求安静,在某一刻看到那些日常但不为更多人所知晓的“现实”。但是在一个新闻化炸裂的现实生活面前我们该如何发现“现实”已经变得愈益艰难。很多年前,余华在南方小城是通过照相馆里的天安门画像背景来认识世界的,多年后他真实地站在天安门前的那张照片不断被国内外刊物和媒体使用。而今天人们更多是通过国家公路、高速路、铁轨、飞机舷窗和手机以及电脑屏幕来认识现实和“远方”。我想追问的是在一个去地方化的时代我们还有真正意义上的“远方”吗?余华在《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表达了他的痛苦、不解和愤怒。我理解余华的初衷,但是我也相信有很多更真实地目睹和遭遇了各种现实的人并没有机会或急于说出更为震撼人心的部分。不幸的是很多作家充当了布罗姆所批评的业余的政治家、半吊子社会学家、不胜任的人类学家、平庸的哲学家以及武断的文化史家的角色。很多现实题材的写作用社会学僭越文学,伦理超越美学。实际上余华也是在诉说精神的“乡愁”。而在一个忙着拆迁的城市化时代,一个个乡村不仅被连根拔起,而且一同被斩草除根的还有乡土之上的伦理、文化、传统和农耕的情感依托——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城市和乡村哪一个更好或更差——而重要的是心理感受和落差。是的,几乎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生活在这种伦理批判之中。我想到当年莫言同样的遭际,“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我们有权利表达不满甚至愤怒,但是当下中国的作家更多的正是这种伦理化的批判法则。而文学不只是一种布鲁姆所说的“怨愤诗学”,而应该更具有多层次的发现性和可能性。可惜,这种发现性和可能性在当下中国太罕有了。
在每一个作家和诗人都热衷于非虚构性的抒写“乡愁”的时候,我不能不怀着相当矛盾的心理。一则我也有着大体相同的现实经历,自己离现实和精神想象中的“故乡”越来越远,二则是这些文学和文化文本所呈现的“乡愁”更多的是单一精神向度的,甚至有很大一部分作家和文本成了消费时代的廉价替代品。真正地对“乡村”“乡土”“乡愁”能够自省的人太少了。我想到了雷平阳的一句话——“我从乡愁中获利,或许我也是一个罪人。”忙着批判不是坏事,但是却成了随口说出的家常便饭,相反我们缺乏的是扎加耶夫斯基的态度——“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尝试赞美残缺的世界,需要更大的勇气!目下人们对余秀华或者谈论得过多,或者是不屑一顾(尤其是在所谓的“专业诗人”圈内),但是真正细读余秀华诗歌的人倒是不多。撇开那些被媒体和标题党们滥用和夸大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搁置诗歌之外的余秀华,实际上余秀华很多的诗歌是安静的、祈愿式的。而她那些优秀的诗作则往往是带有着“赞美残缺世界”态度的,尽管有反讽和劝慰彼此纠结的成分,比如她在2014年冬天写下的《赞美诗》——“这宁静的冬天 / 阳光好的日子,会觉得还可以活很久 / 甚至可以活出喜悦 // 黄昏在拉长,我喜欢这黄昏的时辰 / 喜欢一群麻雀儿无端落在屋脊上 / 又旋转着飞开 // 小小的翅膀扇动淡黄的光线/ 如同一个女人为了一个久远的事物 / 的战栗 // 经过了那么多灰心丧气的日子 / 麻雀还在飞,我还在搬弄旧书 / 玫瑰还有蕾// 一朵云如一辆邮车 / 好消息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方 / 仿佛低下头看了看我”。
每当地铁和车站以及广场上看到那么多人像热恋似的捧着手机,两眼深情或盲目地紧盯着屏幕忙着刷屏、点赞而乐此不疲的时候,我想到的则是一款手机的全球广告。这则手机广告引用了诗人惠特曼的诗句——“人类历史的伟大戏剧仍在继续 / 而你可以奉献一段诗篇”。而我更为关注的是这款手机广告中删掉的惠特曼同一首诗中更重要和关键的诗句“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 / 繁华的城市却充斥着愚昧”。我想到的是茫茫人流和城市滚沸的车流中,人们真的需要诗歌吗?或者说即使大众和市场在谈论诗歌更多的时候也是“别有用心”,比如为什么那么多的楼盘广告需要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简单,就是利益驱动使然。
而我每天都能够在微信空间看到余秀华的写作和生活信息,看到她对生活的不满和牢骚,独自摇摇晃晃地在医院照顾生病的老母,她还要时时惦记着那些稿费和家里兔子的生长状况。但是我想,这也只是庞大无形的“中国现实”的小小一部分。还有很多日常、莫名和怪诞难解的“现实”处于我们的视野之外。而这恰恰就是文学的功用所在——提高我们的精神能见度。
但是,我却看到那么多的文学文本并没有提供给我们认识自我和社会现实的能见度。尽管我在美国人海斯勒的《寻路中国》《江城》那里也获得了一种认识中国的另外一个途径,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海斯勒还是缺乏更为真切的本土性的清醒和自审。2012年7月21日,北京。那场60余年不遇的罕见暴雨并未散去!那突如其来的暴雨甚至超出了我们对日常生活与庞大现实的想象极限。而在秩序、规则和限囿面前,我们却一次次无力地垂下右手。在我看来新世纪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面对强大而难解的社会现实所相对的却是空前的难以置喙和无力。这可能会引起人们的不解。我们不是有那么多与社会现实联系密切的文学吗?是的,由这些文本我们会联想到那些震撼和噩梦般的现实,但是与现实相关的文学就一定是言之凿凿的事实呈现吗?面对“糟糕”的现实我们很容易因为不满而在不自觉中充当了愤青的角色——“我还记得八月中旬,临行前和朋友们坐在北京世贸天阶,谈论着中国现实的种种,一种空前的庸俗感,让我们倍感窒息”,“我厌恶那无处不在的中国现实,是因为它们机械地重复、毫无个性……它们一方面无序和喧闹,另一方面又连结成一个强大的秩序”(许知远)。而我想说的是我们对“现实”除了“厌恶”和“不满”之外是否还需要更多其他的声音(尤其是“异质”的声音)?中国的晚近时期的乡村史、命运史和波诡云谲的时代一起冲撞着微不足道的个体命运。一定程度上我们所缺少和应该坚持的正是一种“羞耻的诗学”,只有如此方能对抗虚荣、权力、浮躁和假相。面对愈益纷繁甚至陌生的中国现实,众多的阅读者和研究者显然并未从田野考察的角度和历史谱系学的方法关注普通人令人唏嘘感叹命运遭际背后更为复杂的根源、背景、动因、策略和文化意义。
为什么我偶尔会想起余华和他曾经震撼过我的先锋小说,就是因为他的小说曾让我如此着迷,而他近年的小说却又让我如此不满。
在1994年夏天的大学校园里我作为一个青年学生正在读那本薄薄的小说《活着》。而多年过去,先锋的余华不再,而那个学生也已人到中年。之所以还要谈论余华,更大程度上是在当下的中国文学批评界已经很少有评论家会去谈论当下文坛的先锋文学、先锋小说甚至先锋诗歌。换言之,先锋文学在很多批评家和写作者看来已经成为了一个过去时的历史概念。但是对于具体的小说家和文本创造以及文体更新而言,先锋不是一个技巧,也不是单一的历史观念,而是非常重要的方法论和文体实验。任何时代都不能没有先锋文学。而说到先锋文学,我们很容易的为其设置一个对立面,即先锋与现实的关系。而二者的关系又很容易被指认为分立,也就是往往认为先锋与现实无关。而这正是我们今天重新谈论先锋文学所要拨正的。如今有那么多的小说家已经不屑于所谓的先锋叙事了。那么他们更为关注的是什么呢?当下中国写作现实的作品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且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也就是小说家们更倾心于现实,倾向于新闻化的焦点社会事件,而最关键的是他们的写作因为缺乏耐心和想象力不幸地成为了对生活和现实低劣、表层和庸俗化的仿写。余华不幸地已经成为其中的一员。需要谈到很重要一点就是文学经验,实际上我觉得当下中国现实经验和文学经验已经到达了一个瓶颈期——很多作家卡在那里出不来。我当时为什么批评余华的《第七天》,就是因为余华已经不再是写小说,而是在写新闻。而就近年的余华而言,他的小说不是离“现实”太近而是太远了,或者说只是表皮疼痛的日记,而不是精神激荡的现实感和先锋精神。尤其是移动自媒体平台的出现使得各种新奇怪诞的超乎想象力的现实每天层出不穷,作家的想象力正在和炸裂的现实比拼和赛跑。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作家想象力的匮乏,文学经验和现实经验对文体的先锋精神、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弱化和消解。在新闻性的现实面前,小说作为故事作为叙事其难度越来越大,已有的现实经验和文学经验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要求。社会现实和现实经验必须转换为语言的现实感,经过语言和想象本体所呈现的事实才是小说的事实。这一写作难度不只是余华的,而是整个中国文学场域的。越来越多的写作者越来越媚俗——只是媚俗的方式不同而已,有的是世故市井和情色暴力,有的则是愤世嫉俗和批判伦理。
余华们的文学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而当年余华、苏童、格非和王晓明、程永新在《收获》编辑部喷云吐雾热谈先锋文学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新的先锋一代在哪里?
既然反复说到现实,我们就不能不将目光转到2015年年初以来已经成为巨大社会事件和新闻焦点人物的余秀华身上。而湖北中部石牌镇横店村也一夜之间成为新闻鼎沸的地标。
尽管余秀华很清醒,“我希望我写出的诗歌是余秀华的,而不是脑瘫余秀华,或者农民余秀华的”。但是,恰恰是“脑瘫”、“农妇”、“底层”、“女性”这些关键词使得诗人余秀华激发了标题党、媒体眼球经济、看客心理、围观意识、猎奇心态、窥私欲望、女权意识、社会伦理。也就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身份”“遭际”“故事”“苦难”“传奇性”成为“新闻标题党”的兴奋点和引爆点。比如已经被传播的烂俗化的那首诗《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这并非是在真正意义上对诗人和诗歌的尊重。这必然引发的是诗歌的大众化问题。但是诗歌的大众化有时候又是伪问题,因为即使是余秀华的邻居也不知道和不关心余秀华到底是写什么样的诗。她们只知道那是一个脑瘫行动不便时而骂街的和她们没有太大区别的农村妇女。也就是新闻事件的余秀华和写诗的余秀华、日常生活的余秀华并不是同一个人。谈论近期余秀华等“草根诗人”的诗歌美学缺乏基本的共识,而关注其背后的产生机制以及相应的诗歌生态则至关重要。而由微信自媒体刷屏进而扩展到整个媒体空间和话语平台以余秀华为代表的“草根诗人”现象既涉及到诗歌的“新生态”又关乎新诗发展以来的“老问题”。由余秀华、许立志、郭金牛、老井、红莲、张二棍等“草根”诗人的热议大体与自媒体生态下新诗“原罪”、诗人身份、“见证诗学”和批评标准(业内批评、媒体批评和大众批评的差异)相关。
面对缺乏“共识”的激辩,面对公信力和评判标准缺失的新诗,亟需建立诗歌和诗人的尊严。这既是美学的问题又是历史的问题。在一个精神涣散和阅读碎片化的时代,已很难有文学作为整体性的全民文化事件被狂欢化地热议与评骘,但诗歌却是例外。引爆人们眼球,饱受各种争议,不断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恰恰是诗歌和诗人。无论诗歌被业内指认为多么繁荣和具有重要性,总会有为数众多的人对诗歌予以批评、取笑和无端指责、攻讦。这就是“新诗”的“原罪”——从没有类似情况发生在古典诗词那里。诗人在原型、人格和精神型构上都被指认为是不健全的。“诗人”有某种特殊的天性,而这种天性在诗歌之外的大众化语境中就成了根深蒂固的“痼疾”。这意味着在众多的文体中只有诗歌要去接受各种“悲观主义、讽刺、苦涩、怀疑的训练”?中国新诗一直没有权威的“立法者”出现,即使从美学上谈论同一首诗也往往是歧义纷生。这又进一步加深了普通读者对诗歌和评论标准的疑问。总之,诗人和诗歌的“原罪”已经成为横亘在每个写作者和阅读者的面前。你难以逾越,你必须去接受。甚至在特殊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下,这种对诗歌的解读(误读)又形成了集体性的强大的道德判断。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诗歌”与“大众”之间的平行或天然的疏离关系,诗人不在“理想国”之内。但是一旦诗歌和“大众”发生关联往往就是作为诗歌噱头、娱乐事件、新闻爆点。这又进一步都使得诗歌在公众那里缺乏公信力。被专业人士指认为缺乏基本诗歌常识的大众对诗歌和诗人的印象和评说往往令人匪夷所思、啼笑皆非,但最终以失败告终的仍然是专业诗人、读者和评论家们。我们更多的时候已经习惯了将一首诗和一个诗人扔在社会的大熔炉中去检验,把他们放在公共空间去接受鲜花或唾液的“洗礼”。对于中国文学场域来说,很多时候诗歌是被置放于社会公德和民众伦理评判的天平上。而公共生活、个人生活以及写作的精神生活给我们提供的就是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诗人如何站在生活的面前?一首诗歌和个体主体性的私人生活和广阔的时代现实之间是什么关系?
必须正视“发表政治”“舆论法则”和“大众趣味”在自媒体时代的巨大影响力。“大众”自媒体和公共媒体更多的时候所关注的不是诗歌自身的成色和艺术水准,即使关注也是侧重那些有热点和新闻点的诗,而更多是将之视为一场能引起人们争相目睹的社会事件。“媒体报道”对“诗歌现实”也构成一种虚构。时下自媒体以及其他媒体对草根诗人的“形象塑造”是值得进一步甄别与反思的。一定程度上时代和大众需要什么样的诗人,就有什么样的诗人会被“塑造”出来。反过来,如果一些诗人没有特殊的社会身份、悲剧性命运以及能够被新闻媒体转换为点击率的文化资本,他们何以能够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中国(尽管不可否认其中一部分人的诗歌水平很高)?而与之相对的则是那些常年默默写作的诗人仍然处于被公众和社会认知的“黑暗期”。布罗茨基当年曾干过火车司炉工、钣金工、医院停尸房临时工、地质勘探队勤杂工,但是谁又把布罗茨基称为工人诗人、底层诗人和草根诗人呢?如果这种身份和相应的生活经验能够被转换为真正意义上的诗歌“知识”那么这个问题还是成立的。如果这种身份只是成为社会和新闻学意义上讨论的热点或者噱头就得不偿失了。我们必须承认文学的力量不在于像流行的“非虚构写作”一样只是提供了泪水、苦难、伤痛的伦理学的印记,而是更为重要地为每一个人重新审视自己以及看似熟悉的“现实”提供一次陌生的机会。
在现实面前我们更多时候只是一个“病人”、“陌生人”,甚至是诗人这样有写作“原罪”的人,包括余华和余秀华以及我们。
突然想起几年前,我在梁鸿工作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讲完诗歌从教室出来的时候,一个中文系的女生从教室里跑出来追上我们。她因为我讲到诗歌的沉暗历史和诗人的命运以及死亡而在不停地流泪。我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在她低声的嗫嚅中我终于听清楚了她所说的话——自己作为“90后”太麻木、太虚弱又太想拥有这个光芒不再的北京和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