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海的女儿。我家所在的渔村就在渤海湾的一个半岛上。木船,海风,渔网,还有渔民血雨腥风的号子声,是我的童年世界。阳光,沙滩,奔跑,还有守望海边的等候,是我儿时最美好的记忆。长大后,我走出了半岛,但依然魂牵故乡,时常梦回故乡。我怀念儿时的海边生活,想念故乡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了的面孔。于是,我将他们记录下来。在我看来,半岛的每一位乡亲都是可爱的,是他们的经历、故事,为我的生命铺陈了朴素的底色。这些记忆,让我反观城市生活的琐碎和日常烦恼的渺小。这些记忆,难免有些主观色彩的痕迹,但他们永远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 题记
二奶奶
二爷爷出殡的时候,二奶奶差点儿哭断了气。要不是众人拉着,二奶奶拽着灵车非要跟二爷爷去了不可。也难怪,二爷爷和二奶奶感情好,半岛的夫妻吵闹打骂是经常的,可二爷爷和二奶奶,基本没怎么红过脸。
二爷爷爱喝地瓜粥,二奶奶每天熬一锅。把地瓜削了皮,切成丁,烧开了,再掺上玉米面儿烧。熬地瓜粥是个磨耐性的活儿,地瓜硬了嚼不烂,软了就化没影儿了,得掌握火候。二奶奶每天在灶前看着火,给二爷爷熬着不稀不稠的地瓜粥,不嫌麻烦。二爷爷节俭。家里买了什么稀罕水果,二奶奶经常哄着二爷爷说,是邻居送的,为了不让二爷爷心疼钱。
尽管感情好,可二爷爷还是抛下二奶奶独自走了。二爷爷是突然走的,晚上赶海回来,觉得身子乏,喝了两碗地瓜粥,看着电视,就睡过去了。这一睡,就没再醒。二爷爷走得突然,没什么预兆,二奶奶自然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活着。二爷爷死了没几天,二奶奶像是缓过来了,能出门买菜了。路上碰着熟人,就想起二爷爷,又放下菜篮子抹眼泪儿。别人劝她,想开了吧,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早晚都有那么一天。二奶奶说,她想开了,反正也不打算改嫁了,守着家好好过吧,好歹还有孩子们孝顺呢。
二奶奶是跟她二闺女同一天嫁的人。先来的轿车把她闺女接走了,后面来的轿车是接二奶奶的。那一天,刨去出海的汉子,半岛人像是聚齐了,把二奶奶家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鞭炮声震天响,二奶奶听不见看热闹的人都交头接耳地议论些啥。管他议论啥呢,日子是给自己过的。那一天,离二爷爷去世,刚满半年。
不是说好了不改嫁的么?二奶奶怎么编瞎话骗人呢?
二奶奶喜欢编瞎话,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时候我妈常在二奶奶家门口的树荫凉里补网,傍晚放学,我就在二奶奶家的后山上看花。二奶奶常跟我聊天。那天,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的亲妈在南山,是种鸭梨的。亲妈家穷,养不活我,便把我送给我现在的妈,拿我换了满满两筐子的咸鱼干儿。又问我:“没觉着你妈偏心眼儿么?你妈向着你弟弟吧?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的对待。”
我一想,被二奶奶说中了,我妈还真是向着我弟弟。回到家,就哭起来了。我妈问起,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妈笑着说没有的事儿。我能相信么?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当着二奶奶的面儿,我妈又说了这事儿。二奶奶咯咯笑不停,她说,邻居家的小红也跟我一样,说啥信啥,回家就收拾包袱,要上南山找自己亲妈。
我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心想,二奶奶怎么爱好编瞎话哄骗小孩儿呢?
二奶奶嫁的老头子是镇上的,岁数跟她差不多,60出头,老婆是个哑巴,死了一年多。老头对二奶奶挺好的,他原先的老婆一辈子没开过口,好坏冷热地都没个交流,这活了半辈子了,突然换了个能说话聊天儿的,能不对她好么?
才俩月,回到半岛,居然认不出二奶奶了。二奶奶烫了一头大波浪,穿着紫红格子上衣,脚踩着白色高跟鞋,胳膊上挎着皮包。街上人都说,二奶奶脱胎换骨了。
半岛上织网的、补网的、等船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议论的全是二奶奶的事儿。她们谈论二奶奶的新生活,猜测着二爷爷到底给二奶奶留了多少家产。
二奶奶的新老头,原先是啤酒厂看大门的,本来没多少退休金,但有个了不得的弟弟,是煤矿的矿长。矿长对他亲哥百般的好,逢年过节,也不送东西,就是一个装钞票的大信封,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二奶奶可算掉进福窝子啦,比跟着二爷爷的时候强多了。早知道有今天,二爷爷出殡的时候,二奶奶还至于哭得那么凶么?
也不知道二奶奶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中专学的是师范专业。当老师,毕业分配是个问题。这第一步很关键,要分到犄角旮旯的学校,一辈子也甭想走出来。谁都知道,这分配工作得找门路,可我们一大家子人,数来数去,八杆子远的人都想到了,真还是没门路。最后,我妈想到了二奶奶。
我妈说:“二奶奶这两年见了不少世面,找找她,兴许管用。”
那会儿,二奶奶和新老头儿已经住回了半岛。去二奶奶家的路上,我妈叮嘱我,见了新老头,一定要有礼貌,得叫爷爷,叫得热乎点。这新老头要能帮上忙,可比你亲二爷爷亲多了。
到了二奶奶家,新老头儿对我们很热情,倒是二奶奶,不怎么说话,像是生分了许多。想想,也合理。本来二爷爷死了,二奶奶改嫁,跟我们也就没啥关系了。
我妈说明来意后,新老头儿爽快地接过话茬儿:“没问题,这事儿让你二婶子去办,你可不知道,你二婶子可了不得了。你二婶子是能上大局的人,在饭桌上,那话说得周全,又有酒量,把一桌子的人都能镇住。那副市长、南山集团的老总,都给你二婶子敬过酒呢,可别小看了你二婶子。”
二奶奶在一旁听着,从嘴角挤出笑。我注意到,二奶奶学会矜持了,不像以前母鸡一样“咯咯”笑出声了。那个在灶前熬地瓜粥的二奶奶,再也找不见了。
两天后,二奶奶来了电话,说是让我们上镇上教育局找个什么人,能说上话。我妈当时乐开了花,只顾点头。放下电话,就对我爸说:“二婶子还真是有两下子,早些日子跟着你二叔,亏了。”
人活着,像老天一样,晴天雨天花插着来。顺呢,不可能总顺。二奶奶过了几年好光景,跟新老头子闹起别扭来了。
新老头儿逢人就说二奶奶的不是。说她把钱都拿去买新衣裳了,专上镇上的大商场买名牌,家里啥都不管,成天往镇上跑,也不知干啥去,日子没法过了。
半岛人猜测,这新老头说得八九不离十。这二奶奶穿的衣服不重样儿,大家都瞧在眼里了,还常常看着二奶奶家门口停着出租车。
后来,新老头走了,说是离婚了。但据说本来也没登记,当然谈不上离婚。顶多算是谈了几年恋爱,又分了手。
新老头走了,二奶奶经济没了来源。二爷爷早先留的那点钱,早就花得不剩了。儿媳妇指着二奶奶骂,说她败家。孩子们早跟二奶奶不是一条心了,不肯资助她。
那天,二奶奶没打电话,直接敲了我家门,找我爸,借钱。大侄子,借点钱花吧,你二婶子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都不孝,怪你二叔死得早……
上次回家,在人群里看见了二奶奶,正从渔网上摘虾爬子,戴着手套,很麻利,是把好手。二奶奶当起了摘虾妇,一钟头8块钱。
现在的二奶奶就是这么过日子,不知以后的二奶奶会怎样,因为二奶奶的故事还没完。有人说,二奶奶很惨,临到老了,落个孤家寡人。也有人说,二奶奶这辈子值了,好滋味儿坏滋味儿都尝过了。
前两天听二奶奶家邻居说,二奶奶做梦梦见了二爷爷,说二爷爷叫着她一块儿去赶集,早晨睡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底下了。
二 舅
姥爷临终前,所有子女都到齐了,唯独少了我二舅。大舅早日不在了,二舅成了长子。在农村,老人临终前长子不在身边,天大的事儿横着,视为不孝。
当时,天都蒙黑了,二舅还在别的村子卖菜。推一个卖菜车,挨村挨户吆喝。二舅没有手机,再紧急的事儿,也只能干瞪眼。
二舅小跑着赶到时,姥爷已经没了脉。二舅趴在姥爷耳朵边,“爹,爹”干嚎着,却没有一滴泪。我抬眼看二舅,见他的两腮也是深陷着,像是陷进了牙床。
看热闹的妇女们嚼舌头,说二舅不孝,亲爹死了一滴泪都不掉。她们不知道,二舅根本就没有眼泪。他日子过得紧巴,人也紧巴。身体像是旱了多年的土地,干瘪得挤不出一滴泪。
孝与不孝,姥爷都闭了眼,不再操心。姥爷活着的时候,对二舅,也是没什么埋怨。二舅没享过福,是有目共睹的。
年轻时,二舅就没个固定营生。春天种草莓,夏天卖自家种的菜,秋天收苞米卖杂粮,冬天在集上卖红薯。年根儿底下,他还卖炮仗。
小时候跟妈妈赶集,我遇见两回二舅的炮仗摊儿,高兴得很。因为他硬塞给我一堆“小鬼推磨”和“闪光雷”,还有“降落伞”。元宵节,我在村委会大院儿里燃放“降落伞”,跐溜一道火光,小伙伴们像天狗望月似的望着天,“哗啦”一声响,五颜六色的降落伞飘下来,大家疯抢,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后来再赶集碰着二舅的炮仗摊,妈妈硬拽着我,绕着走。我不肯,妈妈呵斥我:“你二舅家不好过,白给你炮仗,拿什么养活仨孩子?”
别人家最多俩孩子,偏偏二舅家三个。二舅穷就穷在这老三身上。
二舅妈头胎生了闺女,再生一胎,还是闺女。八八年,正狠抓计划生育的节骨眼儿,两胎本该打住了,可两口子馋儿子,非要第三胎。妇女主任进家做思想工作,嘴皮子磨破了,二舅摆出一副不见儿子不罢休的架势,硬碰硬。眼看着二舅妈肚子又鼓起来了,村干部们都急了,罚钱!二舅没钱。存款一分都没有!查明属实后,不知按什么条款,把二舅家家具连同被褥子都搬走了。二舅还是不急,家里能有啥值钱东西呢,爱搬就搬,不拦着。
全家人都跟着捏把汗。幸好房产署我姥爷的名儿,不然也早没收了。
后来,二舅妈不知躲到了哪个深山老林的远房亲戚家养胎。算着日子,二舅妈该生了。这第三胎究竟生的儿子还是闺女,成了全村人最惦记的事儿。俩月后,二舅妈裹着包袱大摇大摆回来了,还没到村口就喊上了:“是个带把儿的!”
二舅妈的肚子真争气!
二舅满面红光,在村委会对面点起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之后,他给儿子起名“胜利”。
二舅究竟胜了谁?胜了妇女主任?胜了计划生育?兴许他觉得胜了自己的命。但很多人说,二舅的命,败就败在这“胜利”身上。
俩闺女没什么花销,初中毕业进个厂子做工,攒点钱找个好婆家,也就结了,没什么负担。可胜利这儿子来之不易,自然金贵许多。好吃的给他吃,脏活累活不让他干。好好供他念书,还得攒钱买房娶媳妇。
等于说,胜利这一出生,二舅就像牲口进了磨坊,这辈子甭想卸下那拉磨的套。
二舅和二舅妈干劲儿十足,三亩草莓改五亩,没日没夜地干。只要是能挣钱的活,二舅都不犯怵。农闲的时候,二舅拉平板车挨村收啤酒瓶子,二舅妈在家挨个儿刷干净,再卖给啤酒厂回收。一个酒瓶子挣2分钱。
再苦也不能苦儿子。胜利长到10岁的时候,已经100斤。二舅却越来越瘦,像把干柴火。不仅瘦,而且黑,背也驼了。过年时亲戚们聚在姥姥家,临近晌午,二舅拎一筐草莓来,都是老鼠耙过的,然后把个角儿,不吭声,只顾闷头喝酒。
一大家子人,都想着怎么接济二舅。姥爷免了他的养老费,我妈也帮他想了门道,就是贩鱼。
每天傍晚,二舅就蹲在半岛的南海沿儿,等我爸船来。有些半大的小杂鱼,都拿编织袋子让二舅装走,散着卖到镇上不靠海的村子。
这是个苦差。从二舅所在的村子到我们半岛,40里地,自行车骑一个多钟头。船来得晚,二舅再把鱼卖完,回到家得九十点钟。由于没什么本钱,干赚,二舅倒也乐意。
但后来因为一件事儿,二舅再也没来半岛。那天,等船的时候,二舅蹲在海蜇池子边上睡着了,不知怎么,一头栽进了池子。海蜇过了季,池子里啥也没有,硬邦邦的水泥地,有两米深。村里人发现的时候,二舅满头血正蜷缩着呻吟。赶紧喊来我妈:“快,快看你二哥!”那次,二舅险些丢了命。
那以后很长时间,没见着二舅。没注意从什么时候开始,二舅的颧骨越来越高,两腮深深陷下去,只将一个“苦”字写在脸上。
现在的二舅,还是种地卖菜。儿子胜利20出头了,在建筑队里帮工,正等着娶媳妇。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二舅,却凑不齐盖新房的钱。田间地头,走路倒背着手,眉头紧锁着,见了谁都没话。
现在回想,冥冥中,是谁为二舅画好了命运的地图,二舅照着走。二舅想富,但图上没有,二舅就得受穷。姥爷过世了,二舅想哭,但图上没有水,所以二舅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初秋的清晨冰凉,楼下卖菜的两口子,女儿七八岁,依旧露天地儿里睡着。小脸青一块灰一块,身子缩在旧棉花堆里,显得瘦小。不知她正做着什么颜色的梦。
想起昨天早晨,我家附近的天桥底下也睡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衣衫褴褛。赤着的双脚伸向马路,只将头枕在天桥投下的阴影里。这是一个什么样遭遇的人,为什么将自己丢弃在这里?
中午太阳正烈,楼下巷子口,做烧饼的中年夫妻守着大火炉子忙活,点头弯腰,像啄食的麻雀。六毛钱一个的芝麻烧饼,直将他们累得汗珠子直淌。
我猜想,天底下,有多少我二舅一样的人,又有多少我二舅一样的人生故事……
二鬼子
二鬼子,指的是船上的伙计。半岛的二鬼子,有山东临沂、菏泽的,也有河南开封的。常见的就这几个地方来的。至于二鬼子这名字是谁给起的,连半岛的长辈们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呢?不好听。他们是鬼么?他们像鬼一样,没有全名,只有一个姓儿,“小刘”“老孙”。他们跟日本鬼子有关系么?那为什么叫二鬼子?
我记不清爸爸曾雇了几个二鬼子。跟收麦子似的,一茬一茬的。海富的时候,雇四五个二鬼子,爸爸掌舵。海穷的时候,跟别家合伙干,一家雇一个二鬼子,成本低,凑齐四个人就出海了。
老辈子打鱼,是不兴雇二鬼子的,兄弟几个一条船。万一出了事故,整个家就毁了。也许是后来富了,谁都想当老大,不想劈份子,就各支一摊。再也许打工的人先前并没有发现半岛,有一个二鬼子突然闯进来,接着把同乡给招来了。像一只蚂蚁发现了糖罐子,喊了一群蚂蚁来吃糖。
很多二鬼子我都记不住了,上学那会儿并不善于观察二鬼子。有时候放下书包吃饭时才发现旁边坐着的二鬼子换了人。问妈妈,说是新鬼子。我能记得住的,是长得顺溜的,年轻的,口音不那么重的,爱跟我说话的。
我家第一个二鬼子姓杨,河南人。家里第一次住进一个外人,所以我把他记住了。他话不多,只用眼角看我们,一说话带着三分笑,像个小媳妇似的腼腆,就住在我家厢房。他只干了三个月,就走了。说好了,二鬼子最少干半年才能回乡或者换主雇,他只干了三个月,怎么能走呢?爸爸说:“小杨经常夜里在被窝子里偷偷哭,想老婆孩子,还是别留他了。”临走时,一分不少地给他开了工钱。他感激说:“掌柜的是好人,也没啥表示,就把行李留下了。”他老家是种棉花的,被子都是新棉花,干净,太阳底下还有一股子粮食味儿。第一个二鬼子,让我对二鬼子的印象颇好,像是那条新棉花被一样,充满了好闻的味道。
后面的二鬼子印象就淡了。在记忆里翻箱倒柜,突然就想起了小张。像是很模糊,又很清晰。有时竟闹不清是我的想象还是真有那么回事儿。
那是夏天打海蜇。海蜇跟螃蟹虾不一样,成群,来得快,走得也快。要是找准海蜇窝,一天的收成能赶上一年,家家户户都红了眼,甩开膀子连轴转。船来了,船走了,马达声彻夜不停。二九五的大马力机器冒着浓烟,突突突突催促着船,催促着半岛的老少爷们儿。整个半岛都血液沸腾了。鱼贩子们在海沿儿支了摊,大灯明晃晃地照着,过秤,记账,点钱,只要有船来,就豁出去不睡觉,个个熬得像兔子。见钱眼红,就打这儿来的。鱼贩子都是拖家带口的,孩子在边儿上一哭闹,就往手里塞零钱,自己上小卖部,填上了嘴就没动静了,一天家把小卖部的门槛儿都磨平了。渔妇们搞后勤也是紧忙活。船一来,锚刚扎进浅水,就把馒头和肉、罐头、西瓜装鱼箱子里递上了。意思是,卸了货就掉头走吧!谁家老娘们儿动作慢了会遭骂,船长在船头扯着嗓子骂:“老娘们儿黏唧唧的,老爷们儿再有能耐顶个屁用!”
等船那会儿,老远看着谁家的船从鸡头湾露了头,看水位就知道打了多少海蜇。有的船开得快,飘着过来的,准是扑了空。有的船开得吃力,海水到了船帮子了,这是要发财——海蜇把船压弯了腰。还有的船斜楞着过来的,像歪着脖子赶路,走不成直线了。那是海蜇把船舱压偏了,也能卖上好价钱。好的船一天能卖上两三万,能顶不济的船一年的收成。南海沿儿热火朝天,架势像赌场,而且只赢不输。赌得赢,关键靠二鬼子。船上人丁旺,干活带劲,就能抄着海蜇的老窝。要是雇不着二鬼子,那可就是彻底输了,只好在一边看着别人干过瘾。
顶多一个月,海蜇群就走了。眼看着别人家都打了好几个回合,我家却没二鬼子,我妈急得嗓子窜了火了,天天跑村口、菜市场,找二鬼子。看着只要是外地的,就拦下来问。甚至下坡的卖菜的来了,也问问人家,别卖菜了吧,当二鬼子吧,挣的多。每天放学,我也跟着操心,盼着哪天家里突然坐了几个二鬼子。
果真有一天傍晚,家里有三个二鬼子。仨人是同乡,临沂的。我只记住了其中一个。他20出头,姓张,国字脸,斯斯文文穿个白衬衣,长得比半岛的小伙子还像城里人。二鬼子哪有穿白衬衣的呢?这样的人怎么出来当二鬼子呢?
顾不得问长问短,是个人丁儿就行。仨人连夜上了船。爸爸带上他们,开快马力在近海来回跑上两大圈,试船。晕船是万万不行的,脚跟站不稳,还怎么干活呢?弄不好让风浪一晃,一头栽海里了,连命都保不住。
果然就有一个二鬼子晕船。没想到,竟不是小张。晕船那个垂头丧气地走了,这辈子都跟“二鬼子”这称呼没缘分了,只好到外地再去找些旁的活干,当然挣钱没二鬼子多。船上少了一个人,加上爸爸才仨人,顾不上了,凌晨两点,直接就出了海。我心里惦记着小张。我觉得小张跟我一样,他好像就是另外一个我,本应该是个读书人吧?应该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才对吧?不知怎么就漂到这半岛上了呢。
第一天船来了,老远看见小张,已经没了活分,脸被晒成了黑紫,胳膊被海蜇须子给抽上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皱皱着眉在船头忙活着。吃饭时,他还是垂着头,没精打彩。爸爸说,多吃才有力气干活,他也不支声,只是表面客气地哼哼两声。
爸爸打海蜇,收成不算好。按理说一天进账三四千块钱,也算不错了,比春天打虾爬子来钱快。而且虾爬子毁网,一网下来,花上大半天把虾爬子摘下来,半条网也就废了。网丝儿都让虾爬子腿儿给蹬断了。打海蜇省事儿,一个海蜇就五六十斤,上了网就跑不了,不费什么本钱。
话是这么说,但跟人家一比,就显出差距了。都知道小张干不长,但爸妈都不把话捅破,干一天算一天,好歹把打海蜇的一个月干下来。他要一走,船上剩俩人,除去爸爸是个掌舵的,就剩一个二鬼子,啥门道也不懂,就彻底歇了。
小张也咬牙挺着,爸爸夸他,说他虽然力气不大,但脑子机灵,可以干巧活儿。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小张没提出要走,我们都以为他适应了。约摸着又过了一个礼拜的样子,吃完晚饭,小张嗫嚅着说:“太累了,干不了,想回去。”爸爸坐炕头上吧嗒吧嗒抽烟,斜着眼儿看他,早有准备了。
临别了,小张倒出了自己的底细。他今年师范大学毕业,他爸在当地是个老板,开了个小工厂,生意还不错。家里给他瞧上了另一个老板的闺女,催着他订婚。但小张自己有心上人,不同意家里这门亲事,跟父母对抗上了,一赌气,就跟着同乡跑出来打工了。
我在外屋,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听着他絮叨。这是真的么?怎么那么像小说,或者电视剧?自己又为他要离开海岛悄悄高兴。但他就这样跑回去,不就证明他向命运投降了么?是不是要跟那个他不爱的姑娘结婚呢?那他不就成了负心汉么,他那个心上人不会哭断了肠子吧?
不管我的想象怎么五花八门,第二天,小张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爸妈又开始上火了,满街张罗着雇二鬼子。我却没上火,因为小张本来就不应该当二鬼子。
王守业
说起来,王守业算是奶奶家邻居。奶奶家住在半岛南头第一排。再往南,就是方塘。方塘不是方的,而是一个长条,越过方塘边上稀溜溜的芦苇,往南,就是海。夏天南风一吹,海沿上鱼虾蟹子,臭的,没臭的,各种味儿卷在一起,就直接扑上饭桌儿了。干嚼馒头,就着那味儿,等于蘸着鱼肝油了。
王守业家比奶奶家还往南。他家房子破得很,门上却挂着锁,两边的土墙,跟小孩差不多高,不费劲就跳进去了。我问奶奶:“人跳进来给他家偷了怎么办?”奶奶说:“他家有个什么可偷的呢!”“那干嘛还上锁呢?”怪了!还有一个怪事儿,没有人家跟王守业家齐排,他家突兀着独一栋。我问奶奶为啥,奶奶说:“他家特殊。”他家怎么特殊呢?
王守业眼不好,他妈也眼不好。逢年过节,奶奶去他家帮着做饭,包包子,包饺子,眼看着他娘俩吃上了,才回自己家做饭。我黏奶奶,奶奶一去王守业家,我就跟着难受,因为他家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刺鼻,呛得我脑袋疼。他家黑咕隆咚的,炕上的被像是霉了,小板凳上厚厚一层黑油,水翁裂了一道大缝,大概没一样东西是好的。我隔一会儿就去扯奶奶的袄襟儿,“怎么还没包完?回咱家吧!他俩这么大了,还不会做饭啊?”奶奶说:“他俩眼不好,看不见,下饺子摸不着锅在哪,烧火找不见炉子在哪。”
王守业他妈叫娥。半岛人谈论她都叫瞎娥。那天她来找奶奶,走到院子里,我递话,瞎娥来了。奶奶说:“不许那么叫,背后才叫的,当面不能叫。”
瞎娥并不是完全看不见的,不然怎么每天大清早都去菜市场买菜呢。瞎娥不是去买菜的,是去打听话儿的。半岛上哪家婆媳闹翻了脸,哪个当官儿的搞贪污,哪个寡妇家半夜溜出了汉子,瞎娥都知道。
天黑了,我都睡下了,瞎娥却来奶奶家串门儿,坐炕沿上一边摸着瓜子儿,一边讲着她听来的那些是非话儿。讲着讲着就开始骂街,骂大队书记,不管他娘儿俩,说是要帮王守业联络个大夫治眼睛,却没了下文。骂妇女主任,不操心给王守业说一房媳妇儿,拿着镇上免费发的避孕套去倒卖。这些王八羔子拿着老百姓的钱都他妈不办事儿。
等她走了,爷爷拿笤帚扫满地的瓜子皮,嘴里唠叨着,瞎娥可真精啊,走哪都不吃亏。别看她瞎,嗑瓜子儿专门拿拇指肚捏大个儿的,袋子里剩下的都是土行孙了。
瞎娥经常来,絮絮叨叨说一长串,总逃不出两件事儿,给王守业治眼睛,帮王守业娶媳妇儿。
王守业放羊。王守业养了100多只羊。每天赶着羊,从北海雷达兵的山上,一直到南海沿儿的方塘,都是他的地盘儿。半岛人都吃海,没人跟他争山上的那撮草。我们在小树林里摇秋千的时候,上山挖土鳖的时候,经常看见王守业后面跟着他的羊群。王守业从身边走过去,一股羊屎球的味儿。
王守业家的羊圈,盖得比他家住的房子还好。他怕人家偷羊,用红砖头垒得严严实实的。尽管严实,却还是叫人给偷了。他的羊,是叫出海回来的胡建平和几个小哥们儿给偷了,绑到山上,架火烤着吃了。
胡建平经常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儿。谁家大门敞着,照壁底下竖着几把铁锨,他拿走一把;门口晒的虾爬子,他拣几个大的揣走了。要不半岛家家户户养狗呢,就是为了防他。有一回他婶子院子里腌的一编织袋的海蜇皮,100多斤,他给拖走了。没想到那海蜇皮还没控干水,腥味儿又大,他婶子顺着地上的印子,直接找到胡建平家,骂了个狗血喷头。
偷羊这事儿经了大队。大队书记出面解决,胡建平认赔,出200块,说是把羊买了。瞎娥不干!王八蛋偷羊跟买羊一个价?2000!胡建平嫌贵。大队书记不发话。这下可把瞎娥惹毛了,书记家就住大队后窗外,她不知哪找来酒瓶子,朝书记家院子里抡过去,把玻璃砸了个稀巴烂。
早就听说瞎娥不好惹,那天算是见识了。大队书记不光不发火,还迎着笑脸儿,“二婶子,您消消气。”我问我爸:“书记怎么对瞎娥那么客气呢?”我爸说:“她是残疾人,对残疾人不好,大队书记的官儿就当不成了。”
谁也惹不起,往后就更没人帮着王守业张罗娶媳妇了。听说中间有人给介绍过一个,外地的,那女的四十多,比王守业大十岁,离过婚。眼看着要登记了,王守业打她,就黄了。好不容易要娶着媳妇了,干嘛打人家呢?王守业又不傻。他真的一点也不傻,每天把羊数得明明白白的,出圈多少只,进圈多少只。干嘛打媳妇呢?这个问题在我谈恋爱以后想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有时想捏他。就像看见小孩胳膊忍不住想咬一口一样。王守业肯定是喜欢那女的,太喜欢了,就打她。
王守业终究还是没娶上媳妇。
搬迁之前的夏天我回半岛,往北海山上走,半山腰就看见王守业和他妈。在路中央的大槐树底下,他妈就地坐着,王守业就地躺着,头倚在他妈腿上。羊群散落在他娘俩周围。他们搬到山上住了么?怎么躺在地上呢,不怕虫子咬么?难道他俩变成野人了么?
我心里好一阵翻腾,突然想起了王守业他爸。
对了,王守业是有爸爸的,他爸叫王西乙。我刚记事的时候,还是他那个黑黢黢的家,他爸在他家炕头上卧着,下不来炕,脸上皱皱巴巴,嘴里时不时哼哼着,像是身上哪个地方疼。不知哪年,死了。爷爷说,王西乙是个国民党兵。国民党不是电视里才有的么?怎么半岛也有国民党呢?
对了,我家邻居,叫胡维聪,一个我没见过面的老头,听我爸说,当初也是个国民党,还是个不小的军官。他好像也不出门,隔墙经常听见他老婆骂他闺女,从来没听见过胡维聪的动静。也是悄没声的,就死了。
话题扯回来。
我最后一次跟王守业打照面,是半岛搬迁以后。村里灵堂旁边盖了狐仙老爷庙。我去看看吧,大门锁着,一会儿跑来一个人,开门。我一看,不就是王守业么。“不放羊啦?”“不放了。山都没了,往哪放?看庙,大队给开工资。”
虽然答着话,他也早不认得我了。
大 鹏
三年前回故乡,也是这样的秋天,妈妈告诉我,大鹏死了。
大鹏是我的小学同学,三年前,他应该刚满28岁,这么好的年龄,却死了。小学我们班共28人,都是半岛的孩子,5年不曾分开,感情好,现在每年春节都聚,缺席的人常常被谈起。可怜的是,大家谁也不曾谈起大鹏。
大鹏大名叫胡鹏,学习不好,一年级的时候,才刚学会写自己名字。“鹏”字被他写分了家,老师笑话,叫他“胡朋鸟”,我们也跟着叫。
大鹏脑子笨,算术题全不会做,老师也不急。因为半岛有个特点,就是每个人都互相地知根知底儿,仿佛南街北街的都是邻居。大鹏他爸脑子笨是出了名的,传说他连粮票都不认识,卖鱼的时候假装盯着秤杆子,口气汹汹地吼着鱼贩子:“给老子好好称!”其实秤杆子上有几个星儿,他压根就看不明白。
大鹏是他爸的亲儿子,算术自然也费劲。课上,只见他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黑板,好像谁也没他认真,可问他,他什么也没听懂。整个人像是空的。老师知道他爸的故事,所以对大鹏不恼也不火。每次考试得个大零蛋,也不批评他。有同学攀比,老师会拿指头杵上脑门子:“他爸不识粮票,你爸也不识么……”
很多学习不好的同学会受歧视,但大鹏没有。这一点,老师和同学达成了少有的默契。好像大家都对大鹏没有要求,教育局也把他放弃了,允许他的卷子不算平均分。100分的卷子,他考个零分、三分五分的都正常。偶尔考个二三十分,老师还会表扬他。
大家都不讨厌大鹏,因为他心眼儿好。
二年级的时候,我个子矮,总坐第一排,大鹏魁梧,坐最后。我当学习委员,班里搞一帮一,我跟大鹏冷不丁成了同桌。也就是那会儿,我知道了大鹏的好。他隔三差五给我带好吃的,地瓜干儿、核桃仁儿,还有晒干的螃蟹腿儿。偶尔拿一个大苹果,只一个,我问他,能分我一半么?他会把整个苹果都塞给我,笑嘻嘻的。
还有一次,全班人都知道了大鹏的好。期末考试,我们班的胡国强坏肚子了,来不及往厕所跑,拉裤裆了。弄得凳子上、地上哪都是。刚一下课,所有人全捏着鼻子跑了,跑得比在运动会还快。大鹏却没跑。他拿来桶,打满水,一遍一遍地,还是笑嘻嘻的,把整个教室的水泥地都刷干净了。
但这种事儿不总有,所以大鹏在我们印象里,也就发了那一次光。很快大家又把他忘了。一帮一也没管用,他又坐回了最后一排,上课时,我们学我们的,他自己闲着还是忙着,没人过问。
就这么熬着,大鹏熬到小学毕了业。半岛的孩子家长,是不攀比学习成绩的,能挣钱就行。大鹏13岁长到了一米七,刚一毕业就上了船。每当我星期天不做家务,妈妈会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看人家大鹏,都给家里挣了多少钱了,再看你,干这么点活儿还这个那个的。”一直唠叨到我大学毕业。
大鹏在海上很能干。他只干活儿,不说话。有几次在海滩上等我爸船,我见着大鹏家的船靠岸,别的渔民都累得狼狈,一脑门子官司,可大鹏还是笑嘻嘻的,很白净,跟我打个招呼,不多说话。
半岛的年轻人都有点儿小毛病,有的爱赌钱,有的爱玩游戏机或打台球。大鹏就没这些毛病爱好。有风时,船不出海,大鹏就在家里的照壁底下补网。我去奶奶家路过,他笑嘻嘻地抬眼看看我,算是打招呼,也不多说话。那眼神儿,让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对我这样上学的人,还是有几分羡慕的。有几次我想跟他说话,聊聊小时候的事儿,可又感觉无从说起。兴许他早就忘了。
20出头时,大鹏娶了媳妇。之后他从他爸的船上下来,有了自己的船,当了船老大。大鹏还有个弟弟,小他几岁。正是岛上流行买钢壳船的时候,大鹏他爸、大鹏,还有他弟弟,仨人三条钢壳船,把钱挣美了。岛上人没有不眼馋的:“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瞧人家那俩儿子,一人一条船,多能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用在这儿再合适不过了。三年前的秋天,一次大风浪,大鹏的船和他弟弟的船结伴往回跑的时候,鬼使神差,他弟弟的船撞上了大鹏的船,钢壳船重力大,一下子失去重心,颠簸几下便沉了。大鹏船上4个伙计再加上大鹏,一个也没能活。风浪大,水浑,打捞都困难,第二天尸体才漂上岸。
妈妈告诉我这一消息的时候,我正准备吃晚饭,拿着筷子,愣了半天。都说爱笑的人命好,可大鹏那么爱笑,却怎么短命?偏偏又是被自己的亲弟弟给害了,找谁说理去呢?我为大鹏感到难过。
故事讲到这儿,本该结束了。可世间的事儿有时并不那么干脆,人死了,故事却没完。就好比雨停了,房檐却还在滴水。
大鹏的沉船一直就在海里沉着,没人管。后来我爸想买钢壳船,家里人反对,认为他年纪大了不该再投资。我爸突然想出个主意,把大鹏的钢壳船买了,捞上来,修修,不还能用?价钱应该便宜很多。这主意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
最反对的是奶奶。她拉着我爸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咱打鱼的都忌讳这个,那是个遭过祸的船,不吉利呀。”我们也都捏着把汗。可千阻拦万阻拦,我爸硬是把那条船给买回来了,几十万的船,只花了10万出头。我爸说,他打鱼这么些年,没干过亏心事儿,挣的都是辛苦钱,老天爷都看见了,所以他不怕。
虽然我并不赞同,可那会儿我觉得我爸是条汉子。
我爸爱船,那条在别人眼里成了废物的沉船,经过一个冬天,在我爸手里,被修刷得干干净净。他是花了大力气的。我妈说:“别看你爸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但把那船舱收拾得比咱家还整齐。”
用着大鹏的船,我爸干了两年,还算顺当。去年实在干不动了,我爸把船给卖了。
船卖了,故事还没完。
前两天我回半岛,听妈妈说,我爸差点儿卷进了官司。怎么呢?原来大鹏死了以后,大鹏的媳妇儿要带着孩子改嫁。可大鹏他妈认为,大鹏的房子、船,还有财产,不能都被他媳妇带走了,得两家分。他媳妇不同意,就闹上了法庭。
大鹏他妈找到我爸,问当年他媳妇都卖了多少东西,船上的东西都卖了多少钱。我爸实诚,一五一十地说了。第二天大鹏他妈就把电话打到我家,要我爸出庭作证。偏偏我爸不在家,电话是我妈接的。我妈泼辣,毫不客气地打发她:“你们一家子打官司让别人笑话还不够,还拉我们去蹚浑水!”
现在,官司打了一半,就那么耗着。官司没结,大鹏的媳妇就不能改嫁。可怜的大鹏要知道这些事儿,还能安息么。
作者简介:胡烟,原名胡俊杰,女,《人民铁道》报文学副刊编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文学硕士,鲁迅文学院第27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