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世庆
“鬼地方”,乍听有几分耸人听闻,埋葬死者之地会演绎出诸多令人不敢想、又非要想的故事。作家正是从这个角度说开,将历史的故事和人物一个个推到了我们的面前。说的是故事,展现的却是不同人的命运和性格。既然是鬼地方,自然就有善同恶、人与鬼的实际较量。而令人悲哀的是,为什么现实生活中,有时候丑恶的力量会猖狂到战胜善美的程度?今天,当我们读到这样的故事,更加感受到今天的阳光无比灿烂和温暖的时候,要想到造成这鬼地方生长的土壤,还远没有清除干净,千万不能忘记我们的职责和那段令我们痛楚的历史。
一
伪满时期,隆阳市狐台子一带是日本人在城郊设的刑场。这里距市区约2小时马车程,光景荒凉、僻旷,四野长满了旱芦苇、碱蓬草、胡苍子……一撮撮柳树毛子乱七八糟分布在荒丘土岗,老鸹成群在树丛和水泡子上飞来飞去,“嘎、嘎”乱叫……鬼子在这杀了不少中国人,反满抗日分子、经济犯、苏俄间谍……凡不甘当亡国奴、破坏大东亚共荣圈秩序的,统统死了死了的。“八·一五”光复后,国民党也在这里大开杀戒,杀过地下党和进步人士。兵荒马乱年头,人犯“正法”后,有的死者有家人收尸,有的则无人过问,行刑后未免曝尸荒野,狼撕狗掠,不能入土为安。还有些冻饿而死的“暴路倒”、要饭花子、流浪汉……被城里的收尸队拖到这里随地一扔,也不掩埋。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乱尸岗,长年白骨嶙峋,冤魂遍布,阴气郁结。
距刑场一箭之遥,有一家棺材铺。那时的刑场附近都开着棺材铺,有的还不止一家,和如今医院附近都开着寿衣店或殡葬服务部一样,彼此形成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棺材铺的掌柜姓夏,叫夏传福。夏掌柜为人和善,知恩图报,对装进棺材和没装进棺材里的死者,均心存感激,是他们的不幸维持了他一家老小的温饱。为此,每逢鬼节(清明),他总要套上大车,到乱尸岗转转。遇见死人骨头棒子就捡拾起来,扔到车上,在原地烧两张草纸,超度超度亡灵。一趟下来,总能捡小半车白骨回来,让伙计们找些带疤瘌结子的黄花松板皮,钉成非卖品棺材匣,将捡来的骨头收敛起来,停在自家后院,择“宜殡葬祭祀”之日,套马车运回乱尸岗葬了。
日积月累,夏掌柜的举动,渐渐引起隆阳人的注意。加之,夏掌柜赶马车的鞭子与一般车老板的鞭子不同,而且,往往赶车时鞭子一声不响,拎在夏掌柜手中丢丢当当,无精打采,如同阳痿了一般。夜半时分却鞭声大作,震耳欲聋,“咔!”“咔!”,彻夜达旦,令闻者胆战心惊。久之,便生出种种揣测。
夏掌柜的鞭子没有鞭杆,只有鞭绳,鞭绳亦非麻绳,系上好水牛皮绦条编织而成,尾粗梢细,粗大颀长,不知浸过何种鞣料,呈黑枣颜色,尾巴根嵌入紫铜管柄,提在手中,很像马戏团驯兽师的鞭子。由此,有人断言,夏掌柜的鞭子并非用来赶车,而是抽鬼。
关于夏掌柜鞭笞野鬼的故事,隆阳传有好多种版本。坊间比较认可的是这一种:
被夏掌柜敛入板皮棺材的骨头棒子,白天都老老实实,一俟夜间便一起造反,在棺材里上蹿下跳。“谁压在我身上?滚下去!”“挤死了,挤死了!”“你别踩我好不好!”“我死的冤呀!”……冤魂聒噪,群鬼乱舞,棺材匣里“噼里啪啦”如擂鼓,招来野猫野狗黄鼠狼,顺板皮间的大窟窿小眼子钻进钻出,你争我夺,鬼哭狼嚎……夏掌柜不堪搅扰,便提了鞭子,到院子里一阵猛抽……此地人曰驱鬼。抽过之后,棺材里面就安静许多,夏掌柜一家便可睡个安稳觉。
只是,世间是没有鬼的,骨头棒子怎么可能夜间在板皮棺材里闹妖?再说,鬼比人厉害,倘若真有鬼,鬼能老老实实让夏掌柜的鞭子抽,还不把他吃了?那么,夏掌柜半夜三更在院子里拎着鞭子抽什么呢?“咔!咔!”的鞭子声比过年放的“二踢脚”还响亮,还脆生,离狐台子几里远地都听得真切。板皮棺材里“噼里啪啦”的扑腾声也有人听见过,骨头棒子的确似在闹腾,不那么安分守己。如此说来……
就有好事者问夏掌柜的儿子夏不着:“你爸晚上拿鞭子抽什么,嘁叱咔嚓的?”夏不着扮鬼脸道:“抽你!”
夏不着是夏掌柜的独生子,民国三十二年出生。是时,正值抗日战争进入敌我相持阶段,双方战事频仍,斗争残酷。日本鬼子穷寇犹斗,杀人杀红了眼,狐台子刑场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处决一批“人犯”,夏掌柜的生意由此忙碌许多,套大车去刑场捡拾遗骸也频繁起来。当亡国奴的滋味,实在不是人受的!所幸的是,这时夏掌柜多年没开怀的内掌柜给他生了个儿子,使夏掌柜于黑暗和血腥中感到了些许慰藉,感念上天的恩赐之余,也为国人之生生不息而慨然:杂种的小日本儿,你们杀吧,老子又揍出来一个带把的!
中年得子,又是虎狼当道的年月,夏掌柜格外娇贵这来之不易的宝贝儿子。白天,柜上的活儿再忙,他也要抽空到后屋瞅襁褓里的儿子两眼。晚上,两口子把孩子放在炕当间,一边一个搂着睡,捧在手中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一日,夜间,夏掌柜搂着儿子睡得正香,却被内掌柜一巴掌推醒:“孩儿他爹,院里的棺材又开始闹腾,动静太大了。”夏掌柜嘴里“唔”一声,把儿子交给孩儿他妈,起身下地,披上衣服,从门后摘下鞭子出屋。
月亮地下,停在房山头的板皮棺材里果然“噼噼啪啪”响,还有吱哇乱叫之声。夏掌柜嘴里念:“姜太公在此,汝等让位!”然后不由分说,抡起鞭子就是一顿猛抽。“咔、咔”几响过去,棺材里面渐渐消停下来,又抽了几鞭子,有几束条状黑影从板皮缝隙中蹿了出来,“喵呜、喵呜”地跳墙跑掉。
棺材里恢复了宁静,屋子里的婴儿却大哭起来,“哇儿——哇儿——”哭得夏掌柜心尖激灵,比剜他身上的肉都难受,赶紧拎鞭子便往房中跑,嘴里埋怨:“快给孩子奶吃,别让他哭呀!”“他不吃呢。”内掌柜用奶头堵孩子的嘴,越堵孩子哭得越凶,小脸都憋青了。“他不吃,就别堵他了。”夏掌柜恼火,“你想憋死他呀?”
“你还说我?”内掌柜不依了,边悠孩子边抹眼泪。“你不会轻点抽?那几鞭子像放炮似的,俺耳根子都震得生疼,月科孩子嫩芽芽耳朵能受得了?还怨我?”
夏掌柜瞅瞅手里的鞭子,不作声了。
自此做下了病根,每逢夜里,小少掌柜便啼哭不已,吵夜郎一般闹得夏掌柜两口子不得安生。夏掌柜顾不得棺材里的鬼了,天天晚上和老婆轮流悠孩子睡觉。只要孩子不哭,棺材里的骨头棒子任怎么闹腾,夏掌柜也无暇过问,儿子要紧啊!
小少掌柜百岁那天,夏掌柜在家里请了几桌客。席间,内掌柜抱出百日婴儿在客人面前“抓周”。可是,任给孩子接生的老娘婆怎样逗弄八仙桌说的元宝、纸币、算盘、尺子……小少掌柜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非但不伸手去抓,递给他他都不要,只是蹬腿啼哭不止。夏掌柜烦闷,又不好在客人面前流露,便挥手让老婆把孩子抱走。
老娘婆见识广,这时对夏掌柜说:“下生时小少爷不爱啼哭呀。我接他出来都一声不吭,拍了几下小屁股,才吭唧几声。莫非,月科里吓着了?”
“唉。”夏掌柜叹一声,道,“半辈子也没个孩子,哪知道小孩子这么娇贵!”夏掌柜没说半夜里抽鞭子的事,只说,“我们这个行当,一天到晚叮叮当当,轻一下重一下的,不知道哪下子把孩子吓着了,晚上哭得更厉害,大人连觉都没法睡!”
老娘婆说:“掌柜的别愁,这样的孩子我经着过,好调理。”说着,干了盅里的残酒,问夏掌柜,“少掌柜还没有名讳吧?”
“没有。”夏掌柜说,“只随便起个乳名,叫小宝。”
“给他起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名,镇镇鬼,驱驱邪,慢慢就会好的。”老娘婆撂下筷,离席去了后屋。
酒桌上的亲友中有通文墨者,推杯换盏间,乘酒兴先后给夏掌柜的“小宝”斟酌出几个大号,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夏震天、夏大山、夏云汉、夏洪雷、夏金刚……供夏掌柜参考。
夏掌柜好面子,当场并未定下用哪个不用哪个,只一一谢过,再敬酒一杯。说:“日后如果定下来用哪个,一定备厚礼登门道谢。”
宾朋尽欢而散后,夏掌柜回后房看儿子。只见小宝正在睡“婆婆教”,小嘴古涌古涌的,花骨朵似的,好看得很。问内掌柜:“睡多久了?”“刚睡哩。”婆娘欣喜道,“还是老娘婆有办法,宝儿哭得那么凶,她进来三摩挲两摩挲,念叨念叨,这孩子就不哭了,一会儿就睡了。”
夏掌柜忙问:“她摩挲哪儿?念叨什么?”
“摩挲宝儿的耳垂儿。”婆娘说。说着,她便轻轻摩挲孩子的耳垂,嘴里念,“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
“管用吗?”夏掌柜半信半疑。
“你自己看嘛。”婆娘颔下巴颏,“宝儿睡得多香!”
当天夜里,内掌柜把小宝摩挲睡后,对夏掌柜说:“什么夏震天、夏大山、夏金刚……听起来像土匪绑票的。咱一个买卖人家不好起这样的名字。”
“这不好那不好,你说叫个什么,能天不怕地不怕?”夏掌柜不耐烦。
“依俺的意思,就叫夏不着!”
“吓不着?”夏掌柜听了吓一跳,“这、这是人名吗?”
“怎么不是?宝儿叫了不就是了吗?”婆娘说,“夏不着,吓不着。任什么天塌地陷、妖魔鬼怪也吓不着俺儿子,多吉利,多喜兴?”
“有叫这名的吗?”夏掌柜迟疑,但也觉老婆的解读不无道理。
“宝儿叫了,不就有了?”内掌柜趁热打铁,道,“这名字上口,好记,孩子好养活。明个就给俺儿子报户口!”
夏掌柜在枕上搔搔脑袋,打哈欠说:“等过些日子,真把宝儿的惊吓摩挲好了,就依你。也省下一笔礼钱。”
半个月后,小宝的病非但没再发作,还长得白白胖胖。于是,小宝便有了大号:夏不着。
夏不着六岁时,隆阳市解放。狐台子刑场不再杀人了,夏掌柜的棺材铺子日渐萧条,生意清淡,正琢磨改行做家具生意,一日,铺子门前忽然开来一辆军用吉普车,下来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是时,夏不着正在铺子门外的土堆上玩耍,见来了当兵的,竟也不怕,大模大样上前去问:“你们找谁?”
一个腰上挎撸子手枪的军官上前拍他的脑袋,“小鬼,你姓什么?是这家的吗?”
夏不着拨拉开军官的手,梗着脖子说:“我不是鬼。我是人!”调头便往院子里跑,“爹,来人了,是当兵的!”
夏掌柜赶紧迎出来。军官一见夏掌柜,转身对随从的军人说:“找对了,就是这家!”言毕,大步上前,拉住夏掌柜的手:“老夏大哥,还认识我吗?”
夏掌柜点头哈腰,毕恭毕敬道:“首长是眼熟,只是……记不起来了。”
军官薅开衣服领,亮出锁子骨,骨窝里有一处酒盅大小的枪疤:“大哥,我是尚向民呀!”
夏掌柜看了伤疤,踉跄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地上:“是你?你还活、活着?”
军官朗笑,道:“命大。鬼子的排子枪都打不死我,国民党的枪子更没门儿了。”又对那几个军人说,“这就是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回来,又把我装棺材里送出卡子的夏掌柜。救命恩人啊!”扑通一声,竟跪了下去。
夏掌柜手足无措,诚惶诚恐,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慌忙与众军人将军官搀扶起来,“快,屋里请,屋里请!”
二
来人是东北军区派往隆阳市的首任人民政府市长,尚向民。
五年前,尚向民受东北抗日联军派遣,到隆阳采购药品和食盐。尚向民是隆阳二道沟乡人,部队派他来,主要考虑他熟悉这边情况,采购起来比较方便,隆阳城里没人认识他,也不至于暴露身份。尚向民潜回隆阳,以北满行商的身份住进“裕安旅馆”,开始执行任务。不想,在西大街“济生堂”药房采购药品时,被进城给二道沟乡伪保长抓药的保丁卜老二认出。卜老二跑到日本宪兵队告了密,领到10块大洋。尚向民提着“云南白药”刚走出“济生堂”,就被鬼子抓住了。
其时,日本宪兵队刚破获“隆阳国民高等教育学校”的“隆阳抗日青年铁血先锋队”案,连老师带学生共抓了16人,经刑讯,有5人招供后归顺了“皇军”,其余11人和尚向民一样宁死不招。日本人就把这12个赤色分子押上两辆军用卡车,拉到狐台子刑场,6人一拨,分两批枪决了。
行刑后,11个当地革命者被亲友收敛后掩埋,尚向民的“遗体”在乱尸岗子停了一天一夜,还曝“尸”荒野。正巧,第二天赶上“鬼节”,夏掌柜按惯例套了大车来这里转悠,转来转去,就发现了反绑双手、倒在血泊中的尚向民。
“隆阳抗日青年铁血先锋队”地下组织遭破坏,在隆阳是件惊天大事,当日的《隆阳商报》大篇幅进行了报道,夏掌柜自然知道。这两天,他家铺子里的“材”连货底子都卖出去,还供不应求,最后派伙计在城里同行那里“匀”来3口,才够数。夏掌柜记得,他一共卖出11口“材”,而《隆阳商报》上说“皇军”处决了12个“人犯”。那么,这一个就是死后无人认领的义士了。
夏掌柜心里哆嗦,两腿发颤,从马车上骨碌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凭良心,凭夏掌柜一向的行事原则,收敛狐台子刑场无人认领的遗骨似乎是他份内之事,他一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那一向收敛的都是遗骨,而非遗体。遗骨好办,遇上了就拾起来,敛在一起装进板皮棺材,择吉日埋了就是,日本人和“黑狗子(伪警察)”发现了也治不了他什么罪。不过就是一些死人骨头,捡起来埋了还犯法吗?遗体则不成。这分明是“赤色反满抗日分子(《隆阳商报》语)”的尸体,与他非亲非故,他若管了这等闲事,一旦有人告密,会有好果子吃吗?
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上车打马回府?也只能如此了。夏掌柜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在马车上抽下一块席子头,将尚向民的“遗体”苫起来,也是同世为人者的一番心意。可是,席子头短,而尚向民个子高,一搯多长的席片苫上去捉襟见肘,顾头顾不了脚。来回折腾了几次,夏掌柜决定把尚向民上身和脸苫上,让脚露在外面。苫完了,毕竟于心不忍,夏掌柜满怀歉意看一眼尚向民裸露在外的脚丫子。
这一看,夏掌柜的头发梢“唰”地竖了起来。血泊中,“死者”的脚趾头在动弹!这人没死透?夏掌柜战战兢兢掀开席子头,用手试试“死者”的鼻息,尚向民果然一息尚存。人还活着!意外的发现令夏掌柜心跳如鼓,胆气横生,他顾不了许多,也想不了许多,人活着就得救啊,不能撇下不管,那就不是人了。夏掌柜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尚向民拖起来,弄到马车上,用席子头遮盖起来,又拣些苇叶、柳树枝子扔车里,将马车伪装成拣柴禾的,然后打马驱车,头不回地从原路颠回棺材铺。
刑场附近又添了11座新坟,这在隆阳日伪方面的掌控中。他们密切关注的是,那个至死都坚称自己是北满行商的共党八路尸体的下落,想从中发现些新线索。然而,过了清明节,有密探来报:“北满行商”的尸体不见了,而周围并不见新增坟头,显然有人收尸,还没来得及掩埋。宪兵队和警察局便部署兵力,在市区大小路口设卡,严查出殡和迁坟的过往人家。
夏掌柜把尚向民拉回铺子,在前院没敢卸车,只吩咐伙计们按常年规矩,打一口板皮棺材,然后把马车赶到后院。棺材很快打造完成,夏掌柜便打发伙计们收工回家,一个人将板皮棺材拖到后院,在里面铺些干草、树叶子,把马车赶到棺材跟前,把尚向民从车上弄进棺材。
天黑后,夏掌柜冲了一碗喂夏不着吃的“糕干粉”,趁着夜色掀开棺材盖,用羹匙喂尚向民喝下去。接着,赶马车进城,到“济生堂”买些治疗“红伤”的药膏,回来给尚向民敷上。一切安排停当,已近半夜时分,夏掌柜回房取出鞭子,在院子当央,抡圆了一通猛抽。“咔、咔”的爆响,比往日更惊心动魄,震耳欲聋。
这样的鞭声持续响了十几个晚上,风声稍平缓些时,夏掌柜择个吉日,让伙计把板皮棺材搭上马车,带上一个贴身伙计,随他到狐台子埋棺材。
把守狐台子哨卡的是隆阳警察局的一个“黑狗子”班,班里有几个人认识夏掌柜,见了车上的板皮棺材,知道夏善人年年都如此,办的是积阴德的事,连盘查都没盘查,摆摆手就让他们过去了。
过了哨卡又向前走一阵,确定前后左右再无外人了,夏掌柜让伙计把棺材板上的钉子起下来,嵌开一点缝儿。伙计道:“东家,马上就到乱尸岗了。天也不热,死人骨头臭不了。”“让你嵌你就嵌,费什么话?”夏掌柜心里焦躁,叱了伙计一句。伙计不敢再吭声,爬到棺材上起钉子。钉子是伙计早上亲手钉的,为了省劲儿,也是偷懒,四角的棺材钉都没钉到底儿,只用力一掀,“嘎吱”一声,就把棺材盖挪到一边去了。
“你到那边挖坑去。”夏掌柜把车上的锹镐递给伙计,想把他支走。乱世里谋生,夏掌柜深知世事凶险,自己干的这桩掉脑袋的买卖,知情人越少越好。贴身伙计他虽信得过,但还是背着点为妙。这伙计还年轻呐,万一事发,免得跟自己一起受牵连。
往年都是把大车赶到地方,掌柜的和自己一起把板皮棺材搭下来,然后再在旁边挖坑。今年这是怎么了?“东家,还没到地方呢……”
“让你去挖就赶紧去,今天咋这么多废话?”夏掌柜抡起牛皮长鞭子,照伙计站脚的地方“咔”就是一鞭子。伙计痛得蹦了一个高,拖着锹镐,一溜烟跑了……
“老夏大哥,你那杆鞭子呢?拿出来让他们见识见识!”尚市长聊得兴起,让夏掌柜取来鞭子,给军人们看。“你们没见过这样的鞭子吧?别看没有鞭杆儿,甩起来比三八大盖都响,咔咔的。”
几个当兵的接过鞭子,在厅堂里轮流试着抽响。
“多亏这杆鞭子了。”夏掌柜在一旁教他们甩鞭子,一边感叹,“你们这位首长睡觉爱打呼噜,睡在棺材里也照打不误,连吃带喝的,像打雷。我不抽几鞭子作掩护,他早露馅儿了,一旦露了馅,被日本鬼子宪兵知道,我们俩谁也活不到现在。”
“结果呢,附近的人都说夏掌柜的棺材铺夜间闹鬼。”尚向民哈哈大笑,“哪有什么鬼?除了野猫野狗黄鼠狼,再就是我。”
“多亏了这些鬼啊神的帮忙,”夏掌柜说,“救了一条人命。尚老弟,你大难不死,是有后福之人啊!”
“现在解放了。”尚向民抑制不住幸存者和胜利者的满怀豪情,大手一挥,说,“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让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通通见鬼去吧!我们要建设一个没有鬼、没有神、没有剥削压迫、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