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戏曲本）

■胡永忠

金山寺（戏曲本）

■胡永忠

人 物：白娘子

小青

法海

门卫

叶点泓

小沙弥

和尚们

水族

神将

[无物的时空。

[只有一声，冲破寂静：

——欠我一滴泪！

[前戏：

[《白蛇传》中“端午惊变”：入座；劝酒；对酌；中酒；扶卧；送汤；惊变……

[许仙直杵杵如木桩倒下。

[法海上，抽出腰间布袋，欲收白蛇——

[白娘子还如人模样，惨白如白梅绽放雪里：

白娘子 许郎——！

许 仙 娘子——！

[红光收敛处。白娘逃遁，许仙被收入囊中。

[时空里曲调接上：

——欠我一滴泪，

那是前世的睽违：

欠我一滴泪，

你如何还能在红尘里痴痴的醉？

[收光。

[无物时空。一片空蒙。

一幕一岛中立

[门卫手执白纸扇上。（丑扮）

门 卫 （唱曲）昨日多少喧闹，

今日更好笑；

山寺闻声，

渔歌举棹；

到底事如何？

痴情还写在一襟晚照！

滚滚长江东逝水，风流淘净几多回。小子，本是这金山寺下的守山门卫。依仗古刹名山，收检门票，见风涨价，本是我份内之事。寒来暑往，倒也快活。这金山名寺，本是第二代祖师唐释法海所造。想那释法海方到金山修行时也是寺破屋塌，残垣败瓦。相传，有一日法海在江边挖土造房，竟挖到了一大坨黄金，将黄金献于皇帝。皇帝倒也不贪财，敕命将黄金返回作修复寺宇之用，并赐名金山寺，由法海住持。如此么，香火渐盛，四方有名，连带我这看守山门的小子也风光一时。今日天气晴好，料定进山烧香拜佛的不少，待我拿出架势，上岗值勤便是！

[法海（净扮）内唱：

法 海 保和堂捉拿了峨眉妖孽——

[法海上。舞手中布袋，作势。

法 海 （唱）人世间岂容得长虫白蛇。

播风弄雨 妨我打睡，

人妖联结 媚眼祸水；

乱章法清浊含混，

痴情人魄散魂飞；

果真是胆大妄为，

小看咱有坚必摧！

你不是井畔长绳装赤练，

我不是千锻万炼无孔锤！

来人间纵使得波谲云诡，

出窟时应料到有来无回！

且把你压制在金山之下，

人妖恋终须是烟消云飞。

从此后，

饥来吃饭 困来即眠，

千般计较 归于正规！

将明日一时埋却，

又只见金山寺一岛中立庙宇崔嵬！

[门卫迎上。

门 卫 法师回来了？

法 海 回来了。

门 卫 又捉得妖孽了？

法 海 正是。

门 卫 可容得小子一看？

法 海 免看，怕溜了。

门 卫 你布袋口扎扎紧。

法 海 这次可是个修炼千年的峨眉山长虫，利索得很，只怕是见了日光，暖和了身子，一下腾空而去。

门 卫 峨眉山长虫？是蛇精不成？

法 海 正是！

门 卫 青的黑的？

法 海 白的！

门 卫 公的母的？

法 海 母的！

门 卫 （起了兴致）这下小子更是有兴致了！法师四方云游，降妖捉怪，我见过法师捉过吊睛白额的大虫，浪里白条的江猪，魅惑呆书生的狐狸，但这回峨眉山千年修炼的白母长蛇，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求法师让小子开开眼。

法 海 我看你这伶牙俐齿，也是在金山修炼出来了。

门 卫 小子就剩如此能耐了。嘿嘿。

法 海 如此，你且近前！

门 卫 喏！

[法海开了布袋一个小口，又瞬间合上。

法 海 可曾看清？

门 卫 未曾看清！

法 海 再近前！

门 卫 喏！

[法海这次将口袋稍稍开大，又瞬即合上。

法 海 这次可曾看清？

门 卫 稍稍看清。

法 海 什等模样？

门 卫 只见一身青色长衫……

法 海 嗯？（有些疑惑）再近前！

[法海这次又开大袋口。

法 海 看个仔细，可是一条白色长虫！

门 卫 看了仔细，确实是个一袭青色长衫的男子！

法 海 啊？（大惊）你且退至一旁，待我看来。

门 卫 喏！

[法海慢慢张开布袋口。仔细观瞧。突然如惊了一般，瞬即合上袋口，一屁股坐在地上。

法 海 给她溜了！

门 卫 溜了？

法 海 捉错了！

门 卫 错了？

法 海 那白蛇溜了，我捉错了！

门 卫 白蛇溜了，你捉错了。

法 海 我一路上还高兴得紧。

门 卫 唉！

法 海 哎！

门 卫 法师，那这袋中，是何许人也？

法 海 白蛇的相公。

门 卫 啊？白蛇的相公。

法 海 反正他是个凡夫俗子，拿出来给你看了

也无妨。

[法海探手入袋，取出个纸片一般的人模样出来。

门 卫 啊！他是……白蛇的相公？

法 海 正是！姓许名仙。

门 卫 许仙？！

法 海 倒是怪我，捉拿白蛇那一时刻放大了烟

雾，自己倒是迷糊了眼睛，让那白蛇趁

乱溜走了，把这软瘫瘫的许仙捉了来！嗨！

门 卫 法师放了他吧。

法 海 放了他？

门 卫 放了。

法 海 放了……

门 卫 这许仙是个凡夫俗子，捉了来，一具肉身，兴不得风，作不得浪，人的老实他脸上写着呢！（指纸片人）

[思索着，都开始念解语了。又止住。

法 海 留着他！

门 卫 啊？

法 海 想这许仙，业障深重，他自己入这袋中，

也是天命不可违！待我将他带至山上，好生调教，重塑人生。小子你看，是不是比捉拿住那白蛇更为合算？

门 卫 合算？

法 海 合算！

门 卫 怎么是合算了？小子不明白。

法 海 也就是靠谱的意思！

门 卫 哦，小子了然！确实没有荒腔走板。

[法海捏着个纸片人儿倒是得意了。

法 海 （唱）诸佛玄旨 草鞋木履，

妖孽横行 熏天炙地；

且饶那白蛇逃遁去，

等时机收拢也不迟。

但把这许汉文带至山里，

教与他脱胎骨汝善知识；

如何是诸尘三昧起？

空即色不坠蜡人机。

法身清静山河大地；

革面洗心一岛中立！

扎紧收起

且去 且去——！

门 卫 法师请留步！

法 海 小子还是让我放了他？

门 卫 不是不是，法师是金山寺主持，佛门之事。小子岂敢再多话。但求法师一事。

（展开手里白纸扇）

法 海 扇子？

门 卫 白纸扇。法师月前应许小子，劳您手笔，在这白纸上画写东西，也算是小的对法师的敬仰。

法 海 哦，手到擒来。

门 卫 可不是，手到擒来，如同法师降妖捉怪

一般本领。

法 海 哪壶不开提那壶！（取过白纸扇）

门 卫 哎呀呀，荒腔走板，荒腔走板了。得罪！

法 海 隔两日，去山里寺庙找我，我与你写了四字在这扇面上。

门 卫 敢问法师是哪四字？

法 海 流水浮灯。

门 卫 流水浮灯？

法 海 上山了。

门 卫 法师慢行！（作揖）

[收光。

二幕 流水浮灯

[金山寺。

[大佛塑像端坐正中，面前是一汪碧水，莲花灯漂浮于上，不计其数。灯影婆娑，寂静无声。

[寂静里时有钟声传来，让一切显得更旷远了。

[许仙枯坐于蒲团之上。此时仿佛入定一般——其实是困睡了。

[梦境。伴唱起：

醉酒初心摄悚惊，

惜别枕头儿女情；

西湖伞下理芳盟，

风雨几度约三生？

[白娘子从莲花灯中升腾而来，飘飘渺渺……

白娘子 许郎——！

许 仙 娘子——！

白娘子 许郎！

许 仙 娘子！

白娘子 （唱）孤峰顶上杜鹃叫，

许 仙 （唱）最高山阁未眠人。

白娘子 （唱）泪眼相看难相认，

许 仙 （唱）一杯雄黄失惊魂！

白娘子 （唱）你如何别弃了我跟小青？

许 仙 （唱）真情意也惮惧真的原形！

白娘子 （唱）可知那老法海施了法术，

许 仙 （唱）帷帐中亲眼见不真也真！

白娘子 （唱）半生梅子涩青盟，

许 仙 （唱）一帘幽梦难还魂。

白娘子 （唱）西湖烟雨都不记？

许 仙 （唱）只见那残荷孑立水中心。

白娘子 （唱）可记得小船泊岸牵素手，

许 仙 （唱）那一时柳絮翻飞迷眼睛。

白娘子 （唱）千言万语难唤醒，

鸳梦何时再重温？

就算我是白蛇变，

肯为许郎一洒衾！

许 仙 （唱）宛转心伤剥后蕉，

残烛燃尽伤自心；

死灰岂能再复燃，

枯木哪有再回春？

白娘子 （唱）罢罢罢，有情皓月怜孤影，

恨恨恨，世人不及孤月轮；

悔悔悔，齿痕切颈定三生，

去去去，啼鹃催去不留人！

许 仙 （唱）去去去，别后相思空一水，

悔悔悔，此生了无相思情！

罢罢罢，心如莲子常含苦，

恨恨恨，愁边春水波泠泠！

白娘子 （唱）回首西湖真一掬，

花月几番送人行？

许 仙 （唱）我为此别难为心，

若得相逢你为人！

白娘子 许郎，为妻修炼千年，正是为了能得凡人肉身，平常肺腑，一样肝胆呀！

许 仙 既是如此，为何还在那端午之日现出原形？难道是凶险包藏，杀心未曾褪尽？

白娘子 要想为妻真真是凡人之身，许郎啊，你还欠为妻一滴泪啊！

许 仙 你待怎讲？

白娘子 欠我一滴泪……

许 仙 一滴泪？欠你？

白娘子 欠我一滴泪！

许 仙 这一滴泪，从何而起，因何而生，如何流出？

白娘子 这一滴泪，从心地起，翻江倒海，万川东流。

许 仙 从心而起，翻江倒海，万川东注？

白娘子 正是。

许 仙 正是？

[杜鹃声声。

白娘子 那金山寺顶杜鹃啼催，为妻去了……

许 仙 娘子，娘子！

[许仙欲要拉扯住白娘子，怎奈梦境破灭，终回现世。

[法海的话切断许仙的思绪：

法 海 醒了？

许 仙 醒了。

法 海 醒了好。是梦终须醒。

许 仙 倒是梦里比这清静之地热闹些。

法 海 看来许相公还是未醒。既如此，我们的早课正当其时。

（对内呼唤）抬上来！

[俩和尚，一小沙弥抬锅和灶，上。

许 仙 法师这是所谓何来？

法 海 早课啊。

许 仙 早课应当是诵经打坐，如何抬上这一锅一灶？

法 海 诵经打坐，礼佛敲罄，这几天也是不少了。许相公上得金山寺，却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倒是老僧入定一样。我等在此修行春秋，也不及你半分半厘了。看起来，要想让许相公回心转意，重塑今生，我们得换个关窍！

许 仙 难道就用这一锅一灶？

法 海 此为表象，一会自然让许相公明了。

许 仙 不甚明了。

法 海 我要为许相公下一碗面！

许 仙 下一碗面？

法 海 你可知金山寺建在何山？

许 仙 金山。

法 海 金山依傍何方？

许 仙 滚滚长江。

法 海 这长江之右是什么所在？

许 仙 镇江。

法 海 镇江那三样食物闻名？

许 仙 肴肉陈醋锅盖面。

法 海 肴肉陈醋锅盖面，老衲今朝就为许相公下一碗，锅盖面。来，注水生火！

[和尚和小沙弥忙不迭注水，生火。

[

一切都是虚拟而为。水不见水，火不见火。

法 海 许相公！

（唱）一碗镇江锅盖面，

佛门早课在里面；

你我有缘见一面，

十字路头泥佛面。

许 仙 难得法师一片真心，将我许仙变幻了纸片小人，掳至山寺。既是如此，我也不装模作样，死守硬抗了，小生举步临危，请法师指道。

法 海 不指道！

许 仙 为什么又不指道？

法 海 临坑不推人！

许 仙 好一个临坑不推人。法师意欲何为？

法 海 下一碗面！

许 仙 （唱）灶膛中倒真是烈烈火焰，铁锅里也正是沸水漫延；

火候刚刚好，

师傅请下面！

法 海 （唱）你就似这一把松软白面，

沾上水就仿佛骨酥软绵；

白素贞恰似这滚开白水，

煨你筋煮你骨翻搅缠绵。

小沙弥 噗了！噗了！法师要噗了！

[法海一记木汤勺轻敲在小沙弥头上。

法 海 白水开了也不噗，汤水开了就会噗，法师永远不会噗！一边站着！

小沙弥 喏。

[法海取了一小锅盖置于汤水中。取凉水激之。

许 仙 （唱）眼见得四下里千难万险，这锅盖如何能压制漫延？

法 海 （唱）万象收归一镬中，翻波走浪也枉然。

许 仙 （唱）这汤水就好似不服不愿，前推挤后踊跃向后向前；

法 海 （唱）这锅盖就好比月在中天；云遮月月遮云相接相连。

许 仙 （唱）北斗里藏身

法 海 （唱）赤心片片；

许 仙 （唱）就怕是囫囵粘连——

法 海 （唱）放待冷来看灵验！

许 仙 （唱）我曾有铤而走险，

法 海 （唱）我只道今日眼前！

许 仙 （唱）我也有欲火焚身，

法 海 （唱）我但有扬沸止沸！

许 仙 （唱）迷途可能知返？

法 海 （唱）夜空星朗月圆！

许 仙 （唱）不曾灭绝痴恋，

法 海 许相公啊——

（唱）但似这碗中一碗面！

许 仙 面好了？

小沙弥 好了。

许 仙 我吃面！

小沙弥 法师，他要吃面？

法 海 给他吃吧，面烧好了，就是吃的。

许 仙 面好吃了，小生自然记得是锅盖面。

[许仙畅快吃面，呼噜呼噜声响彻殿宇。

法 海 唉，撞钟钟不鸣！

许 仙 哎，击鼓鼓不响！

法 海 难为锅盖面！

许 仙 白费一锅汤！

法 海 （接唱）我几度梦过了杭城里那日落秋山——

许 仙 （接唱）梦醒了吃一碗镇江锅盖面！

法 海 （接唱）乱世英雄，行棒行喝，

许 仙 （接唱）太平奸贼，说妙谈玄！

法 海 （接唱）东西一诀，

许 仙 （接唱）难断思恋！

法 海 （接唱）再不思量！

许 仙 （接唱）梦里绵延！

法 海 （接唱）我且去法海洞里再修禅——

许 仙 （接唱）我还你这光大干净的碗！

[法海接过碗。灶里火已灭，锅中水已静。

[一切平静。

法 海 回了。

小沙弥 法师，回了？

法 海 回了！

小沙弥 可是没说动许相公？

法 海 一个药铺的伙计，不研习汤头歌，倒是与我谈佛论禅了。

小沙弥 我看法师辩他不过，那是许仙有一物在心头，丢失不去。

法 海 何物？

小沙弥 爱！

法 海 爱？

小沙弥 嗯，正是此物，让许仙如同木马铁牛。

法 海 （思想片刻）言之有理……如此，得下猛药！

小沙弥 猛药？

法 海 猛药！

小沙弥 断头草？还是迷魂药？

法 海 切！那都是些取人性命的东西，岂可用得。我下的这味猛药，自然是要入心入肺入骨髓的药！

小沙弥 法师指明！

法 海 女人！

小沙弥 啊？女人？

法 海 嗯，女人！

小沙弥 （似乎明白）徒弟倒是有些明白了。只不过如此这般，岂不是犯了佛门大戒？

法 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小沙弥 救人一命……阿弥陀佛！

[光缓缓收。

[钟声摇曳，颤颤巍巍，在风中……

[幕外。

门卫上。

门 卫 法师，请留步。

法 海 何事？

门 卫 字。

法 海 字？

门 卫 流水浮灯。

法 海 哦，我倒是忘了。下了一碗锅盖面，把这件事情忘到脑后去了。

门 卫 有劳法师，小子都等得心急火燎了。

法 海 取笔墨来，我现在就写。

[小沙弥取笔墨。

[法海提笔就写，全然不上心。

法 海 错了！

门 卫 错了？

法 海 第一个字就写错了，写了留下的“留”。

小沙弥 师傅是一直想着让那许仙留下呢。

法 海 乱糟糟了。这样，我给你在这错字上重画了美女图。如何？

门 卫 美女？

法 海 美女。

小沙弥 师傅，画美女？是不是又犯戒了？

法 海 无妨，我画的美女，是小子心里的美女。于我心里，却是空空无物的。

门 卫 甚好甚好！

法 海 隔两日来取！

门 卫 斗胆一问，但不知法师笔下美女，什等模样？

法 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婀娜妩媚，勾魄摄魂。

门 卫 （陶醉）等不及两日了……

法 海 忍着！

[光急收。

三幕 长如醉梦

[佛殿西厢房。许仙的寝室。

[夜色如水，月轮孤悬。竹影摇曳，松涛喧杂。

[伴唱起——

遏捺不住，

星移云走；

波急浪涌，

山清水秀；

桃花红，梨花稠，

一尘一土一叶秋；

直上妙峰，

却入楼阁；

有意气时添意气，

不风流处也风流！

[小沙弥引一美女（叶点泓）上。

[且歌且舞且行。

小沙弥 （唱）今夜月色晴好，

引姐姐把这金山寺到。

叶点泓 （唱）星斗霄汉 银河迢迢，

又只见月色下大江东去闹喧嚣。

小沙弥 （唱）每日里朝钟暮鼓，

尽把岁月在此起彼伏里敲。

叶点泓 （唱）看你不过是十五六的青春年少，

难道也勘破红尘作冷眼观瞧？

小沙弥 （唱）七岁上父母双亡，

亏得老法师伸手相捞；

跟随他把这金山到，每日里参禅修佛暮暮朝朝。

叶点泓 （唱）我看你人单薄身子瘦小，让姐姐在跟前领你过桥。[叶点泓换作前面走，小沙弥紧跟其后。

小沙弥 （唱）这月光似流水倾泻一地，直让人恍惚间飘飘渺渺；

叶点泓 （唱）秋虫鸣露水重时光正好，

小沙弥 （唱）满眼里尽都是杨柳细腰。

叶点泓 （唱）转山房过小桥西厢已到，

小沙弥 （唱）但只见一豆烛光点破深宵。

叶点泓 多谢小师傅领路，姐姐已经到了。

小沙弥 姐姐可曾记牢法师的吩咐？

叶点泓 记牢。

小沙弥 如此，慧远告辞了。

叶点泓 再谢小师傅！

小沙弥 姐姐……可曾记得来时路？

叶点泓 印在心中。

小沙弥 莫忘了。

叶点泓 忘不了。

小沙弥 就此别过——

（唱）一眼秋波，月下汪洋，

不知何起，撞破心房；

你才把金山古寺高阁上，

我却想思凡下山越高墙！

[小沙弥告别。叶点泓站定月下。

[景转。西厢之中。

[许仙面对残烛微光，若有所思。

许 仙 （唱）山头明月照西厢，

大江如练远近长；

隔窗犹能听涛响，

汹涌澎湃乱衷肠！

这残烛燃殆尽摇曳不稳，

将相思在风中抻远抻长！

一时间又回到西湖柳浪，

风雨下站立着我和白娘；

气息可闻，

温软舒畅；

雨丝风暖，

澄宇清凉；

小船儿划进了临街水巷，

又只见桥头上众生熙攘；

人看景人为景哪有你我？

都是那红尘中一片苍茫。

山盟犹在耳，

海誓驻心房；

凡情怎易脱？

孽恋又怎能忘？

如若是没有那春宵短长，

谁记取杯酒后白蛇模样？

纵然她是妖孽打扮乔装，

却也是春雨潇潇一夜飘洒撞胸膛！

听雨讵止三声泪，

绕指真成百炼钢！

三五更时三五星，

可怜杯酒不曾忘！

眼见得红烛将尽良宵短，

青烟一缕飘然直上夜松冈。

许 仙 灭了也好，让我独坐黑夜，进得来，出不去，生生囿于此处，想个透彻，想个绝望，想个万丈深渊，想个肝胆荒凉……

[烛光摇曳，似灭将灭。

[叶点泓手擎一支烛上。

叶点泓 许相公。

许 仙 （大惊）啊！女鬼！

叶点泓 小女子不是女鬼。

许 仙 （躲闪）妖孽！

叶点泓 许相公连白蛇模样都见过了，还惧怕妖孽？再说，我也不是妖孽。

许 仙 莫近我身旁！一边站着！

叶点泓 待我放下这烛火。

许 仙 你既非女鬼，又非妖孽，为何三更时节在金山寺中出现？

叶点泓 唉，只怪小女子一为贪财，二为心善，所以才半夜到此。

许 仙 你待怎讲？

叶点泓 那法海禅师下山去寻到我，许我十两银钱，让我深夜至此会会许相公。

许 仙 莫名其妙！那你就上山来了？

叶点泓 我先是不应允，他说相公你久为妖孽缠绕，迷醉其中，他让我上山来教了许相公如何爱人。

许 仙 更加是莫名其妙了，如何爱人我还要你教？

叶点泓 爱，人啊！

许 仙 我懂得！

叶点泓 法海说你爱的是妖怪，不是人，我才是人！

许 仙 你与我快快出去，我看你随风潜入夜，也是非鬼即妖！

叶点泓 许相公！（唱）我本是金山寺下采桑女，

田垄间采桑叶度过晨夕；

那一天红日初照时，

露水才刚消失去；

见法师站立桑田里，

一双眼上下左右将我看毫厘；

我只道修佛人也这般参差无礼，

却不想他心中早有盘计。

他许我十两钱召至山里，

让我来与相公做一日夫妻；

还说是你被那妖魔缠裹，

已不识人世间爱恨别离；

又说你虚空到销陨处针插不进，

唯有我能唤起爱恨嗔痴。

我说道只识那桑叶田地，

如何能佯装扮一日夫妻？

他说是只要我本色自己，

就好似檐畔下滴水穿石。

我已对许相公说明来意，

你看这良宵夜如何相持？

许 仙 （唱）活脱脱一出美人计，

把我许仙当白痴！

下山路有好几条，

劝你返回不为迟！

叶点泓 （唱）还未讲过交心语，

如何将我赶回去？

就算是暗夜送你灯一盏，

又怎能烛照自身却道别离？

许 仙 （唱）我心已然如铁泥，

冰冷生硬遥无期；

江山从此不宜春，

那情种

抛掷在西湖烟雨里！

叶点泓 （唱）一夜相逢春风里，

平地催成病相思；

山川风景了无趣，

只记取

烛光下你我往来这四五句！

许 仙 （唱）你果真是个厚脸皮，

吆来喝往都不去！

那十两银钱何意思？

直教人换了躯壳忘根基！

叶点泓 （唱）非是那十两银钱有魔力，

只因为姑娘心中有情思……

许 仙 （唱）这一盏烛光还于你，

且下山头找情思。

暗黑无光我愿意，

你莫要长如醉梦未醒时。

叶点泓 （唱）好一句长如醉梦未醒时，

就好似默默苍山空远思。

检点相思灰一寸，

往事无处共凄迷。

可怜桑田小女子，

也有那醉梦长如未醒时……

许 仙 （唱）见不得旁人把泪眼拭，

就好似恩爱俩剥离！

递一方素帕给采桑女，

何事长如未醒时？

叶点泓 （唱）每日里晨曦初露采桑去，

田地间浩浩汤汤我独栖；

叶家门内罗敷女，

身心初长我自知；

人在寂寞涛声里，

两耳轰然犹如蹈海时；

三五年时三五月，

春风拂荡桑树枝！

那一日恍惚间神思游离，

见一位白衣少年站立田地；

那少年唇红齿白飘然风里，

就好像一夜雨后秀竹临风摇曳身姿！

虽是咫尺之距，

却是遥不可及！

如此不离不弃，

朝夕相随相依。

一伸手，他就消失无影，

一回眸，他又悄然而至！

话没有说过半句，

却都有千言万语；

他总是要来就来要去就去，

我也是欲死欲活欲近欲离……

许 仙 他是人么？

叶点泓 不是！

许 仙 他是鬼么？

叶点泓 不是！

许 仙 他是妖么？

叶点泓 也不是！

许 仙 那他是……

叶点泓 许相公啊！

（唱）纵是那白娘子是个妖孽，

你还能喜欢着一个具体！

我就是桑田间的青春翻腾——

爱的是飘渺无定的一团雾气！

[静场。

[夜色里钟声传来，愈加遥远。

[一声清唱：

——西湖美景三月天，

春雨如酒柳如烟……

许 仙 （清唱）所以你才这般上得山寺——

叶点泓 （清唱）只为看这世间真情几许！

许 仙 （清唱）你不说人妖恋缠裹含混？

叶点泓 （清唱）却原来也一样如梦如痴！

许 仙 姑娘啊——！

（唱）你爱着个虚无缥缈的形，

我爱着个虚无缥缈的人；

来往各如梦，

回首已三生。

今宵梦醒处，

孤灯暗复明。

惆怅春归难留夜，

啼鹃催去又声声……

这一拜多谢你袒露心迹，

你和我原是那同道中人！

[许仙作揖，抬头——

抬望眼又只觉烛光氤氲，

恍惚间面前站定的

竟是那西湖船中一样人……

[许仙觉得面前人幻化成了白娘

[一声清唱：

——惆怅春归难留夜，

啼鹃催去又声声……

[许仙再拜作揖，烛光倏忽而灭……

[灯亮。

[法海，两个和尚手里各举了烛火。上。

法 海 那采桑女可曾下山？

一和尚 下山去了。

法 海 几时下山？

一和尚 许仙西厢房内烛光将将灭掉的时辰，姑娘就下山了。

法 海 未曾有动静？

一和尚 不曾有丝毫动静。

法 海 你们听得真切？

和尚们 真真切切！

法 海 那许仙可曾逃下山去？

一和尚 不曾。

一和尚 枯坐了一夜，不声不响。

法 海 许仙？

和尚们 嗯。

法 海 如此甚好！看来这味猛药已然见效。

一和尚 猛药如何见效……

一和尚 徒弟们不解……

法 海 那许仙要是不曾给说动，把心房封闭得

如死去一般，定还会逃下山去，寻找旧情。如今他枯坐一夜，无动于衷，看来是看清了一些面目，被一些妄念纠缠，不想动身子，不想下山了……

一和尚 哦，了然。

一和尚 法师所言极是。许仙未曾说动，咱这寺庙里的慧远小和尚倒是动了凡心，昨天晚上下山去了。

法 海 啊！你待怎讲？

一和尚 慧远小和尚昨晚下山去了。

法 海 走远了么？

一和尚 谁知道呢？慧远自打七岁给法师带上山来，还没下过山……

一和尚 人世间嘈杂纷乱，谅他也会迷了路的……

法 海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昨晚我就不该让他引叶点泓进西厢。一世初心，竟抗不住这一粉红尘。唉……

和尚们 阿弥陀佛！

法 海 还不与我下山追了来！

和尚们 谨遵师命！（下）

法 海 罪过罪过！（欲下）

[门卫手拢了烛火走来。

法 海 回头干嘛？快去追啊！

门 卫 法师，小子有礼了！

法 海 原来是你。深夜举了这烛火上山何事？

门 卫 美女……

法 海 嗯？

门 卫 法师说好的，两日间给我画一美女扇面的……我掐指算来，这个时辰正正好是两日时刻！

法 海 你倒是心急。喏。拿去。（怀中取扇）

门 卫 （喜不自禁）啊呀呀，待我看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婀娜妩媚，勾魄摄魂……（展扇，呆愣）法师，这是何物？

法 海 美女图啊。

门 卫 ……不像。

法 海 ……不像么？

门 卫 不像！

法 海 我看很像！

门 卫 小子斗胆一说：这不是美女图，倒像是寺庙之中的怒目金刚。

法 海 拿来我细瞧……！嗯，你不说不像，这样一说，还真像这寺庙之中的怒目金刚。

门 卫 但又不全像怒目金刚……还是有些女子的身形……

法 海 既如此，这样，我把这美女图稍作润色，给你改成一幅“达摩东渡，一苇航之”。

门 卫 达摩东渡，一苇航之？甚好！

法 海 隔一天来取。

门 卫 有劳法师，小子告辞了！

法 海 带上你的烛火去。

门 卫 不了，天已交亮。

法 海 天亮了么？

[忽有隆隆鼓声由远及近，由稀渐密。

[二和尚急急奔上。

一和尚 法师，大事不好了！

法 海 何事惊慌？

一和尚 山下来了两个女子！

一和尚 一青一白！

一和尚 柳眉倒竖！

一和尚 怒目圆睁！

一和尚 挥舞兵刃！

一和尚 杀进山门！

一和尚 一路之上，还不忘叫骂声声。

法 海 如何叫骂？

一和尚 弟子不敢说……

法 海 说！

一和尚 秃驴法海，还我许郎……！

法 海 终究还是来了。徒弟们，打开山门，且容白娘小青进山！

和尚们 喏！

[山门轰然而响。

[眼见得天际江水奔流，汹涌而至！

[切光。

四幕水漫金山

[鼓声如雷。杀声四起。

[场面：法海作法于高台之上；伽蓝引众

神将护法；白娘子率小青、众水族进犯金山。

许仙被寺僧囚于山石一畔，坐地观望，无所为能。

白娘子 （内唱）老法海他妒我恩爱好夫妻——

[白娘子上。亮相。

（接唱）活生生拆散了此情隔两地！

白浪滔天 拥立旌旗，

虾兵蟹将 游来跃去，

威风千丈里，

鼓动着一江水水漫金山寺！

救一个许郎回家乐业且安居。

小 青 （唱）骂一声老法海你听仔细，

速放出许官人事不宜迟！

倘若是装糊涂不明就里，

一江水足以让金山决堤！

法 海 （唱）人世间那容得害人妖孽，

我也是菩提心善不可欺！

白娘子 （唱）与许郎开药店悬壶救世，

在杭城保和堂人人称许！

也不知谁是那害人孽障，

害得我夫妻们两下分离！

法 海 （唱）你原是白蛇精魅惑迷离，

青天下乱人伦癫狂愚痴！

你纵能鼓动了一江之水，

怎决我心海中护法之石！

白娘子 如此，是说不下来了？

法 海 说也无需说！

白娘子 无有退路了？

法 海 回头就是退路！

白娘子 千不念，万不念，法师念我夫妻还是有情分一场的……

法 海 你和许仙若算得上夫妻情分，那普天之下的夫妻情分又该安放何处？

小 青 姐姐！

（唱）哪有这闲言语来来去去，

姐妹们今日里让他见识高低！

[第一波水斗。

[众水族难敌护法天神，节节败去。

白娘子 （唱）看起来今日里寡难敌众——

小 青 姐姐啊！

（唱）那许仙怎能够啊——坐山观斗无动于衷？！

法 海 哈哈哈！

（唱）那许仙再不是痴迷情种，

看清了你原是素白长虫！

白娘子 （唱）纵然我曾是那变幻长虫，

为情缘脱胎骨修炼山中；

恶褪去善归来昨日丢弃，

你为何还对我不放不松！

法 海 （唱）我不是闲无事专横拨弄，

尘归尘土归土和而不同。

拈一放一 纵横妙用

一刀两段 万枝落空。

白娘子 （唱）佛座前你竟是铁打心肝，

将良心收叠起入槛入笼！

劫火洞然毫未尽，

青山依旧白云中；

唤一声许郎曾记得？

西湖莲叶烟雨浓！

许 仙 （唱）云翻卷 水朦胧，

两手按下是虚空！

能不记取西湖雨？

却怎地

隔山隔水隔万重！

小 青 （唱）许官人已然是蛊惑懵懂，

姐姐啊——

还不如别红尘回峨眉山中！

白娘子 （唱）哪怕是往前进一尺身躯，

也不让此一行徒然无功！

纵然是许官人不为所动，

白素贞这一世啊——

跟随你恩爱不绝不放松！

[第二波水斗。

[白娘子、小青渐渐不支。

[已近许仙身边。两人伸手可及——

白娘子 许郎——！

（唱）你只消伸出一根指头，

就能把情意勾留！

为何你却还是眉头紧皱？

任为妻无尽悲愁！

许 仙 （唱）我为何难伸出双手？

难道怕情意勾留？

这恩爱几时里涛飞云走？

难道是一杯酒横亘在心头！

小 青 （唱）就算你一杯酒横亘在心头，

你可知

为救你咱姐姐上高山把灵芝仙草求！

许 仙 （唱）最难将息酒醒后，

怕见原形愁叠愁；

早知道西湖定情烟雨后，

还不如一醉不醒只有凉薄驻心头！

白娘子 （唱）你伸出手来够一够啊——

你我几曾隔鸿沟？

凉薄酒还有那穿肠热，

你怎地不记春来只记秋！

法 海 （唱）枉费了翻云覆雨的手，

赶快退去莫久留！

这许仙不是你神仙消受，要真爱还需要修炼春秋！

白娘子 （唱）金山寺高几层楼？

拼却了性命也要把一生所爱救回头！

[第三波水斗。

[白娘子、小青与法海直接斗法。

[一场恶斗。

[白娘子鼓动水势，大水磅礴，直接逼近

寺门。

[一瞬间，白娘与许仙已经双手相牵。浪

涛在两人中间翻滚撕扯着，要让他们分开。

白娘子 许郎——！

（唱）为妻我在山中千年修为，

都只为来尘世姻缘来结；

今日里鼓动这一江之水，

胸膛里流淌着至死不摧！

许 仙 （唱）你和我恩爱情恰如流水，

奔腾去浪推浪难以复回！

曾记否西湖中雨斜风魅，

只将那片羽时光刻记心扉……

白娘子 （唱）为妻我为修炼把来路尽毁，

此一行寻恩爱绝不返回！

我也曾在佛前许下宏愿，

两滴眼换一个真身骨髓！

许 仙 （唱）两滴泪换一个真身骨髓？

难道你来人世就为了伤痛苦悲？

白娘子 爱恨情仇，生离死别！都说这是人世间的情缘所系，为妻修行之日，来到人间，就为了真真感会这八个字中的甘苦……

法 海 休听她一派胡言，想这爱恨情仇，生离死别都是人世间所有，一个长虫妖孽，岂能懂得？

白娘子 许郎啊许郎！自从那西湖相会，直到缔结姻缘，再到两下离分，为妻我为你泪水流尽，心肠揉碎……这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此时间深深刻印在心里……

法 海 既如此，为何还是妖孽之身？

许 仙 你真能变幻真身成一个凡人？

白娘子 许郎——！

（唱）今日里漫金山浩荡江水，

这江涛就都是我心中眼泪！

许 仙 江水……眼泪……？

白娘子 为妻与你结缘，流的泪水何止两滴！我用情太深，许郎却是爱来了，接着；爱去了，忘着；恨来了，躲着；恨去了，看着；聚来了，迎着；散来了，藏着……接着，忘着，躲着，看着，迎着，藏着。你何曾为我掏出全部忠诚？你何曾为我流过一滴眼泪！

[伴唱起——

欠我一滴泪，

那是前世的睽违：

欠我一滴泪，

你如何还能在红尘里痴痴的醉？

欠我一滴泪，

这是漫涌的水；

欠我一滴泪，

我如何收拾散落的憔悴。

许 仙 （唱）看来是你和我难成一对

人和妖终究是人伦隔绝。

小 青 许仙！

（唱）似这等假真情心肠虚伪，

还不如一缕风化作飞灰；

说什么人和妖人伦隔绝，

你可知啊——

姐姐她已身怀你的骨肉衣胞有三月！

白娘子 青妹！

许 仙 （怔住了）娘子，青妹所言可是真话？

[白娘子点头。

法 海 许仙！她即使怀上了你的骨肉，也还是个小妖孽！莫要动心！

许 仙 不！不！不！

（唱）是人是妖都是一条命，

普天下都应该让他生存扎根！

我许仙也不是由来心狠，

他是我骨是我血是我骨血同心！

许 仙 娘子，你真真受苦了！受许仙大礼！

[许仙大作了一个揖，泪不自禁，潸然而下！

[伴唱起——

今日生，来朝死，

日出东，月落西；

忽剌剌万重浪退去，

飘渺渺千年身远离；

从此后只一个人生在春秋里，

爱恨情仇 生死别离。

[白娘子，小青收敛成凡人模样。

[手中长剑滑落尘埃……

[许仙和白娘子被生生扯开：

许 仙 娘子——！

白娘子 官人——！

[尽皆隐去。场面一片空蒙。

[法海倒是很惆怅了。

[钟声远远传来。

法 海 （唱）许汉文一滴泪退了江潮，

到叫我老法海翻卷波涛……

[欲下。

[四下里窃窃私语：

——法师……法师……

[法海举目四看：

法 海 看门的小子，我知道你又在催我那幅扇面。喏，拿去，拿去……怎地？这达摩东渡也画的不工么？你看看今日，水漫金山，蚂蚁都忙着往山头搬家。不是那许仙一滴眼泪，我等也是水上漂了，我那还有心事画你这扇面。明日，明日我把这达摩东渡改画成金山寺山水，你一早来取！如何？如何？

[声音回荡，无人应答。

[法海展开扇面，遮颜下。

[收光。

五幕放过一着

[还是第二幕的场景：流水浮灯。

[法海，叶点泓，二和尚一字排开坐。

[一切寂然无声。

法 海 许仙下山了吗？

一和尚 估计已经下到半山腰了。

法 海 走时说了什么？

一和尚 没说什么，倒是留了句话给叶姑娘。

法 海 什么？

一和尚 说，那一晚的烛光真的不是他许仙吹灭的。

一和尚 说，是真正的山风吹灭的。

法 海 他还真是个心底干净的人。

叶点泓 就是。

法 海 姑娘还惦记着许仙么？

叶点泓 我倒是惦记那个偷偷思凡下山的慧远小师傅……

法 海 他会回来的。

一和尚 法师，昨日水漫金山之时，那白蛇说她怀了许仙的孩儿，此话可是真的？

法 海 是个男孩。

一和尚 不是妖怪？

法 海 是个已经孕育三月十五天的男孩。一和尚 法师明鉴。

法 海 我一眼看出了……我怕的就是这个。一和尚 法师，还去收复白娘子么？

法 海 等她生出那孩子再说吧。我与她盘桓已久，累了。

一和尚 师傅，想那许仙上得山来，我们也是动了许多手段，想把他引入正宗，却为何他初心不改，如木马铁牛一般呢？

法 海 师傅也正想问你们呢？

一和尚 许仙就是个痴情种，把这种子煮烂烧熟，一沾上土地雨水，他就会发芽。

一和尚 许仙就是个软心肠，纵然把这心肠镀上铁水，一遇到烈焰焚身，他就会没了个人形，自己甘愿融入对家身子里了。

法 海 叶姑娘，你说呢？

叶点泓 说他说你，我们何曾不是说的自己。以姑娘看来，那许仙此生只是三个字！

法 海 那三个字？

叶点泓 爱得呆。

法 海 好一个“爱得呆”！

（唱）爱得呆，

金石为开，

才能将白娘把人形裁！

莫说妖来莫说怪，

遍天下也架不住如此这般的挨！

爱得呆

轻便了好和坏，

只把那坚守不渝在心里揣！

一滴泪收复了翻江海，

枉费咱心机周密的一场安排。

[小沙弥上，提着一个食盒。

小沙弥 师傅，徒弟回来了。

一和尚 小师弟，散心够了？

小沙弥 莫取笑我。

法 海 回来就好，我知道你在山下待不了多久的。

小沙弥 徒弟在山下野逛了几日，都不知道把心放在何处。慌得紧，还是回到金山寺安心。

法 海 那手中所提何物？

小沙弥 今日午上，徒儿正好在山脚下遇到下得山去的许仙，他将我带至一家饭馆，嘱咐大厨师烧了一到菜，让我带上山来，指定见着师傅，方能打开。

法 海 打开我看！

[小沙弥打开食盒盖子。

[众人细看：

一和尚 一道菜！

一和尚 一道菜？

[法海哈哈大笑。

小沙弥 师傅为何大笑？

法 海 佛——跳——墙！那许仙初进山门，我以锅盖面为他接风，今日他逃下山去，还我以佛跳墙，妙也！

众 妙！

法 海 都去吧。

众 喏。

小沙弥 姐姐也在此……？

叶点泓 我本来就是这山中之人。

小沙弥 啊？

法 海 你莫要胡思乱想了。

[法海一挥宽袖，叶点泓倏忽不见，只一片桑叶飘然而下！

小沙弥 啊！（俯身捡起）桑叶？她是片桑叶所变？

和尚们 我们都知道。

法 海 就你不知道。下去念经去吧。

[小沙弥怅然下。

[法海归于正中，坐下。

法 海 （吟唱）大道纵横，触事现成。

云开日出，水绿山青。

放过一着，本来之心

云雾慈悲，流水浮灯。

[法海闭目诵经。眼角有泪水流下……

[缓收光。

余韵万川东流

[门卫上。

[复唱开篇曲：

门 卫 （唱）昨日多少喧闹，

今日复寂寥；

山寺闻声，

渔歌举棹；

到底事如何？

痴情还写在一襟晚照！

昨日金山寺上一片喧闹，法海禅师那布袋里的纸片人儿许仙许相公，他那个爱得个真真的女将和一个青妹，杀到山下，鼓动了潮水，淹没了金山。小子我本来还打算去山顶找法海师傅拿回他改画了四次的扇面，奈何那时节逃命要紧，那还顾得上！一时三刻，那水儿竟自己退去了。今日天气晴好，料定进山烧香拜佛的不少，待我拿出架势，上岗值勤便是！

[小沙弥上。

小沙弥 老哥。

门 卫 哦，原来是慧远小师傅。你，才上得山去，又下来了？

小沙弥 莫要与我打趣了。罪过罪过。

门 卫 好好，不与你打趣。找我何事？

小沙弥 法海师傅嘱咐我把你的扇面送与山下给你，说已经画好了。

门 卫 哦，可是那金山山水图？

小沙弥 小的一概不知，师傅说我切不可自己打开。一定要交你手中让你自己亲自观瞧瞧。

门 卫 甚好甚好！谢过小师傅！谢过大师傅！

小沙弥 等你看了扇面，师傅还让我送你六个字。

门 卫 洗耳恭听！

小沙弥 莫躁，莫叫，莫跳。

门 卫 奇怪了，如何是这六个字，待我展开来看。

小沙弥 不急，等我走了你再看。

门 卫 好好，送过小师傅。（小沙弥下）

[门 卫背对，慢慢展开扇面。

[他欲躁，欲叫，欲跳。可终究是都忍下了。

[合扇，回身。

门 卫 （咬牙切齿但又是满脸堆笑地）这个只配躲螃蟹壳里的老杀才！

[许仙上。

门 卫 站住。门票!

许 仙 这位老哥，我可是下山。

门 卫 知道你是下山，我还知道你是许仙，你是被法海带上山的。

许 仙 那时节我如在梦中。一无所知。

门 卫 哦，对，那时候你好是法海布袋里的一张纸片人。

许 仙 老哥，请放我一过。

门 卫 你要去往何处？

许 仙 杭州城。

门 卫 找谁去？

许 仙 我家娘子和青妹。

门 卫 好，我也乐得做个善人。你只消在我这扇面上写上一眼半语言，我就放你过去。

许 仙 但不是写些什么？

门 卫 嘁！一开始我是让法师写几个字的，他说写流水浮灯。刚提笔，就写错了字；他说给我改画个美女图，我看了不像个美女，法师说那就改成个达摩东渡。哪知道我看了还是不像，倒像是几块乱石；法师说，那就再改画成一幅金山山水土，我想也是蛮好。适才，山上小沙弥送来了扇面。你猜法师这次画得如何？

许 仙 猜不出。

门 卫 （展开扇面）他索性给我把这一面涂抹成了全黑！

许 仙 既如此，待我给你写上几个字，补了那白的一面。

门 卫 许相公受累了。

[许仙索笔就写。

门 卫 （念）流水浮灯，到此一游。甚好，甚好！

许 仙 流水浮灯，到此一游！

（唱）流水浮灯，

佛亦千秋，

人亦千秋，

只个心心心是佛，

且忘了你来我往争与斗；

别忆悠悠，

万川东流，

空无挂碍，

金山寺上白云走，

到此一游！

许 仙 就此别过。

门 卫 前路珍重。

[各自作揖，道别。

[景深处，西湖烟柳，断桥依稀……

[清唱：

——离却了峨眉到江南，

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山。

[光渐收。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