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一
从前,我爷爷程玉溪最大的梦想就是到程庄去。
那时候,我们住在吴坑。那是个有着一二百人的小村子,村口有一棵佝偻着身子的绒花树,一到夏天,婆娑出一伞阴凉。我猜想,那树干上一定会整天爬着红翅膀的甲虫和披着白点的黑色天牛。爷爷没这么说,他只说树下是村人纳凉避暑的所在,数不清的东家长西家短就是从那里发酵蔓延,然后花粉一样传遍整个世界。爷爷对于那些刁蛮愚钝无事生非的村人总是敬而远之;对于那些闲言碎语,也总是置若罔闻。他背着双手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心里或许早就打定了那个永远离开吴坑的主意。
那村里除了我们一户姓程,其余都姓吴。爷爷也说不上来祖上是从哪一辈在吴坑落脚的,总之从他记事起,一家人已经孤零零地呆在村子的东头了。他们悄无声息,从不招惹别人,也不大跟别人家来往,甚至连人丁都不兴旺——到了爷爷那一辈还是单传。爷爷在老爷爷病逝之后,就成了那个家庭最主要的劳动力。他当家之后,那种被村里人疏远的感觉才变成一种真真切切的刺痛。六月里,土地像火中的土豆一样龟裂,爷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家车水浇地。他们浇完了,那口井和那副水车才能轮到我们家。
这种状况在伯父三岁那年有所改变。
那一年,村里有些刚生过小孩的人家开始到我们家里来借伯父跟大姑穿过的小鞋子或者小衣服。他们一改往日冰雪一样冷漠的态度,陪着笑脸,说着讨好的话,不断涌到家里。这情况让爷爷奶奶暗中欣喜若狂,也让他们感到整个家庭在村中的境况可能因此出现转机。他们俩对于每一个到家里来的人,都像亲戚一样热情地接待。家里来过几个女人之后,那几件小衣裳便被借完了。但是,还是有许多女人到家里来。有的是给孩子穿,有的是帮亲戚借。
爷爷奶奶后来才知道,这一切都因为他们的姓氏——程。那年,村人从一个镇子上嫁过来的女人口里得知,孩子在三岁之前最好穿洗过水的旧衣服。新衣服上都带着些邪气,不如借别家的旧衣服来穿更能让孩子健康平安。她说,在她们的娘家都有这种风俗。至于去谁家借,当然是程姓或者刘姓的最好。因为依照谐音,他们分别表示“成”和“留”。
奶奶曾跟我说过,村里吴平安的女人来借小衣服的时候,箱子里最后一件衣服也已经在头一天借出去了。为了不让那女人失望,她一把拉过大伯,把他身上的褂子剥了下来。这件大些,拿回去改改吧。望着拿着衣服满意地走出门去的女人,奶奶觉得这事儿应该好好准备准备。后来,她再拿出来的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好多还是崭新崭新的。因为它们干净得的确有些不像样,奶奶不得不跟人家解释说,当初做的时候样子裁小了,所以做好后就没怎么穿。那阵子,奶奶总能让来到家里的人找到想要的东西,从没让一个人空手而归。
那年麦季,爷爷领着奶奶割完麦子之后,便没再像往年一样收拾碌碡。吴姓人都是三五家合用一头牲口,拉着大大的石磙,几个劳力齐上阵,村里用碌碡轧麦的就爷爷一家。每年麦季,爷爷总是一声不吭地驾着辕子,奶奶在旁边一边咒骂,一边牵着一根绳子,让身后沉重的碌碡在金黄色的麦草上碾过……
那天,麦场上空飞过一片白色的鸟群,鸟群掀动翅膀,发出波拉波拉的响声。鸟儿那白得发灰的翅膀上映着天空湛蓝色的影子,翅尖上泛着太阳的金黄色光辉。鸟儿飞过远处那片光秃麦地的时候,洒下一片高粱米般的绛红鸟屎。
吴姓人三三两两地聚到土场上,扛着木锨、木叉,牵着牲口,开始打场了。他们到麦场上的时候,爷爷已经站在那里了。爷爷肩上平扛着一把木叉,两臂搭在叉杆儿上,看上去像个高高的稻草人。爷爷看出,今天打算轧的是村西头炳仔家的麦子。他想起来,去年女人为了给炳仔的儿子做鞋,剪坏了他的一顶帽子。
麦个子一个个滚在土场上,几家人便趴在那里,解开上面的麦挤子,把麦子摊在地上。麦个子一打开,一股热乎乎的冬日被窝一般的香气便在空中弥散开来。
爷爷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就走到炳仔的女人跟孩子中间,跟他们一起解起麦个子来。他拾起地上的麦个子,往他那长臂猿一样的大胳肢窝里一夹,另一只手扯开挤扣儿,然后均匀地撒在一边儿的地上。不时地,还有些麦个子砸到他的头上、脊梁上,掉下些金黄色花瓣儿似的麦壳、针刺样的麦芒。
那样干了好大会儿,站在麦垛上的炳仔才发现了他。
“咦!你今天得儿闲?”
“我来帮个忙!”
“哦哦!”
太阳射下来的煞白光线刺得人眼睛疼,土场边儿上的几棵树影已经像冬天冻坏了的人一样,缩成了一团。干活儿的人都顾不得抬头,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下跟麦个子一起打着架。爷爷身上的汗珠子早已像地下的雨水一样,汇聚成小小的溪流,顺着黝黑的皮肤一个劲儿地往下淌了。
太阳滚到正头顶上的时候,炳仔家轧出来的麦子已经摊开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泛着金灿灿的光了。那头大黑骡子或许因为流了汗的缘故,通身更加漆黑光亮,像是个黑夜生出来的怪物。这会儿,它正恣意地躺在土场边儿上的沙土堆里,来回翻动着身子,翘起的嘴唇里连续不断地发出一阵不知是哭是笑的长鸣。男人们则站在一边的干水沟旁,背对着场院,解开裤带把积攒了一上午的热尿喷溅在一棵半死不活的野葡萄上。
二
爷爷帮炳仔打了一天麦子之后,第二天又去给粘磨帮忙。
爷爷干着这些活计的时候,就像干着自家的活计一样卖力。他那样大的个子,粘磨不会看不到他。麦个子扔完,再在场院上摊开之后,同样前来帮忙的炳仔就给骡子套上石磙,轧开了。轧过几趟,爷爷跟粘磨就拿起木叉,将轧过一遍的麦子挑起,摊到另一边。地上脱下的麦粒儿呢,则由粘磨的女人跟女儿负责扫到一处,等着一会儿男人们借着风力,把麦糠跟麦粒儿分扬出来。
那天傍晚,爷爷手里拿着那两只甜瓜跨进粘磨家院子的时候,粘磨正躺在躺椅上,翘着脚丫子凉快哩。爷爷还没说什么,粘磨家的老三跟老四那两个捣蛋孩子就蹿过来,把他手中的甜瓜抢过去了。生瓜梨枣,看见就咬。爷爷说着这些的时候,就朝拴在一边儿牲口棚里的那头大黑骡子瞟了一眼。
“三哥,”粘磨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爷爷称呼他三哥,“麦子轧完了呵!”
“嗯,完了!”粘磨从躺椅上直起来上身,用手指头抠着脚丫儿,“你受累不少!”
“我不累!你那头宝贝骡子才是真的累得不轻!”
“你的麦子也该弄一弄了,一直垛在那里,也不是办法。”
爷爷似乎就在等着他提这个茬儿,这的确是个机会,是个表明自己心迹的机会。
“我这趟就是来……”
“我知道,你是来借骡子的对不对?”
“对对对对……”
爷爷因为激动变得有些口吃,他点着脑袋,简直有点儿为粘磨的通情达理感激涕零了。他想,也难怪他能猜到这一层来,这两日他给他两家帮忙,可是一点儿没有惜力。毒烈烈的日头在头顶上滚着,豆粒儿大的汗珠子眨眼间就从脊梁骨上冒出来。
“如果换成是你,你会借吗?”
爷爷像是脑门儿上忽地被人来了一闷锤子,发觉有些站不稳,差点儿就要倒跌两步,摔倒在地上了。他愣在那里,紧紧地盯着粘磨。
“三哥,你嬉笑的吧?”
在爷爷出去跟粘磨借骡子的那个晚上,奶奶一直等待着他能带来好消息,甚至幻想着当天晚上爷爷就能把骡子牵回来。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洗刷干净了那个已经多年不用、堆满了杂物的牲口石槽,就坐在那冰冰凉的石槽沿儿上,等着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跟爷爷一起出现在篱笆门口。他没等来爷爷,却等来了从村口卷过来的一阵喧闹和映红了大半个天空的绚烂亮光。
她跑在村街上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提着水桶往村口去了。奶奶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黑乎乎的,只有两只眼睛里泛着恐怖的光。奶奶跑到村口麦场上的时候,手里的水桶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长了腿一样跑了老远;她提不动水桶,两腿也瘫软得如同面条儿一样,一下子坐在了那里。
那发出通红火焰的,正是自己家的麦垛;那把全村老少从睡梦中叫醒,引到这里来的,还是自己家的麦垛。奶奶瞥了一眼那通红的麦垛,它通体发着灿烂的红光,像是阳光下的一朵红色花瓣,那样轻薄,那样透明。它张开大嘴,像个张牙舞爪的怪兽一样,正往外吹吐着炽热的气体。那白色的炽热气浪中,一只只白色的大鸟正在扑打着翅子一边噪叫,一边向黑色的天空四散飞去。
爷爷铁塔一样站在那里,张着两手,嘴巴里衔着烟卷。
“谁都不能帮忙,我一个外把子姓,谁都不能帮忙!”
那天,如果是西南风,如果其他家的麦子存在被引燃的危险,大家肯定会扑上去把爷爷撕碎的。幸好,刮的是东北风,通红的火苗子除了会把旁边的那棵歪脖子树烧焦,就是会把爷爷亲手打成的那个漂亮得像一栋小房子一样的麦垛化为灰烬。人们瞪着空洞的眼睛,咧着大大的嘴巴,愕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嗅着弥漫在空中的刺鼻的麦秸味儿,嗅着这在麦季里让人惊魂不定的气味儿。
那年,因为爷爷的一时冲动,家里自打立秋那天起就揭不开锅了。那时候地里还有些豆子,还有些萝卜缨。在豆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奶奶就开始撸豆叶子,回来拌着米糠一块儿蒸着吃。豆叶子没有汁水,米糠又干燥,大人孩子吃了都拉不出屎来。
爷爷的行为不但没有对他在村子里的境况起到丝毫改善作用,还让他的境地日益窘迫。在那个秋天,爷爷试着去向一些人家借麦子的时候,许多人都躲之不及。不但村里人,爷爷后来告诉我,最后他到他的姐姐家,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家借粮食时,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爷爷去自己姐姐家碰碰运气的时候,抓了奶奶喂养的那只小公鸡。当时,奶奶去地里豆子棵上捉虫子去了。她捉虫子,是为了喂她的小公鸡。奶奶太喜欢这只鸡了,在它还没完全长大时,她只要一出门就抱着它。干活儿的时候,便让它在脚底下跟着啄草叶儿,吃虫子。
我姑爷爷吸着旱烟袋,瞥也没瞥爷爷一眼。
“一个冬天,长着哩,牙根上紧紧吧。”
“我知道,我是想……”
“你只想一把火烧得痛快哩!”
“你自己不争气!我们也不能永世帮你!”我姑奶奶数落了爷爷一通,又转脸对她男人说,“他姐夫,看在我的面儿上,咱就接济他些。”
“他想得美!”
三
那天,爷爷在姑爷爷家喝醉了,第二天中午才回到了吴坑。
他走进小院的时候,奶奶正在院子里蹲着,望着空空的鸡窝发呆。
“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爷爷却嘿嘿地笑着说。
奶奶两眼无神,茫然地望着眼前的空气,似乎没有听见爷爷的话。但是,爷爷还是忍不住兴致勃勃地跟她讲述起了昨天的经历。
爷爷说,昨天,他在他姐夫家里吃着小鸡,喝着烧酒。他觉得吃得差不多够本了,便起身走了。他沿着大路愤愤地走,心里烦闷,嘴巴上也胡乱骂着什么。这样不大会儿,天就黑了。不知怎么,熟悉的路,一开始也阔绰得要命,走着走着竟然窄憋起来,路旁也生了杂草。身边的庄稼叶子跟草叶子都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水。
他知道自己是迷路了。
他怕自己绕来绕去绕回老路,就往一旁的土坡上撒了一泡尿,然后,蹲下身子,在那里吸了一袋烟。烟吸完,身上有了劲儿,也不感觉冷了。他站起身来,往前赶路。但是,走了一阵,他忽然在脚下发现了自己刚刚尿过的痕迹,另外,还有自己刚刚磕下的烟灰。
他一下子吓得差点儿没尿出来,腿肚子筛糠,牙巴骨啪啪地像是敲鼓。他听人说过,从前有的人走夜路,不远的路程,却一夜也走不到。天亮后一看,才知道是在绕着一个硕大的坟头转圈圈。爷爷蹲在那儿沉静了一会儿,心想,走不通也不要紧,没有路也不要紧,反正是已经迷路了。他就沿着自己刚才撒尿的地方,朝土坡上爬去。他没想到,土坡上平坦开阔起来,还有几棵榆树、槐树。他再走,就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像是小石头屋子一样的东西。他大着胆子走近之后,才发现不是个小屋,而是个碑亭。这碑亭前面有高大的飞檐,像个屋檐一样。他身上疲乏得要命,脑袋昏昏沉沉,便倒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