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故乡（组诗）

季士君

从黄昏驶出的动车

一列动车从车站徐徐驶出

黄昏也正在徐徐降临

太阳用最后一抹红色

为动车送行之后

便一点点退隐山野

乘客，拖着拥挤的背影

在车厢内找寻自己的座位

模糊的行程愈加昏暗

动车开始加速，越来越快

一位女子把脸贴在车窗上

没有人知道她在寻找什么

其实她什么也没看清

动车就把她的目光抛远

树木，河水，庄稼

甚至村庄零星的灯火

都躲进了黑暗之中

动车以300公里的时速疾驰

它忽略了沿途的风景

和风景里的伤痕

一列从黄昏驶出的动车

不断穿越着夜色

却驶进更加深远的夜色

火车驶过故乡

这些年，我出门在外

忽略了一天天荒芜的故乡

只是在火车犁开的春天里

沿途种植着草木和房屋

以及高低起伏的想念

当两条铁轨，将牵挂

铺向无尽的远方

火车总是由远及近

再由近及远

一双扬起的双手

挥不动车厢里满满的离愁

其实我常常坐着火车

从故乡的原野经过

感觉火车风驰电掣

从童年的花朵和鸟鸣

从懵懵懂懂的青春期里

轰鸣而过

我在漫长的旅途上

体验着悲欢与离合

怎样跟随一路风雨

翻过万水，越过千山

而火车一次又一次

飞快地穿越了泪水

在路上，我和火车

都是故乡的过客

我知道自己需要

在生命当中的下一个站台

停靠一段久违的感情

奔跑的火车

起初跟着太阳跑

太阳在山的那边安顿下来

火车还在跑

直至一切都暗了下来

火车依然跟着黑暗在跑

似乎早已与道路达成默契

火车对所有站台的挽留全然不顾

只是拼命地奔跑着

一路奔跑的火车

把鸟儿撵上天空

把风赶回林梢

没有人知道

奔跑的火车

为什么把一条道跑黑

又重新把一条道跑亮

也许只有它自己明白

这样没日没夜的奔跑

只是在追赶多年前出发的诺言

或者追赶着

一个让自己停下来的理由

车窗外的树

火车飞快地奔跑着

我从车窗向外望去

看到一棵树

离开远处的林子

把自己站成旷野上孤独的风景

显然，很多人都会像我一样

看到这棵树

然而，树对来来往往的车辆

以及坐在车内的人视而不见

不迎来，不送往

树，只是一边举起白云

一边面对自己的身影沉思

与所有奔走的事物不同

树坚守与生俱来的位置

并跟随季候岁岁枯荣

就像现在

秋天正落在它的叶子上

泛黄，然后慢慢变红

火车依然在疾驰

一闪而过的瞬间

树在风中扬起纷披的枝条

我确信，就在这些枝条中间

有一只手

正在为我指明去向

这一刻，树

已经被我移植到心头

根深，并且叶茂

与铁轨有关

铁轨，把故乡铺向远方

我无数次乘坐火车

将走过的道路一再重走

将颠簸的情感数度温习

隐忍而负重的铁轨

让火车穿过多少生锈的时光

载着我和春天绝尘而去

来来往往的火车

不停地搬运着寒露和霜降

搬运着大雪和雨水

最后只剩下春天里

一首忧伤的歌谣洒满旅途

因为铁轨，火车可以

在大地的身体上高开低走

可以一边喊着村庄的名字

一边穿过村庄

在驶进一朵桃花的内心之后

又从最柔软的伤口出发

与后退的道路与山河一一挥别

整个世界成为一节车厢

我在其中安顿了梦境与呓语

铁轨用低处的光泽

引领着星辰朝发夕至

只有在路上我才更加明白

世界、车厢和我的走向

都与铁轨有关

今天，我将从奔驰的火车上

卸下自己的命运和身份

然后站在风里

看着火车独自载着春天

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