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鱼的反抗

贾文清

在以前，青海人是不吃鱼的，青海尽管叫海，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海，因而，也没有各类海鲜可供食用，青海人和一切海里的鱼类都陌生得很。物以稀为贵，在青海人的心目中，鱼是一种充满灵性的动物，象征着事业和财富。晚上做梦梦见水，预示着要发财，而如果水里有鱼，则更是奇异好梦，不但要发财，还有别的好运会随之来临。青海人认为鱼生活在水里，是龙王家族的成员，它出现在梦中，那一定是神仙带话，上苍的眷顾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了。

然而，在上世纪三年困难时期，人们还是把目光投向了青海湖的湟鱼。那时候，饥饿笼罩着这片高原大地，人们拣野菜、剥树皮，搜寻大地上一切可吃的食物。当所有能果腹的东西都捡拾完后，人们开始刮地皮，把地上薄薄的草皮齐刷刷地刮下来，磨成粉后和干菜叶子煮成稀糊糊，青海人叫“拌汤”。人们喝着能照见自己影子的拌汤，走路摇摇晃晃，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这时候，有人突然发现，青海湖，还有流淌在青海大地上的大大小小的河流里，游动着密密匝匝的鱼类。由于没有吃鱼的习惯，千百年来，青海湖的鱼都是自然生长，多得快盛不下了。人们都说青海湖是“一湖水、半湖鱼”，时不时地有鱼儿跃出水面，跌落在湖边的草丛里。那是因为湖中的鱼太多了，缺氧，有些鱼儿就奋力一跃，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不知是谁先打破了不吃鱼的禁忌，人们开始捞青海湖的湟鱼解救饥荒。吃了肥嫩的鱼肉，喝了鲜美的鱼汤，饥饿浮肿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腿脚也恢复了力量，不用再扶着墙走路了。于是，更多的人涌到了青海湖边上，捕鱼根本不费什么事，随便撒下去一网，就能兜上来满满的湟鱼。有的人甚至不用渔网，只在河汊里用手抓，也能抓几麻袋鱼。放在马车上拉回去，就能让一家人过上一段不再饥饿、而且还很香甜的日子。

青海湖的湟鱼，曾经挽救过青海人的生命。

但是，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合上。青海人不吃鱼的禁忌，就此打破。

到了七十年代，人们还在捕捞湟鱼。

有一年的春天，我舅舅所在的生产队买了一辆大轮拖拉机。社员们都很兴奋，因为有了拖拉机，就可以到青海湖边打湟鱼了。那会儿的湟鱼没人管，只要有运输工具，谁都可以到湖里捞鱼。有人提议，开着新拖拉机连夜上路，顶多三天，就能拉回来一车斗的湟鱼。我舅舅是生产队长，他制止了大伙的的想法。他说：“这个季节鱼都怀着肚子，再等一下吧，等亲鱼的肚子空了，我们再去打。”那会儿的青海人把母鱼都叫亲鱼，认为它是鱼类的母亲。我舅舅不让在亲鱼洄游的季节打鱼，不是他有多么崇高的环保理念，他只是持有朴素的慈悲情怀。社员们听了他的话，也都压制住即刻想吃到鱼的欲望，同意了。看来，慈悲心谁都会有。

到了夏季，估摸着亲鱼都产过卵后，我舅舅开着大轮拖拉机，车斗里坐着捕鱼的社员们，一路狂奔着向西出发了。

过了几天，舅舅们就拉回来了满满一车斗湟鱼。湟鱼卸在打麦场上，社员们都拿着麻袋，端着簸箕，拎着水桶到场院里，我舅舅按人头给每家每户分发湟鱼。

我的外婆家也分到了一堆湟鱼。我母亲用麻袋背回来，倒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拿来剪刀和水盆，开始剖鱼洗鱼。

我们都很兴奋，围着那一大堆湟鱼转来转去。

所有的鱼都死了，但眼睛都睁着。我盯着那两只圆圆的眼睛，从里面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放心了，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们。湟鱼的身子是金黄色的，没有鳞片，身上的花纹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浅黄银黄明黄，闪着一层层亮晶晶的黄色光焰。湟鱼的鳍也是金色的。这么漂亮的鱼，游在水里该是多么的优雅啊。但此刻，它们全都死了，变成了我们全家满心期待的美味佳肴。

我的舅舅分完鱼，坐在院子里休息。他拿大茶缸喝水，满是丰收的兴奋和喜悦。他看着我们剖鱼，说：“哟，你别看这个鱼儿，厉害死了。一梭子一梭子地往我的腿上撞，疼死了。要不是我牙咬得紧，早跌进水里淹死了。”舅舅的一个同伴也坐在院中休息，他说：“撞头还不算，那些个鱼儿还会咬人，缠到腿上就下不来。你看……”他撩起裤腿给我们看，果然，他的腿上伤痕累累，有青的紫的淤痕，还有破皮出血留下的伤口。我的舅舅也挽起裤腿，我们看见，他的腿同样又青又紫，肿得都有点变形了。

我妈妈很好奇：“怎么被撞成这样？是不是青海湖的鱼儿太多了？”

舅舅说：“湖里的鱼儿也不算多，但就是怪得很，鱼儿只要看见个人下水，它们就围拢过来，疯了一样地撞你。哎哟，你别看这些鱼娃儿，力量大得很，厉害着哩。”

我的外婆低头洗鱼，说：“青海湖的鱼打捞了十几年，别说半湖鱼，再有一湖鱼也打得差不多了。打过这一次，以后再不要去了。免得叫鱼儿撞翻在水里。”

我蹲在鱼堆边，小心地触摸着这些鱼。除了青海湖的湟鱼，我还没见过其他的鱼类。我好奇地摸着它的肚子，它的鳍和尾巴，还有圆圆的眼睛，实在想不出它游起来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敢摸它的嘴，每条湟鱼的嘴都大张着，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咬人。

突然，金灿灿的湟鱼堆里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一条湟鱼飞跃而起，越过同伴的尸体，飞身落在了一边的土地上。

全家人一阵惊呼：“噢哟，这条鱼儿还活着，快快快。”舅舅的同伴飞跑到厨房，拎过来一只桶，把摔在地上的湟鱼捡起来，放进了桶里。

被摔晕的鱼儿在清水的浸润中，慢慢地缓了过来，它摇了摇尾巴，开始游动了。大舅说：“不要杀它，养着玩吧。”我就蹲在水桶边一直看它，它甩着尾巴缓缓地游着，鱼鳍像扇子一样舞动，真是好看极了。我特意掰了一点白面的锅盔，揉碎后撒到桶里，它居然也吃掉了。这条鱼看样子是活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后就跑到厨房，去看昨天养的鱼。却发现，它已跃出桶外，摔在厨房的地上，死了很久了。

我大哭起来，心疼我的玩伴就这样没了。又纳闷，那么深的水桶，除非有人捞出来扔在地上，否则，它怎么可能跳得出来？再说，桶里有水，有食物，它可以活下去，它干嘛要跳出来啊？

我的姥姥淡淡地说：“别哭了，它不想活了。活也活不长。”

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湟鱼，因为封湖育鱼了。街上偶有小贩们在偷偷摸摸地卖湟鱼，但我一次也没有买过。

我总是忘不了我的舅舅们那一次在青海湖里打鱼的情景，湟鱼们成群结队地围攻打鱼的人，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向踏进湖里的人腿，那是它们愤怒的反抗。濒死的鱼儿拒绝救援，宁愿越过桶壁自杀也不愿意呆在水里，那是它们更加愤怒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