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伟
梦幻如水少年时
于伟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我已到了耄耋之年。回忆往事,那梦幻似水少年时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其中在初中求学时的生活最为让人无法忘怀。因为那时正逢我国翻天复地的变化……
1948年我小学毕业了,我和同学袁耀良一同去报考了无锡积余中学。那时袁耀良的父亲在北塘三里桥一家米行当炊事员。考完试,袁耀良就请我一同去他父亲那里吃饭。揭榜那天,我的名字在用毛笔书写的全体录取学生的名单上,张贴在学校大门口,名列第二,可袁耀良未被录取,当时我对袁耀良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感激。但那年我父亲已去香港谋生,我母亲又不识字,加上家里经济拮据,就没有去积余中学报到。
九月一日开学了,我正在闷闷不乐的时候,同村的于俊煜眼看我荒疏在家,他对我母亲说,他有一位朋友是洛社人,洛社中学收费较市里的学校要低,可以托他让我到洛社中学去报考就读。母亲感谢他的热情,又觉得收费低,就同意我去洛社中学读初中了。此时我正是喜出望外,恨不得连夜去洛社中学,看看学校是怎样的美丽。
于俊煜和我们是本家,每当我们两家婚丧喜庆都会礼上往来。他家在下旺村是首屈一指的富余人家,拥有三艘戽水机船,下旺村千余亩的水稻农田,大多由他家承包灌溉。对于那些贫穷交不出灌溉费的人家,他家会给予免交。因此他家的名声在周围几十里都是响当当的。于俊煜的父母为人正直、善良,待人宽厚大方,对穷人富于同情心。有一次母亲告诉我,有时家中揭不开锅,总是到于俊煜家去借米。于俊煜母亲把量米的斗总是装得满满的,直到米从尖尖的高处掉下来。而于俊煜也像他父母那样为人厚道,乐于助人是出了名的。村里只要有公益的事情,他总是跑在人们前面。如黄梅季节发大水,他会日夜守在塘口看好水位的上涨,以防农田被淹。那时他才20岁左右,他将他青春的热情,温暖我这个眼看就要失学的孩子,那次去洛社中学考试的费用都是他付的呢。至今我仍然怀念他对我的恩德。如果没有那次的机遇,我会成为一个半文盲。
那天,于俊煜和我一起从下旺步行至无锡工运桥轮船码头乘坐小火轮。轮船抵达洛社后,我们走上河埠头,跨过一顶高高的石拱桥,往北走了约三百米就到了洛社中学。走进校门,那一排排整洁的校舍,校舍周边都种满了各种的花和树,环境的优美让我目不暇接,此时学校已开学上课了。那时恰是下课,只见学生们都在校园里嬉笑游玩,我顿觉又回到了多么有趣、幸福的校园生活啊!于俊煜便领我到教导处。教导主任戴着棕色镜框的眼镜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之前,他早就把语文、数学两份试卷准备好放在办公桌上,于是,我就在办公桌上进行答卷。原来于俊煜早就和他的朋友联系,让校方早作好了准备。
我几乎一口气把两张试卷做好。一会儿,由二位老师批阅了。教导主任告诉我被录取了。
洛社中学离下旺村20多公里,必须寄宿在校。于是我便成了初一的寄宿生。校长孙辛农是一位敬业、爱校爱学生的校长。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寄宿的我们尚是一群乳气未干的少年,每当晚上就寝之前,他常来宿舍看望我们。看我们的被子盖好了没有,若哪位同学的被子盖得不好,他便亲手把那位同学的被子掖好,并嘘寒问暖,叮嘱大家好好睡觉,明天准时起床。
我们的教室在一池塘旁边,传说那是王羲之的洗砚池。王羲之为东晋大书法家,他的“兰亭序”被称作中国的第一行书。我们感到在这里读书是多么荣幸啊!池塘周围有柳树、桃树,还有美人蕉等鲜花点缀其间,真是诗意盎然。微风吹来,柳丝轻轻飘动,就像母亲在向我们招手。是啊,我们第一次离开母亲,食宿在外,感到何等的寂寞和失落呵!因此,一到星期六上完课,就迫不及待地拿起网袋 (里面放一些书籍和作业本),走向火车站乘车回家。
一同乘车的同学叫丁永昌,他家在石塘湾,距无锡约十公里。有一次我们看见车站上停歇了一列货车,丁永昌就提议说,我们爬上去,无需买票,我俩真的偷偷地爬上了那辆运煤的货车,当了一名逃票者。
有时为了节省钱,我们就步行回家。有一次,离校时天色尚早,但走了三小时路程下来,天已完全黑了。时令已是夏季,渐近老家时,突然雷声隆隆,闪电交加。我就在黑暗中奔跑起来,跑动时发出的呼呼风声,使我感到好像有人在追赶我。在闪电照亮周围的一霎那,路旁丛丛灌木,像是一个个鬼魂要拦住我。到家时,我已吓得魂不附体,第二天,我就病了。母亲痛惜我为什么不乘火车。如今忆及,尚心有余悸。
那时我们起身后,在早餐前,都捧着书在池塘旁边慢慢地边走边朗读课文 (语文或英语)。我们的读书声常应和着树上的鸟鸣,真是够诗情画意呢。
开学一个多月后,我父亲从香港回来,和母亲特地来洛社中学看我。那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时左右,父母和我告别,穿过学校篮球场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件棕色的成人羊毛衫挂在篮球架子上,此时篮球场上已空无一人,这或许是打篮球者把衣服忘掉了。我便拿了那件羊毛衫急匆匆地把它交到了教导处。父亲笑盈盈地非常高兴,赞扬我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1948年是国共两军在淮海战场上决定胜负的一年。我们每天从阅报栏上读到的消息是前线吃紧,国军伤亡惨重。有一次读到黄百韬将军弹尽粮绝为国捐躯的消息。这时社会动荡,物价飞涨,人心慌乱。我们的音乐老师教我们唱“天快要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常事情”的歌曲。班主任名叫陆亚东,四方脸,大眼睛,头发梳理得十分光亮。他教我们语文,中等身材,20多岁,穿着整洁,一身毕挺的中山装,风纪扣也扣得好好的,将他打扮成一个军官的模样。他讲课声音清亮,朗读课文时抑扬顿挫,有浓浓的感情色彩。但临近学期结束,陆老师却离校出走了。后来隐隐听说,他是地下工作者,莫非他有特殊的任务去了。在学校的大家庭里,在老师的亲切关怀下,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
1948年的冬天,因时局越来越紧张,解放大军即将渡过长江,解放无锡。寒假里,母亲再也不放心我离家这么远,于是设法将我转到了无锡市道南中学就读。
道南中学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初级中学,有六个班级。校长顾绳武为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他聘请的老师都在教育界享有一定的知名度。如数学老师许纯方对三S平面几何有专著论述。语文老师钱漱石是著名的书法家。他教我们语文时,他对古文诗词特别精通,在教我们 “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文时,他声文并茂,朗读课文铿锵有力。那学期暑假前,我特地买了一把折扇,请他在扇面上题写了一首杜甫的七律诗 “登高”。春节期间,他写的 “一阳刚复九,四季庆调元”的春联,几乎家家的大门上都贴着。
1949年4月22日夜,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江阴渡过长江,进入了无锡市区,因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我回家后,母亲就再也没有让我去学校上课。
当时下旺小学校长安君时,他为国立暨南大学毕业,他祖籍无锡安镇,家庭出身地主,无锡解放后,他屈就来下旺当了一名小学校长。原来的郁汉坤校长去了苏南公学学习。
安君时校长身材魁梧,冬天穿着长大衣,风度翩翩,谈吐温文尔雅,深得学生和家长的钦佩。但他患有眼疾,平时他的双眼总是红红的。
安校长知道村里有十多位曾在读初中的同学未能继续进校读书,于是他想方设法借了一间农舍,另设了一间教室,名为初中补习班。课程设有语文、数学、英语,还另设了会计学。教我们语文和英语的是张怀公老师。从他的衣着上可以知道他的生活过得很艰辛。冬天,我们都已穿上棉衣,但他仍穿着那套灰黑色的旧西装,而他的领带已经破损。上课时,他冻得瑟瑟发抖。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临时来代课的,于是他千方百计想获得一份工作。我的表哥富荣生,他从上海印刷厂回来,他向村上人租赁了几亩田地,准备开办一所农场。夜晚,他们凑在一起讨论农场的命名。表哥征求张怀公老师的意见,张怀公在纸上写了 “润植”二字。但没有等到农场正式开工,张怀公老师就已离开学校不知去了何处。
一学期很快结束了。这时无锡城内的秩序已日趋平稳,市内各行各业已恢复正常。父亲从香港来信说要我还去原来的中学读书。于是我又去了道南中学。那天接待我的张老师,热情地对我说,你就直接插入原来的班级吧,因此我就没有读过初二的课程,初二的代数就一无所知了。初三的数学是三S平面几何,由周云起老师执教。周老师上课生动有趣,他不带备课笔记,讲解例题时,思路清晰,有条不紊,写到三角形时,他把它比作小笼馒头,因为他讲课幽默诙谐,同学们都能聚精会神听他的课。
当时每周星期一第一节课是全校的周会。会上由校长宣布本周学校的主要活动和总结上周的教学情况。有一次周会上由老师们轮流讲述家庭生活的困苦 (因很多学生交不出学费,学校已无法支付教师的工资)。记得周云起老师的话是这样说的:我已衣服破,袜头破,鞋头破……说到后来,声音几近哽咽。我们这群少年,哪里知道老师的生活是如此的艰难啊!
那时我被寄宿同学推举为膳委会主任,负责收取寄宿同学的伙食费和监督厨师厨艺的好坏。我们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两饭一粥,每顿饭两荤两素一汤。同学们对伙食是满意的。承包伙食的胡师傅心地善良,手艺高超,他的烹调技能堪称一流,他在菜的品种上常常翻新。有一次我们还吃到了长江的鲥鱼。因鲥鱼的鳞下有丰富的脂肪,肉鲜嫩,是名贵的食用鱼。那天,胡师傅还特地来到我们的饭桌前,指导我们要吃鲥鱼的鳞片。我们都举著夹着鱼鳞,那种肥美的味觉至今一想起它还直流口水呢。据说,现在长江里的鲥鱼已几近绝迹。
我们这些不知世事的少年们,每天吃着这样可口的饭菜,哪能知晓生活的不如人意呢。我们怀着对未来人生的美丽遐想,甚至已有对爱情朦胧的企盼。道南中学每个年级分甲、乙两班。甲班全是男生,女同学都集中在乙班。我在甲班。我喜爱音乐,特地上乐器店购置了一支竹笛,很快我学会了吹笛子。我们为了吸引女同学对我们的注意,早晨上课前我和黄仲威便站在宿舍楼上常常用竹笛,面对过道里走来的女同学们吹奏 “南泥湾”等歌舞乐曲,引得女同学们抬头仰望我们。这时我们真是心猿意马,魂不守舍,感到对异性有一种神圣的爱恋。其间,有一位女同学,她有一头乌黑卷曲的头发,额头的刘海端庄而妩媚,穿的旗袍将她的细腰凸现得格外苗条,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和你的眼睛碰撞,你的心会怦怦直跳。我和她几经对视,我们已心有灵犀。下课时,我有意识的去她教室外逗留,透过窗户我靜静地注视着她,她也用乌黑的大眼睛回望着我。于是我千方百计打听她的芳名,知道她叫邵咏柳。不多久,由陆鸿海同学牵头,他主动与乙班女同学孙筠青和邵咏柳联系。在一个周末晚上,我和陆鸿海便约请邵咏柳和孙筠青出来荡马路。我和邵咏柳一起肩平肩走着,陆鸿海和孙筠青一起肩平肩走着。那是一个春日的夜晚,温馨的晚风带着花香阵阵向我们袭来,我们彼此贴身紧挨着,年少的青春气息相互渗透到对方的鼻息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少女身上散发出的迷人芳香。我的心似要跳出胸膛,只觉得无比的甜蜜和幸福。但那些表示爱意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谈些班级里同学们学习和老师们的教学情况,临分手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一声再见。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周末的夜晚,我总天真地去西门桥堍沿河的空地上,痴痴地等待邵咏柳的到来。我想,如果她从家里出来,一定会经过我站立的地方,那时我就会呼唤她,盼望和我一起度过一个欢乐的周末。但等了约莫十多次,我一次也没有等到她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