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成培《雷峰塔》中的“宿命论”思想

2021-11-14 19:56李姝杭
戏剧之家 2021年30期
关键词:大团圆雷峰塔白娘子

李姝杭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清乾隆三十六年,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问世,这一版本后来成为白蛇故事的经典版本。本文虽只就方本《雷峰塔》进行讨论,但由于其是在不同版本白蛇故事的基础上形成的,所以,笔者有必要对之前的白蛇故事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早在《古今说海》里所收录的唐传奇《白蛇记》,《太平广记》中所收录的唐传奇《李黄》以及《清平山堂话本》中所收录的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中就有了关于白蛇女子诱骗男子并加以陷害的情节,这可看作是白蛇故事的源头。而白蛇故事雏形的形成则要追溯到明朝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一版情节丰富,同时极大地弱化了白蛇的妖性,但依旧延续了之前白蛇故事的主题,即“色戒”。

乾隆三年,黄图珌在冯版的基础上创作出了《看山阁乐府雷峰塔》传奇,在这一本中他首次叙写了《慈音》和《塔圆》两出,为许白爱情套上了一个“前世因缘”的宿命论框架,这在一定程度上为白娘子的行为找到了合理性,但是,黄本中的白娘子依然妖性难除,作者的主旨不过是借这两出来宣扬佛法,劝诫世人勿耽于美色。黄本之后,民间又出现了多个梨园本,其中被提及最多的是陈嘉言父女的演出本,也被称为梨园旧抄本。这一版本增加了《端阳》《求草》《水斗》《断桥》等为后人所熟知的情节,进一步美化了白娘子的形象。除此之外,梨园旧抄本还增加了《佛圆》一出,为白娘子安排了升天得道的美好结局,满足了大众的审美期待。

本文所研究的对象,方成培的《雷峰塔》正是脱胎于梨园本,这一本中的白娘子在有前世宿缘的背景下展开了自己对爱情的追求。白娘子虽具人性,却因为生而为妖,使得苦苦追逐的爱情最终归于幻灭,这也是宿命,这样的宿命隐藏在白娘子每一个行动的背后。方成培的外在“宿命论”思想深化了其作品的主题,这使得方本彻底区别于黄本和冯本的思想主题。

一、外在的“宿命论”思想——前世因缘

(一)在叙事中的体现和意义

1.参与叙事——戏剧性的增强

无疑,剧中最能体现外在“宿命论”思想的便是《付钵》一出,在这一出,佛祖开宗明义地讲道:

“今日慧眼照得震旦峨嵋山,有一白蛇,向在西池王母蟠桃园中,潜身修练,被他窃食蟠桃,遂悟苦修,迄今千载。不意这妖孳,不肯皈依清净,翻自堕落轮回,与临安许宣,缔成婚媾。那许宣原系我座前一棒钵侍者,因与此妖旧有宿缘,致令增此一番孽案。但恐他逗入迷途,忘却本来面目。吾当命法海下凡,委曲收服妖邪,永镇雷峰宝塔,接引许宣,同归极乐。”

佛祖的这一段话阐明了整个故事的发展方向,许白的爱情故事被罩在“前世因缘”的宿命框架之下,但方成培并没有和黄图珌一样,让宿命论只停留于这个大框架下,而是在此基础上,将这种思想渗透进整个叙事文本,并增加了情节的戏剧性。

《求草》一出中,作者叙写白娘子为了救许宣,只身前往嵩山南极仙翁处求取仙草,先是苦苦哀求,遭到拒绝后便先后与鹤童和鹿仙翁等几位仙人交手,均使对方败走,但之后叶仙翁略施法力,便教白娘子败下阵来,求取仙草的计划眼看失败。此时剧情发生了转折,白娘子告知了叶仙翁实情,获得了允准,顺利挽救了许宣的性命。这一转折产生的主要原因就是叶仙翁知道二人的宿命早已被安排妥当。宿命论对情节的参与使得剧情的发展更具合理性的同时,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戏剧性,而这样的戏剧性正满足了大众的审美心理。

2.大团圆结局——外在“宿命论”思想的延续

大众的审美心理不仅体现在对戏剧性的追求上,也体现在大结局《佛圆》一出中。

原本佛祖交代白娘子的结局是永镇雷峰塔下,事实上剧情也是照此发展的,但是作者却在《归真》一出后又安排了《塔叙》《祭塔》《捷婚》和《佛圆》几出,叙写上天被许士麟的孝心所感动,最终赋予了白娘子升仙得道的大团圆结局,一定程度上是对黄本首尾合一结构的破坏,但笔者认为这并不是对“宿命论”大框架的突破,而是一种延续。因为对白娘子来说,她原本的命运轨迹就是得道成仙,正是由于不满于此,她才步入红尘妄图实现自己的命运转变,因而,这样的结局对白娘子个人来说是一种妥协,算不得是一种胜利和“大团圆”。那么,这一结局是否多余呢?笔者认为从主题上来讲,是的。从传播意义上来讲,并不是。

大团圆体制作为古典戏曲的一种叙事模式,背后所彰显的是中国人乐天向善的文化心理观。白娘子升仙得道的结局虽然对白娘子来说并非最好的选择,但对观众而言,这样的结局要比白娘子的自我毁灭更容易、也更乐于接受。因此,无论是梨园本还是方本,在大加美化了白娘子的形象之后,都不可避免地选择了“大团圆”的叙事模式,以此来尊重观众的欣赏习惯。而梨园本与方本的流行似乎也肯定了这一选择的意义。

(二)对主题的深化

1.赋予人物行为合理性

从最初的白蛇故事到方本《雷峰塔》,白蛇的形象是一个逐渐被美化的过程,其行为逐渐变得富有正义性。这一正义性在一定程度上来自于作者设置的前世因缘情节。首先,白娘子是苦修千载并食过西王母仙桃的仙蛇,这样的身份加强了白娘子富有斗争性的个性,她本可以依顺命运,自然得道,却偏要向往红尘美景,追逐人间情爱,从这一点来讲,白娘子与命运进行抗争的主题得到了深化。

外在的“宿命论”框架还为法海的行为提供了合理性,法海是由佛祖派下界来指引许宣复归仙位的,是佛祖的代言人和执行者,其在人间的行为不过是为命运执法。这也进一步加强了剧中内在“宿命论”的意味。

2.引导人物走向既定命运

外在的“宿命论”思想为许白爱情故事增添了许多戏剧性,如《求草》一出虽一波三折,但是故事并没有因此而充满悬念,因为所谓孽缘未满的外在宿命论思想最终会引导人物走向他们内定的命运。

叶仙翁同意将仙草送与白娘子,从表面上看他是在帮助白娘子,但实际上是因为他明白许宣若死,宿缘不能圆满,他必须帮助佛祖了此二人的宿缘,所以,实际上他充当的角色是命运轨迹的维护者,白娘子表面上的成功也不过是离自己的悲剧结局更进了一步。

这所谓的既定命运其实就是作者内在“宿命论”思想的体现,即白娘子对命运的抗争以及注定的失败,它在外在“宿命论”的引导下得以彰显出来,同时又在它的深化下显示出命运的“悲剧意味”来。

二、内在的“宿命论”思想——对命运的抗争

(一)白娘子对人生的选择与抗争

在方成培外在“宿命论”大框架的笼罩下,我们很容易把白娘子的一切行为都归于前世因缘的作祟,但其实,所谓前世因缘只是促成白娘子行动的外在原因而已,究其根本原因,是白娘子对自己人生命运的选择。在《付钵》一出中,佛祖强调了白蛇下凡的偶然性,本来白蛇在仙界苦修千年,可成正果,但她却不愿如此,而是坚决地自甘堕落于红尘,且白娘子对所谓的“宿命”其实并不知情。这从她下山时和黑风仙的对话中可以看出。

在这段对话中,黑风仙对白娘子进行了三劝,但却被三拒,一劝中黑风仙表明白娘子不久便能修成正果,白娘子以被红尘吸引,要度有缘之士为由拒绝,在这里白娘子所谓的有缘之士并非就特指许宣,而是一个能够与她相爱的人。二劝中,黑风仙提及凡夫俗子与她的不般配,白娘子想到的则是心中有“宿缘未展”,但是这里的“宿缘未展”是没有针对性和目的性的,白娘子下山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她内心情感的觉醒。而对这一选择的结果,白娘子并非不知,在第三劝中黑风仙就向她说明如此做很有可能无法修成正果,但即便如此,白娘子依然坚定地选择了下山。之后黑风仙到雷峰塔中探望白娘子,问她是否懊悔时,白娘子回答道:“这也是前缘宿孽,悔他则甚”,在这里,尽管白娘子把责任推给了“前缘宿孽”,但也是在表明自己无悔的态度。

白娘子这一系列的心迹表明,在仙、妖和人的选择中,她首先放弃了“成仙”。通览白娘子下凡后的种种行为,我们又发现,她虽偶有“盗银”“偷香”的行为,但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这说明白娘子也不想“为妖”。

如此一来,白娘子对命运的选择便只有“成人”了,而这个选择正是她主动与命运进行抗争的最根本的表现。

(二)悲剧性和悲剧性的瓦解——白娘子抗争命运的结局

选择“成人”,是白娘子悲剧的开始,因为妖可以成仙,却不能成人。

在整部剧中,白娘子对“成人”命运的追逐,外化为她对于情的追求。有许多文章认为方本《雷峰塔》的主题与《牡丹亭》相似,即高举“至情论”的大旗,反对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束缚。虽同讲“至情”,但笔者认为主题还是有不同的,白娘子身为妖怪,导致她无法真正入世的是她妖的身份,而非礼教,所以,从根本上来讲,方本《雷峰塔》中白娘子的“至情”所对抗的是命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给了方本《雷峰塔》表现出“命运悲剧”的意味的可能性。

《舟遇》之后,白娘子对许宣经历了钟情、专情、至情、伤情的几个过程。首先,关于钟情,《订盟》中有一个细节表现得很到位,即许宣拿了白娘子的银子,回家准备提亲,白娘子目送他出门时,作者描写道:“(旦)目送介(贴)去远了。(旦)啐。(贴)还要看甚么?(旦)进去罢。”从这一细节便可以看出白娘子对许宣的深情。至于专情,则典型地体现在《楼诱》一出中,面对何员外的色诱,白娘子无动于衷。其次,至情则贯穿在白娘子的所有行为里,以《断桥》一出最为典型,此时,白娘子已看透了许宣的薄幸,但当许宣忽然出现,作出所谓解释后,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情,这正体现了白娘子对许宣的一往情深。然而,她最后免不了还是要伤情,在许宣的隐瞒欺骗下,白蛇终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下,在塔中痛定思痛十多年后,她终于愿意承认“许宣薄幸”的事实,告诫儿子勿要学他父亲。白娘子虽为妖,但用情之深比人更甚,可是,面对这一份深情,许宣从头到尾的表现又是如何呢?

也是从《舟遇》之后,许宣对白娘子的态度则经历了钟情、三疑三信和排斥与恐惧几个阶段。而所有这些态度和情感变化的核心就是许宣对白娘子身份的认知。钟情,是因为他被白娘子的美貌所吸引,经过盗库银一案后,许宣对白娘子的身份产生了第一次怀疑,但在白娘子的解释以及美貌的诱惑下,许宣第一次释疑,二人随即陷入爱河。《开行》《夜话》两出,作者极力描写了二人之间的恩爱与美好,但是,后来当道士指出他有妖气缠身时,许宣的态度又陡然转变。这是“二疑”和“二信”(“二信”体现在《逐道》一出),相似的剧情还发生于《审配》与《再访》中,是为“三疑”和“三信”。之后在《水斗》一出中白娘子匆匆赶来夺夫,怕许宣被法海点悟,但事实上,不用法海劝服,许宣自己就断不能接受白娘子的身份。从上述来看,许宣似乎是一个全然无情无义的人,但其实不然,他对白娘子的态度不过代表了人对妖的态度,即便白娘子已全然拥有人的感情,但人妖殊途是无法颠破的自然之理,许宣代表的不过是这条常理。白娘子的追求注定没有结果,爱情的失败,就是她对人生的选择和斗争命运的失败,在这个过程中,方本彰显出了命运斗争的悲剧性,那方本是不是就是一出命运悲剧呢?

笔者认为方本《雷峰塔》不能被称为“命运悲剧”,因为白娘子与命运进行斗争的“崇高性”和“悲剧性”最终都被大团圆的结局所消解了。与古希腊命运悲剧《俄狄浦斯王》相同,《雷峰塔》也体现出了白娘子为摆脱命运所做的百折不挠的努力,但其间的区别在于,俄狄浦斯在斗争失败后,选择了“刺瞎双眼,自我流放”的自惩方式来表达他对命运安排的不服,由此,俄狄浦斯那永不向命运屈服的人生本体价值和崇高性便得以展现出来。而方本则未能摆脱传奇“大团圆”的叙事模式,白娘子最终“升仙得道”,与命运握手言和。这样一来,白娘子斗争的初衷,即“成人”就完全被抛诸脑后了,至此“悲剧性”便也被瓦解了,剧作的思想性和斗争性都被削弱。

但笔者并不认为仅以此就能否认方本《雷峰塔》的意义,白娘子敢于选择自己理想的人生并为之奋斗的过程依然具有崇高的意义。

三、总结

常有学者指出许白“前世因缘”的故事框架只是作者为了宣扬佛法,劝诫世人而设的,并无实际意义,但笔者认为方本中这一外在“宿命论”情节的设置并非毫无意义,而是有参与叙事和深化主题的作用,它所深化的主题便是剧中内在“宿命论”思想的体现,也即剧作真正的主旨——白娘子对命运的抗争,虽然这一抗争的“悲剧性”因为大团圆的结局而被消解,但白娘子的这种斗争精神却永不会消解。

注释:

①(清)方成培撰;李玫注.雷峰塔[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0,第4 页-第5 页。

②(清)方成培撰;李玫注.雷峰塔[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0,第161 页。

③(清)方成培撰;李玫注.雷峰塔[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10,第3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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