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远时间里的日午青荡

黄鉴中

深远时间里的日午青荡

黄鉴中

“万历廿五，华府兴运。顺流而下，排至青荡。天公作法，篙止停航。煮酒祭天，三焚高香。枯竹回春，飞来凤凰。风水宝地，鱼米之乡！乙未季春，国家盛况。程族合力，玫瑰园创。月季蔷薇，三姝芬芳。三岛三亭，点缀青荡。更有酴醾，馥郁清香。沉鱼落雁，天棘出墙。御香襟袖，尤胜佳酿。游人如织，异花共赏。盛世花好，千秋留芳。”

——题记

一

北宋末年，华蔡世祖华原泉从河南南渡，落脚无锡。几经迁徙，于元、明间落定鹅湖（今无锡锡山区鹅湖镇荡口），并成为无锡的望族。万历廿五年初夏，华太师家大兴土木。

华家的木排沿长江一路顺流而下，进入江南运河段也是顺风顺水：过青荡，入无名河，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木排突然戛然而止。

“怎么啦？”老艄公大声责问。

“篙子起不来了！”一位船工鼓着腮帮子涨红着脸回答。

老艄公站起身，长满老茧的手架在额头，眯着眼循着长长的木排望去，只见木排两侧的竹篙扎进河床，像长了根似的一动不动。老艄公见的世面多，心中默想：一定是天公作法。于是立即命令大家就此停下。

河道不宽，船员们很快用缆绳固定好木排，架灶点火斟酒焚香，老艄公用手向下抻一抻马褂算作整理衣冠，面朝西方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艄公掏出烟袋，吐出的烟雾迅即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他面无表情地仰望天空，苍穹清朗，白云变幻着造型，像孩子玩搭积木游戏，总是不满意地推倒重来。老艄公紧盯着千变万化的云端，仿佛是在揣度老天爷的意图。

第三炷香也已只剩下半根烟长了。老艄公迟疑着正欲起身，突然听见 “噼噼啪啪”如竹子脆裂的声音，眼前豁然呈现奇观：插在河底的竹篙上面先是泛青，继而裂开，裂口处，像是刚刚从夏日午睡中醒来的少年，伸懒腰似的生长出了枝叶……惊愕间，一只凤凰仿佛从云端飞来，盘旋三圈落定在离老艄公最近的那竹的枝头，确切地说，是落在篙的梢头。

老艄公急忙起身，使出浑身力气仰天长吼：“凤落竹梢——风水宝地——”

河边有一户人家，屋后河滩的青石板上此刻正端坐着一个小男孩，他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转身跑回屋里，想告诉母亲，却又突然忍住了。

那个晚上，小男孩做了一个梦，梦见后院凋零了的蔷薇花又都开了。

天一亮，他就跑到后院里，怔怔发呆。夏天来临了，蔷薇花都谢了。然而，令小男孩欣喜若狂的是，在花圃的一角，有一株蔷薇花嫣然盛开，娇小迷人。

那年秋天，小男孩在那棵蔷薇花的花茎枝头，摘下了一颗梨形的有点像小山楂果的红色果实，剥开果实，取出种子悄悄地收藏了起来……

二

这里是水乡江南，古运河的支流密布田野组成了好看的水网。这条无名小河由于长期受长江汛期影响，河床冲刷得又平又深，小河连接了五个小湖泊，当地人称这些小湖泊为荡。要是从上空俯瞰下去，像一串灯笼随意平躺在绿色的田野，泛着银色的光煞是好看。

据说当年华府的木排就停在小河连接青荡的喇叭口。青荡占有八百亩水面，青荡边是片沼泽地，那里树木品类繁多、葱郁神秘，各种小动物穿越跑跳和谐相处。智慧的中国人早就发现了水岸交汇处的奥秘，动植物品类丰富，自然和谐相生，尽显原生态之本真。西方人爱因斯坦借用这个原理来解释学科的边缘于其它学科的交集处，虽荆棘重生却常有惊人发现。中国人言之道，西方人识之理。

这一带还生长着很多小竹林，竹子不像是宜兴竹海的那样粗壮，而是江南特有的那种看似纤细婀娜却又韧性十足的那种，青的叫篾竹，紫的叫紫竹。它们一簇一簇的，像是十八世纪西班牙人做的 “叠人塔”游戏中几十个人合抱在一起组成的垒人塔的基座。农民称之为竹园。偶有风儿吹过，竹叶婆娑发出爽利的沙沙声。那是小孩子夏日避暑的好地方。

青荡与小河组成的三角区有个村落，叫青荡村。这里的人们亦农亦渔，享尽 “鱼米之乡”的恩泽。青荡与河流入口处，住着一户人家，姓程。程家祖辈擅长苗木培植，时常利用农闲时间，捯饬些苗木花种做些交易改善生活。程老爷子自小跟随父亲摆弄苗木，耳濡目染默默记住了数百种花草树木的特点秉性和种养技术。他还喜欢收集各种玫瑰、月季、蔷薇，栽种在自家后院里。于是，程家后花园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玫瑰园。

真可谓代代相传，程老爷子一辈子捯饬苗木，成了远近闻名的园艺师。他的生性聪慧的大女儿阿娟也对花草植物饶有兴趣并潜心研究，一旦遇到知音谈起这些花花草草来，她就像讲述隔壁的儿时玩伴般知根知底。

也许是全世界女人的天性，在众多植物中阿娟尤其喜爱玫瑰。

三

关于玫瑰的记载虽然早在2500多年前的《诗经》中就有，玫瑰以其血一样浓烈的红色象征爱情并被全世界的人们所接受和钟爱。英文中玫瑰、月季和蔷薇统称玫瑰 （ROSE），也有人把月季成为中国玫瑰 （CHINESS ROSE）。事实上，这三种花都属于蔷薇科蔷薇属，他们长着带刺的茎开着相似的花，是名符其实的姊妹花。稍有区别的是，与蔷薇不同月季和玫瑰在花谢后萼片均不脱落；月季与蔷薇的果实为圆球体，玫瑰的果实则是扁圆形。

玫瑰在中国兴盛于北宋，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追逐赏玩，一时风靡。更有“蓝田碧玉”、“斜枝月季”等名品 “天下风流”。据说宋徽宗陶醉其间竟细观月季花开一日之变化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至清中期，被西方人称作为 “中国玫瑰”的月季花随着它的故事一起流至日本等国，从此饮誉天下。

玫瑰从深山老林进入私家花园始于宋朝，但从程家后花园进入如今颇具气象的玫瑰园应得益于当今乡村旅游的兴起。当今人们都有着“围城”心理：农村里的人往城里去住高楼大厦，城里人要去农村赏田园风光。其实几十年前，这些城里人也是乡下人，如今他们喜欢乡下是因为怀旧，留恋儿时生活的无忧无虑，留恋以前生活的简单朴实。时代发展快节奏，使得人们更加追求慢生活。是的，慢节奏才品得出生活的乐趣。与玫瑰有着不解之缘的阿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动起建一座玫瑰园的心思不足为怪。

然而，促成阿娟建玫瑰园的真正原因只有阿娟自己心里清楚。

一年前，程老爷子突然中风了。老爷子虽然年逾古稀，却有着村里人公认的好身体。这中风也奇了怪了，居然连人都不认识了，事也不记得了。子女们一怔：老爷子失忆了！

现代医学说发达也发达，老爷子的中风渐渐恢复，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了。现代医学说不行也不行，这失忆竟丝毫没有一点好转，这可急煞了家里人。看着父亲的木木的样子，一向开朗直率的大女儿阿娟也时常陪着父亲发呆。

虽然失忆导致老爷子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认识，终究难阻血脉相通。这一天，阿娟照例搀扶着父亲出来活动，沿着熟悉的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到青荡口水边的杂树林。老爷子对着林子凝视了许久，然后吃力地举起手指向一颗桂花树，用手指朝女儿比划着 “十”字，并反复作嗅物状。阿娟当然懂了父亲的意思：

“爸，您是在说到了十月份桂花开时，满村都是桂花香味吧？”

老爷子肯定地点点头。接着，他又指着一颗香樟树，右手做着敲打的样子，然后又比划成盒状，指指阿娟。

“您想说这是做樟木箱作嫁妆的樟树吧？”阿娟知道，父亲当然会把樟木箱与嫁妆联系在一起，因为阿娟结婚时，父亲就亲自选了上好的樟木为她做了樟木箱陪嫁。此刻，阿娟眼里已噙满了泪花：一生与树木植物打交道的父亲，失忆后第一记起的还是这些！这些同样有着蓬勃生命的树木植物在老爷子的眼里无异于他自己的儿女子孙。

阿娟心想：既然唤醒父亲记忆的是树木植物，那么，那个酝酿已久的建造玫瑰园的心思此刻就应变成决定。

四

玫瑰园承载着父女间的浓浓的爱意，也承载着两代园艺师深深地的情怀。而这种爱与情的隆重铺陈一定是选择他们最熟悉的青荡西侧原先的那片沼泽地。这里与荡口村一河之隔，玫瑰园依水建岛，岛内有池联通青荡，阿娟依据植物的秉性和生长规律结合园林观赏需求特点，把这里规划成 “一池三岛三亭”，分别叫蔷薇岛、月季岛、玫瑰岛，亭与岛对应，三面是花，一面朝水，为赏花亭。

阿娟把自家后院的玫瑰一一精心移植到这里。正在她设法引入更多的花种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一位王姓外地朋友。王先生从日本回来已经多年，他收藏了数十个稀有玫瑰花品种，人称 “玫瑰王”。王先生一直遗憾着没有发挥之地呢。这回真是老天有意要成全阿娟了。

“带着你的种子去我们那里吧！”阿娟开门见山，“我们那里土质气候自不必说，更有丰富水系、生态平衡、四季分明、环境秀美。”一向快人快语的阿娟说话像说着背熟的台词。“还有，我们那里的民风淳朴、物阜民安，人们都天性喜爱花花草草。”阿娟未等王先生接话，她要一口气把理由说充分。

这个世上两个视玫瑰如生命的人此时惺惺相惜，王先生慎重地点了点头，合作的事就这样一拍即合，他们决意要把天下玫瑰种栽成满园美丽。

进入玫瑰园向右拐，赏花步道曲径生趣，各色玫瑰花开两侧。不要问花有多少，这里已是玫瑰的海洋；说不出花有多少色彩？那就像我在画室里玩颜料：曙红色的颜料里加入少许藤黄，或者是朱砂里掺合了一点钛白，每掺和一点就是一种颜色！玫瑰朵朵大气娇艳，引得路过的人情不自禁俯首细察，心中想象着摘下一朵来送给自己的爱人，不舍间稍稍退后一步，举起镜头，让那美丽的一刻凝固。

行至水边，视野豁然开朗。见一石孤立，与赏花亭相对而立，使得自然园林的野趣中多了些雅趣。孤石与亭子上还未来得及镌刻题字。有一天，聪明的阿娟让人请来文人墨客雅集于此，让大家帮着想些什么好句佳词。然而这些善于锦上添花的文人面对添满了花的园林，那天却是一时文思枯涩，笔下不畅。

“等一等！”早已恢复了记忆的老爷子突然开腔，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

只见他招呼小儿子开车送他回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麻包。这个麻包是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而今老爷子看着玫瑰园满坡盛开的鲜花，联想起女儿为之付出的心血，今天他决定要打破传男不传女的老规矩了。老爷子把麻包郑重而又坚定地交到女儿手中。阿娟接过麻包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细心地一层一层慢慢打开，像揭开一个大家猜了好久也猜不出的谜底。她取出祖辈们精心收藏的种子，周围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现场一片寂静。

“啊！酴醾！”阿娟声调不高却难抑心中激动地说出了花种的名字。

是的，酴醾，就是那款到了初夏的暖风吹来时花儿才像姗姗来迟的姑娘一样徐徐开放的玫瑰花。

“她是所有蔷薇科中最晚开的花，她开花了，夏天就来了，所以也被称为 ‘春夏交际之花’。”阿娟向大家介绍着，情绪一时难以平复。

“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阿娟当然说得没错，苏轼的诗句为之作证。据说，酴醾能攀著大树爬高十几米，也能长成一大堆，把别的灌木都挤得站不住脚。她用美丽的花容迷恋你，她用袭人的香味吸引你。倘若你与她靠得太近了，它又用浑身的尖刺来对付你。哦！也许是智慧的上帝定义了人间最唯美的爱情之最高境界——不是亲密无间而是合适的距离。再看 “酴醚”两字的部首，酴醾是带刺的玫瑰，酴醾更是陈年的老酒，闻也醉人，看也醉人。难怪酴醾文化历经数百年仍然如此受人追捧。古人吟诵你的诗词有千百阙，其中有一位诗人对酴醾的痴迷到了不见不可度日的境界最为令人印象深刻，那就是朱敦儒的 《朝中措》：“红稀绿暗掩重门，芳径罢追寻。已是老于前岁，那堪穷似他人？一杯自劝，江湖倦客，风雨残春。不是酴醚相伴，如何过得黄昏？”

无疑，酴醾是这个花园的主角！顿时，文人们的才思如喝了解药似的即刻恢复敏捷，佳句犹如泉涌。

刻完石碑上最后一个字，时间正值日午。那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朗，满眼五彩的玫瑰开满土坡，与周边的绿化连接在一起，笑望着青荡水面粼粼波光。石碑上有了字，阿娟也定了心。

阿娟与文化旅游界的朋友们在水边凉亭里聊天，眼前玻璃茶杯里的新茶跳着轻盈的舞蹈。人们环顾四周，远山近水，草木葱茏，玫瑰花矜持地站在湖边和身旁，似亭亭玉立的少女静静地注视着过往行人的笑脸。空气中充满着惬意，也弥漫着绵绵的爱意。远处传来一对情侣脆亮的欢笑声，惊得青荡宁静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要是当年唐寅来到这里看见你家的玫瑰园，也许就不去华府了吧？”有人跟阿娟开起了玩笑。阿娟只是咯咯地笑。

远处依稀飘来童年歌谣：

三月的跫音不响，最好的玫瑰不开；

四月的阳光不照，最好的月季不开；

五月的暖风不催，最好的蔷薇不开……

至于那石碑上面究竟刻了什么内容？据说奇怪得很。不一样的天气，不一样的旅人，不一样的心情，则看到的内容都会不一样。像有关玫瑰园讲也讲不完的故事，就深藏在去到那里的各位绚烂多姿的想象中……

责任编辑/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