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吉平
别以为你和我没有关系
郑吉平
贵阳火车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火车站。
当我在夜间八点赶到它的候车大厅,对用车从贵阳客车站接我过来的H说。
一小时前,我还不知道贵阳火车站位于何地,我坐在一辆从大方县城开往省城贵阳的依维柯上,打了一个电话给在贵阳当警察的H。H也是大方乡下人,我们两家都住在 “百里杜鹃”花区,在大方一中念高中时,我们住同一间学生宿舍。我说H,我有急事赶去北京,但我不知道贵阳火车站在哪儿。
北京我是知道在哪儿的,北京位于东经116度20分、北纬39度56分,但我不知道贵阳火车站在哪儿。
H帮我搞到当晚最后一个去首都的硬卧。我们多年未见,坐在车厢临窗的地方喝了几瓶啤酒。Z,你有L的电话吗?H问我。L是我们高中同学。我说有。你在北京还有其他关系没有?H又问。我说,没有关系,但是,没有关系。我喝掉最后一口啤酒,说,H,你请回吧,一周后回来我们再喝。
在依维柯上,我听了一会儿交通台。一个说话甜得像糖拌甘蔗的女主持人介绍中国最值得去的十个城市,北京排在第一,另外有什么丽江,什么深圳,什么香港,等。一处我也没有去过。主持人说,不到北京,就不算真正到过中国。我一听有点迷惘,那么,我到没到过中国?我的出生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贵州省毕节地区大方县百纳彝族乡新华村嗄呦寨,现居:大方县城,为去首都,贴身带有一张卡片,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所幸,我马上就去北京。我想,回到大方后,我要建议我所认识的人都去一趟北京,包括经常到我们单位探头探脑问有没有旧报纸出售的小伙,住我楼下的退休教师,还有嗄呦寨那些种地的乡亲父老,否则,我会为他们感到遗憾:你没真正去过中国,唉,你没去过中国。
我穿的一双大头皮鞋,休闲的那种,很牢,穿了三年还没破,有感情了,也怕谁中途下车给我拿走让我赤脚皇城,便用一张贵州都市报包来放在枕头边;带来的一只旅行袋,里面些许物件多不值钱,但有一只一千三百块钱的傻瓜相机,那是单位的,况且爹妈叫我一定在天安门前照一张相回去给他们看,所以也谨慎的放在了枕头边。我睡的中铺,当我认真地把鞋包在报纸里放到床上,一个坐在窗边喝牛奶的时尚女子惊奇地看了我好几眼,快熄灯时,她爬到我身边两尺宽的铺上和衣躺下,又禁不住看了我几眼。第二天,我就不好意思再把鞋带上床了,我让它们与她两只竹根笔筒一样的绿靴排在一张床底。但是,每当深夜火车停站时我都会惊醒过来,勾下身看一眼我的大头皮鞋是否安在,发现它们还和那一对绿靴挨在一起,这才放心。绿靴的主人睡得很香,一只手柔和地放在柔软的胸脯上,另一只手和一绺头发自然地垂在床边,我很惊诧她睡得是那么安稳,就像睡在她家关得紧紧的卧室里一样。
一路上我都忐忑不安。第一次北京之行,恐怕还是有一点点冒险的。
那天我正上班,接到一家国家级文学期刊的电话,说,去年我发表在这本杂志上的一篇小说评得了新人奖,三天之后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颁奖,让我务必前去参加,因为获奖者只有三人,颁奖仪式却十分隆重,邀请了在京媒体、中国作协领导,甚至请到一位刚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国家级别的领导,所以我们三位是一个都不能少的。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很不要脸地问,J老师,可以问一下大概有多少奖金吗?对方一开始就告诉我的,他是杂志的编辑,叫J,而且把手机号都告诉了我,叫我一到北京就与他联系。
J老师说,哦,已经确定,是五千元。
我一听差点晕死。我从来没有一次得到这么多的钱过。
我又问,那么,我是不是要交一点钱,比如说,会务费,住宿费,参观费,讲座费?
J老师在电话那头笑了,问我是不是平时都爱收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信函,培训啊,笔会啊,论坛啊?
他说,你放心地来吧,什么都用不着交。
为了打消我的疑虑,J把评奖委员会的名单都给我传了过来,我一看又吓一跳,都是泰斗级的文学名家啊!
当即就背着行囊出发了。我夸张地给此行定位为冒险之旅。只要不是往伊拉克和阿富汗跑,这个险我就要冒。去北京不要理由。我是唱着 “我爱北京天安门”长大的。
三十五岁了,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去的又是首都北京,恐怕就是一具木乃伊也会激动。除了偶尔橐橐地上次把厕所,绿靴一整天都是呆在床底度过的,它那么新潮和漂亮,竟然被大头皮鞋给抛弃了。我激动地坐在壁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看得丘陵过渡成平原,山区变成了水乡。花钱买觉睡,我才不干。回头我打算买一张坐票算了。
第二天下午,绿靴总算跟到大头皮鞋的侧面来了。她一边喝牛奶,一边看一本杂志。后来,她下站去了。我拿起她扑在墙几上的杂志,天啦,这么巧,她竟然在读我的文章。我的中稿率在1%左右,99%一写出来寄出去就被毙死,但路途上竟然会看见有人在读我的文章。后来绿靴回来了,她带回来一些密桔,她将它们放在小桌上,轻轻往我这边推了推:嗯?我礼貌地摇了摇头,将杂志递还给她,继续看着窗外。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文雅地吃着密桔,两眼牢牢地粘在书上。我暗自一乐,心说,别以为你和我没有关系!
夜间,绿靴离开大头皮鞋,在驻马店下车了。我怏怏而怅怅,悻悻而怔怔。那本书她也带走了,那么,我觉得我也被她带走了。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好在火车一动起来,我内心的失落很快被马上就到北京的那种兴奋和不安填充了。
清晨临近六点,卧铺厢里开始忙乱起来,有人把行李从货架上拿了下来,有人洗漱,有人在厕所边排队。我意识到终点站就要到了,一颗心几乎要蹦了出来,不知自己是要生了,还是要死了。车到京郊,我看见近处有一点树木,一株不知什么的树子,树桠上竟然有一个鸟巢,一定是被火车吵醒了,一点鸟影蹿了出去,迷迷糊糊地飞了一圈又迷迷糊糊地落回鸟巢。再走,楼房渐次多了起来,那是两千零四年三月,六点过,车窗已经发白,但远处的城市灰蒙蒙的,看的还不清楚。平原上空一个淡红的蛋蛋,离地平线已经很高,当我确定那是太阳,惊得我目瞪口呆。黔西北山区,早上六七点钟有谁见过太阳?北京就是北京啊,连太阳都不敢赖床。
06︰35,火车到达北京西站。漫游费高得很,所以一出贵阳站我便关掉了手机。这时我拿出手机和J老师联系,才发现138没有给我自动漫游,信号显示满满的,但 “无可用网络”。还好,车站出口过厅有几台公用电话,摆在一张乒乓球台一样的桌子上,一个穿仿军大衣的男人像看几头牛那样守着它们,很多人一见,直奔过去。我好容易抢到一只话筒,拨通了J给我的号码。我说,请问是J老师吗,我是Z,现在西站。是J。J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好好好好,你在站外等着我马上过来接你,我车牌是京A×××××××。我挂了电话,这才发现一个打电话的大妈跟穿大衣的男人吵了起来,她气势汹汹拍着桌子说,这可是毛主席住的地方,你怎么乱收费?她觉得电话费高了。我想,应该不会乱收的吧,问男人我该付他多少钱。男人一边和大妈争辩,一边查了一下我的通话时间,59秒,说,十元,我惊讶地说,一分钟四元?男人两个食指一叉,说,十元。我看了大妈一眼,大妈也看我一眼,有点找到战友的意思。但我不是来北京吵架的,而且我想,大概京城的消费水平比我们贫困地区要高得多,也就赶紧开钱离开了,怕J老师已经来了呢。
不多时,我等来了J老师,一个和蔼的年轻人,后来知道他其实接近中年了。他说,真怕我赶不来,一直和我联系着,但联系不上。我想,获奖的事情看来是真的了,一边道歉着,一边幸福着。J老师说,还有两位获奖者没到,我们等他们一下,先吃早餐吧。这时,太阳去掉了面纱,早就八竿子高了,一看手机,才八点不到。走进一家早餐店,J说,服务员,来两笼包子。包子来了,J却不动,他说他已经吃过了。我勉强吃了一笼,有点撑。J说,你准备一下,明天的颁奖会上代表你们三位发一个言。我一听急得说,不行不行,我从来没在台上发过言。J断然说,如果没有发言的经验,那你得先打个草稿了。
另两位也是在西站下车。一位是湖南的S先生,一位是宁夏的M先生,M是70后,S则是80后,我自我揶揄是60末。齐了后,J大大地吁了口气,说,你们仨可是主角哪。J问我们以前来没来过北京,我们都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J说,好,就拉着我们在北京兜了一圈,一路给我们介绍这是哪,这是哪。我看着哪儿都陌生,但似乎又哪儿都跟哪儿差不多。只记得路过好几个部委的门前,那门前都有执枪武警站岗,身子直得像一根木桩,又记得有一个大坛子样的东西,我猜是天坛,J说那是白塔,再有,就是路过郭沫若故居时,J停车让我们在门前照了张相,本来想进去看一看的,不巧那天并不开放。
为吃一顿中午饭,J老师累得够呛。J是藏族,似乎吃啥无所谓,但他问我白族有什么饮食忌讳没有,我说我不忌嘴,死牛烂马肉都吃的,苗族的S也无忌,只是,M是回族,他坚强地说他只吃清真菜,J就带着我们到处找清真饭馆,没想到,北京的清真饭馆那么难找,好容易找到一家,我们都陪M吃,记得吃的一盘素油炸花生,一人一碗羊肉粉条,后来回到宾馆,M说,北京的清真真不地道。
J把我们安顿好后,回去不多时又回来了,因为杂志的领导来看我们。尊敬的A先生名字是中间加点的那种,一看就是新疆维吾尔,先生是杂志常务副主编,同时,也是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的领导。先生让我们好好睡一个午觉,然后去逛一逛北京城,明儿早上九点开会,一个也不要少啊。
我们怎么会舍得跑北京来睡午觉呢。A主编和J主任一走,M提议我们去看鲁迅文学院,我是很想去的,但S特别想去北京书店,拉我一块儿去,我说,好吧。在西站等他们的时候,J告诉我,评委之一、我非常崇敬的一位写小说的前辈可能出席颁奖仪式,所以我想买一本前辈的小说,到时候希望能够得到前辈一个签名,最好还有句把提虚劲的话,比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类。S太喜欢书了,尽情地买了一大口袋,而我反复斟酌,最后只买了前辈一本谈小说的书。父母是农民,小时候我没读过什么课外书籍,现在有一点工资,也很少用于买书。而且我觉得,读书不如写书,小说是写出来的,不是读出来的。很多人的书,可说汗牛充栋,但有几本是读完了的?我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要能够真正读透一本好书,他完全可以成为学者。
从书店出来,我说,S兄弟,我们去看天安门吧!S说,晚上吧,听说,天安门的夜景才好看哩!
在地铁,S问我有没有去过湖南。我说没有,但我特别喜欢宋祖英的歌。S说,宋祖英吗,她是从我们院子长大出去的。我非常吃惊,赶紧将S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眼,就像在火车上当我用报纸包着我的大头皮鞋放在床上,被睡我旁边的女子翻来覆去打量那样。我说,哦,是了,湖南的名人太多,你是不乏机会的。S说,湖南算啥,那时我们已经走出地下来到地上,喏,他指了指王府井大街走在我们前面那些人,说,我们注意别踢着他们脚后跟啊,一不小心踢着的都是名人!我赶紧放慢脚步,走得像个小脚老太婆。
王府井的街面太干净了,地面比大方宾馆仔细打磨过的地板都还讲究,我想抽根香烟,但怕烟灰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后来,我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坐在一只垃圾箱边抽着Moll香烟,心想,一个中国人现在真正站在中国的土地上,你都抽得,我也抽得,便拉S坐到她那只特大烟灰缸的另一边,肆无忌惮的抽了起来。中国都WTO了,经济都全球化了。我说,别以为你和我没有关系!S说,你说什么?我耸了耸肩,往垃圾箱里弹了弹烟灰。
回到宾馆,M已经早我们回来,躺成一个大字在床上怄气。我们一进门,他便问,你们坐车花了多少钱?我扳着指头算一下,乘公共汽车加地铁,我和S每人花了六块。M寒心得直擂床铺,说打个的去鲁院,挨了一百四十块钱。
唉,看来啊,北京这地方,有多少钱都用得出去,有多少钱也都省得下来。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我爱北京天安门,
天安门上太阳升。
伟大领袖毛主席,
指引我们向前进!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全中国八亿农民,天安门简直是他们心里的神楼。天安门离他们很近,因为天安门就在他们心里,但天安门实在离他们太远了,远得就像一个梦一样。而我,现在竟然就站在我们的天安门城楼面前,这时华灯初上,她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让我肃然起敬。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是父母一锄一犁地将我送到这里来的,所以我请S给我照了差不多一个胶卷。父母一再叮嘱,一定要在天安门前照一张相回去。他们要看一看儿子身后的天安门,看一看天安门面前的儿子。照着照着,我忽然替他们在心底冒出一句话来:天安门哟,别说你和我没有关系!
离开天安门,他们去逛北京图书馆,我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等他们。这儿有一个站,公共汽车去了一辆又来一辆,水一样地流不完,而乘车的人呢,男男女女,去了一批还有一批,也是水一样地流不完。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让我感动,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特别感动,我不知道我感动什么,只是觉得,北京之夜,实在是太美好了。
但是,那个前辈没有来到第二天的颁奖会场,他出席两会,早上得参加一个重要讨论,那个会场更重要,讨论的一定是国计民生。一大早我们仨就坐不住了,慢慢步行前往中国现代文学馆。因待会儿我要上台发言,临出门,S要我注意点形象,逼着我把鼻毛剪了,那还是我第一次剪掉了鼻毛,这后来不得不一剪再剪,就像胡子,刮过一次就非得刮二次、三次、N多次、直到死那样。
我们的心情一如北京的上午一样晴朗,我不知他俩如何,尽管我虽然还是有点怯怯、有点惴惴。这几天,在火车上,在北京城,但凡是必须开口的时候,我都只有讲普通话,大方话没有卷舌音,说话从来不卷舌头,而我的拼音学得不是很好,分不清卷舌音和平舌音,不管平舌还是卷舌都以卷舌论处,所以觉得舌头都卷大了。昨天我跟J主任商量,今天的发言我能不能使用大方话,大方话也是北方语系,只要慢慢地讲,听得懂普通话的人都勉强听得懂的,然而,J主任没有答应,他说,还是请讲普通话,这是对听众起码的尊重。所以,离文学馆越来越近,离颁奖的时候越来越近,我也是越来越慌。
一路上,我听他们说了一点他们的家乡,我特别羡慕M的那一片草原,也羡慕S的文学湘西。我暗中祈祷,黔西北,你那数不尽的山坡坡上,不要只长包谷和荞子啊,你也要长一点精神领域的东西,才好。J总是误认为我是黔北的人,看来黔北文学在J还是很有印象的。后来A先生设宴款待我们三个年轻人时,以宁夏西海固为例总结了一个文学现象,说,越是贫困落后的地方,相反文学却很繁荣。但是我看见黔西北不是这样,至少暂时还没有繁荣的迹象。说来也怪,这两天,我们三个几乎不谈文学,大概对于第一次来到北京的我们,还有比文学更让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事实上,我对文学很不在行。后来我和黔西北的几个朋友去了一趟凤凰,他们一个写小说,一个写诗,一个写散文。事前,写小说的C对我说,阿Z,我们去凤凰吧。我说,凤凰是哪儿?C很惊讶,说,你居然连凤凰都不知道?我说,凤凰是哪儿?C说,凤凰就是沈从文老先生家那儿。我说,沈从文是谁?这一下,C连惊讶都惊讶不起来了,破口把我大骂一顿。这不能说不是S的错,在北京他从来没向我提起过沈从文老先生。但是,其实在他想来,那又何必介绍。难道你会向一个中国人发问,你知道北京是哪一个国家的吗?
颁奖的地点选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我不知道是暗示我们现在已经步入中国文学的殿堂,还是希望我们今后能够步入中国文学的殿堂。但我的确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当我走进文学馆的大门。一走进去,我们仨每人先便得了五千块钱,揣在上衣的内袋,我感觉实实在在的。我获奖的小说是写一个卖茶叶的农民的,后来我的农民家兄对我说,兄弟,你写茶叶比他卖茶叶划算多了。我还有一篇找牛的小说,一个农民的耕牛被盗贼偷走了,他历尽艰辛把牛找了回来,这篇小说得了一千二百五十块钱稿费,也是我的农民家兄对我说,兄弟,他找回来的那条牛,怕还不值一千二百五十块呢,你比他找得多。
下午,A先生设宴款待我们仨,尊重M的饮食习惯,是一桌清真酒席,比第一天的那一餐丰富多了,桌子都摆满。J主任,我们获奖作品的编辑T女士,奖项赞助方,坐了一满桌。A先生说,我们喝内蒙古的酒吧,草原上的酒比较豪爽一些。当时我戒酒了的,但一生能在北京喝几顿酒呢,就放开了喝,哪怕醉得吐血,也是一种幸福的苦难。酒桌上,我们照了很多相片,互相碰杯都照,还侧身对着镜头。乘着酒兴,我们和A先生一起去了中国作家协会他办公室里,我跟他要了一本有我另一篇小说的杂志,同时要了他的签名。能到中国作协坐一坐,这一趟北京之行肯定不虚了。
那天下午,我和S首先送走了M,然后,S看老乡去了,我独自去西单商场转了转,就漫无目的地逛起街来,目的是捱一捱时间,六点钟准时去和L一起吃饭。
H下火车后,我就给L打了电话。L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我还怕他下乡采访了,但没有,就在北京采访两会。J带我们去过杂志社一趟,一是看个地方,二呢,给我一张桌子写发言稿。我用杂志社的电话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父母,我说,我已经到北京了,真的。真的,指的不是到北京的事实,而是告诉父母,我真的获奖了。一个给L,我说,我已经到北京了。L说,今明两天他都要去两会采访,明天再请我吃晚饭,地点没定,但六点准时。
逛了一阵,时间差不多了,便想给L打电话。但沿街都是磁卡电话,我却没卡,一时又连电话超市都找不到一个,急得膀胱都大了。幸好离复外大街不远,寄希望于L还没下班,就对直去中央台。门卫室的同志问我找谁,我说找L,同志说,那你得先打电话给他,让他来接。
好在中央台斜对门有个电话超市,打个电话又还便宜,记得好象只花了一毛五分钱。L用大方话说,急球死人喽,一天和你联系都联系不上。L问准了我的所在,说,你顺街过来,左拐,我走过来遇你。
一见L,顾不上跟他握手寒暄,只说,哪儿有厕所?L说,去吃饭的地方吧。到酒店解决了问题,我说,L,如果在北京给一脬尿胀死,那就真的搞笑了。L笑道,你还没搞笑么,揣起手机没得电话打。我说,搞笑,简直太搞笑了。
我觉得浑身轻松。尿屙了,关键是,不用和L卷着舌头说话了。但也只和L,L约了几个朋友陪我,跟他几位,还是要卷舌头。L逐个介绍,这是谁,这是谁,那是谁,那是谁。L拍着我肩膀给他们介绍,这是我高中同学,到北京领奖来了,语气颇有点那个。不枉在北京待了十几年,这小子的普通话简直回大方去了。他几位顺口称赞,说两同学都有出息啦,一个是年轻有为的记者,一个是年轻有为的作家,当然,我是客,所以对我多有几句,希望以后能拜读我的大作云云。
是夜大醉,差点没把这些天吃的东西吐还给北京。L送给我两条香烟,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悔恨没给他带两坨大方豆豉粑来。我说,太感谢你了L,在北京吃了几顿饭,只有今天的菜是有辣椒的。L说,你打个的回去吧。我说好的。但我没打,M就是打的打的一肚子气鼓鼓。我乘公交转地铁又乘公交,这样至少可以节约一个自然段的稿费。平时领到稿费,同事们总对我说,一个自然段吧,我说,好,一个自然段,意思就是请他们客。但是那天晚上我太醉了,而北京地名相同的地方也的确太多,就上错了公交,弄了个南辕北辙,把我拉到一个更其陌生的地方,认不得路了,只好打的,本想省一段落的,结果多去了几个段落。行家批评我的文章太绕,当写一段的,写出两段来,现在一想,连坐车都这么绕么,写文章还怕不绕。
S已经睡了。他问我几时离京。我说,不是说,不到长城非好汉么,我明儿还耽搁一天。
次日一早,我就和S别了。他还要呆几天才走。我坐公交去西站。坐了大概有两小时。我没看时间,感觉像是有两小时。坐两个小时的车,在大方算是下了一次不近的乡镇,我从大方坐依维柯到贵阳,用掉的时间是三小时。刚来那天J用车带我们逛,告诉我们这是几环路、这是几环路,给我的感觉是,北京城像一块石头在水里荡起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扩展。J说,首都的建设一直就没停过,一天不知拆掉多少房子。那么,我想,说不定等我哪天再回来的时候,司机会告诉我,现在我们正走在十八环路上。环是环,但我觉得北京的路一点也不弯,不像大方山城那样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弯。昨天我打听复兴路在哪儿,人家说,往东,我往东一去就是,路是直的,不会走错。但在大方就不行,你告诉人家往西,人家往西一走非撞墙不可,因为路是弯的,你只能告诉人家,往左拐,还是往右拐。
我先买了晚上九点半的车票,然后把行李寄存在站前临广场的一个行李寄存处。行李寄存处很多,一大排,怕有几十处,看去一个跟一个一样。当然,它们也不是专门寄放行李,还卖吃的,还卖玩的。我交了行李,换回一张小牌,凭牌取物。
车站对面不是很近的地方——一座立交桥过去——有一栋楼,大概是居民楼吧。这天太阳特别晒人,那栋楼一个阳台上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离得太远,我无法看清她的容貌,但头发很长,身材挺好,那么,面容大约也差不到哪去。我认为上帝在制造女人的时候,应该不会这样:费力地捏出一副好身材来,却随便给她弄一张鬼脸,否则,即使不是不仁慈,总之上帝还是前功尽弃,他该不会傻到不如一个画家聪明。红衣女子踮起脚在晒一张粉红色床单,从她样子我想象她很年轻,也很美,我看了她好几眼,我说,北京的MM,别以为你和我没有关系哦。当然,她听不见。当然了,即使听见,那也没有关系的。
太仓促了,今天真是太仓促了。发往长城的车都走完了。如果我不花掉买票的两三个小时,车肯定会有的。而现在,旅游公司不肯为我一个人再发一辆大巴,因为我包不起它。昨晚L劝过我,游长城必须拿出一天时间才行,你先赶去西站买票,然后又赶来西站上车,那太仓促了,说不定赶不上去长城的车,说不定赶不上回贵阳的车。
还好,马上来了两个人,一个广东的,一个新疆的,他和她也要去长城;巧了,公司的人打听到一辆出租车正要往长城驶去,上面坐了一个像我们一样的游客,出租车是送他去追前面的大巴的。公司马上让出租车停下来等我们,给我们仨每人包了一辆黄包车,黄包车我只在电影里见过,地下党员前往接头地点坐的那种,只在书上见过,拉着鲁迅先生一不小心挂倒了一个 “伊”的那种,拉着我们飞呀哒的去上出租车。结果,我们在定点午餐的地方赶上了大巴。原来大巴没满座就来了。为了赶上它,我们四位少看了两个景点,还少了一顿“免费”午餐,午餐钱扣给黄包车和出租车了。
快到长城时,我看见一道山岭,嵯峨峻峭,绵亘如龙,不禁蹦出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这两句古诗。但我不知那是不是燕山。
在长城脚下下了车,记不清是导游还是长城的管理人员,要我们乘坐单座小电车上长城,似乎额外交了一点钱,我以为是非坐不可的,但后来才知道是可以不坐的,如果游客想劳累自己的双脚 “登”长城的话。我便不领电车的情了,千里迢迢来一回长城,不 “登”不得意思,读过好多长城的记游,都说 “登上长城”而不是 “升上长城”,唯有一个 “登”字,才能抒发 “一览众山小”那种豪情,才能感受到“中国脊梁”那种伟大。我以为,在这里不必为游客提供代步工具,长城的砖石是一块一块艰难地砌上去的,我们走几步路算啥。
好在还有登的机会,那是笔陡的几百级木梯,非登不可,登的时候,后面的人的鼻尖几乎触着前面的人的脚跟。长城,当它已经失去战争中的防御和通信功能,今天,恐怕它已经不是过去的长城了,就比如这一坡观赏性强于适用性的木梯。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我猜他是长城上的保卫之类,紧紧地裹着一件仿军大衣,从我们一上长城就随在我的左右,一直跟着我们爬到立着一块碑,上面是伟大领袖气势宏伟的 “不到长城非好汉”几个字的那个地方,又随我们往回走,直到他把我们送下长城,我才晓得他大概是长城上的清场者吧,我们是今天长城的最后一拨游客,他必须检查清楚有没有人落在长城上,清完场后,今天长城就打烊了。昨晚L分了包熊猫牌香烟给我,我不断地分给这个男人抽,临到我要下长城时,他嗫嚅着说,他整天都呆在长城上,连香烟都买不到一包,我看出他有点贪恋我剩在纸盒里的那几根熊猫香烟,但我没舍得送他,烟好不好且不说,主要是L给我的,分是可以,但我不能转送。还好有这么个老兄在我身边,我一千三百块的傻瓜相机一直给他拿着,我想在哪儿留一个影,就是他的事情,再好不过的是,他说他经常帮人照相,在哪儿留影最好,他一概清楚得很。所以现在翻看那些在长城上照回来的相片,我总想起一个瘦瘦的男人,觉得与他有一层看不见的关系。我后悔没把那几根熊猫香烟大大方方的送给他,我本来就是大方的人。
回到大巴上,我问导游我能不能赶上火车,九点半的。那时太阳还没落坡,她笑我性急,说,没问题,回到城里您先找一家小酒馆,慢慢喝一个二锅头,然后,舒舒服服地洗一洗桑拿,再去登车吧。车里的DV放着赵本山及其徒子徒孙的二人转,很娱乐,但一想到本山大叔就在北京城,就觉得有点别扭。在北京不能与罗京见面,而是看他的新闻联播,不能与老毕见面,而是看他的星光大道,你说别扭不别扭。
桑拿我没洗,二锅头也没喝,对直转公交去西站。今下午似乎有点轻微的沙尘暴,——这本来很好,来北京能赶上沙尘暴,就跟去过天安门、故宫和长城一样,说明是真正到过北京了,就像到过北京就是真正到过中国了一样,——但一见沙尘暴我就急了,就像周瑜看见船上的旗角一动不动就急了,——因为,我担心我找不到我寄存行囊的那家寄存店了。
沙尘暴和我的行囊有啥关系?太有了。我果然一眼找不出那家寄存店了。
西站的广场前有一个公交站。我寄行囊时,正因为寄存店太多,一个像一个的,所以我真担心找不到我寄存行囊的这一家,因此,我在这家寄存店前打了一个绝妙的印记。我的印记是:站在这家店门前中间那块地板砖上,右眼、公交站站牌的右上角、远处居民楼上红衣女郎凉晒的那张粉红色床单,三点在一线上。当时,我闭着左眼睁着右眼,瞄得准准的,准准的瞄着那个女郎。可是,下午起了点轻微的沙尘暴,女郎还不赶紧把床单收了?其实我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有没有沙尘暴,女郎都要收床单的,不然,晚上她睡什么?
站牌还在,但是,别说红衣女郎没了,床单没了,见鬼,竟然连那一栋居民楼都神奇地消失了。
幸亏正如导游小姐说的那样,我有的是时间。我挨家挨店地对牌,最终还是找回了我的口袋。里面的零碎物件是不值钱的,一千三百块钱的傻瓜相机在我身上,五千块钱的奖金也在身上,但口袋里还有一只奖杯、一个奖证,那是必须找回来的。
后来,我抱着行囊满足地在车窗边一个座位落座。回程我买的真是坐票,省来的钱够我写好几个段落的。现在的生活,闲暇是要打会儿小麻将的,这一次你输,下一次我输,几块钱你揣一下我揣一下,我预言,打到棺材边,打进殡仪馆,输赢不过几块钱,甚至根本就没有输赢,而写文章赚稿费呢,得一分是一分,得一文是一文,只赢不输,所以我现在的原则是少打麻将多喝酒,李白斗酒诗百篇嘛。我打算回贵阳请H在客车站前美美地吃一烙锅大方臭豆干,喝一瓶茅台。我被我的打算逗笑了。臭豆干下茅台酒,这不是高速路上赶马车、北京城里盖牛圈?
北京最后留给我的印象,是她的灯火。我觉得北京的灯火看上去有点零乱,但我知道,其实是一环一环的。忽然间,一个鸟巢跳进我的脑海里来。是呀,北京就像一个鸟巢。我是一只鸟,迷迷糊糊撞了进来,发现这里并不是我的窝,于是,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