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小说读后,能给人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这就是作家的能耐。所以说,好的小说是由作家和读者共同来完成的。这话千真万确。国松现在已经深谙此道,因此,《火车谣》写得耐看。小说写得干练、利索,故事编织得也好,将许多事件轻轻隐去,却让人分明感到了偌大的背景里透着沉重的历史纠结。而作家对母亲、父亲的怀恋,炽热的情感常常故意用轻松的节奏展现,更让人感到被压抑、冷淡的人性击中心结,越是这样,越感受到透过不时的叹息之声,所引爆出来的振聋发聩的痛楚和挚爱。曾经被扭曲的年代和被扭曲的人性,都让人想的很多,很多。
我又听见母亲给我唱歌了:“火车叫,使劲跑。穿山洞,过铁桥。呼哧呼哧喘粗气,咣当咣当到站了。”
一听到母亲给我唱歌,我便抬头找母亲。我的身后没有母亲,我的身后有一个青花瓷瓶,这个青花瓷瓶并不是当下烧制的,这是我家早已就有了的古物,是跟着母亲一起陪嫁过来的,在它还没跟着母亲陪嫁过来之前,据说它是跟着母亲的母亲先陪嫁过去的,总之是有年头了,包浆都很厚了,看上去一点都不轻浮,它稳稳地坐在一个高脚木凳之上,像一个端庄秀气的女人坐在那儿一样。墙上也没有母亲,墙上有我们两口子的化妆照片,看一眼都能恶心两眼,我们两口子被摄影师的后期制作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摄影师在没搞我们之前说:“你们是二婚吧?”老婆说:“哪里哪里,我们是三十多年前的头婚,我们当时没照上结婚照,看着小孩子们现在结婚都照,我就心痒了,就劝他来照。”
我待的这个房间里没有母亲,于是便下楼去找母亲,楼下的房间有一个是我的书房,北墙上是一面书橱,东墙上是一幅字,上面是我写的“此处安心是吾乡”这七个仿羲之体,西墙上就是块白板了,写我一天要干的活儿,比如去老盖那儿随礼,去早市买咸菜,去老李家打麻将,去药店买胖大海。我离不开胖大海,我的嗓子不是胖就是肿,说话声有时就像宫庭戏里的太监一样。那天我早晨醒来想换内裤,我冲老婆喊了一嗓子:“把裤衩子给我找出来。”老婆把内裤翻出来扔给我说:“你怎么又这个调了,我看看你那二两活肉是不是让谁给铰去了,用草木灰消毒了吗?”说完就撩开了我的被子。她什么人呢,流氓哄哄的样儿吧。
我的嗓子不好,可母亲的嗓子却很好,她给我唱火车谣,连最细最颤的尾音都挑得清清亮亮干干净净的:“小火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你要五毛她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
不行,我还得找母亲。于是我便打开书柜去找,那里没有母亲。我还翻书找母亲,我准备把每本书都翻个遍,我还对母亲自言自语:“看你能藏到哪里去。”我翻书翻到了最后也没有找到母亲。这时我突然又想,母亲是不是藏在了那里。于是我便去客厅的博古架上看那几块石头,那几块石头全是我闲得蛋疼时雕刻出来的,石头上的题材有喜鹊登梅,有鲤鱼跃龙门,有指日可待,有马上封侯,有猛虎下山。我找来强光手电,看看母亲是不是被老虎给吃了,我把强光照进虎嘴里,虎嘴里有一颗断牙有一颗好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我环顾四周,心想:母亲这是去哪儿了呢,唱完歌串门去了吧。
我又回到了楼上,看了眼青花瓷瓶后就躺在了床上。老婆这时过来了,她先是捏我的鼻子不让我喘气,而我却用嘴喘让她拿我没辙。老婆见这招不行,就开始挠起了我的脚心,我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老婆对我说:“你睡觉就睡觉吧,嘴里怎么呜呜呜地学火车叫呢。”老婆这样一说,我的眼睛就湿了。我不敢对她说我梦见了母亲,我就装作伸懒腰打哈欠揉眼睛,说:“是吗,我呜呜了吗?”老婆说:“外面的火车叫是什么声,那是人家在用风笛叫,有共鸣箱,不刺耳还穿透力强听得真切,可你呜呜呜的,一听就是蒸汽机车的汽笛叫,扰了我这个民啦知道不?耽误我看韩剧啦知道不?”
我走在了街上。我确信我现在并没有走在梦里,因为街上丁香树的花香被我嗅到了,它让我的心脏呯呯呯跳得欢实多了,它让我的心情甚至都染上了这个四月时节里的那一抹新绿了。
我知道这条街的尽头是我曾经工作过的机务段,我要到那里去看看,我在那里干了几十年,起初是当给蒸汽机车上煤的给煤工,后来又当给内燃机车上油的给油工,再后来就当给电力机车插电的给电工了,我对那里有感情。之后我还要去我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看,到那里找一个人,我们电话都联系过了。那里都已经被拆得乱七八糟了,正在建一个地下三层地上十三层的大型商城呢。我连着好几天都过来盯工程进展的情况,看我还能不能在那里找到我家的那块顶门石,那上面还刻着一个我自己写的“魏”字呢,最主要的是,看我还能不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困扰了自己几十年的秘密。于是我边走边在脑子里铺展开了那里的景象,其中显现出的画面,确切地说,全都是机务段的画面,而我原来住的那地方的画面在脑子里还没生成呢。
我知道那里有不少蒸汽机车挤在一起,细白条的蒸汽就像丝绸一样缠着这些大家伙们;还有水鹤,它站在铁道边上,晃着脖子在往蒸汽机车的水箱里注水;还有砂塔和煤塔,被渡桥歪歪扭扭地连在了一起,像两个挎脖子搂腰的傻哥们;还有机车库房,它是个像打开了的扇面形状的巨大房子,如果从天上的一定高度往下看,它就是一个扇面形状的盘子了,而那一对对伸进库房里的钢轨,自然就是夹菜的筷子了。我在听着自己脚步声的同时在想:谁能用一对钢轨当筷子使夹火车头吃呀,那得多大的嘴呀,即使是他夹起来吃到肚子里,可他把火车头消化得了吗,他屙得出来吗?我就指着一棵白杨树说:“你以为你的肚子是一个大熔炉呢吧?”这棵白杨树看上去很牛似的,它抖着还没长出叶片的枝杈,离根部的不远处鼓着一只独眼,它用从那里伸出来的眼神瞪我,把我吓了一跳。我便自言自语:“这树是谁变的呀,咋这么不友好呢,把你送到革命大熔炉里化了算了。”
这又让我想起了母亲,她给我唱道:“火车长个大肚肚,吃起煤来真舒服。烈火烧出千钧气,誓做革命大熔炉。”母亲在给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是用了哪支曲调填她自己的词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母亲唱得激情澎湃,跳得也是如此。我以为母亲神经了呢,她眼下唱的跟原来唱的并不是一个路子呀,她原来给我唱的歌,用她的话来说叫火车谣呀,她现在怎么给我唱得一惊一乍的呢?她这是怎么了呢?她用力唱呀跳呀地都把自己弄出汗来了,她还对我说:“乖儿子,这是首革命儿歌,你要学好了唱给我听呀。”当时我穿着一件类似羊肚子手巾面料一样的上衣,鼻涕邋遢的,我嘴里含着糖球,将挂在脸上的不明液体一扭头,就蹭在了母亲的裤子上。母亲当然不知道我的小动作了,她给我唱完跳完之后,便蹲下身来用火钩捅起了炉子,炉火旺得都将她的脸烤红了。可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的红脸是炉火烤上去的颜色,我就凑上去嗅她的脸,母亲的脸上并没有胭脂香,有的只是她的肌肤香。
我走着走着,使劲掐了下自己,觉得很疼,我确信我自己并不是在梦中。这样一来,机务段的景象又以画面的形式在我面前铺排开来了。我知道父亲是开着哪台蒸汽机车出库的,他常常将头伸出瞭望窗外,可着嗓子冲搬道岔的人喊:“小老冯,快给我搬道岔呀,再等一会儿就出库晚点了。”那个叫小老冯的搬道岔的人说:“大老魏,你忙着出库要去撞车找死呀咋的,前面还排着两台比你早开的车头呢。”其实这个搬道岔的小老冯就是我现在想要找的人,他是我爸的铁哥们,我管他叫冯叔,曾听他说他们俩在抗联的战壕里卧过雪,在四平的郊外卧过雪,在锦州的城外卧过雪,在朝鲜的山头上也卧过雪,他们有着生死之交。可是当我听到冯叔这样喊我爸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了,就上了马路牙子想撅个树枝什么的教训教训这个搬道岔的家伙,他凭什么说我爸出了库就撞车,我想抽他个乌鸦嘴。我正在马路牙子上给自己找平衡的时候,街面上呯地传来了一声响,真撞车了。
是一辆夏利撞上了一辆奔驰。夏利上下来了一个人,奔驰上下来了一男一女,他们各自检查了自己的车况后,那个奔驰男梳着一个郭德纲的头型,晃荡着走过来对那个夏利男说:“我开得好好的你怎么就撞我呢?”那个夏利男说:“分明是你撞我的,你看看我可没过中线呀,是你过中线撞我的。”那个奔驰男说:“你别他妈给我磨叽,你说怎么办吧,我保险杠坏了。”那个夏利男说:“我保险杠还掉了呢。”这时围拢上来不少人,我也站在其中看这两个司机斗嘴。那个夏利男说:“你不好好开车,跟那女的搞车震。”那个奔驰男后面的女的捂着脸说:“谁车震了谁车震了?”我正纳闷车震是否跟车裂一样也是个什么刑罚时,那个奔驰男便把脚伸了过去踢那个夏利男,还边踢边说:“我这保险杠修好得五千块,我踢你一脚就算你掏一千块。”当踢到第三脚的时候,那个夏利男已经倒地了。我看不过眼了,就上前冲那个奔驰男说:“那两脚你给我留下吧,我替他掏两千块吧。”我话音没落,屁股上就咣咣挨了两脚。我忍着疼痛指着倒地的那个夏利男问那个奔驰男:“他说的车震是什么意思,是一种刑罚吗?”看热闹的人轰地一下子就笑了起来,那个奔驰男抬腿又踢了我一脚,说:“我他妈再让你掏一千块。”
围观的人快要散尽的时候,我抓住了一个人问:“现代的车震是不是跟古代的车裂一样,也是一种刑罚呀?”那个人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说我六十二了。那个人问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说:“我没亲身经历过车震,只听说过车裂,比如古时候的商鞅就是被车裂的。”那个人冲我撇撇嘴,并且坏笑着耐心给我做起了解释:“要说车震嘛算一种刑罚也可以,因为车一震,就有人裂开了,就变成车裂了。”我又点头又摇头的样子,到后来让那个人很气愤,我还听到他转过身去对别人说:“我怎么遇上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呢?”
人家骂得对。我确实对当下什么都不懂,可谓是孤陋寡闻,这或许也源自我多年来的生存状态。我不看电视,电视老是被老婆盯在眼里,韩剧她是翻来掉去地看,百看不厌,她还跟着韩剧里的女人流泪,这么一个粗放型的女人能跟着韩剧里面精致型的女人流泪,让我感到很诧异。我也不听广播,我去公园或山上遛弯时就带着随身听,随身听里不是放刘兰芳的评书就是放单田方的评书,他们说的全都是过往的东西,什么忠臣报国奸臣害国庸臣误国红颜乱国之类的东西,他们的嘴里蹦不出什么当下的新词和热词儿来。老婆有时看韩剧看累了做不动饭的时候,我就用单田方的评书调儿对她说:“饭菜都热在了锅里,我出去上山遛弯儿去也。”我还学着单田方哗铃铃铃铃了一番,意思是告诉她我不是走着上山遛弯儿去的,我是打马飞奔上山遛弯儿去的。
我承认我少时受的各方面的教育都很少,可我喜欢接受教育,曾有那么几年,我给自己恶补功课的程度都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因此现在我很相信自己所受的教育,并不一定会输给我的那些同时代人。
自从那年父亲离奇死亡以及不久之后母亲离奇失踪以后,我就跟着奶奶相依为命了,这让我耽误了不少本该可以学到脑子里的知识。奶奶老眼昏花,常常将我家门前的一个树墩唤成我,常常将我家门前的一堵断墙唤成我,常常将我的那些小玩伴们唤成我。她也将路过自己眼前的驴呀马呀牛呀羊呀什么的牲口唤成我,这自然是我和她到乡下时出现的情况了。记得有一次,她甚至将从一口浅浅的水井中反出来的光亮,唤成了一面镜子呢。
我和奶奶背负着父母的罪孽被谴送下乡时,我已出落成了一个说话公鸭嗓的少年,正是喜欢闻那个女同学辫子香的青春期。在我印象里有这么一件事,好像是发生在夏天吧,也好像是发生在冬天吧,我记不清季节了,那个女同学笑呵呵地叫住了我,告诉我她看见奶奶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呢,大包小包地都包了不少呢,正准备去乡下呢,于是她就找起了我。找到了我之后就说:“终于在这里找到你了,你也不帮你奶奶一下,让她自己一个人收拾东西。”其实当时我不是不想帮奶奶,她老眼昏花,看不清自己在包着什么,可是我很留恋我的铁路居宅,留恋连脊人字架房子的山墙上那枚涂着红颜色的路徽,留恋压水井和用废旧枕木铺就的小桥,留恋夜晚挂在房顶上的星星和白天飘在空气中的火车吐出来的煤烟味儿,我想在跟着奶奶去乡下之前,把这些景致再走一遍或者是再感受一遍。
我正要跟那个女同学重复这些话的时候,却见她叫住了一个卖冰棍的老人,让他从一个竹编的保温瓶里拿出了一根两分钱的冰棍给我。既然是说到冰棍,那我就把写在这里的那件事定在夏天这个季节吧。她接住老人递过来的冰棍给了我,然后翻她的兜子找钱,找了半天,她从兜子伸出的手里只攥住了一分钱,她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说:“我明明装在兜里两分钱的,怎么只剩一分钱了呢?”于是她就又开始翻起了兜子,终于发现那个装钱的兜子有一个小洞,她都快要急哭了。而此刻我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这又让我想起了母亲,她还没在我眼前失踪之前,我手里最多时还攥过两毛钱呢,都是我完整学完了母亲教给我的火车谣之后她赏给我的,母亲赏我两毛钱的时候,我把一大段的火车谣全都给唱出来了:“小板凳,摆成排,我和阿毛坐上来。这是我俩的小火车,轰隆轰隆跑得快。呜呜呜,呜呜呜,抱小孩的往里坐,牵小狗的靠窗台,阿毛不要拍球了,你坐稳了我好快快开。”母亲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怎么把小刚换成阿毛了?”我便说:“阿毛香小刚臭嘛。”母亲就笑了,笑得浑身都抖了起来,我看到缠在母亲身上的光线也跟着抖了起来,光线还被母亲捻在了手上,抻出了那么多缕,母亲在我眼前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光线织女。
我清楚记得递给我冰棍的那个女同学,就是我唱的火车谣里的那个阿毛,这已是父亲母亲还在我身边时八年前的事情了,八年后,她也跟我一样长大了,不是坐在那个板凳上拍皮球的模样了。她穿一件灰工作服,那工作服都到她的膝盖部位了,一点都不好看,不过,这件大褂穿在她身上并不影响我对她的好感,我觉得她能从她的嘴里,吐出玫瑰花瓣儿形状的香甜声音来呢,这才是让我感觉最美妙的地方。阿毛早就知道我和奶奶要去乡下了,她没有什么东西请我,就用了一根两分钱的冰棍来请我。眼下还缺一分钱给人家卖冰棍的,我就对阿毛说:“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我攥着冰棍就疯跑回了家。奶奶看见了我说:“阿毛,你看见国谨了吗?”我对奶奶说:“奶奶,我就是国谨呀。”“你快帮我包这个瓷瓶,我一个人包不上它。”我说:“奶奶,阿毛要请我的客,可她丢了一分钱,给不上人家卖冰棍的了,你能给我一分钱吗?”奶奶边用被子包着那个青花瓷瓶边说:“针线笸箩里有钱,你去那里找出三分来,你总得回请人家阿毛一根冰棍吧。”于是我就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了三分钱,又疯跑了出去。
我和阿毛一人一根冰棍,不敢下口咬着吃,而是冲着太阳慢慢舔着吃。我知道我和阿毛所站的位置,原来是一眼供给这片铁路居宅用水的机井,水从这眼机井里抽上来,再把它顶到南山上的一个水塔中,于是,每栋居宅的压水井里就有水了。这眼机井周围用不高的铁栅栏围着,旁边就是管理着这眼机井的给水所,而母亲就在那里上班。母亲失踪那几天,我被奶奶背着还来这里找过母亲呢,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这眼机井就被填死了,上面种了不少杏树。再后来的几年里,每年杏熟时节,我总是跟小伙伴们拔开丛生的杂草钻栅栏进去过几次。有一次奶奶看着我摘回了不少杏,就哭了,就哭着对我说:“你不要去那里摘杏,兴许你摘的杏就是从你妈身上长出来的呢。”奶奶突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诡异话来,让当时的我心里很紧张,我甚至都看到了在透明的空气里,游走着无数只叫不上名字来的凶猛动物。记得当时我正背着一段最新的最高指示:“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它们,毒草只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锄掉。农民不是每年要锄几次草吗?草锄过来还可做肥料。”从此后,我再也不去那里了,我只留了两个杏核在身边,还常常在一张纸上画一个简笔人物画,这张早已被我画熟练了的简笔人物披着很长的头发,有小巧的鼻子和嘴,而我从不画眼睛,眼睛就由那两个杏核替代了。往往一到这时,我就像看到了母亲一样,她冲我眯着她的那双杏核眼,一首火车谣便从简笔画的小嘴里飘出来了:“旅客坐火车,一路欢笑多。爸爸开火车,跑遍全中国。穿过大平原,越过大黄河。爸爸夸火车,干活真不错。”
我和阿毛在舔着冰棍,我舔冰棍舔累了,想放在太阳这个盘子上歇歇,可又怕它将我的冰棍烤化,就又死死地攥住了冰棍。我有意识地凑到了阿毛的跟前,冰棍的香加上垂下来的柳叶的香再加上阿毛的香,这三缕香拧成了一股,并在我心里打了个结,有那么一刻,我都摸到那个锃亮的结了,就像是一枚椭圆形状的香囊藏在我怀里一样。
而现在,可能是我走急了路的缘故吧,我突然觉得有些口渴起来。我也想念起几十年前那根冰棍的香了,我甚至感觉到我现在的牙缝里都塞着一缕那时的冰棍香了。于是我便去了超市,想在里面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几十年前那根冰棍的脆生生凉爽爽的香。售货员对我说:“大爷,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几十年前的那种冰棍,我们这里连几十年前做那种冰棍的水都没有了,这里全都是咬一口软绵绵的雪糕了。”这样一来,我只能买一瓶纯净水来解渴了。
我边喝水边走在街上。我看见一群孩子,个个被年轻的母亲牵着手在蹦蹦跳跳地走。我就伸出了自己空着的那只老手来。我也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年轻的母亲,将随便一个在街上蹦跳着的小女孩儿变成母亲,我现在就想牵着小女孩儿一样的母亲在街上走上一段路。可是母亲她现在在哪里呢?这几十年来,她人我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户籍上母亲那栏只写了“失踪”二字,我上哪儿去找母亲的原型再将她变成小女孩儿呢?于是我就看起了自己的这只老手来,手心上布满了乱麻一样的掌纹,我又翻看起了自己的手背,老年斑在虎口上长了三个,在无名指与小指缝处往上面一点点,那里又长了四个,整个手背上的老年斑看上去就像是北斗七星一样。既然说到了北斗七星,我便对那个在天权位置上的老年斑情有独钟,因为在天上,这个位置的主要负责同志便是文曲星君了。我对文曲星君非常在乎,他是不是银髯飘飘?一支狼毫笔挂在脖子上?两块砚台搭在膀子上?三尺绢书套在袖子上?五斗学问装在肚子里?还有他的书童,能一张嘴就唱出歌来呢:“火车火车你别叫,我和奶奶还没到,火车火车你别开,我和爷爷还没来。火车火车你慢些跑,阿毛已经睡着了。”其实这又是母亲教给我唱的火车谣,其实她在我眼里就是我的文曲星君了,而我就是她的书童了。
我走在街上,我怕自己走在梦里,便用刚才买的那瓶纯净水砸了下自己的头,我听到了“梆”的一声,这声音都传到了我的脑髓深处,我很满意。我看到我的左手边有个汽车站,汽车站门口的形状就像是一个什么动物的大嘴,吞吐着各种各样的旅人。我还看到一个比我还老的老人背着一个红白相间的塑料编织袋,躬着腰冲我即将经过的那张路边椅子走去,他边走还边咦咦呀呀哦哦呜呜的,跟唱歌一样。我心想这老家伙在唱什么歌呢,看我能用我的火车谣对上他吗?于是我就停下脚步,开始在脑子里搜索起了母亲教给我的火车谣来:“咦咦咦,红轮子,呀呀呀,白蒸汽,哦哦哦,大烟囱,呜呜呜,汽笛叫。”
我准备好了这首火车谣,就差躺在椅子上的这个老家伙出口跟我对歌了,不仅如此,我还鼓动起了他并对他说:“你快往下唱呀往下唱呀,别老咦咦呀呀哦哦呜呜地给我过门呀,快往下唱呀。”那老家伙满脑袋是汗,对我说:“我还哪有闲心唱呀,我这是疼得叫呢,老哥你帮帮我,我那儿出现问题了。”说完他就捂住了裆部。我这才意识他不是要跟我对歌,他是身体有毛病了。我说我不是大夫,我是铁路上的一退休工人,对火车还明白些,对病是一窍不通。可这老家伙急了,对我说:“老哥你别跟我瞎磨叽了,我得的不是真病,我是被箍住了,你能帮我解决的。”我看看左右的行人很多,便脱下自己的上衣盖住了这老家伙的腰部,然后褪下了他的裤子。嚯,这一褪可不要紧,我发现这老家伙的老二上套了一溜黄灿灿的大金镏子,足足有五个之多,而前面的龟头已被箍得紫黑发亮肿了起来。我说:“你怎么把这些金镏子套这地方了?”老家伙疼得呲牙咧嘴,说:“老哥你先别问我这些,快给我想想辙整下来吧,我在汽车上都偷摸抠了一道了,从内蒙境内一直抠到咱辽宁境内,一个都没抠下来。”我看了一眼这老家伙的金老二,一时无从下手,便说:“我还是给你打120上医院吧,我恐怕处理不了。”“我一个大老头子鸡巴上套了这些玩意,我去医院我磕碜不磕碜呀我,老哥你快帮帮我,我会给你赏的。”我指着那个金老二说:“那你赏我一个金镏子?”老家伙一咬牙一闭眼睛说:“行。”于是我便蹲下身将头钻进我的上衣里研究起了他的金老二来,要是从肿胀的龟头处把金镏子挨个撸下来,可谓是天方夜谭了。正在我快要研究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时,上衣却被人掀了起来,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少妇。我马上用上衣盖住老家伙的私处,站起来对那个少妇说:“你别看,他那里出了点情况,你看不好。”那个少妇说:“我看怎么不好了,我是过来人,他那玩意上套了那么多金镏子你不给人家送医院你能整下来?”我说我不正在研究对策呢嘛。那个少妇瞥了我一眼,边走边自言自语:“完喽,找了这么一个野郎中去解决,那玩意以后还能用吗?”我傻站了会儿,看那个少妇走远,便把她的话给老家伙学了。老家伙的火腾地一下子就上来了:“我的鸡巴我做主,再说了,我这老家伙这大岁数了还用它干嘛呀,别听她的蝲蝲蛄叫,老哥你就甩开膀子干吧,我就信你了。”
我又将头埋进我的上衣里研究起了这老家伙的金老二来。我发现套在其上的这五个金镏子并不是焊成一体的五个金箍子,它们都是由一根根金条弯成了一个个的圈,只是在搭接处用红丝线缠上了而已。于是我便从腰间摘下了钥匙串,把上面的指甲剪卸下来,我剪断了那上面的红丝线,只稍稍一用力,一个金镏子便被我给掰了下来。不一会儿,这五个金镏子全都被我给掰下来了。老家伙提上裤子坐了起来,看上去舒服多了,他看我用自己的那瓶水洗完了手之后,就从攥在自己手里的金镏子堆里挑出一个来,说:“老哥,我说话算话,你救了我,我必须给你一个金镏子当犒赏。”我躲躲闪闪地不要,我说我是跟你开玩笑呢,我还说:“我起初以为你咦咦呀呀哦哦呜呜地要跟我对歌呢。你怎么将这些金镏子套那地方了?”这老家伙说:“现在这社会多乱呀,我在内蒙的金矿挖到金子做成金镏子后,放哪里带回家都不放心,那天洗澡看自己老二悠荡着像根八号线一样,心说套那儿上带回家一准保险,谁知道坐车坐到半道它不是八号线了,它他妈变成一颗大头钉子了。”
正当我和这老家伙对他犒赏我的那个金镏子你推过来我推过去之际,就听到了一阵120急救车的喂哇喂哇声。我对老家伙说:“这车是不是奔你来的?”“你不是没打120吗?”我还没把话回过去,那120急救车便停在了我们的面前。车上下来一个医生和几个护士,他们问:“病人呢?”我说这里也没有病人呀。老家伙斜躺在椅子上,大开着两条腿,尽量让刚刚遭完了罪的老二在里面松快些,这时也说:“这里也没有病人呀。”可是那个曾经路过此处扒眼瞧过老家伙秘密的少妇突然出现在面前,指起了我们俩,说:“他就是病人,他就是给他治病的野郎中。”老家伙一看这伙穿白大褂的围起了自己,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且蹦了起来,还边蹦边说:“你们看你们看,我哪里有病我哪里有病,我浑身上下的零件全都是国优产品。”这群穿白大褂的人和那个少妇又将目光齐刷刷地瞄向了我,我瞬间就尝到了一种被恶意注目的待遇。
这种待遇在我和奶奶下乡之前就曾经享受过,多少年了,在我几乎快忘掉的时候,这种恶意的注目眼神又来了。我看到一群人穿着颜色深浅不一的军装,胳膊上套着红袖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黑火药的气味。这群人在我和奶奶面前跳了一段忠字舞之后便用这样的恶意目光瞪起了我们,他们还高呼口号:“让反动派的残渣余孽滚回自己的老窝去!打倒叛徒魏承志!打倒女特务胡晓萍!”我知道魏承志和胡晓萍,他们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的母亲,我知道他们早在多年前就已经不知去向了,他们在我眼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哦,别说我没见过父亲的尸首,当年在东山上看到父亲的坟头,也算是隔着黄土见过父亲的尸首了,而母亲,到现在我连她的坟头都没有看到,我只看到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母亲歪戴着一顶船形帽,帽子上别着一枚青天白日的帽徽,她的一对杏核眼明亮如夜晚的星子。不过这张照片早就被母亲给烧了。在烧它之前,母亲是坐在月光里的,我看到我的百天照跟母亲的这张照片,是从她的上衣兜里掏出来的。到后来我才知道母亲那时穿的上衣叫列宁服。母亲坐在月光里,月亮被一片梧桐叶子遮挡着,在我眼里像是被谁咬了一口的月饼,母亲就在这时用火柴点着了她的这张照片,她怕我看到火光像看到血光一样害怕,便给我唱起了火车谣来:“开火车的是爸爸,坐火车的是妈妈,宝宝现在干啥呢,推着火车笑哈哈。”母亲拖着有些湿湿的颤音在给我唱火车谣,她的似哭又似笑的夸张神态,还真把我给逗笑了,我就指起了天边的月亮对母亲说:“妈妈,我推火车推累了,我要吃月饼。”
现在,我的耳边响起了一阵争吵声,我回头一看,见那个医生正领着几个护士在向老家伙索要120的出急诊费呢。老家伙坚决不给,而那个医生坚决不干,正当他们吵成一锅粥的时候,我悄没声地坚决撤了。
我又走在了街上。我竟一时无法证明自己是不是走在梦里了,那瓶将自己脑袋敲出“梆”的一声并深入脑髓的纯净水,已忘在了身后的那锅粥里,两只能掐疼自己的老手也已揣在了兜里。拿什么能证明自己是不是走在街上呢?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便停下脚步看起了地面,蚂蚁们在这个四月天里开始筹建自己的新家了,燕子们在我的头顶上叫出了喳喳喳的声音,我看到自己双脚的正前方有一截金色护栏,便狠狠地踢了上去,我一下子就尝到了脚拇指像是要断裂的滋味。这让我非常高兴,我知道自己正在当下,于是便手搭起了凉棚,像大师兄一样抬着那只刚刚踢疼了的脚,前面的大街有个右转,如果再右上一条三百个台阶的石板路,就可以到一座纪念碑下了。
我想看看那座纪念碑去,那里藏有太多人的故事,可是这些故事似乎又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想去那里看看。就这样,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登上这三百个台阶的石板路,来到了纪念碑下。
母亲曾领着我来过这里。那时我对这个纪念碑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许那时还没有这个纪念碑吧。那时这里只是一个被不高的围墙围起来的烈士陵园,陵园里有小蛇游走,有小兔子蹦跳,还有野山鸡咕咕叫。当时父亲走在前面,在这条曾经还是土质的上山路上把自己走得冒烟咕咚。父亲一走到这里就哭了,而且哭声很大,把一群什么鸟呀都从松林间惊飞了起来。母亲就给父亲擦泪,抱着他就跟抱着我一样,我当时也哭了,母亲就说:“两个乖乖别哭了别哭了,回家我给你们俩做好吃的去。”母亲把父亲哄好了却没哄好我,于是就给我唱起了火车谣来:“火车汽笛呜呜叫,拉我东南西北跑。跑到上海乘巨轮,跑到海南钻椰林,跑到西藏爬雪山,跑到北京登长城。呜呜呜,呜呜呜。”母亲在给我学火车呜呜叫的时候,也把自己给呜呜哭了。
后来我跟同学们也来过这个烈士陵园,我们是清明节来扫墓的。正在我举手跟着同学们一起向烈士们宣誓的时候,一个老师过来把我的手给打了下来,然后他招呼来几个同学把我从队列里给架了出去,他们还对我嚷嚷道:“一个叛徒和特务的后代,不配给死去的烈士宣誓。”后来,我把父亲的生死之交,那个早已搬不动道岔的冯叔扶到了这座纪念碑下,我还扶着他去那面烈士墙下,他拿着放大镜在上面找着什么,他接连找到了六个他熟悉的人名,他跟我说:“他们都是我和你爸的战友,他们在这次战役中死了,他们死了真好,多省心呀,我和你爸却窝窝囊囊地活着,后来你爸也死了,我却窝窝囊囊地活到了现在。”我知道冯叔说的这次战役就是著名的辽沈战役,这个陵园就是为这次战役而建的。我知道冯叔退休后身体好的时候,还去过大兴安岭呢,那里面有他跟父亲当抗联时住过的地窝子;他还去过四平城,在一栋红砖墙前照过一张相,他身后的红砖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坑,他跟我说他和父亲就在这堵红砖墙后面整整守了三天三宿,他们身后再隔两栋红砖房子,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的指挥部了;他还去过朝鲜和韩国呢,他跟我说:“那时你爸已经是团长了,二十多年岁就是团长了,你说你爸牛逼不,你爸有文化,又能打仗,你爸的牛逼那可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干出来的。可我跟你爸年岁相仿,却是大老粗一个,一听枪炮响就往后缩,你爸知道我胆小,上面要给他配警卫,他怕我出事就要上我了。”他还跟我说:“你爸就是我们在朝鲜那时认识你妈的,你妈是个文艺兵,甩一副呱哒板子老编顺口溜给我们鼓劲儿,‘志愿军,真神气,冰天雪地走得急,走得急来走得急,同仇敌忾打美帝,打美帝。听说你妈在国民党的军校里念过书,还没毕业就被地下党给争取过来了。你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辽沈战役前还做过地下工作呢,还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搜集过廖耀湘部队的情报呢,可也正是这个身份,最后又毁了你妈。听说你妈为了送情报,都把自己的三个后槽牙给拔了。”我对冯叔说:“冯叔你别听说了,我妈的交待材料我看过,她确实是这个样子。”我踢着大理石地面上的一颗并不存在的石子,突然想让这颗石子弄出一个响动来,将阵亡在这里认识父亲和冯叔的那六个烈士的亡灵惊醒过来,他们出来后,会抖抖身上还没散尽的硝烟对我说:“小子,你现在都退休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你爸我们的老营长还好吗?”其实我并没有踢飞那个想象中的石子,我只是觉得我眼里含着的泪蛋蛋真沉,都把自己压得弯腰低下头来,跪在了纪念碑下。
我现在仰头看着纪念碑,纪念碑上一个拎着青铜长枪的青铜士兵张着一张大嘴不知在喊着什么,他在这里已经喊了有年头了,他还在喊什么呢?他都把自己头顶上的云彩没黑带白地喊过去无数朵了,他都把自己身边曾经小小的松树苗喊成一棵棵大松树了。而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彩铃也在喊我了,它用了一个灼灼童声在喊我:“那家伙又来电话了,那家伙又来电话了。”我一看是北京的座机号码,便接了过来。手机里传来了一个甜甜的女孩子的声音,她问我你叫魏国谨吗?我说我叫。她问我你的住址是不是辽宁省某某市某某区某某街道某某社区某某小区门牌号某某某。我说是。这之后她兴奋地对我说:“恭喜您,魏先生您中奖了,您在我们奢侈品消费的流水信息库里被抽中了二十六万元的大奖。”我心如止水,想自己这辈子从没买过什么奢侈品,我的上衣是地摊货,我的衬衣是地摊货,我的裤子是地摊货,我的裤带是地摊货,只有我的这双鞋想去地摊买时,老婆便横住我说:“没好鞋,穷半截。走,我领你去精品店买那双打了一折的鞋去。”我由此知道这就是个诈骗电话,可我仍在问她如何能领到这笔钱呢。她甜甜地说:“你可以亲自来北京呀,如果你来不了北京的话,你还可以将你的信用卡号告诉给我们呀,我们好把这二十六万打到你卡上呀。”我突然大声冲手机骂了一句:“你当我是傻子呢吧!”那头紧接着也回骂了我一句:“你神经病!”呵呵呵,这甜甜的女孩子还骂我神经病呢,她也不想想自己小小年纪的,在骂我神经病的时候她不知在这个现世有多神经呢,神经到还想骗我这根老油条呢。
我一步一步地下着这条有着三百个台阶的石板路,边走边琢磨着这人世间千奇百怪的故事。如果当时的营长父亲就阵亡在了这里,接下来他就不会提升团长去朝鲜了,就不会遇到母亲了,就不会在朝鲜的第四次战役中被俘了,就不会被关到济洲岛上的战俘营里了,就不会被人在胸脯上刺上那面国民党的党旗了,就不会归国后被组织一撸到底当了一个火车司机了。接下来最主要的是,他和母亲就不会有我了。这么多的就不会,难道就不会让我确切知道母亲到底失踪在了哪里吗?
“宝宝睡,盖花被。宝宝醒,吃油饼。油饼香,喝辣汤。辣汤辣,宝宝变成了一个大蛤蟆。”这是我听到母亲唱给我的唯一一首跟火车没有一丁点儿关系的童谣。母亲就是在唱这首童谣的时候,因为我的小肉拳头用力杵了下母亲的下巴,她瞬间就从嘴里吐出了三颗大牙来,母亲的右腮帮子一下子就塌了下去。我看到这粘连在一起的三颗大牙有一个横着贯通的小洞,便将一个碎纸片卷起来塞进了洞里。我玩得忘乎所以且眉飞色舞,母亲瘪着腮帮子说:“你玩够了吗?”我晃起了脑袋。母亲就跟我说:“这里曾塞过好几卷油纸呢,那上面写的全都是你不认识的字,还有你看不懂的图。”可我当时却不管母亲说的什么字不字图不图的,我正把小纸卷从牙洞的这头穿进去,再从牙洞的那头抻了出来。母亲这时却两个肩膀子抖动起来,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对我说:“你爸爸去哪儿了呢?你爸爸去哪儿了呢?我找不着他了。”于是我便扔掉了母亲的假牙,抱着她也哭了起来。
我现在离纪念碑越来越远了。当我下到陵园最后一个台阶之时,我一脚踩空摔倒在了地上,我的胳膊肘一下就被蹭掉了一块皮。而我却趴在地上嘿嘿笑了起来,心说我都不用干什么便知道自己并不是在梦里了。
我又轻轻松松地走在了街上。我面前的不远处,就是我曾住了几十年的铁路居宅,虽然这其中有十几年我住在了乡下,可我仍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记忆深刻。如今这里所有房屋的门窗都被摘掉了,呈现出的残破景象,给人一种世纪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于是我脑子里的画面,已不是机务段的画面了,这里的一帧帧人间烟火,已在我的脑子里快速生成了。
远远地望去,我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早早等在了那里,他就像一个拙劣的泥塑匠捏出来的一个泥人,软塌塌地拄着拐杖站在了四月的微风中。微风撩起他稀拉拉的头发,还有他衣衫的下摆,他此刻正在给我打电话呢:“孩子,你在哪儿,到了吗?”我这个被他称为孩子的人,摸着自己掉光了毛发的头和脸上垄沟状的皱纹,心想我都六十二了他还叫我孩子,于是便有些心酸地回答他:“冯叔,我现在都看到你了,你别动别摔着,我马上就到你跟前了。”
冯叔现在站着的地方,就是我这些天来每天都必到的地方,这里在建的那个地下商城的大坑中稍靠左边的一个位置,就是奶奶活着时始终对我念叨的那口被填上的机井的位置。有台挖掘机在十几米深的地下,正一口口地叼着这里的土,我都怕它再一口叼下去,就叼出一口亮汪汪的井来了。这让我又想起奶奶来了,那时我们已经住到了乡下,那里的左邻右舍都是父亲的族亲,可他们全都不跟我们祖孙俩走动。我和奶奶又住到了她年轻时住的那间老屋里了,老屋摇摇欲坠,漏风漏雨,奶奶跟我说:“国谨你把房上的瓦再好好铺铺吧。”“国谨你找根木棍把窗户支上吧。”“国谨你今天耪了几亩地呀?”“国谨你今天掐了几垄谷穗呀?”“国谨你爸就是在这铺炕上出生的。”我看了眼这铺炕,炕墙的四周都被柴禾烟熏得焦黑焦黑的。一天,奶奶又对我说:“国谨我做梦梦见你妈就在那口井里,她还在里面喊我呢。”其实我也做过跟奶奶类似的梦,母亲在那口井里并没有喊我,她像一条美人鱼一样在那口井里游来游去,还给我唱起了火车谣呢:“火车站里有火车,火车上面有旅客,旅客手里提着包,不是上车就是下车。”就在那天的夕照时分,奶奶便有些反常地梳妆打扮起了自己,她老眼昏花,这多年来,我仍然能清晰地还原出她打扮起自己时的那些细节来:奶奶看到我们住的乡下院子里的那口井水,正白亮亮地反着光,她以为是一面镜子呢,那上面漂着的几片树叶,被她看成了镜子上的污垢,于是她便伸手够着去擦,只这伸手一擦,就把自己擦到了井里。
我走到了冯叔的跟前,我拍了拍他,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便确定自己并不是在梦中。我和冯叔站在这个硕大无比的深坑边,我们面对的一面土崖的剖面,大部分都是实实在在的原生土,只有一条是松松散散的后天形成的扰动土,我和冯叔都确定那就是几十年前这个铁路居宅的机井了。
正在这时,那台工作着的挖掘机突然停了下来,随后我便看到有很多戴着黄色硬塑头盔的人从四面八方向那条扰动土处跑了过去。他们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我安顿好了冯叔,顺着土崖的斜坡出溜了下去。
挖掘机的铲斗旁有一堆被刨零乱了的骨骸,长骨头搭着短骨头,有几根肋骨在颅骨的上方支成了一个金字塔形状。我是趴在地上看这些骨骸的,我当时甚至想我的两只胳膊若是化作大鹏的两个翅膀该有多好,那样就可以将这堆骨骸揽在翼下了。我捧着那颗颅骨,将身边这群戴黄色硬塑头盔的人都看呆了,颅骨此时正对着我,上面的一副牙齿全都齐齐整整地长在那里。我腾出一只手来,哆嗦着伸向颅骨右侧的后槽牙处,只稍稍一触,便掉下来三个相连着的假牙来,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假牙上面那个非常熟悉的洞,便将它拣起来紧紧攥在了手里,顿时泪如雨下。
“小孩小孩你别哭,火车拉来大年猪。小孩小孩你别叫,火车拉来大鞭炮。小孩小孩你别怕,火车拉来大活虾。”我抱着这颗粘满了泥土的颅骨,这是从它长着齐齐整整牙齿的嘴里唱出来的火车谣吗?
我怀里抱着一个红包裹,轻轻旋开门回到了家里。老婆从韩剧里回过头问我:“你抱的是什么东西呀,怎么这么支楞八翘的?”我说我怀里抱的是我妈。老婆听到这儿,便摁灭了电视,身子也从沙发上堆到了地板上,堆成了一个跪姿,她突然叫起了我:“国谨国谨你千万要挺住千万千万呀!”
我有什么挺不住的呢,我现在无比地坚强并清醒着呢。
这多年来,我第一次理清了思路,并经过多方求证,终于知道父母双亡的大致时间了。一九五九年九月上旬的一天,父亲又被拉去批斗了,批斗他的人想把他胸前刺着的那面国民党党旗剥下来,父亲说:“我正不想要这块皮呢,你们剥吧。”于是批斗他的人开始在他的胸口上动起了刀子,于是父亲便突发感染而亡。父亲都亡了将近四个月了,在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被批斗了一整天的母亲想起了几个月来未见的父亲,她站在那眼机井边,心想他会去哪里呢,他不会抛下我们娘俩不管吧。而正是在这一年,我已长成了一个六岁的顽童。
如今我都六十二了,常常站在窗前看着白色动车组像UFO里一根急驰的飞棍一样在我面前一闪而过,超现实画面感非常强烈。于是我便想起母亲唱的歌来:“三面红旗迎风展,火车开得如闪电。庐山会议放光芒,火车轰隆唱铿锵。”
亲爱的妈妈我问你,这也是你唱给我听的火车谣吗?
作者简介:魏国松,男,辽宁省北票市人。上世纪六十年代生。曾在《清明》《飞天》《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章回小说》《满族文学》《黄河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80余万字。现供职沈阳铁路局锦州机务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