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萍
一
母亲头戴黑绒底子镶金边的凤冠,凤冠上用金黄丝线绣着一只展翅凤凰,沿着金边还扎着一个一个明晃晃的珍珠。母亲眉毛描得弯弯黑黑的,腮红扑得粉粉的,口红涂得艳艳的;还有宝石兰缎面烫金的花棉袄,藏青色压花的裙子,粉底金边的绣花鞋。母亲躺在莱钢医院的太平间,端庄华丽,像个皇后。
母亲生我养我三十八年。三十八年里,我唯一一次见化妆后的母亲。儿时常听邻居六婶子说:“你娘可是个讲究的人,年轻那会儿,梳着菊花头,穿对襟小花褂子,脸又白手又细,就像画里人。”六婶子的话只是留在我的幻想中。因自我记事以来,母亲就是短发,随意夹在耳后,衣服也是灰蓝色、核桃扣子、带大襟的,与村里的大娘婶子并无两样,且母亲的衣服总算不上整洁,要不缺个扣子、要不袖口毛着边。手又粗又糙,摸上去都剌得慌。还有,母亲的额头总是有汗水。在厨房做饭时额头有汗,推着碾子、石磨时额头有汗,摇着水车浇地时额头有汗……母亲洗脸总是一把水,头也随便梳几下,那个“画里的人”我从没见过。
旁边,堂哥跟弟弟商量,让母亲在这待一晚,明天直接去……还是回老家?在这只需交90元费用,回老家,来回租车费,加上再去……的费用得五百多,二叔就是直接去的……
没等堂哥说完,我和姐姐就坚定地说:“回老家!”
二
母亲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不想与儿女诉说的愿望:回老家住。
父亲走后的八年多中,母亲的家就是她手中那个紫红色的提包,里面装着她起居的必需品,说去哪家,带上提包就走。
父亲去世时,大姐在家待了半个月,走时想带母亲走,母亲当时很不情愿。大姐说:“你一个人在家,哪个会安心呢?”母亲就笑笑,跟着大姐去了。
母亲在厦门大姐家一待就是一年,后来大姐跟我们说母亲想家了。我们问大姐是怎么知道的?大姐说她每次下班回来,一打开电视机就是山东台。大姐还说,很后悔父亲一去世就把母亲接走了,儿女只想到自己的感受,没有体谅母亲的心思。
回山东后,为了让儿女安心,母亲就开始了莱钢、泰安、济南三地的流动生活。三姐说:“到我那里待几天吧?”母亲就带上自己的“家”,从莱钢到了泰安。我说:“到我那里玩几天?”母亲就带上“家”跟我来济南。弟弟说:“还是跟着儿子吧。”母亲就带上“家”回到莱钢。
过去的几十年中,母亲一直是一家之主,从吃喝拉撒,到孩子的前程,都躲不掉的操心。母亲心快、手快、话也快,一生培养了七个儿女,个个都让她感到骄傲自豪。父亲去世后,她就变了。也不过是两三年前,节假日我们回去,十几口人的饭菜,在姐姐的协助下,她很快就摆上一桌,可现在她竟连煤气灶都不敢用了。很多时候是躲在一边,我们说话她也不掺和,话很少。父亲去世后,三姐与母亲相处的日子最多。我们让三姐和她聊聊,看她到底有什么心结。一开始母亲总是说:“哪里有什么事啊,我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滋润着呢。”三姐就说:“你这样是诚心折磨我们,让我们过得不安生。”母亲就叹了口气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父亲会走到我前头。那年你大姐搬了大房子,说让我俩一起去厦门过年,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去了太给你大姐添麻烦,他比我年纪小,身体也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就把他拦下了,可没想到第二年他就走了,飞机也没够上坐。”
母亲最后一次来济南,是她去世的头一年春天,总共在这待了不过五天。我上班离家有七八公里,爱人有近十公里。那年女儿七岁,刚上一年级,学校离家也有五公里。我早上送完孩子再上班,接了孩子再回家,基本上两头不见明。母亲说:“大城市真是不方便,你要息住气,别太累着自己。”我住的房子的单元门是自动落锁的,母亲刚来时不太会用,一次下楼时推不开,误以为是别人家的门,就顺着楼梯走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像个迷宫,光线又暗,母亲一下迷糊了,待了大半下午,有邻居下去时才把她带上来。
我们上班后,母亲就一人在家。我每天下午回来,她都在楼下的水泥凳上坐着等我,手冰凉冰凉的。后来我就跟三姐说:“你还是把母亲接过去吧,逢周六周日我去泰安看她。”三姐说:“你不打电话我也想去接她了,昨天你上班的点我给她打电话,母亲说在济南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囚得慌,又怕才待了四五天就走,你心里会不舒服,所以一直没跟你提。”
正月二十二,是母亲的生日。春节时,我们计划着回老家给她过生日,然后让母亲在老家待上一段时间,我们轮流回去陪陪。什么时间母亲待够了,就接她走。母亲幸福地笑着,提前好几天开始收拾包袱。正月十九,距离她的生日还有三天,母亲就那么突然地走了……
紫红色的提包,满满当当的,就立在弟弟家母亲的床头边。
三
母亲回到老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半。老屋的顶棚上挂着蜘蛛网,墙上的挂钟停留在不知哪一天的八点半,那面书本般大、红油漆木框的镜子以几十年来的姿势,依旧挂在门口,恍惚地照出人的面孔……母亲躺在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屋里,那么安详,那么踏实。
守夜时,堂哥硬要留下来陪我们,说:“大姐二姐还没赶回,你们太年轻,会害怕。”我和三姐、四姐、弟弟坐在母亲身旁,都一夜未合眼,倒是堂哥的呼噜声很快响起。母亲的手袖在肥肥大大的段子花袄里,白皙柔软还有些温热,展展直直地伸着,那么纤细瘦削,已无法看出一生的辛劳和操持。我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母亲的手,就像儿时她抚摸着我一样,这是今生,我与母亲最后的一次肌肤接触。是母亲留在这个世上最后一夜。
第二天下午,按着时辰,母亲被抬进玻璃盒子,放到了灵车上。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哀乐中,灵车向村口开去。
村口有口老井,井边有几棵老杨树,每次母亲都是站树下给我们送行。最早送大姐,大姐十九岁,远去南京读书,母亲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弟弟。大姐说:“秋麦二季的累活就找人帮忙吧,老二老三也能搭把手了,耽误几天功课没那么要紧。”母亲说:“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记挂着才是。”
母亲小脚,并不是干农活的好手,但还是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着。熟人都知道母亲有个毛病,怕热。那时浇地都是用水车。我们家孩子多,地也分得多,只有母亲一个劳力。每次浇地,母亲都是天不亮就去摇水车,一摇就是一上午。哗啦啦的水车,带上冰凉清澈的井水,母亲热了就舀起一水瓢,敞开肚子喝上一气,再舀起一瓢浇到胳膊上、头上。多年后,母亲的右手腕疼得拽不起一床被子,医生说是摇水车累的,再加上正是热时用凉水激,种下了病根,不好治。
大姐离家后三年,母亲又送三姐去上海上学;后来送我去湖南,再后来送弟弟去福建……母亲每次站在村口给我们送行,都是面带笑容。二大娘说:“他婶子你的心真硬。”母亲笑着回二大娘,孩子出去都是奔好前程,我心里只有高兴。二大娘又说:“一个一个都放出去,我看老了谁管你。”母亲又笑着回二大娘,我这不还没老嘛。
母亲的一生不知在村口站过多少回,我们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在村口送别母亲!
四
再次见到“母亲”,她已经住进了“宫殿”里。这座“宫殿”就像是故宫中的太和殿,两层飞檐,四面围廊,屋脊雕着赤金色凤头,“大理石”的台阶,“汉白玉”的围杆,“琉璃”的门楣,刻花的门窗。门口正中,贴着母亲的一寸照片。这是属于母亲自己的宫殿!
母亲嫁到王家五十多年,一直住在被称作“南园”的宅子里。南园是早些年我们家族的私塾,只有两间土坯、茅草的正房。母亲嫁过来十几年后,孩子多了住不下时,就又盖了两间南屋,还是土坯茅草的。分家后,爷爷坚持跟着我们住,又在东边起了一间东屋。爷爷住正房,大姐、二姐住东屋,我们跟着母亲住南屋。南屋是里外两间,里间一进门两步就是床,贴着西山墙扯南到北的一张大“木床”,睡着四个孩子和母亲。那时候村里人睡的都是土坯砌成的炕,我们先一步睡上了“床”。父亲是木工,家里屯了很多木板,又没地方放,就搭了这个大“木床”。木板厚薄不一,床不平整,上面就铺了厚厚的一层麦秸。我在这张大“木床”上睡了十二年,母亲应是睡了二十多年。外间比里间大些,约有十三四个平方,是一家人的主要活动场地,迎门放着台缝纫机,贴着东山墙有个长条木板,是孩子的书桌兼母亲缝纫的操作台,木板下立着饭桌,吃饭时把它拉出。门后有个一人高的碗筷橱,里面藏着诱人的点心。爷爷去世之前,母亲一直住在南屋。爷爷去世后,我们搬进了正房。正房也不过就十五六个平方,只是后来把茅草换成了红瓦。
大奶奶住在家族的老宅里,老宅是个规规矩矩的四合院,正房前后出厦,还带着走廊。门前有六级台阶,台阶都是完整的条石,台阶两边有光滑的、宽宽的青石板扶手,扶手上可以放水缸,也可以晾晒东西。上来台阶就是前厦,前厦和屋内一样铺着青灰色的方砖,又干净又敞亮。大奶奶常在前厦底下舒棉花、做针线。后厦出去是灶房,还有一口水井,井边种着薄荷、菊花等。
母亲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上大奶奶一样的房子,可一直未能如愿。今天,母亲住进了远远超出大奶奶房子规格的“宫殿”里。
母亲,您住得可安好?
五
第三天下午,村北祖坟的西边,父亲的坟墓被打开,母亲回到了她劳作几十年的土地中。
墓碑面向东北,高高矗立着,遥望着进出村子的那条公路,就像当年母亲站在村口,目送我们一个一个驱车离去。
——选自济南铁路局《先行者》2014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