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霞
灰姑娘的剧情模式是好莱坞爱情电影中常见的剧情模式,在对灰姑娘母题的一遍遍重述中,好莱坞爱情电影除了展现灰姑娘与王子两人之间的曲折爱恋与追求过程以外,还结合着时代的变化和人们新的精神诉求,拓展了更多的内容,使得这一传统文学母题被不断地传承和突破。
1935年,《一夜风流》开创了欢喜冤家式的两性喜剧。富家女艾丽私奔途中因涉世不深而陷入身无分文的窘境,偶遇事业不顺、穷困潦倒的记者彼得。为了获得独家新闻的采访权,彼得主动承担对艾丽的细心照顾。他们从相互嘲讽到被彼此的善良和人格高尚所感动,爱情悄然滋生。彼得半夜独自离去,想把新闻卖个高价后再向艾丽正式求婚,却被艾丽误会是为了父亲的赏金而接近她。最后,误会消除,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夜风流》是灰姑娘故事的变体,几乎不名一文的失业记者彼得充当灰姑娘的身份,而白马王子被置换为娇惯任性的财阀千金。随后的《罗马假日》《诺丁山》等经典爱情都被性别置换,却依然大受欢迎。但我们也看到,艾丽与彼得初识时的关系并非童话故事中的一见钟情,而是带有些许对抗的敌意,只是在随后的相处中,才被各自的善良与高贵的人格所打动。这典型地体现了现实男女双方的分歧与斗争:既相互吸引又相互斗争,一种既爱慕又斗争的状态,也因此显得更真实。
在传统的灰姑娘故事中,两位姐姐作为灰姑娘的竞争者起到了破坏爱情的功能,她们扮演着不光彩的角色,成为王子与灰姑娘之间正当爱情的反面。好莱坞爱情电影在发展中将故事主人公由两人扩展为三人,乃至多人,爱情的正当与否也逐步演化为对多元爱情本身的尊重。
1942年的《卡萨布兰卡》,就是将爱情三角恋关系放在二战这一特殊的生死环境中进行考量,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爱情之歌。1941年,捷克左翼运动领导人维克多·拉斯罗携妻子伊尔莎来到摩洛哥北部城市卡萨布兰卡的里克酒吧,想在此处换取飞往美国的通行护照,没想到伊尔莎与里克竟是一年前失散的恋人。里克几经思考,最终决定帮助拉斯罗夫妇逃离卡萨布兰卡。在机场,里克击毙了阻止维克多和伊尔莎离开的德国少校,目送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与他人奔向自由。
在《卡萨布兰卡》中,里克虽然扮演了爱情的第三者身份,但却同时又是爱情的受害者。如果没有战争,伊尔莎不会误认为丈夫已遇害,也不会有与里克在巴黎的浪漫邂逅,也便不会有后来在卡萨布兰卡的尴尬相遇。造成里克性格抑郁冷酷的原因,与其说是当年伊尔莎的不告而别,毋宁说是残酷的战争。由此,里克一开始对拉斯罗夫妻的种种刁难讥讽,就变得可以理解、令人同情了。最终,他被拉斯罗的爱国之心和伊尔莎的奉献精神所感动,设局送走了拉斯罗夫妇并加入了自由法兰西抵抗者的阵营,展现了出了大智大勇的正义的一面,其人格的高尚令人动容。
在灰姑娘民间故事中,灰姑娘与王子结婚后,“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因而得以逃离后母的魔掌,摆脱了物质生活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意味着男性对女性的救赎。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物质生活的富裕,好莱坞爱情电影中物质上的救赎下降到次要地位,更为注重精神上的救赎。1990年的《风月俏佳人》就提出了反向救赎的命题。
身家百万的企业并购商爱德华到洛杉矶做一桩大并购生意,一天夜里,他因迷路偶遇妓女薇薇安,便雇薇薇安作为出席交际活动的女伴。在交往的过程中,爱德华为薇薇安的热情与善良所感化,不再像原先那样冷漠无情,变并购为合作,放人一条生路;薇薇安也得以重回大学完成学业,与爱德华共结良缘。
从《一夜风流》开始就暗含着救赎模式——虽经济贫困但占据精神主导地位的穷记者对富家女的精神救赎。“影片呈现为物质与精神的双向互惠与互相救赎,但是男性的精神高度决定了男性角色在救赎过程中的主导地位,男性主导的模式体现了男权文化的根深蒂固。”[1]但是,《风月俏佳人》则抹去了男性是女性救赎的观念,崇尚男女平等而自由的关系,提出了女性拯救男性的命题。男主角爱德华虽是成功的商业巨子,但多年的商战生涯使他异化成了赚钱的机器,情感麻木了,甚至依照金钱至上的经济方式无情地收购了自己父亲的企业。薇薇安虽是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但她天性纯洁善良,迫于生活压力才选择了当妓女,并且教会了爱德华享受生活、珍惜生命。影片同时还传达了女性自我拯救的主张,当爱德华并不想为这段爱情建立婚姻关系时,薇薇安做出了离开的决定,决绝的态度表现出女性的自尊。两人的爱情最后归于一种双向的精神救助,爱德华恢复了情感能力,薇薇安也得以摆脱暂时的困境,体现了现代人对和谐平等、互惠互助的美好爱情的渴望。
1998年的《电子情书》展现了在竞争日趋激烈的新时代,两性之间外在的竞争冲突最终被内在的性格吸引而淡化、缓解,一种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乔·福克斯和凯瑟琳·凯莉是事业上的竞争对手:凯瑟琳经营一家温馨的街角书店;而福克斯则新开了一家大型连锁书店。他们彼此各有般配的异性朋友,都对自己目前的生活和爱情感到满意。他们在网络聊天室相遇,开始电子邮件往来,逐渐地对双方产生了爱慕之情。然而相约见面时,乔却发现自己心仪的网上知己竟然是被自己逼得面临失业的凯瑟琳。现实世界中两个人因竞争而产生的傲慢与偏见的心态无法得到缓解,乔只好在网络中迂回追求,将失业之仇逐渐淡化,最终赢得了爱情。
影片一方面刻意缩小了男女主人公之间地位身份上的差距,体现了时代的变化以及现代西方社会中男女平等的基本诉求;另一方面,影片在恋人相拥时刻结束,以一种表面类似于传统的闭合式结局,营造了一个“从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爱情假象,又充分展现了现代人的真爱困惑,隐含着一种对爱情的怀疑:这种现在激动人心的爱情在不久的将来是否也会如此前的爱情一样,归于沉寂逐渐消亡?
美国社会自20世纪60年代后,家庭和社会等外在因素对于男女爱情婚姻的干预影响逐渐弱化,爱情电影关注的重点主要不再是男女主人公与落后势力和保守的封建思想之间的抗争,而是作为独特生命个体的两性之间的在心理和思想上的隔膜、疏离、理解、沟通,基于各种心理或性格原因的离合聚散。1978年《安妮·霍尔》明确揭示了现代青年男女分分合合的破碎凌乱的爱情处境。
犹太青年艾尔维·辛格与安妮·霍尔在网球场相遇并互有好感,不久同居。艾尔维虽是知识精英,但身上已经没有了王子的光彩,他并不英俊潇洒,却敏感犹疑,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人事,总是旁征博引、振振有辞地加以辩驳,甚至絮絮叨叨得有些歇斯底里;安妮从乡下刚来到城市,怀揣唱歌的梦想,两人的关系却日渐冷淡,安妮最终因为歌唱事业选择了离开。从暗自佩服,到莫名其妙,争吵分居,最后自然而然地分手,多年后的再相逢为这段无关刻骨铭心的爱情划上了一个友谊的句号。
安妮最后离开艾尔维表面上看来是为了追求事业,但其实是两种价值观的背离。“感性的生活智慧虽然一时会被学院化的知性所征服,但终究会发觉其中致命的缺陷。”[2]两人在心理医生的诊疗室里各自倾吐内心困扰,说明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同床异梦的地步。片中一个镜头令人心惊:安妮现实的肉体虽在艾尔维的怀中,但思想上的她却冷漠地走下床去,孤伶伶地坐在椅子上。肉体亲密的两个人无法沟通彼此心灵最深处的想法,爱情也无法弥合现代个体内心的孤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安妮·霍尔》已经解构了灰姑娘的爱情童话,为我们展示了一种不确定的破碎而混乱的现代爱情图景,正如影片结尾所说:“我想,这就是我对现在男女关系的感觉:你知道,它是完全非理性的、疯狂的、甚至荒谬的。”
[1]王乃华.美国两性喜剧电影研究[D].北京:中国传媒大学,2009:87.
[2]杨晓林.读电影 百年奥斯卡最佳电影品鉴(1960-1990)[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2: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