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阅平
一
福根老婆手里端着一碗糕,站在碾盘上喊:“你下来!”
福根骑在三丈高的树杈上:“就不下去!”
福根老婆:“有本事你死在树上!”
福根:“你答应让我娘入我们祖坟!”
福根老婆抬手将一碗糕摔在地上,然后从地上捡起糕扔向福根:“你娘本来就是后嫁来的,可以和前夫合葬啊!你,你要气死老娘啊?”
福根哭丧着脸:“老娘早被你气死了。”
福根老婆:“还是气死晚了,早气死她几年,咱孩子也不会死!你想让她和孩子在阴间再住一起?你是嫌孩子还没死够?”说着蹲在地上哭得直抽筋。
孩子刚出生7个月,赶上秋忙,福根老婆就坐不住了,坚持下田干活。福根劝不住,孩子只有丢给娘照看。福根夫妇每天身在田地,心却留在孩子身上,干完活就小跑着往家赶,有时干着干着丢下活跑回家看一眼孩子再去。回去看到的情景大致相同,孩子玩累了,趴在炕上睡。秧歌老太慢慢把孙子翻过来,又在身上盖了一块布片,秋天闷热,不能盖得太厚,孩子拉扯热了,身体会常闹毛病。秧歌老太就坐在孩子身边端详孙子。孙子的眉毛还很淡,但能看出长大了一定是两道浓眉,两只椭圆的大眼睛,虽然闭着,也很是有神。孙子的鼻子宽厚。上次秧歌老太还问福根媳妇,人们为啥喜欢高鼻梁呢?高鼻梁不都是外国人吗?有啥好看的?咱孙孙的鼻子才好看。
一天下午,福根媳妇刚到地里,心里一阵烦乱,丢下镰刀就往家跑。院门开着,家门也开着,只见婆婆半个身子朝里,半个身子在外,趴在门槛上。福根媳妇推了她一把,只见婆婆睡得正香,哈喇子流在地上,湿了一大片。忽听里屋有动静,接着一条狼狗窜出屋子,从秧歌老太的身上一个飞跃,跳了出去。福根媳妇急忙跑进里屋,孩子蜷缩在灶坑,浑身是血……
事后,秧歌老太打死了村里所有的狼狗,狗的主人没有阻拦,只是她坐在死狗身上嚎啕大哭时,陪在她身边默默落泪。
福根媳妇抱着孩子的尸体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从那以后,再没有和秧歌老太说过一句话。秧歌老太一个人搬到一个破窑里,再没敢跨进儿子家半步。有时候走着走着一抬头,发现到了福根家门口。更糟糕的是,福根媳妇就站在门外,瞪着狼狗一样的眼睛,她吓得低头转身逃跑……
后来,福根和老婆又有了一个儿子。秧歌老太每天半夜趴在福根家墙头上听。她熟悉孩子的每一声哭啼,分辨得出哪声是饿了,哪声是困了,哪声是该换尿布了,哪声是想让妈妈抱抱他。渐渐地,哭声中有了呀呀学语,有了清晰地喊妈妈,后来喊爸爸,再后来喊姥姥姥爷。一直听了五年,秧歌老太也没听到她最想听的称呼。福根家的院墙外,每到半夜,总会竖起一截“石碑”。这截“石碑”后来消失了。村里的狗都知道,狗通人性,谁也没有说出去……
孟婆端着一碗汤,立在桥头喊:“你下来!”
秧歌老太站在云头:“我就不下去!”
昨天,秧歌老太在磨盘上等待日落,近几年,等待日落是她生活的全部。一连三天,老不死的没有来碾盘上和她拌嘴。老不死的真的死了?死了也不吱一声?
这时,土黄色的夕阳在山梁上一颤一滚,又成了一个圆圆的洞。她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抬腿跨进土黄色的洞,那洞深邃而安详。不同的是,这次隐约看到那背影有一个缓缓的招手,秧歌老太便从磨盘上飞了起来……
她越飞越高,耳畔暖风习习。她快乐地向夕阳追去,而夕阳却在一瞬间消失在天际。她霎时没了目标,她要下去,她要回到那个碾盘上,老不死的还没有从这个夕阳的洞里走掉,他现在可能还在碾盘上等自己。
然而,脚下突然升起一朵白云,托住她的双脚,并且开始漂移。她急切地向下张望,村落摊在山梁,老榆树杵在村子中间,遮挡了秧歌台,遮挡了大碾盘。但她能看到,秧歌台上堆满了人,都围着大碾盘看,大碾盘上没有老不死的,而是自己蜷缩在上面。自己咋还在碾盘上?还睡着了?她还想看得清楚些,可脚下的云驮着她继续飘远……
她哭了,那个老不死的竟然骗自己,他没有走,却把自己骗上这朵该死的云彩,他好自己独占秧歌台。哼!记得当年那个月夜,他和老不死的在秧歌台上扭了很久,最后决定,从今往后,自己扭给自己看。她找齐了村里的老姐妹,组建了村里的秧歌队。他整齐了村里的老兵,组建了村里的游击队。他们每天在秧歌台扭秧歌,练兵。每天都活得很“累”,累出一种农村原有的滋味。后来,外地打工的子女们回到村里,把城里的广场舞教会了各自的老娘。她们开始过一种全新的日子。每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过着城里人的生活。他们幸福着,后来各自的队伍逐渐壮大,场地不够用,老不死的就生出了幺蛾子。
她看到老榆树上的鸟窝,果实一样结满了树冠,想起以前老不死的淘气。一天,她们几个老姐妹正扭得兴起,头顶老榆树上鸟叫得惊慌,老榆树的树冠大,鸟窝众多,不知咋的,所有的大鸟都在树冠里不安地飞来飞去,接着就是鸟粪像零星的雨点落下来。姐妹们只得散开,她一回头,正好看到他拿着弹弓躲在树后打树上的鸟窝,气得跑过去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一只毛毛虫抓着一条细线从树枝落到地面,她发现这条毛毛虫和过去他为自己挑开的那条很像。她每次扭秧歌,他都在场起哄。但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东西,她分不清是不是欣赏。那天,他绕到树后,用一根长树干去她头顶瞎晃,结果树枝上的土掉在她头上,她骂了他。他低着头收回树枝时,她看到树枝一头有一只毛毛虫。他是在为自己取掉吊在头顶的毛毛虫?她最怕毛毛虫了。
最可恨的是,一天早上,姐妹们扭得正欢,他拿着两块木牌来到老榆树下,摆开一看,一块写着秧歌队,一块写着游击队。他还得意地说:“这秧歌台单日挂游击队,双日挂秧歌队。”
秧歌老太站在云端,不论她咒骂还是哀求,那团云还是向前飘。她用脚狠命地跺云,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儿。
一条金光闪闪的河流出现在脚下旷野,河上有一座金光闪闪的桥,桥头立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婆婆,手里端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大碗,碗里的汤也闪着金光……
婆婆左手端碗,右手冲她点指。秧歌老太俯身看去,见婆婆面无表情,目光呆板,就心生不安。婆婆喊:“你下来!”
“下去干啥?”
“喝汤!”
“喝汤干啥?”
“喝汤就忘记你那个老不死的了。”
“我不!”
“你下来!”
“我就不!”
二
这时,村人围拢到福根家,虽然不能说服福根老婆,但总得帮帮福根,现在最有用的方法,就是与福根在一起。院子里,黑色苫布围起灵棚,像个黑皮西瓜在风中摇晃。“西瓜瓤”是一口上好的红木棺材,“西瓜籽”便是秧歌老太的尸体了。
而此时福根不在院子里,他一身褶皱的旧军装,蜷缩在老榆树下的碾盘上,发灰的老眼瞪着院里的棺材。他曾是一个军人,现在是老安平游击队的副队长。他不看重人的肉体,这副臭皮囊埋在地下的全部价值,就是肥沃一下周围的黄土地。他厌恶人们对这臭皮囊所做的功。更想不通整个殡葬过程,几乎成了一种宗教仪式,繁琐而庄重。他喜欢一个关于发丧的笑话:一对域外神仙过路,正遇发丧,一家人围着棺材哭哭啼啼。小神问老神:“他们应该关注灵魂的去向,咋对即将腐烂的尸体如此眷恋?”老神撇嘴:“这些人,死了牲口都烧熟吃了,因为死了亲人不能吃,才急得直哭!”
肉体无用,也得入土为安。肉体腐烂,总得去土里腐烂。可老婆放出狠话:“如果让你娘入祖坟,那就把我的墓穴一块挖好,我要过去看好我死去的孩子。” “唉!这咋整呢?臭安平死安平,老安平你也去死吧!”福根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他原以为老安平会帮他,关键是这老汉能帮他,老汉不但懂得阴阳,威望也是村里的“神”。可是就在刚才,他站在这个碾盘上点将出兵,去打上甘岭战役了。我娘死了,这秧歌台没人跟你抢了,你舒心了!哼!我娘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放肆?娘啊!你让他在这次“战役”中牺牲吧。
这时,村东传来阵阵喊杀声。
一个圆形脑包,长在村东梁顶,是三里五村的制高点。据说是汉代古墓,也是村里那些老兵的上甘岭。喊杀声从梁底响起,一群老汉,清一色草绿色旧军装,武装带颜色五花八门。他们两手步枪一样端着拐棍,弓腰往上甘岭“冲锋”。冲锋也就是看样子像冲锋,他们迈着串门儿的步子,也不担心上甘岭上敌人的“炮火”,更不管背后的妇女将几把唢呐吹成杀猪声。一个老兵被草根绊倒,冲在前面的老安平就笑,拐杖伸过去,老兵抓着拐杖站起。
老安平直起腰,军帽上的红五星闪着阳光,衣领上红粉笔画的上校军衔有些掉色。有小孩跑来,拉着老安平的拐杖喊:“团长,福根爷爷骂你呢。”
老安平一指自己的军衔:“喊上校。”
小孩一个敬礼:“报告上校。”
“没见正在打仗?哪能说撤就撤!”
小孩说:“福根爷爷说他娘的棺材没处放。”
老安平说:“放我家去!”
身边的老汉一指上甘岭:“要不先攻下阵地?”
阵地上,几个老兵趴在古墓顶,把拐杖抵在肩窝,斜眼瞄准,嘴里啪啪地发着开枪的声音。
老安平一挥手,部队继续进攻。终于冲到脑包下,几个老兵身子一歪,躺在草丛里不再动弹。老安平就用拐杖敲他们的屁股:“进攻啊!偷懒。”一个老汉抬起头说:“总得有几个被打死的吧。”老安平撩起衣襟擦了把汗说:“咱得到顶上负伤,等女护士来背你啊!”老汉挣扎着站起来,俩人一起向上爬。快到顶时,上面伸下来两根拐杖,把他俩拉了上去。同时问他俩:“这打个小仗,咋又拼命了?”
老安平说:“负了伤,女护士才来背咱。”
榆树沟这个村名,就是这个村子的象形字。全村七十多个院落,被上帝羊粪蛋一样,随手撒在一道黄土梁上。一株遮天蔽日的老榆树,站在村子中央。福根家是老榆树的邻居,也是他最不待见的邻居,每天上午的阳光,都被老榆树遮挡。同时遮挡的,还有树下一个平台。平台不高,老年人也能抬腿上去,十丈见方,青石砌成,用土黄色的马牙石条镶边,建造年代不详。以前村民叫这里秧歌台,逢年过节表演小曲儿的舞台。解放后,又多了一个名字:点将台。早些年,“秧歌台”和“点将台”还能和谐相处,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两家就有些水火不能相容。以秧歌老太为首的村妇们,每天占着秧歌台扭秧歌、演节目。以老安平为首的一些打过仗的老兵们,要在这里讲打仗的故事,操练队形。后来,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观众几乎消失殆尽,双方的队员和士兵也走的所剩无几。这个平台就成了野草的家园。
忽然有一天,这些昔日的冤家陆陆续续地又聚到了老榆树下,待在村里的,下不动地的,外出的,打不动工的……
他们每天打招呼:“喂!这么早到这儿干啥呢?”
“数星星……”
“嗨!你呢?坐在这里大半天等谁呢?”
“还能等谁?等死啊!”
“真的假的,死说要今天来?”
“嗯嗯!”
“那我也得等啊!好几年没见了,怪想它的。”
“嘿嘿,你个老不死的,儿孙也没见你这么想过。”
偶尔一只家雀屁股一撅,脑袋一歪,落在一个人的大腿上,嘴里叼着一条毛毛虫。毛毛虫淡绿色,一节一节地蠕动,像一串小小的绿宝石,额头一只角摇摇摆摆。旁边伸过一只青筋暴突的枯手,想去家雀背上抚摸。家雀不领情,一拶翅膀,扑棱一声就上了树梢。一团鸟窝微微晃动,稚嫩的叽喳声掉下树来。树下,一条条抻长的脖子竖成林子。一个喉咙蠕动:“唉,你个傻雀儿,你就喂吧,喂大了,就飞远喽……”
一天夜里,老安平早早躺下,一些无聊的过往插着队往脑子里钻。他的头越来越大,心情持续烦躁。他突然翻身坐起,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下炕趿拉着鞋就往外跑,他怕慢了会疯在炕上。
刚出家门,迎头一瓢月光,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他安静下来,仰望那轮圣洁的月亮,想嫦娥会不会出来跳舞?
安平老汉想着,自己摇着头,漫无目的迈开了脚步。忽觉前面有人影晃动,才发现走到了秧歌台。台上有一个欢快的舞影,细一瞅,分明是在扭大秧歌。安平老汉转念一想,这大半夜的,别是鬼吧。他吱溜藏在一个墙角,从身上摸出打火机,如果那鬼扑上来,就烧它。
大秧歌扭得越来越熟悉,终于看出是秧歌老太了。他怕直接走到跟前吓她一跳,就老远地发出一个声音适中地咳嗽。秧歌嘎然而止,安平老汉走出墙角。
“憋了多少年了?”
“你算算。”
“嗯,怎么也得有二十年。”
“你憋得慌吗?”
“这不是半夜不在被窝了么?”
“呵呵……”
“嘿嘿……”
两个大秧歌,在月光下放肆地扭起来……
三
福根找到老安平说:“我娘死了,我也得死!”
老安平一撇嘴:“你有这么孝顺?”
福根望着天,天上一水的蓝,他的眼光没处搁放,就又收回来,放在村里的老榆树上,这才有气无声地说:“我老婆不让我娘入祖坟。”
“你娘命苦!”
“有时想想我也能理解媳妇。”
夜半风起,一直刮到天明。黑云退尽,苍天蓝得神秘,土地黄得安静。高空,一只鹰展翅不动。旷野,福根慢慢走向坟墓。太阳追过来,把鹰的影子投向大地。于是一个硕大的十字架印上黄土地,福根被这阴影笼罩着,望着不远处父亲的坟墓,不觉浑身颤栗……
福根终于爬到墓坑边,里边阴气重重。福根也年近七旬,他瘫在一堆干牛粪上喘气,他不敢直接下墓坑,他需歇歇喘喘抽袋烟,不然一头栽进墓坑,临了棺材都省了。
“哇——哇——”
两只乌鸦轰然飞出墓坑,发出诡异的泣鸣。福根的心惶惶地,飞出的不就是两个啜泣的幽魂?他的头皮一紧一乍。
这是他家祖坟,墓穴昨天雇人挖开。挖墓人把着酒杯吹:“你爹的棺材还没沤,我们挖开的明堂,别说你娘的棺材,再放一个鬼小三也还松宽。”
福根鬼鬼祟祟地抻脖探头,拿捏眼皮慢慢睁开。这时太阳吊在中天,明堂宽大。旁边露出一块长方形木板墙,是他爹的棺材帮。
福根抬起头,立在黄土梁的坟墓旁,天地晃在眼前。太阳依旧辉煌,浑厚的黄土梁上,野草静静地向上生长,泉水默默地向下流淌……
福根从家里到祖坟,来回几次,也没有溜达出一个好主意,无奈回返,一只黄鼠狼窜出草丛,对着朝阳拜了一拜。一只蝴蝶从草尖弹起,震落一滴晨露,溶入草根下面一汪水面,了去声息,了去水痕……
秧歌老太的尸体搁了三天了,明天必须下葬。请来的和尚盘坐在磨盘上念经,福根蹲在磨盘下一动不动,像在等死。
老安平一脚把和尚踹下磨盘:“别念了,把秧歌老太给我配阴婚吧。”声音淡淡的,像他嘴角吐出的烟……
爬起一半的和尚跌坐在地上:“你,你还活着呀!”
“我先娶个鬼妻行吧!”
“行行行!”
太阳坐在山梁上歇息,看着村里一片白花花的孝服,围着一具棺材呜呜哇哇地哭。有人一声吆喝:“起灵了!”福根背起棺材大头,众老兵帮着抬起棺材。这时太阳也缓缓起身,继续向宇宙走去……
秧歌老太的尸体虽然只放三天,她的亲朋也都赶了回来。尽管在外打工身不由己,路费也让心颤上几颤,但送亲人最后一程是每个人的必须。
四根竹竿,八个肩膀,抬起这“八抬大棺”出了村。秧歌老太的孙子在前面扛着引魂幡,棺材后面一长溜身着各式孝服的孝子贤孙。远远望去,是一条流动的河,一条泛着白色浪花的河……
一列风儿追来,这“浪花”扑啦啦翻动作响。前面的引魂幡被吹成一个白色的火把,烧向天空。
福根和老安平走在送葬队伍的后边。福根问:“风不会把引魂幡吹散吧?”
“吹散又咋?也就是个样子。”
“挖墓的钱我出了!”
“不用,按我说的尺寸挖的吗?”
“是,能放两口棺材。”
“好!”
送葬的队伍移出村口,转过一道土崖,棺材停下,一群孝子贤孙不再前行。和尚让他们再哭几声,便相互搀扶着往回返。他们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回望渐远的“八抬大棺”。没了送葬的队伍,棺材在荒野显得孤单。
风停了,云发呆,辽远的黄土梁上,一具棺材渐渐远去。和尚手提竹篮跟在棺后,每走几步,从竹篮里抓起几张纸钱,随手丢在路上,纸钱在风中翻滚着,一抖一抖地一路飘零……
路边,两头黄牛相对而卧,彼此脸挨着脸,悠闲地咀嚼着,阳光暖暖地浮在牛毛上。秧歌老太终于到了安平老汉家的祖坟,棺材放进墓坑,和尚拿出罗盘调了方向说:“埋吧。”
福根家的祖坟有30多个坟包,看上去有十几代了。这些人活着啥样不清楚,但最终都会被“八抬大棺”抬到这荒山野岭,埋进荒草摇曳的坟。坟塬上有一棵参天的杨树,一棵大树正如一个家族,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没有地下盘根错节的祖先根,就没有地上枝叶般繁茂的子子孙孙。子孙们随秋叶飘落,去补存地下的祖先根,一批新芽又在返青的树梢萌动……
一掀一掀的黄土,一个圆圆的坟。
老安平突然开口唱:
“对坝坝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呀谁?
那就是我要命的二小妹妹。
……”
红红的夕阳飘在山野,被风吹薄,吹散,露出老安平坐在秧歌老太的坟头。
有星星跳上山脊,探头探脑地听。
“我们今天结婚了,你高兴吗?”
“高兴!”
“嘿嘿,知道你高兴。给我也生个儿子吧,我等了你一辈子。”
“唉,你忘了你被鬼子的炮弹炸坏了下身?我也被震出可能随时睡着的毛病。就算你能让我生下孩子,我这随时睡着的毛病,也没法照看孩子呀!”
“我们成了鬼,身上这些毛病早飞了。”
“也是啊。那咱生他一个?”
“生他7个,嘿嘿。”
“又说了,你给福根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不是尽量不出院子,还准备了针随时扎清醒自个儿吗?”
“我发现院里有条狼狗,心说出去撵狗的时间不会犯病吧。哪知刚撵出狗,就感觉不对,赶紧往回跑,哪知刚到门口就睡着了,还正好把屋门撞开。呜呜——”
“别哭了,这都怪我,当时我在阵地上就不该让你往下背我,你一个女护士,咋能背得动呢?不背我,就不会遇到那颗炮弹……”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安平依旧坐在秧歌老太的坟头!过去一看,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