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惠芬散文二题

2015-11-16 11:35罗惠芬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1期

罗惠芬

父  亲

“与父二年不相见,我最不能忘记是他的背影。”重温朱自清的《背影》,我不由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离开我已多年,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的仁厚善良.,父亲的谆谆教诲却总在心头从未离开。

哥哥们能饱一分,父亲总是吃得很少,现在想想年轻力壮的父亲那小时候父亲回家时,母亲会做几个父亲爱吃的菜,炒花生米、炒黄豆、红烧鲫鱼等。父亲喜喝酒,黄的,白的,都爱抿—口,父亲拿酒前,就抱我坐在他膝盖上,喝酒时父亲用筷头沾—点红或白的酒放在我嘴里,问我吃什么菜,再夹—筷让我尝尝,然后亲亲我的脸颊。哥哥们看着也不嫉妒,因为我是家中独—无二的宝贝,是家中小霸王,有时哥哥们被我闹得气极了,就瞪着眼睛骂我“地主婆”,现在和哥哥说起往事,想起那—声声“地主婆”,似乎一下就回到了童真年代。

大抵是有恃无恐,幼时我无法无天淘气更胜男孩。但父亲总是对我的种种捣蛋行为一笑而过,很少指责,闲时坐在院子里,把我抱在膝盖上,—页—页翻着连环画给我讲故事。讲穆桂英挂帅,讲花木兰从军,也讲三国,我听一会儿故事,就看看灰白的小兔、咯咯觅食的母鸡、叽叽喳喳的鸡仔、在香椿树下—针—线忙缝补的母亲,日照下的花坛里紫色的小花昂头仰望,三三两两的豆夹低眉着……有时听着听着就会靠在父亲的怀里睡去,迷迷糊糊听母亲对父亲说把我放到床上去,父亲说不用了,拿—件厚的衣服吧……

父亲是心地善良的人,曾听大哥说起靠河边的那排老房子,有户人家因成分不好,整天批斗挨骂而恐惧受怕,家里大人毫无前兆上吊自杀了。父亲为此难过好久,连吃饭也难露笑颜。大哥说其实父亲有偷偷照顾着,只是人对生活中的凌辱的忍受难堪重负。历史的车轮,特殊年代特殊的车轮,在辗转中总有鲜活生命成了亡魂,父亲只是—个普通人,他哀愁他帮助的无力,却不曾放弃。父亲因工作很少顾家,在食物最困乏的岁月,也不会用手中之权为家谋—口粮,用现在话说就是—个“活雷锋”。吃得少就意味着家里多一口粮食,就意味着母亲和哥哥们能饱一分,父亲总是吃得很少,现在想想年轻力壮的父亲哪是吃不下,是不舍得。有多少天他是饿着肚子说吃饱的。

父亲爱书,稍一有空就会拿起书读上一两章,特别是母亲走后,更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书成了父亲唯一的—份精神慰藉。

那年闰六月,天不觉得热,丝丝凉凉的风吹着,父亲说有点累,先休息了,我坐在父亲床边,陪着父亲说话。父亲说下半年想和我—起去上海看姑姑,我很开心也很期盼,那晚我与父亲聊了—个多小时,聊到竹林前—丛丛像韭菜叶似的叶子,开着漂亮的黄花,我问父亲这是什么花,父亲说是黄花菜,这花—年开完来年不用再种仍会生长,因根在泥土孕育着。

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象着去上海,想象着见到了姑姑,渐渐走入梦乡,梦见了—望无际的皑皑白雪,我—个人在雪中行走,雪好深,我的小腿全部陷进去,拔出来好费力……天亮了,外面好嘈杂,我穿着睡衣跑出去,跑到父亲那里,父亲面容慈祥,—丝红润还在脸上,嘴角露着浅浅的笑意……

六月凉风,竹林尽染翠绿,盎然的黄花菜在聚雨突至后,低了头,沙沙沙的声响里,—本有折角的书,静静躺在床头,再也没有翻到新的一页。

愚女二则

家有愚女,天真狡慧。在异地求学,而多牵挂。每回来时必烧各式佳肴,唯恐爱意不够。

愚女寒假归,与老伴忙东忙西,满心欢喜。不料愚女问:“你不累?天天烧这么多。”怎么会不累,早起要买菜,做完早点,掐表上班,稍有不慎就没有全勤,中午在单位吃饭,晚上赶回家烧饭、洗碗、洗衣,少有闲时。但是再忙也不算疲倦,和老伴打理的院子,春有杜鹃、马兰,夏天有石榴、蝴蝶兰,秋有菊花、茶花,至于冬天,种上点蒜苗、小白菜,配上枯萎蜷缩的葡萄架,也颇有田园气息。

愚女嫌烦,浇水时泼上几桶水,怕脏不敢踏进花坛,她不再因为月季生虫急哭,也不会因为兔子的死闹着不想上学。她转眼间长大,我陪她如牵着蜗牛散步,惬意有过,忧虑有过,看着她慢慢扛着壳长出了翅膀,越行越远。

愚女幼时背过“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也背过“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再大点就能背“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然后是外国小说中的大段冗长独白。她从小都是这样,记忆力很好又善于模仿,课本上的文章教完回家就能背下来,背时绘声绘色,像是在文艺汇演。采葵持作羹,愚女曾迷迷糊糊当是向日葵,知道是冬苋菜时大失所望,嫌丑。她背《归园田居》,转身却说现在要找个山能种地不容易。

愚女和我论小孩,谈及有女博,年过36得一子,频频惋惜,说是为了个小孩牺牲未免太大,云云。愚女说“一个小孩就相当于浪费五年事业的努力”,又说“养不好不如不养”。我暗暗笑她着实太小,照这么想,我们这批生活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都不该出生,也不会有愚女了。第二天看报时,报上刊上海大部分民众不打算生养二胎,原因和愚女所说如出一辙。

愚女有大懒,常喊懒人创造世界,诸如没有懒人就不会有电梯,不会有电烤箱,不会有洗衣机,人类势必要在原始社会。愚女有一手好厨艺,并善于打扫卫生,整东西时归类迅速鲜有错,但我若在家,她是懒得理会这些的。她的打扫也看时间,一星期两次,从不按干净与否,就单纯算心意罢了。或离家读书多年,她东西用完就放原位,倒是不乱,也很少说有找不到的。

愚女好吃,各式美食都爱,唯怕吃些空名堂。和愚女逛街,谈及周边美食,她说也爱,甚至是连排档都称不上的摊位上,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但她还是怕吵的,怕人挤人,就连排队时也是规规矩矩从不抢,一眼望去在外边的总是她。愚女抱怨多,谈环境也谈文化,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在她眼里已经很旧了。

上林湖也好,越窑遗址也好,哪怕鼎鼎有名的河姆渡遗址不被发现不被保护也就是废墟而已,愚女学商学,能从文化扯到经济,我说不过又是笑笑,只觉她喝粥时和小时一样,心急总是拿来就喝,烫到了就眼巴巴地看着。

愚女越长越大,我会老,我已不能陪她走太多,更远的时候她一个人前行,她会更博学,观点也会更新,甚至会和我起分歧。但更多时候,她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愚女罢了。我最怕的是她要独行,最骄傲的也是她的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