纰漏

2015-11-17 08:35罗箫
太湖 2015年3期
关键词:大林张三小孩儿

罗箫

纰漏

罗箫

上午下班后,舒岩和几位同事在劳人局附近一家新开张的羊肉馆喝了点酒,吃罢羊肉烩面,回到家已经快中午一点了,见街门外墙根靠着一辆自行车,车旁蹲着一位瘦猴似的汉子,胡子拉茬的,有点面熟。舒岩问,你找谁?对方迟疑着,没说话,锥子般的眼神儿直往舒岩脸上扎。

舒岩打开街门,回头瞟一眼,那人已站起身。你是舒岩吗?舒岩点点头。咳!都不敢认啦,瞧你发福的,我是吕旺,咋,想不起来了?吕旺家在葫芦嘴西大队西南角,舒岩老家在东北角,自打参加工作安家在邺城,每年难得回老家几次,偶尔回去也见不到几个人,把好多小时候的玩伴丢生了。吕旺?你咋知道我住这儿?快!快进来!舒岩热情地往家让。

吕旺扭身去推那辆自行车。舒岩揶揄道,就你那车,都老得豁牙光脑壳了,除非拾破烂的弄走当废铁卖。吕旺没吱声,把车子推进小院挨墙靠好 (那辆自行车没有撑子,如果没有墙或别的物体可以依靠,只有撂在地上),就去拧小厨房外的水龙头。舒岩说别喝生水,屋里有饮料,这就给你拿!等他拿来了雪碧,吕旺抹抹嘴,已经喝饱了。还没吃饭吧?舒岩问。吕旺自说自话,五间两甩袖,外挂厕所,小厨房,大门过道也宽敞,舒岩大哥,混得不错嘛!舒岩说,穷讲究。然后问,想吃点啥?有方便面,挂面,对,冰箱里还有速冻水饺。吕旺没听见似的,转了这间屋转那间屋,嘴里嘟囔着,这要放在农村倒不咋稀罕,关键是城里地皮贵。舒岩大声说,要不要喝点酒?北京牛栏山二锅头,五香蚕豆,松花蛋,都是现成的。仍旧听不到回话,这家伙,忒大样了吧!舒岩暗想。

待吕旺坐定,酒与盘菜俱已摆好。我没别的嗜好,就爱喝两盅。吕旺自斟自饮,不到十分钟,大半玻璃杯起码三两白酒进了肚。煮好水饺,舒岩给吕旺又倒半杯,说我刚在外边喝过了,多年不见,你只管放开了喝!吕旺就着水饺喝一口酒,见舒岩还在说话,便探身从茶几上拿过纸笔递给舒岩。你在说啥?写在纸上。接着拨拉拨拉耳朵,我聋,快三十年啦。舒岩一惊,怎么,怎么会这样?怪不得呢!这个世界陌生的面孔太多,太拥挤,你看到的那些炯炯有神,失迷瞪眼的人,应该不是瞎子,但不见得不是聋子。

你怎么聋的?舒岩写下几个字。吕旺说,救人,从冰窟窿里往外救吴大买。舒岩写,就是瘸胳膊?现任村长吴大买?吕旺说,祸害!救了一祸害!诧异之余,舒岩再写,恩将仇报?吕旺说,可不恩将仇报咋着?欺负我聋,他娘的,活该当初溺死个二毬!

这之后就只有吕旺说话的份了,舒岩偶尔插一句,吕旺便定定地看,像在研究什么物件,舒岩脸上热辣辣的,只好咕嘟了嘴,做倾听状,吕旺才继续开讲。吕旺说他常年下建筑队,要不是爹是个老病秧子,说不定新瓦房早几年就盖起了。今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看能不能给老婆槐花、闺女凤玲在县城找点事做……说着话,眼里竟有泪花在打转。

舒岩琢磨一会儿,写道,东关兴邺私立小学校长是我朋友,前天在一块儿喝酒时他说要招聘几位教师。吕旺说,凤玲高中毕业两年多了,当个小学教师应该能胜任。舒岩你立马打电话,看中还是不中!家伙说风就是雨,真够性急的,舒岩只好拨电话,之后将对方的回话照抄如下:那位校长说,下月十号面试,二十号文化考试。看朋友面子,应聘教师不成的话,可以进校务处,干行政。嫂子可以去学生食堂,月工资六百。吕旺的面庞一下子由阴转晴,这几天要能上班就好啦!舒岩写,哪儿有恁现成的事?学校正放着假呐。吕旺说,我想这几天就搬过来。舒岩刷刷刷刷继续练字。她娘儿俩出来了,大爷咋办?还有地,谁种?吕旺说,我把爹也接过来,地,让别人代种。我跟一家建筑公司谈好了,专干砌砖的计件活儿。

临走,吕旺要了舒岩的手机号码。舒岩目送好远,见那辆车子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链瓦嚓啦嚓啦响,像是在给前后左右的行人车辆打招呼。车把上的转铃也在响,嘀铃铃铃铃一路响下去,仿佛,遇见的人全是聋子。

举家逃离?会是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呢?下午在劳人局办公室舒岩还在捉摸吕旺这个人。

舒岩印象最深的还是十六七岁时人送绰号“水獭”的吕旺。葫芦嘴中学紧靠漳河北大堤,每到夏日午休,同学们都要结伴去河里游泳,像群鸭子,嘻嘻哈哈在水中扑棱开了翅膀,但大多只会狗刨,吕旺却不同,一入水就扎猛子,钻出水面时已经到了百米开外的河对岸。他会仰泳、扒波浪、立杆凫,尤其水中憋气的功夫,无人能比。据他自己讲,也不能老憋气,时间长了还不得憋死啊!他鼻孔里塞着棉花球,感觉难受了就喝口水,随喝随吐,有时干脆不吐,咽两口,又能憋一阵子,仿佛喝进的是空气。正所谓艺高人胆大,有回一位不会游泳的同学在坝头玩,不慎将钥匙串掉进坝下深水中,吕旺自告奋勇,扎猛子去石缝里摸找。十多分钟,或许时间更长些,不见出来,越来越多的水泡泛出水面,有血丝在化开,像老师批改作业时用的红墨水。岸上的人全吓傻了,以为他出事了,水面突然一个大翻花,吕旺一跃而出,抹把脸,将钥匙串扔岸上,大大咧咧地说,我和东海老龙王说了会话,本想不回来啦,那老家伙眼睛瞪得鸡蛋大,不中!你爹就你一个老生儿子,你住下了,他肝炎肺结核哮喘病上来了谁去抓药?我二话没说,打道回府!真实情况是,坝脚石块外有一道铁丝网,吕旺一猛子扎进铁丝网里,摸索好大会儿终于摸到了钥匙串,却找不着出口,最后死扒硬挤总算出来了,胸口和背部被划出十多道口子,与死亡相比,似乎不值得一提。村里男女老少很快知道吕旺水性好生了得,隔三岔五便有人来请他帮忙,比如木筲铁桶什么掉井里了,打捞多日未果,八成被淤泥吸住了,吕旺入水不大会儿,就把难题给一一解决了。最惊险的一幕是钻机井筒,村西玉米地里有一眼机井,那时还是生产队大班子做活,有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在附近玩耍,收工时母亲发现孩子不见了,急得跟着了火似的,队长也吃惊不小,说走都走不稳,能跑哪儿去?就扒住井帮喊话,喂,里面有人吗?井筒里嘤嘤嗡嗡传出哭声。好在这是口废井筒,只有十几米深,里面没有水。吕旺是被人拴了脚脖,倒栽着下去把孩子拽上来的。也就吕旺吧,木筲般粗细的井筒,刚好可以容纳他的瘦,使他声名远扬。

第二天中午,舒岩吃罢饭,想午休一会儿,刚躺下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他以为是吕旺,只有聋子才会这么大声敲门呢。开门一看,不是吕旺,是一个小胳膊小腿小身子小脑袋的人。小孩儿爷?你、有事?舒岩满腹狐疑。咋,没事就不能来你这儿蹭顿饭?舒岩紧忙弄菜掂酒,当然得一杯接一杯碰酒,小孩儿爷这人别瞧个头小,脾气可大,说话特硬气,稍有怠慢,就蹬鼻子上脸说难听话,或者装醉耍酒疯。

小孩儿爷大口吃菜,吱溜吱溜喝酒。舒岩啊,说没事,其实有点小事,这不,你姑小芳要出嫁了,好赖得陪送几样嫁妆,想从你这儿借一千块钱。小芳是小孩儿爷的女儿,按辈分,舒岩得喊小芳姑姑。舒岩进卧室打开抽屉,拿来六百。别嫌少,昨天刚给儿子卡上打一千,就剩这点了。舒岩的儿子在邯郸上高三。小孩儿爷接过钱,卷巴卷巴塞裤兜里。舒岩说,你数数,看对不。小孩儿爷小手一挥,数啥数,错不了,年底一定还你!

舒岩嘴上说不忙还,心里却在打小鼓,回回说年底还,哪年年底也见不着回头钱,那话说了不算,不如别说。多少年了,小孩儿爷老来舒岩这儿借钱,理由五花八门,盖房,给老爹治病,老爹殡葬,儿子小海成家,小海媳妇生孩子住院等等,急需用钱,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接下去扯起了闲篇,舒岩打问吕旺的情况,小孩儿爷说,那家伙是个干将,聋着耳朵挡不住下建筑队,尤其干砌砖的计件活儿,眼疾手快,听说一天能挣二百多块呢。舒岩问,吕旺是咋聋的?小孩儿爷嗨一声,做好事,救活了别人,聋了自个儿。

那年腊月河水断流,只有坝头存了院落般大小一片水,结着厚厚的冰。那其实是个漩坑,中心处丈把深呐。吕旺开春下建筑队当小工,天寒地冻没活干了只好回来,刚到家就病了,连日感冒发烧,这天觉得身子轻了点,就跟吴大买和几个要好的小伙来坝头遛跶,见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在冰上玩打 “皮牛”。“皮牛”是木棍削成的,状如陀螺,尖端处楔有起明发亮的铁珠子,用手拨扭转了,再拿细柳棍上捆了布条的鞭子匀了气抽打,“皮牛”就发疯似的转开了。有个孩子别出心裁,在 “皮牛”上面依次外大内小点出几滴红蓝黄褐,“皮牛”旋稳时,像顶着一只好看的小花碗。水浅的地方结出的冰一般都不太平整,细看不难发现凸起的皱褶。吴大买打小就爱逞强,大家不敢去的地方他偏去,就见他抢过一个孩子的鞭子,只一下就把 “皮牛”抽出老远,人也跟着出溜到了发蓝的冰面,也就三、两秒钟,咔嚓!呼嗤!没容他反应过来,被一只不大的洞口收了进去,他紧忙抓挠,冰层瞬间塌了席子大小一片,人开始下沉,很快,发梢不见了。救他的当然是 “水獭”吕旺,吕旺平常扎猛子耳眼里从不进水,这回不知为何,出水后耳眼里的水怎么也掏不干净,嗡嗡做响,像有一群战斗机在轮番轰炸。吕旺重新发起了高烧,退烧后竟成了聋子。后来人们便聋旺聋旺的喊开了,他是高低听不见,自然少有分辨。

小孩儿爷还说,聋旺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槐花做老婆,也是因了他的会水。有回他去后渠沿割草,回来时,天影影绰绰就快黑了,见太平桥下有几个女人在洗澡,恍惚又见槐花娘几乎精光着身子,跑上桥头抡开了胳膊,吕旺虽聋,看那情形,估摸十有八九出事了,一准有谁滑 “兔井”里啦。这是条旱渠,只在涝季做泻洪用,“兔井”是村里人平常挖煤土找胶泥整出来的,渠水腰来深,“兔井”的深浅就说不准了。聋旺捞出槐花后,几个娘儿们摆治好大会儿,直到槐花把肚皮吐瘪,才哭出了声。夜里媒婆红海娘找上了门,跟吕旺爹吕起名说,槐花娘发话啦,闺女的命是聋旺拣回来的,干脆让俩孩子做夫妻得了。

接着扯起了吴大买,小孩儿爷说,别瞧那小子一条胳膊不好使,硬是腰壮气粗的很,当包工头四年,家里就盖起了二层小楼,前些年不当包工头了,在家鼓捣了个地毯厂,还雇人跑着辆客车,他呢,颠来颠去有辆昌河小面包专门伺候着。他是村长,村支书是他扶起来的,一应事情都听他的,等于他在村里一手遮天。他和聋旺?朋友,铁哥儿,都铁 (贴)到人家炕头啦!都说朋友妻,不可欺,满许,随便骑呐!槐花就生个闺女,咱村数得着的俊妮子,对象是小王庄的,在邯郸市轧钢厂上班,前不久冷不丁退了亲。我猜,十有八九坏在槐花名声不好上了。

舒岩很少回老家,感觉和村里人就像隔着一座山,即便想了解某个人,也是道听途说,如雾里看花。既是道听途说,对方话语里掺没掺水谁知道呢?尤其小孩儿爷这个人,善于吹喇叭,他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小孩儿爷小舒岩一岁,因为比舒岩大两个辈分,舒岩不得不一口一口喊爷。小孩儿爷,这喊法挺特别的,特别就特别在 “小孩儿”三字与 “爷”组合在一块儿,让听见的人忍不住发笑。这都怪葫芦嘴村有不少人家保留着给孩子碰名的习惯,何为碰名?就是孩子出生的次日,当爹的起早上街,对碰见的第一个人说,哎,给俺娃起个名。碰见的大多是拾粪老头,文盲居多,难免一怔,狗逼吧你!于是娃就叫狗逼。有人说,起名?于是娃就叫起名。还有人说,老懵不老懵你,俺斗大字不识一筐,会给你娃起名就烧高香了。娃就叫老懵。话说吕起名凌晨出去给娃碰名,败兴而归,说天亮前连个人毛也没碰着,倒是碰见一条大黑狗,冲我汪了一声。媳妇一喜,娃就叫了吕汪。后来吕汪上学了,老师觉得 “汪”字不雅,就自作主张给改成了吕旺。小孩儿爷落生那天早起,他爹吕老懵出去碰名,不料碰见的是李老憨。李老憨是真憨,憨到年过半百,仍没学会系裤腰带,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抹鼻涕,趿拉着破鞋片遛跶过来。这是碰见的第一个人,当然不能错过,吕老懵说老憨老憨,给俺小孩儿起个名。小孩儿?李老憨惜字如金,只嘣出 “小孩儿”仨字,就走远了。吕老懵在村里是大辈分,大到有好多白胡子老汉儿喊他老懵爷、老懵老爷、老懵太爷,他儿子吕小孩儿虽然刚出生,只会哇哇哭叫,村里众多人等却知道多了个爷、小孩儿爷。一转眼吕小孩儿会说话会走路会跑跳蹦高了,有人果真喊起了爷。小孩儿爷去哪儿了?刚刚还在这儿耍尿泥唻!不少人觉得喊起来有点拗口,却无法更改,尤其辈分,乱啥也不能乱了辈分不是?三岁的皇帝小不小?举国上下谁不喊万岁爷?

上小学时,小孩儿爷爱找舒岩玩,尤其在秋天,中秋节前后,进家就两眼瞪得溜圆,往那棵枣树上盯。这是棵马铃枣树,枣子熟到红屁股时,嘎嘣酥脆,甜得倒牙。小孩儿爷说出的话也嘎嘣酥脆,这样才能吃到一把又一把嘎嘣酥脆的红枣。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吃,上五年级时,突然发现树上叶子稠密,枣子稀稀拉拉的没几个。这年秋天他只来舒岩家一次,是为借小人书而来。舒岩爹说结枣少是雨水过多造成的,枣树得了疯叶子病。舒岩专门跑了趟小王庄,向那位看枣林的老爷爷打听偏方。取经回来,舒岩拿竹竿使劲敲打,叶子掉光了,细枝末节也有不少断在地上,仍不解恨,又用镰刀拉掉纳底绳一样一圈树皮,用老爷爷的话说,这叫给枣树做减肥手术。次年枣子嘟噜打蛋,比叶子还稠密,有喜鹊屡屡落在树上叼红枣吃,屡屡被小孩儿爷的嘘声惊飞。

舒岩上高二那年,原先上初中时的班主任荣庚辰老师找到他说,你村有个民办教师闹头疼病不干了,你干脆回村当孩子王吧。那些年时兴推荐上大学,自家连个当村官的也没有,熬到高中毕业也是搂锄钩,听说马上可以当民办教师,舒岩喜出望外,仿佛一跷腿就从水里蹦到了岸上。

农村小学逢到夏秋收获季节都要放假,让老师组织学生帮助队里精收,就是拾庄稼,夏拾麦穗,秋拾谷穗、玉米穗、高粱穗等,一半交生产队,一半归学校,作为勤工俭学收入。学生们大多超不过十二岁,捶打筛簸的活儿三位老师只得自己干,有时鼓捣到天黑,还没拾掇清,正好卖卤煮鸡的来了,铲十来斤粮食,换只卤煮鸡,待要开吃,小孩儿爷一脚迈进校门,嘿嘿笑着,咋这么巧,回回赶上解馋?校长程书珍打趣道,别瞧吕小孩儿人小,除去五十三张牌,你就是那张大鬼。

开学了,小孩儿爷几乎每天晚上来学校宿舍找舒岩,听到 “鸡的又肥!”的喊声,就坐不安立不稳。那时民办教师待遇除生产队按棒劳力记工分外,县文教局每月还发给五元钱津贴。一块钱就能买只卤煮鸡。谁敢整只买啊,就像卖香烟,可以拆包按支零卖,卤煮鸡也可以撕成撇卖。鸡腿鸡翅撕成四撇,剩下鸡头连带鸡身鸡屁股是一撇,叫鸡架,每撇两毛钱。笆斗蓝里还有鸡杂,就是鸡肝、鸡心、鸡胗、鸡爪、鸡血混在一起的杂碎,土话叫鸡杂个儿,用草纸封了,也卖两毛钱。

舒岩当然不会把五元钱全让小孩儿爷帮忙给吃光,这月津贴到手,他除交给父母两元外,早把想买的书名想好啦,周立波的 《暴风骤雨》,孙犁的 《铁木前传》,刘真的 《三座峰的骆驼》,三本书花不了两元。他见小孩儿爷抓耳挠腮,自己肠胃里的馋虫也闹腾开了,就招呼高胖子过来,买两撇。之后数日,无论小孩儿爷怎样暗示,权当身旁没人,权当“鸡的又肥!”的喊声被风刮走了。

小孩儿爷不止一次戏谑舒岩,有工资了,还恁小气,搁我没工资咋着,把嘴缝起来?顿了顿又说,要不咱赊账?舒岩说,吃糠咽菜不也过来啦?卤煮鸡,不吃也罢。小孩儿爷说,你不好意思赊,我去赊中不?怕还不了咋的?改天夜里咱俩去地里转一圈就啥都有了。舒岩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打那以后,小孩儿爷来学校少了,举凡来,哈气里总夹带着一种味,卤煮鸡味。

这年秋罢某夜,小孩儿爷揣瓶白干酒,掂只卤煮鸡来找舒岩,说要和他拜朋友。我看准了,舒岩你将来必定有大造化。他指的是前天晚上失火那件事。舒岩宿舍房顶上有一个干草垛,是他组织三、四年级学生利用劳动课时间在收罢秋的庄稼地里割回来的,想在冬季当牲口草卖点钱,好为学生们买些本子铅笔圆珠笔之类的文具。事情偏那么凑巧,紧挨学校的西院邻居家办喜事,有个两响炮落在草垛上,小北风呼呼吹几口,烈焰冲天。小孩儿爷说举火之人,日后必成大器。

俩人没拜成朋友,因为舒岩说,你是爷字辈儿,咱俩没法称兄道弟。舒岩又说,有句话我搁在心里好多天了,不说出来憋得慌,你在嘴和手这两方面得注意些。小孩儿爷一梗脖颈,我说话咋啦?无非火气旺点,有草垛着得那火旺?手抓挠些东西咋啦?不然喝西北风?大错误不犯,小错误在所难免,只要不出纰漏,老包来了也咋的不了谁!

隔两年,恢复高考,舒岩上学,毕业后分配到邺县劳人局,户口是非农业,身份是机关干部,令好多人羡慕得眼睛出血。小孩儿爷说,一步登天了你,别下眼皮肿,光望天,不瞭地。舒岩苦笑,像喝了一杯老陈醋,那时工资低,将就够家庭开支,小孩儿爷每次来县城找他都笑眯眯地借钱,俗话说好汉不打笑面虎,你还真不好意思拒绝。

夜里九点多赵梅才进家。舒岩拧开太阳能水龙头,给澡盆里放热水,然后放冷水,试试水温正好,去卧室叫赵梅。赵梅两年前从一家国企下岗,找不到工作,在西关口租一间门面,开了个副食品店,每天早八点开门,晚九点关门,利润微薄,因为房租太贵了。赵梅说,有事求我了吧?舒岩说,不就放个洗澡水吗,全心全意为老婆服务,必须的。赵梅说,是嘛?舒岩说,噢。

赵梅洗罢澡,拿块干毛巾走进客厅,舒岩正在看电视。赵梅坐下来说,有啥事说吧。舒岩说,有同事出嫁闺女,得随份礼,我手头没钱了。猜你就是这,要么不会献殷勤。赵梅擦几把湿头发,不对,你手里还该有几百块钱,怎么就没钱随礼了呢?舒岩老实坦白,小孩儿爷要给女儿置办嫁妆,我借给他六百。赵梅火了,腾一下站起身,我说你这人咋不长记性?不是告诉你不要借钱给他了吗?多少年了,光借不还,不知羞臊,干披一张人皮!舒岩说,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打小一块儿玩大的……赵梅气得直跺脚,你脑子里该不是一瓢糨糊吧?与人结交讲礼尚往来,一面供的人不可供,地球人都知道,你不会是外星人吧?赵梅甩给舒岩一张百元钞,走进卧室,很快又出来,你把小孩儿爷手机号码告诉我!干嘛?讨债呗,这个恶人我做定了!他没有手机。那他再来时你打我手机,我就说要扩展门面,急需用钱,让他一次还清!噢,必须的。其实小孩儿爷有手机,舒岩不忍把关系搞僵。

舒岩没料到吴大买会到劳人局办公室找他,非得请他去饭店喝酒。他曾多次在县城见过吴大买和某些大官在一起,最近和自己局头还喝过几次酒,舒岩一个和科员差不多一般高的局办公室副主任,自然上不得台面,难免躲着人家走,看见了佯装没看见,连招呼也懒怠打。人说来说去,顾得就是个脸面,舒岩自视清高,才不上赶着去巴结谁呢,那样的话,岂不是自己埋汰自己?

吴大买满脸横肉,敦实粗壮,腰间手机小灵通双挂钩,西装领带,皮鞋擦得铮亮,一副大老板派头。他见办公室没有旁人,歪了歪脑瓜说,舒岩大哥,小弟给你贺喜来啦!舒岩说,您悠着点,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别介让大村长几句话给吹阴了。真的!吴大买压低嗓音说,前几天你们局头在酒场上给我透了个底,说你就要提办公室正主任了。提了又能咋的,上边正副局长七八位压着,似乎不值得一惊,喜,多多少少还是有的。舒岩淡淡一笑说,提与不提两说着呐。吴大买搓个响指,局长都透出口风了,还能有啥闪失?走,咱去撮一顿,庆贺庆贺!舒岩面露难色,真不巧,有个同事出嫁闺女,我得赶去赴宴。吴大买一脸不屑,不就上几十块份子钱吗?让谁捎走得了。见舒岩犹豫不决,吴大买问,咋,怕花你的钱?他拍一拍裤兜,走毬!你请客,我埋单!舒岩纵有诸多不情愿,却是拗不过吴大买亦阴亦阳的逼视。再怎么着,也不能跟老家父母官拿架子哟!

吃着,喝着,不影响说话,吴大买扯起了吕旺。这些年吧,聋旺下建筑队没少挣钱,可经不住他爹三天两头闹病,每年几千成万往医院扔。我念他是我救命恩人,让槐花进地毯厂,凤玲跟车当售票员,可这家伙不知听了谁的挑唆,中邪了一样,半月前从建筑队回来,喝醉酒就在大街上耍疯,胡嚼乱骂,挖俺祖坟的话都嘣出去啦!舒岩笑得差点喝呛酒,他那双招风耳只是个摆设,能听谁挑唆?有人给他递条子。舒岩又笑,你也给他递张条子,解释清楚呗。他不听,不!是不看,逮过去就撕了。凤玲给他递条子他骂凤玲是叛徒。这两天更他娘的神经,把厕所里的屎尿往地毯厂大门上糊抹。敢问大买村长,你该不是真做了什么缺德事儿吧?要不会结恁大仇气?嗨!咱是明人不说暗话,都怪我对槐花母女俩照顾得太那个了,加上当干部这么些年,能不得罪几个人?管天管地,管不住闲杂人等乱嚼舌头是不是?今儿我来就是想请你告诉聋旺,别拿竹竿朝没枣树上敲。

舒岩思忖好大会儿,才说,我何德何才,能拨动聋旺那盘石磨?吴大买说,我听槐花说聋旺找过你,你给她和凤玲在县城私立学校安排工作了,聋旺肯定听你的。舒岩说,槐花母女俩上班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无风不起浪,浪起了,想压也压不住,我看,劝说聋旺这事,无论谁,末了怕也是瞎白话。吴大买有点急眼,你多写几张条子,保不定哪张就管用了呢。舒岩沉了脸,没料到情况如此严重,条子我肯定会写,管不管用,天晓得。

次日上午,舒岩在县政府会议厅开罢县直全体员工大会刚进家,手机响了,是聋旺堂弟吕大林,说旺哥找你有事。好笑不?聋子居然打起了电话?果真是聋旺在说话,喂!舒岩,我和大林在 “天外天饭店”门口呢,你下班后过来,有急事!一准过来啊!舒岩想问有啥事,转念一想这是在对牛弹琴,白费唾沫,就关了机。

到饭店后,聋旺非让舒岩点菜。舒岩点罢菜,聋旺起身看看服务员手中的菜单,说,给你权不会用,就点老醋花生米、烧腐竹、麻酱豆角?全是素菜,没肉咋行?再加个生炒鸡块,上两瓶板城烧锅!舒岩说,一个生炒鸡块二十八块,比那三个菜还贵。聋旺打岔道,老人时常吃药打吊针咋啦,就得把嘴缝起来?花了再挣,紧扑跳抓挠就是了,只要人精神着,黑盔子里就不愁没有灯油!

酒菜上齐,三人边吃喝边说话。聋旺说已经租好了房子,独院,三间旧平房,紧挨过道有个小厨房,租金不高,每月二百二,这不,正拾掇着呢,三、五天内就搬过来。舒岩懒得给聋旺写条子,对吕大林说,早点搬过来也好,省的在家见天给吴大买找事。吕大林说,哪儿啊,在家不敢找事了,二买那愣头青可横了,再生事准被揍个不吃菜。这不,告上了。告?上哪儿告?信访局呗!状纸都递上去了。告些啥?告吴大买欺男霸女,贿赂上级领导……多啦!

舒岩怔了,想起刚才在会上县长的讲话,头皮阵阵发紧,脊梁沟里直窜冷风。县长说,目前,农民集体上访越级告状事件日见增多,为确保安定团结大好局面,要求各机关工作人员,包自己亲友自己村,不遗余力做好弹压工作。凡在风口浪尖上怂恿越级上告或推诿劝阻不力者,评先进提拔晋升长工资等,一票否决……当然,县里绝对不是不主持正义,公平公正,任何时候都是我们各级政府部门必须遵循的原则,关键是要把矛盾解决在基层,比如村里的事村里解决,或者由乡镇派人协助解决,不要屁大个事就舍近求远,连市里省里国务院部委都惊动了,这样不好嘛,得不偿失嘛……

舒岩绝对懂得 “风口浪尖”这个词的含义,更清楚提升自己正主任的报告已递上去两个多月了,眼下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尤其不能让聋旺恶性闹腾下去。想到这些,他是磕头作揖的姿势都做出了,甚至将愁眉苦脸状一并跃然于纸上,林林总总写了整整一页。聋旺看罢,眉毛拧成了一堆,奶奶的,这世道也日怪,我跟吴大买闹事即便有罪,也不该株连舒岩大哥哟!罢了罢了,后晌我再跑趟信访局,把状纸撤回来!我用别的法,反正不能叫他个乌龟王八蛋太舒坦了。舒岩不放心,阐明利害,劝慰的话又写了一堆。聋旺大大咧咧地说,我无非就是个聋,又不憨不傻,放心,牵扯不到你!

离开饭店去上班的路上,自行车越登越沉,七歪八扭,直想往护栏上撞。舒岩感觉特累,累得没有头绪,这,也许就是生活,让你时时感觉空间狭小,想象力施展不开。音像店飘出刘欢演唱的 《好汉歌》: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第二天傍晚,吴大买让司机强拉舒岩去南关 “新新酒家”喝酒。舒岩跟随司机小刘走进梨花厅一看,大买二买三买已经在座了,个个立眉横眼,方知人家摆得是鸿门宴。

吴大买开口一串脏字,知道你害老子说多少话吗?手机把耳朵都捂出热汗啦!不就鸡巴个穷酸秀才吗?端娘逼啥架子,比局长县长还难请!顿一顿问道,听说,聋旺的告状信是你写的?舒岩急赤白脸分辨,没有的事!昨天中午听聋旺说他去了信访局,我写了好多话劝他,他答应后晌就去把检举信撤回来,不信你问吕大林,他在场。

吴大买点点头,有人电话里告诉过我,信访局那张状纸是撤回来啦,今儿上午聋旺却去了纪检委,这该不是你小子的馊主意吧?舒岩说,我能干那事儿?把你往坷垃地里推?吴大买问,不是你,那会是谁?舒岩说,你也不打听打听,聋旺有没有亲戚在县里重要部门上班?他本想说聋旺姨夫在纪检委上班,忍了忍没说,让吴大买自个儿查去吧。

这下可好,今儿上午县、乡联合调查组进村啦。吴大买侃侃而谈,帐卡凭证收支手续齐全,能查出啥漏洞来?行贿?跟公款不挨边的,我的厂子我说了算,不该给人家销售提成吗?欺男霸女更是无稽之谈,好端端的人谁愿让你骑在头上屙屎撒尿?野花没有家花香,豹子胆中看不中吃,班房、手铐国家给预备着呢,我当村长八年多了,法制观念还是有的!

吴大买话锋一转,说不管咋讲,你口头上没支持聋旺,实际行动其实已经支持了。舒岩问,你这话啥意思?啥意思?你不是一番热心帮聋旺在县城租房,还给槐花凤玲母女俩把工作给安排了吗?继续,继续帮呗!哼!和俺顶牛对着干,有鸡巴你好受的!稍停又气咻咻地说,你要在县城混腻了的话,不妨回咱村扑腾几年,现下不是时兴机关干部回农村挂职,为农村为农民服务吗?农村天宽地阔,任鸟飞,凭鱼跃,有能耐只管施展了!

话说到刀刃上,舒岩更无心喝酒了,但不喝由不得他,弟兄仨轮番进攻,一圈下来,他已晕头转向,还得喝,不一杯一杯控个底儿朝天,就是三心二意,看不起姓吴的弟兄们。舒岩弄不清自个是怎么回到家的,赵梅嘟囔了些啥他一句也没记住,一觉睡到太阳爬上屋脊,起床后,发现手机不见了。赵梅在电饭锅里给他留了豆浆,油条,他没吃油条,一气喝完那碗豆浆,觉得嗓子眼里仍然发干,火烧火燎。

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舒岩刚要出门去上班,就被吴大买堵住了。吴大买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用去上班了,我替你请了一晌假,想跟你说点事。舒岩干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出该说什么,最后没话找话说道,屋里坐吧。

进屋坐沙发上,吴大买颐指气使,说来杯浓茶,昨晚喝高了,这会儿头还懵呢。他从口袋里掏出舒岩的手机,搁茶几上,你老兄醉酒后毛病也不少,骂我一路,幸好二买不在车上,要不没法收场了。这不,把手机外壳也摔烂了,我让修理店给你换了个新外壳。是嘛?我摔手机?还骂人?骂我不通人性,连猪狗牲畜都不如,可难听啦!有人证,那不,司机小刘在外边呢,你可以问他。舒岩想想,似乎有那么回事。

热水器里水开了,舒岩给吴大买冲一杯浓茶,也给自己冲一杯。你是怎么给我请假的?舒岩好奇地问。知道吗?我和你们局头儿成亲家了,他儿子和我家闺女定亲了,下月结婚。还有……吴大买戛然而止,转口说,我跟你们局头说,有件事我要和你好好聊聊,他麻利就答应了。舒岩没吱声,他在琢磨 “还有”后面的省略号,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呢?难怪局头和吴大买无话不谈,原来,人家是亲家。舒岩心里像坠了个秤砣。

吴大买翘起二郎腿,发话道,再来杯浓茶!我这人,一向说话气壮如牛,最近不行了,被聋旺给搅乱套了。家伙认定我跟槐花私通,一个聋子,解释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硬是跟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不是我摁着,二买个“二杆子”早修理他几番了。幸亏槐花出主意,要不我还想不起请你出面了结这事呢。舒岩摇头哂笑,我出面就能把这事给了结了?是啊!我和槐花作为被怀疑对象去给聋旺解释,只能越描越黑,你就不同了,关键时刻你慷慨帮他的忙,他把你视为大恩人了,你说一句话顶不了一万句,起码顶一百句,只要号准脉,对症下药,肯定药到病除!

舒岩听着,觉得有几分道理,就说,我得先号准一件事,你和槐花,到底……吴大买打断舒岩,你想想,我是那敢做不敢当的人吗?舒岩摇头,又点头。吴大买说,解铃先要找到系铃人,第一步,你得先弄清聋旺受谁挑唆,看这个扇风点火者是人是鬼。你心里有目标吗?舒岩问。吴大买说,应该是他。谁?在你没有从聋旺嘴里得到证实之前,我先给这个人取个别名,张三。我给你说一下我跟张三之间的一些纠葛,为了你给聋旺递条子时有内容可写。舒岩说,洗耳恭听。

漳河北大堤两旁那些柳树长得很旺,每隔十来年就得刨掉换一茬新的,不然就长空了,当然要经河防管理局同意,并且,上徼百分之三十养护费。吴大买召集村民委员会商议数日,决定用卖柳树得来的钱硬化街道。既硬化就得高标准,一步到位。具体方案是,适当抬高街面,用白灰粉加黄土三七搅拌,轧实,然后水泥、石子、粗沙搅拌成混凝土铺筑三十公分。

张三去找吴大买,想把施工活儿承包下来。吴大买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是说,支书做主?支书也做不了主。哪谁做主?镇长?谁能做主我找谁!村民委员会!夜里,张三迈进村委会办公室时,里面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雾。吴大买知其来意,让他对全体村民委员说说自己的想法思路,张三云蒸雾绕胡侃了一通。

开工那天上午,张三五步并作两步蹿到镟土机前,挥挥手说,停!吴大买走过来问,咋啦?张三脖颈上的青筋暴老高,这活儿谁承包下啦?我!咋啦?你凭啥?凭啥?凭我在建筑队当过十几年工头,有这方面的经验。凭我的报价在所有投标者中是最低的,不达你投标的一半。我改投五万!晚了,你改投四万也不成,板上楔钉儿,经村民委员会全体委员表决,已经定死了!表决个毬!他们怕是冲你当着村长,才举手同意的吧?当村长就不能竞标啦?举贤不避亲啊?你讲得不准确,应该说举贤不避自身才对!我不同意!这活儿你就是不能包!你算老几!吴大买一把捉住张三手腕,朝张三家的方向拽,嘴里说,回家喝你的小酒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我刚从家出来!我……张三心里不愿意,脚却顺顺溜溜朝自家方向迈,他怕胳膊被拧折。

几天过去,似乎一切都很平静。开始铺混凝土了,支书说,大买,晚上是不是找人盯着点,别介让谁给毁坏了。不用!吴大买逗趣道,有人不是想出毒气吗?撑展了,让他出!高音喇叭里传出吴大买的喊声,葫芦嘴西大队全体村民听好喽!关好自家的鸡鸭猪羊牛马骡子,附带也管好自己,会走路的人就应该爱惜路……

翌日晨,支书到街上一看,昨天刚打好的六十多米混凝土路面被挠筢划拉得不成样子啦,吴大买正指使匠人用水泥找平呢。吴大买说,支书,去!把你自家爷儿们张三那个 “人精”叫来!张三来了,张嘴打哈气,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大买,找我有事?没事,就想让你参观一下这返工场面。你包的活儿,爱返工不返工,与我何干!张三说罢,转身就走。别忙走!吴大买那只粗大的胳膊一伸,吓得张三连退数步,你、你想干啥?想让你看几夜路面。张三定定神,工钱多少?四十!四十?少了点,管喝酒不?管你喝酒!但有一条要求,不得有丝毫损坏,如有损坏,你自个儿负责找平!

街面硬化妥了,张三又缠上了吴大买,每天夜里往吴家跑,开瓶酒,弄个菜,这些都好应付,关键是张三要进吴大买的地毯厂,想当仓库管理员。吴大买踌躇再三,浮想联翩,最后一横心,用人不疑,拿着撇打趔,不信他张三的心就不是肉长的。

张三头月上任还行,没出差错,加上他能说会道,颇受员工欢迎。二月底盘库,少了五张地毯。吴大买追查原因,张三一问三不知,再问就往门岗老王头身上推。老王头看大门五年有余,从未出过事,吴大买心里存了个谜。

有一天槐花跟吴大买说,她帮忙整理仓库时,张三居然跟自己动手动脚,还说厂长能碰你,这俩人碰碰你咋啦?吴大买大咧咧地说,他跟你乱 (开玩笑)哩。又一想不对,哪有爷乱孙媳妇的?便说,你要觉得腻歪,往后离他远点。槐花真就铁青了脸,再不一个人进仓库了。

三月底盘库,少了七张地毯。四月底盘库,少了九张地毯。活见鬼!再少下去,地毯厂该关门了。吴大买当机立断,重新让槐花当仓库管理员,张三去车间当了杂工。

现在呢?张三还在地毯厂吗?舒岩问。吴大买说,不在了,两个月前把他辞了。辞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监守自盗!你是怎么破案的?一个老客户,山东青岛的李姓老板良心发现,在酒场上给我透了底,说他虽然弄了二十一张便宜地毯,可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恶心了半年六个多月……

舒岩明白了个中玄机,张三这人真够不地道的。冻僵的蛇苏醒后咬人更厉害,这不,我不得安生了。吴大买一脸愁云。舒岩说,地毯那事既然水落石出,你就该一把圪针捋到头,不了了之那不是助长邪气吗?吴大买辩解道,我追问过张三,家伙死不承认,还说他为讨盒烟吸,刁难过李老板,李老板是泄私愤,图报复,借地毯失窃之事诬陷他。找不到别的证据,只好放他一马。舒岩不依不饶,咋看你咋像个横角色,其实是个披着老好人外衣的糊涂蛋,一句话拆两段,只记住用人不疑了,忘了疑人不用。不过,我觉得你这人心眼不坏。

舒岩说罢就后悔了,轻信是做人之大忌,顺杆爬更为正直所不容,别人说什么是什么,自己往哪儿摆?墙头草?变色龙?没有主心骨,站起来也是个罗锅。

将近十一点,吴大买让司机小刘去接个人过来。他和舒岩进了 “天外天酒家”。这里离舒岩家只有一百来米。吴大买点好酒菜,去了趟柜台,回来对舒岩说,我亲家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在 “新新酒家”,要我过去。舒岩站起身,那我回家吃得啦!吴大买摁他一把,有人陪你,一会儿就到。吴大买也坐下,郑重其事地说,希望你尽快回葫芦嘴一趟,聋旺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发起火来凶过 “横鬼”,加上挑唆他的人用心险恶,把他当枪使,我怕出大乱子……舒岩说,放心,我既然答应你了,肯定会尽快回去的,干脆,今儿就回去,顺便看看老爹老娘!吴大买又去了趟柜台。

来人是吕大林。吴大买说,酒菜饭钱我已经付了,还给舒岩大哥在柜台留了点东西,你俩边用边聊。说罢就走了。舒岩想,这位应该是吴大买找来的说客。又想自己正打算跟人了解一下吴大买和槐花之间那啥呢,吕大林是聋旺的堂弟,再合适不过了。

吕大林张口就埋怨舒岩,都怪你,我在南关揽了个室内装修活儿,昨天刚开始做,这不,停下了,得过来陪你聊大天。舒岩说,我又没叫你过来。吕大林说,你给大买说那天我跟旺哥在一块儿,当晚大买就找我,劝我不要怂恿旺哥上告,我的事还忙不过来呐,哪儿有闲心兴风作浪?旺哥去信访局时,非拉我去给他当翻译,他是我堂兄,不去中吗?舒岩说,跟我一样,咱俩凑一块儿,正好一对冤大头。

吕大林说,你想问啥,问吧。大买把我薅过来,是让我做解释工作的,这工作做好了,他说给我老婆翠英加发奖金。舒岩说,这咋又扯上你老婆啦?我老婆在吴大买的地毯厂上班。舒岩笑笑,难怪你惟命是从,原来如些 (此)啊!原来如些 (此)是舒岩刚参加工作时听到的一则粉碎 “四人帮”第二年的笑话,说某位公社革委会主任,高度近视,且不服输,有回在万人大会上照本宣科,传达上级指示,讲到大力发展畜牧业,家家户户养猪,养羊,养免(兔)……秘书赶紧上前提醒,说主任主任,那字不念免,念兔,兔字比免字多着一个小点。主任将手里的发言稿往脸上捂了捂,说原来如些 (此)啊!接着一本正经解释道,这个、这个免,圆眼睛,长耳朵,皮可以加工缝制大衣,肉呢,好吃!这个、这个免,在南方叫免,在咱们这个地方,叫兔。舒岩讲罢这则笑话,说大林你得向这位主任学习,解释圆全些,别弄得驴唇不对马嘴。大林说,我可不想生编滥造,一是一,二是二,黑是黑,白是白,真是真,假是假……舒岩截住大林的话茬,得得得,你简单一点说实事求是不结了?大林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就中!

舒岩要给吕大林倒酒,吕大林忙把杯子搂怀里,我不能喝酒,下午还干活儿呢。舒岩说,我也不想喝,昨晚喝高了,这会儿胃还闹意见呢。吕大林说,那咱以吃为主。舒岩说,你饭量大,只管放开肚皮猛吃,好不容易逮着一次吃大户机会,不吃白不吃!吕大林说,我才不白吃呢,你提问题吧!

舒岩开门见山,吴大买和槐花究竟有没有不正当关系?吕大林摇摇头说,没有!舒岩说,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吕大林说,吴大买有句口头禅,兔子不吃窝边草。他经常陪外地老板来邺城进歌舞厅,和那些小姐有没有猫腻村里人就不知道了。槐花那叫漂亮,那叫迷人,相当迷人,可没人说她不规矩,用个不恰当的比喻,槐花就像菩萨,一脸正气,水克火,正压邪,那就只剩清白了。还有,槐花的命是旺哥捞回来的,她对旺哥一向百依百顺,村里人有目共睹,我老婆翠英说村里好多女人都把槐花当榜样来学习啦,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再说了,吴大买的命也是旺哥从水里捞出来的,他要对槐花动邪念,那还算人吗?舒岩说,方才在我家大买说他不是那敢做不敢当的人,我半信半疑,这会儿觉得,他说得好像是真话。男女关系自古以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这不,别人一渲染,聋旺竟信以为真了。

你知道是谁挑唆的吗?吕大林问。舒岩说,不知道,大买猜出一个人,但没透漏真实姓名,虚拟了个名字,张三,在地毯厂当过仓库管理员。吕大林说,在地毯厂当过仓库管理员?哦,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暂且就叫他张三吧。吕大林娓娓道来,跟说汉书似的,舒岩听得入迷,热菜上来,不一会儿就凉了。

知道不,张三当过工头,虽然时间不长,只有三个月。吕大林笑眯眯地说,那年我在磁县县城 (距离邺城二十公里)干建筑活儿,有一天见张三骑自行车驮着铺盖卷来了。原来,建筑队工头周晨是张三姨夫。张三头回下建筑队,砌抹活儿干不来,搬砖提泥力气跟不上,周晨只好让他负责进材料。进了半年材料,他家盖房用的钢筋、水泥、石子、白灰、红砖、地板砖等等就全有了。进材料不得跟车吗?车听司机的话,司机听张三的话,拐个弯就能揣条石家庄或捞箱丛台头曲,搁谁不动心呢?张三这人想用啥明里不说,偷着弄,你还不能问,一问就像揭了疮疤、火烧猴腚,直想和你拼命。周晨顾在亲戚情分上,不好意思掇脸掇面撵张三,转弯抹角在城内完小为张三揽了个翻盖六间教师宿舍的活儿。那会儿张三可神气了,顿顿下馆子,老板服也置办齐了。包工包料,多美的机会,最终让墙壁几道裂缝给弄砸了。尾欠四万,他追要两年,只到手一半,不够给匠人兑现。沾光笑,够本急,张三坐在旱船上,挡不住撅嘴鼓腮吹猪尿泡,失败是成功老娘,机会一抓一大把,不信没有农奴翻身得解放那一天!

机会终于来啦!咱葫芦嘴西大队两委班子在刚跨入新世纪的春天宣告瘫痪。之后连续两年,各户应交的 “三提五统”、零散税收等,都是包村干部小王代收。不知怎么有天傍晚小王把朱镇长搬来,在村中央土台子上开了个群众大会,宣布从即日起,由张三同志代理村长,主持日常工作。内中情况是,张三不是党员,无法担当支书一职,未经村民选举,当然只能先行代理。上边有上边的打算,以观后效,行呢,就用,用谁不是用,只要班子能建起来,年终总结时,就可以挂上一句,葫芦嘴西大队不再灯下黑了。再说啦,吕姓在葫芦嘴西大队是大姓,与荣、靳两姓从未有派别之争,舍其惟谁呢?像饿急眼的蚂蚁突然抓住一块鸡肋,张三兴奋得大放异彩。村里男女老少早早晚晚都能听到他震耳欲聋的声音,村规、民约、民法通则、婚姻法、诉讼法、计划生育工作条例、果木蔬菜栽培技术等等等等,一天一天演讲上了。高音喇叭绑在他家院里那棵毛白杨树杈上,扩音器在新盖的堂屋客厅,有回竟忘了关,正值午休时间,整个村子被猜拳磨牙斗嘴的噪音搅扰得不能安生,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跑到他家把扩音器关了,酒场里的动静才停止广播。民选村长近在眉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张三挨家挨户走访,某些与他有过节的人,都被先后请到家,安排酒菜加好言好语招待,就为争取选票。香也烧了,愿也许了,“三提五统”任务如期完成,按说该高枕无忧了。海选村长那个下午,张三提足精气神儿,脸笑成了一朵花,很快就蔫了。四百三十张选票,他只得六票,里面有他和他老婆儿子三票,其余堆积如山的 “正”字全归吴大买。坏菜坏在张三太性急了,代理村长没几天,就搞突击号宅基地,收入小半入账,大半没影儿了,他说羊毛栽回到羊身上,那不几条田间路都垫土抬高了吗?

舒岩知道张三是谁了。当时张三代理村长才个把月,来邺城宴请朱镇长让舒岩作陪,张三大把花钱的做派,让舒岩暗里嘀咕了不少日子,直到张三落选,他心里那块石头才算落地。民选,选得是为民办实事的人,贪得无厌者,拜拜!不送!

吕大林还在讲述,天寒地冻,建筑工人纷纷返乡,到家也不闲着,我开着自家那辆 “长风”三马车转村籴小麦、玉米、黄豆,天黑前粜给粮摊,能落百十来块钱差价。有天我起早出门,碰见张三在堤上转悠,他问我干嘛去?我说下村籴粮食。他说我跟你跑几天中不?管吃饭管喝酒就中!傍黑回来,他非让我把其中一麻袋玉米倒掉。里面有台十四寸电视机。我心里那个火啊,呼呼的,问他,你在哪村弄得这事儿?他说,二分庄,趁那位老太太去喊她侄子帮着看秤,装进去的。家伙一脸得意,像在亚运会上获得了金牌。这这这、是人干得事吗?我再不让他跟车了。之后我绕着二分庄走,怕有人认出来,被饱揍一顿。

还有一件事,更他娘的离奇。荣长存老爹死了,长存弟兄仨都在矿上上班,办丧事时孝子守在灵堂,一应事宜必须靠别人操办,就让张三管账。之前长存哪回回来都请张三喝酒,满以为他是自己人,没想到自己之外的人全是外人。张三跑前跑后,吆三喝四,很是尽心。弟兄仨争着往张三手里塞钱,连个收条也不要。埋葬事毕,张三从口袋掏出帐单和二十多元零钞,说收入、开支都详细记在这儿了,你们过过目。长存一看开支总额只有一万四,心里咯噔一下,整整差着一千块。交给张三的钱,长存记着暗账呢,末了他只好背着媳妇,自个儿多摊一千块钱买教训。这事村里只有我知道,因为长存是我一条船,翠英妹夫。

舒岩突然想到 “痞子”一词,张三不是恶棍、流氓,但属于不属于 “痞子”这个范畴呢?“痞”字从外观看,显然带有病态,内里呢,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心口不一。“痞”字这盏灯一亮,有人就得遭殃。

葫芦嘴村西头有棵老槐树,没有谁说得清它是哪年栽下的,这说明它比村里最老的人岁数都大一截。树身须四个人合抱,五个树杈像从硕大树身又拱出五棵树,枝梢参天,虽然有的枝梢枯干成了棍棒,其余那些新枝梢却葱翠茁壮。密叶里有好多雀巢,有人在槐叶落光时数过,四十多个,这不是准数,因为有的雀巢刚开始搭,才具雏形。

葫芦嘴是个大村子,人数逾万,为方便管理,解放后分成了三个大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后,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知谁提议起个会吧,咱葫芦嘴是全县第一大村,并有全市最大的槐树长在这里,外边人传说这是棵神树,咱这里风水风光无限,起个会以后会更风光。葫芦嘴西、中、东三个大队干部坐一块合计不大会儿,便拍板了,每月初一、十五是会日。每逢会日,老槐树下人头济济,香烟缭绕,祈祷声嘤嗡,神树屡经熏染,虫子绝迹,更蓬勃了,就像整个村子枝繁叶荣的经济。

这天不是会日,时值初秋,阳光灼人,老槐树树冠篷大,浓荫罩地,树荫里或蹲或坐在自带的马扎上有三十多位四十岁以上的男人,正在吃中午饭,话语声不绝于耳,像是一次成年男子聚会。还真是聚会,吕姓当家人聚会,在讨论立族谱的事。吕姓在葫芦嘴西大队是个大姓,一队八十多户全姓吕,外队还有二十几户,这些人是吕姓各大股的代表。

小孩儿爷看看人来齐了,三两口把手中那个包子吃完,拍拍手掌说,哎!咱吃饭说事两不误,叫大伙来,就为扯扯立族谱的事。有人说,扯啥扯,你是族长,说啥是啥。小孩儿爷说,谁封我是族长啦?方才说话的那人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撂着哩吗?大辈分里数你岁数大,你不当谁当?立即有人响应,非小孩儿爷莫属!那人说,要么这样,大伙举手表决一下。底下举起十几只手,不到总人数的一半。

那人看定吕起名,起名叔,你为啥不举手?说说理由。吕起名不急不慢地说,按辈分,是该小孩儿叔这个辈分的当族长了,咳咳!这个辈分里几个人虽然数小孩儿叔岁数大,可他做事忒差劲了,就为这,我选择弃权,咳咳咳!说白了就是不同意。再说了,辈分大岁数也最大的人不见得就能当族长,比如老懵爷——小孩儿叔他爹在世时,能坐族长位置吗?有人摇头晃脑窃笑,说老懵太爷不识数,是个半憨子,当族长不让外姓人笑话死才怪!吕起名说,我提个议,族长跟村长一样,咳!得选那辈分高又德高望重的,咳咳咳!让晚辈们心服口服。

小孩儿爷把白脸憋成了紫茄子,吕起名你,你把话说清楚些,我咋做事差劲了?举例说明!吕起名说,例子多了,咳!比如你挑唆我家旺子跟吴大买闹事……胡说八道!你家聋旺听不见,咋挑唆?以为我没看见你给他递条子?咳咳咳咳!那不,十几张条子,我都留着呐!这些条子就是你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证据,咳!大伙听听,吕起名文盲大半辈子,突然会看条子啦,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不识字,我家凤玲可识字,她说你蛇蝎心肠。咳咳咳!还有,槐花说你不是人……小孩儿爷脸上挂不住汗了,赶巧听见老婆在家门口喊他,忙借机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你们先议着,我回家舀碗疙瘩汤。他刚走,这边人就散了。

傍晚,舒岩回了趟老家。他是骑摩托车回去的,顺便给老爹买回十盒通脉颗粒。进村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他看见吕起名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个蒲扇,左抡抡,右拍拍,不为扇风,是在驱赶苍蝇、蚊子。许是病魔缠身的缘故,吕起名更矮小、瘦削了。

舒岩停住,支好摩托车,走过来。起名叔,乘凉呐?天就要黑了,您咋还不回家?舒岩回来啦?咳!我等旺子呢,他去称勾集粜麦子,该回来了,咳!干嘛急着粜麦子,放几个月等价格涨了再粜不好吗?舒岩明知故问。旺子非要搬家去邺城住,不粜麦子走不了啊。咳!咳咳!到县城看谁都眼生面不熟的,整天碰不上个说话的,我可咋活呀!是啊,去外边住高楼大厦也不如在老家舒坦,你给旺子说说,别搬家呗!舒岩欲擒故纵,其实是为探出起名叔的真实想法。跟他说不清,我叫凤玲给他写条子,他懒得看,咳!娘的一个撞倒南墙不回头的主儿,挡不住呼噜山响睡大头觉。咳!咳咳咳!要说吧,聋有聋的好处,药铺子里要有聋药,我非得吃一剂,啥都听不见多好,省得心里添堵,咳!咳!咳!

正说着话,听到有摩托车的声响,由远而近,越近响声越大。渐渐看清是两辆,后面那辆是偏三,就是后座旁挂坐斗三个轮子的摩托车。来到老槐树旁边,第一辆摩托车熄了火,紧随其后的偏三也熄了火。骑偏三和坐在后斗里的人都穿警服戴大盖帽。三买从第一辆摩托车下来,给舒岩和吕起名递烟。舒岩大哥回来啦?舒岩点点头。三买凑近吕起名,压低声音问,起名大爷,小孩儿爷在家吗?在!方才我见他撵着几只山羊回家了。咳!三买,找他干嘛?三买也不回答,扭头摆摆手,跨上摩托车,嗡隆!摩托和偏三几乎同时发着火,风驰而去,留下一片烟雾。

吕起名把烟叼在嘴上,舒岩忙拨打火机点着。吕起名捏烟的手直哆嗦,嘴唇哆嗦,那支烟也在哆嗦。舒岩问,三买怎么和警察在一块儿?三买、是、咳!是片警,去年、警、校毕业,分到称勾、镇派出、所的。咳!便衣警察?他有、警服,不、咳!不穿,说穿便衣、逮、逮坏人方、便。咳咳咳!舒岩说,你怎么啦?不舒服吗?不、不、不不舒服,咳!你以前不是不抽烟么?今儿、破、破破例!咳!呃嚏!

路灯刷一下亮了,路灯光里走过来一位个头高挑的女人,看那婀娜娉婷的身姿,应该是位年轻姑娘。爹!回家吧!哎!吕起名答应一声。从称呼判断,女人应该是槐花,舒岩不认识槐花,村里好多媳妇他都不认识,想不到槐花如此美丽,柔柳细腰,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倒像大城市里的女模特。

槐花妩媚地一笑,路灯光好像亮了许多,舒岩大哥,去俺家吃饭吧!那笑勾魂摄魄,话音暖心暖肺,模样万里挑一,难怪吕大林说她相当迷人,难怪挑唆者拿她说事,难怪聋旺信以为真。舒岩说,你认识我?槐花说,当然认识你了,你是咱村的人尖子,看一眼就记准了,不像你,看好多人都像过眼烟云。舒岩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我找旺子有点事,正要去你家呢。他从摩托车后备箱拎出一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袋,递给槐花。塑料袋里有一只熏鸡,两个猪耳,一包干炸虾仁,还有两瓶杜康酒。舒岩说,你俩先回去,趁旺子还没回来,我回家跟爹娘说一声,让他们给我留门。槐花接过塑料袋,连句推让的话也没说,好像知道那袋东西不是舒岩买的。

舒岩骑摩托车往东走百多米,就被小娥截住了。小娥一副焦急万分的样子,舒岩已经停车了她还在街心平伸着两条短小的胳膊。小娥是小孩儿爷老婆,和小孩儿爷一样,也是五短身材,一样瘦小、轻飘。舒岩,快!派出所要抓你小孩儿爷!小娥红胀着脸说。舒岩一愣,不会吧?真的!这会儿正让他换衣服拿随身用品呐!说要送邺城监狱!舒岩仍未醒过神儿来,犯大事才送监狱呐,凭小孩儿爷那身架,也杀不了人哟!小娥更焦急了,你就别逗趣儿了,快去说说,让人家放他一马!说着就把舒岩往家里推。舒岩说,要真有事,磨破嘴皮也不管用,但愿是一场虚惊。

舒岩待要往堂屋门口台阶上迈,被三买一横身挡住了。三买说,这会儿不允许外人接触。舒岩说,我是外人?三买说,他是他,你是你,当然是外人啦。小孩儿爷拿着一个小包裹,在门槛里边探头朝外看看,见一位大盖帽在西屋门口打手机,另一位正对那位打手机的指手画脚,忙压低声音说,三买,给爷个面子,让舒岩进来,爷有话跟他说。三买说,有话在院里说,不许说与案子有关的话!小孩儿爷很听话,迈出门槛,悄声对舒岩说,我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回来,小海常年在外,舒岩你抽空多来家看看……舒岩问,多大事啊,跟生离死别似的?小孩儿爷的声音更低了,像只蚊子在哼唧,娘的,丢漏子了,怪我不该跟那家伙报真名实姓……

两个大盖帽走过来。喂!吕小孩儿,别磨蹭了,走走走!咔!咔!戴上手铐,推推搡搡出了院门。

舒岩来到聋旺家时,聋旺还没回来。吕起名也知道吕小孩儿被抓的事了,激动得坐立不安,跟听说 “四人帮”被粉碎了似的,嘴里嚷嚷不止,方才见大盖帽来找吕小孩儿,我就猜到黄鼠狼进门,那只小公鸡儿没个好儿,还真猜对了,正应了社会上流行的那句话,不是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让舒岩感觉奇怪的是,吕起名仿佛吃了顺气丸,说起话来居然不打嘴拐了。槐花说,家伙做肮脏事太多了,村里人不愿撕破面子,派出所管你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五赵六呢,谁胆敢胡闹,铁定法办!法治社会就是好,好就好在惩恶扬善!凤玲说,他会犯啥事呢?那么小个人儿……吕起名说,过几天就知道他犯规犯在哪章哪条啦,没人心,简直是个畜生,啥话都说得出来,啥事都做得出来,倒霉是他自找的!

嗵!一声巨响,舒岩吓得一颤,头发梢竖起好多。其余三个人肯定也吓得不轻。吕起名说,不像开山炮,西山远在百里之外,开山炮没这么响。槐花说,就是,响声好像来自堤脚。风铃呀一声,说客车停在堤脚,我得去看看!

凤玲出去好大会儿才回来。凤玲进屋,聋旺紧跟着也进了屋。见舒岩在,聋旺怔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你咋来啦?舒岩开始书写,写满一张十六开纸,递给聋旺,又写下一张。聋旺先还黑着脸,一张看完,眉头略有舒展,就低头看舒岩正在写些什么,看着看着,突然说,舒岩大哥,别写了,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舒岩长舒一口气。吕起名乐了,这才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槐花高兴地说,开饭啦!开饭啦!就往条桌上端菜,就摆放筷子,就往杯子里斟酒。

开吃了,吕起名却不吃。哎,我说舒岩,你再写几句,劝劝旺子别往邺城搬了,费事拉脚的……舒岩说,现下时兴农民工在城市买房子,我看你家这老房子就甭翻新了,去邺城扎根得了!这其实是吴大买的意思,他说他正想在邺城买个小院,把厂子搬过去呢。吕起名啧啧啧啧直翻白眼,站起身在客厅转起了小磨。槐花说,手里没多少钱,这也买不起房子呀!凤玲说,不怕,咱去邯郸,买房子前,刘著说他给咱租房子。槐花呸一口,死妮子,净说胡话,你和刘著不是散了吗?风铃说,他爹娘说散就散?那也太经不得风吹雨打了。槐花用手指戳点凤玲,凤玲不躲反往前拱,槐花哭笑不得,把手指缩了回去。我说你老背着我打手机,还以为又寻了一个呢。可是,人家爹娘不同意,你俩也成不了哟!凤玲说,那页黄历被大买叔翻过去了……你是说,你大买叔去过小王庄?槐花急切地问。可不,去过好几趟呢。槐花说,大买这人够意思……吕起名说,那是,舒岩你不知道,大买照顾我比旺子还细心,有年冬天他去包头进羊毛,回来给我买了个羊皮大氅,还有顶狗皮帽子。打从槐花进地毯厂上班,每天中午我都去地毯厂吃大锅饭,遇有下雨下雪路滑,大买让司机开车送饭到家……风铃说,不去邺城改去邯郸也是大买叔的意思,可惜,眼下咱哪儿也去不了!凤玲哭了,泪珠子噗嗒噗嗒一颗接着一颗往灯影里掉,把槐花哭糊涂了,咋啦?死妮子,你倒是说话呀!

舒岩的手机响了。吴大买在手机里说,派出所侦破一起拐卖儿童案,犯罪嫌疑人供出四个同伙,其中就有吕小孩儿,人已经被抓走了。舒岩说,我当时就在抓人现场,小孩儿爷说他丢漏子了,不该跟人报真名实姓,我还一头雾水呢,原来是同伙把他供出来了。吴大买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这会儿还蒙在鼓里,方才那声巨响,是聋旺点了一支雷管……亏了凤玲连比划带写条子帮忙盘问,聋旺才说那支雷管是吕小孩儿提供的,他装在衣兜一天,趁月黑人静想把我那辆客车炸毁,还好没有造成恶果。这事我已经报告派出所,包括吕小孩儿盗窃二十一张地毯,挑唆聋旺制造一系列闹剧,全盘端了出去,靳所长说明儿一上班就派人来录口供,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法律不会给聋子网开一面。

吴大买还说,本来我想让聋旺全家搬到邯郸,聋旺继续干建筑活儿,我租赁门面让槐花和凤玲代销地毯,她俩顺便还可以照顾起名叔。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切顺其自然吧。

舒岩关掉手机,笑了,越想越觉得那场景好笑。聋旺哆嗦着手拨打火机,几次拨着都被风吹灭了,这次没灭,却听不见有人已经来到身后,药焾点着了,雷管被吴大买一脚踢飞……聋子的世界原本是安宁的,不料会出这么点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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