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晨雨
(鲁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赵氏孤儿》以托孤、盗孤、搜孤、救孤、认孤、孤儿复仇为线索,讲述春秋时期,晋灵公在位期间,屠岸贾专权,趁机向赵盾一族发难,灭其满门。公主赵庄姬在宫中生下赵氏遗腹子。韩厥掩护草泽医生程婴把孤儿偷偷带出宫后自杀。屠岸贾为永绝后患,不惜处死全国所有半岁以下的婴儿。程婴与公孙杵臼商议对策。为保赵氏血脉,程婴决定让亲生子顶替孤儿去死。程婴假装出卖公孙杵臼,致使亲生子与公孙杵臼被杀。程婴忍辱负重成为屠岸贾门客,赵氏孤儿阴差阳错成为屠岸贾义子。孤儿及冠之年,程婴告知其真相。孤儿杀屠岸贾为赵氏报仇。
《失子记》是郑怀兴取材于《赵氏孤儿》的新作,作品于2014 年发表于《艺海》,2015 年7 月17 日在武汉剧院首演,改名为《程婴夫人》。这是继京剧传统折子戏《搜孤救孤》中真正出现程婴与妻子商议舍子救孤情节以来,首部以程婴夫人的视角呈现赵氏孤儿故事的剧作。在《失子记》中,赵氏孤儿被公主托付给草泽医生程婴。在韩厥掩护下,程婴与孤儿平安返回家中。屠岸贾下令封城,挨家挨户搜捕赵孤。如果搜不到赵孤,就要处死国内所有半岁以下的婴儿。程婴无计可施,只得牺牲亲生子,以保留赵氏一族的血脉。程婴之妻游玉兰万念俱灰,昏厥失忆,错认赵武为亲生子,将其抚养长大。十六年后,为赵氏一族苟且偷生的赵庄姬赴深山寻孤,与游玉兰不期而遇。游玉兰受到刺激,恢复记忆,虽难舍母子亲情,仍忍痛割爱。最终,赵武认祖归宗,与公主团聚。
与《失子记》相关的研究主要聚焦剧中新创造的女性——程婴之妻游玉兰的失子之痛及其形象。本文将从情节、人物、主题思想三方面入手,采用文本细读的方式探究《失子记》的发展超越之处。
郑怀兴对《赵氏孤儿》的继承体现在保留了原剧中的盗孤、救孤、搜孤等情节。盗孤这一事件是在韩厥掩护下,由草泽医生程婴完成的;而救孤的方式都是程婴用亲生子替孤;搜孤方面都是由程婴揭发公孙杵臼,屠岸贾搜查公孙杵臼家,搜到了假孤儿。但在托孤、救孤过程、抚孤地、认孤等情节方面,剧作家有所更改。
首先,在托孤方面,二者分别是二次托孤与一次托孤。在纪君祥版的《赵氏孤儿》中首先是由赵朔临终托孤于公主:“若是添个小厮儿,唤做赵氏孤儿,待他久后成人长大,与父母雪冤报仇。”后由公主托孤于程婴:“我如今添了个孩儿,他父临亡之时,取下他一个小名……你若是救出亲生子,便是俺赵家留得这条根。”而《失子记》中则是公主托孤于草泽医生程婴。程婴说:“屠岸贾扬言,孤儿满月日,斩草除根时。今日恰好满月,府外重兵把守,孤儿危在旦夕,公主百思无计,只好以治病为名请我入府,她亲手托孤于我。”
其次,抚孤地由屠岸贾府变成了程婴家。
再次,在认孤方面,二者分别为一次认孤与两次认孤。《赵氏孤儿》中程婴假意示好,力助屠岸贾解决了赵孤这个心头大患。程婴被重用,成为屠岸贾府中红人。赵孤因顶替程婴亲生子,被屠岸贾认为义子。而在《失子记》中,昏厥失忆后的游玉兰错认赵孤为亲生子伯桃,抚养其十六年。屠岸贾失势后,公主辗转寻至深山,又重新认回赵孤。
最后,情节中最大的不同在于救孤过程中程婴妻子的出场,即作为阻挠替孤的力量。当屠岸贾下令封城搜查赵孤时,程婴考虑到以屠岸贾的狠毒必定挨家挨户搜查,一旦发现家中有两个小儿,后果不堪设想,话还未说完,游玉兰一把抱过伯桃(程婴亲生子),求他把赵孤抱走以免连累伯桃。对老来得子的游玉兰来说,这是她出于本能而保护自己的孩子。当衙役敲门搜查时,她让程婴带儿子伯桃去地窖躲一躲,而她抱赵孤单独应对衙役。当屋内传入声音,她巧妙化解并保护了藏在地窖的伯桃,最后她被逼抱孤去帅府。在此过程中,为避免伯桃被抓,游玉兰用勇气与智慧同以屠岸贾为首的恶势力进行斗争,同时对赵孤也百般保护。
在托孤方面,《赵氏孤儿》中的公主作为剧中唯一的女性,尽管地位高贵,在话语权方面仍被纪君祥限制,因此,她只是在传达驸马的遗愿。事实上,所有的意识形态、话语权长久以来都由男人掌控,作者的思维方式、书写形式也传达出了男权社会的风气,这样的托孤方式使女性的从属地位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失子记》中,剧作家郑怀兴有意消除两性间的差别,传达一种平等的思想。郑怀兴对传统的男权社会进行反抗,打破了女性被禁言的命运,赋予了女性话语自主权,他把托孤的话语权交给了公主赵庄姬。
在抚孤地方面,程婴儿子顶替赵孤被杀后,程婴被众人误解却得到屠岸贾的信任,成为府中红人。赵孤被错认为程婴之子,后阴差阳错成为屠岸贾义子,因此,抚孤地在屠岸贾府。这样的安排提高了戏剧性和道德感。而在《失子记》中,游玉兰与赵孤被衙役关在屠岸贾府。为救赵孤与城中无辜的生命,公孙杵臼抱伯桃回家,程婴出面去举报他。最终,游玉兰与赵孤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因此,抚孤地变成了程婴家。
在认孤方面,《赵氏孤儿》由仇人抚育复仇的种子,结局出乎读者意料。同时,屠岸贾自掘坟墓,最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样的情节安排让人称快。在《失子记》中,已经失子的游玉兰错认赵孤为亲生子,对其百般呵护,双方建立了深厚的母子之情。这为十六年后游玉兰再次失子,成全赵氏一族作铺垫,增加了剧情的复杂度及剧作的悲剧效果。
阻挠替孤的力量绝不是作者凭空增添的,正如剧作家郑怀兴所言:“我希望这部剧能引发人们的思考,平民孩子的生命一定比王公贵胄的孩子卑贱,非替死不可吗?生命应该是平等的。”面对亲生子替孤,没有一位母亲能做到视若无睹。郑怀兴从程婴妻子的视角出发,把每一位母亲爱子如命、护子周全的本能展现出来,同时赋予她强烈的个人意志与母性情怀。这也为救孤增添了母子之爱与君臣之义的矛盾冲突。
《失子记》保留了赵氏孤儿中的人物以及相应的身份,如草泽医生程婴、公主赵庄姬等,但是人物在行为和性格方面有所差异。
程婴首先在托孤过程中有着显著的变化。在《赵氏孤儿》中,程婴在驸马门下的待遇优于常人。屠岸贾为斩草除根残忍杀害全国半岁以下婴儿。他在成功盗孤之后,担心赵孤的安全而主动求助退隐大臣公孙杵臼。“如今将的这孤儿无处掩藏,我特来投奔老宰辅。我想宰辅与赵盾原是一殿之臣,必然交厚,怎生可怜见救这个孤儿……把赵氏孤儿偷藏在老宰辅跟前,一者报赵驸马平日优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国小儿之命。”在这里,程婴的救孤意识异常强烈,为保住赵孤,他毫不犹豫地提议牺牲自我及亲生子的性命,只求公孙杵臼能保护孤儿平安长大,为赵氏复仇。
而在《失子记》中,程婴将赵孤带回家,程婴之妻游玉兰怕赵孤会株连她的儿子,一直要求程婴将其带走。此时程婴反驳她:“为救赵孤韩将军自刎,公主声泪俱下地把赵孤托付给我,我不能坐视不理”。后来,衙役敲门,阴差阳错之下,游玉兰与未被识破身份的赵孤被关押到屠岸贾府。直到公孙杵臼主动拜访,程婴才得知屠岸贾要将所有婴儿(包括未被识破身份的赵孤)全部杀掉的消息。他结结巴巴地说:“兄长莫担心,为了保住赵氏一脉骨血,为了几百个无辜生灵免遭杀戮,小弟我我我……我情愿把小儿当做孤儿抱去自首。”这充分体现了危险到来之时程婴的矛盾心理。在护孤过程中,公主的托付使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公孙杵臼的拜访更促使他不得不牺牲亲生子。他的声音在颤抖,他在替孤过程中的表现更接近于一种强制性的被动付出。除此之外,《失子记》还补充了其忍辱负重的一面,由于出卖公孙杵臼与假孤儿,他无辜承受着无耻小人、背信弃义、人面兽心、人神共愤等骂名。他不仅忍受着失子之剧痛,而且还被世人唾骂。这样的情节安排使程婴忠心护孤与坚守义气的形象发挥到了极致。
程婴之妻游玉兰是郑怀兴剧中新增加的人物。她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化身。她爱子护子,有勇有谋,不畏权贵,敢于直言劝谏,有贵族平民之子一律平等的现代化思想和怜悯众生的大爱情怀。游玉兰是一位富有个性的新时代女性,她敢于向丈夫说不,本能地保护自己的孩子。屠岸贾这样评价她:“举国对吾都噤若寒蝉,唯此村妇胆敢发声”。她敢于向心狠手辣的屠岸贾进言。她以良臣李离错杀无辜而自刎,为神明所敬重的故事为例,劝说屠岸贾不要滥杀生灵。当她所抱的赵孤被怀疑是真正的赵氏后裔时,她先是一惊,然后又镇静地说:“避你唯恐不远,岂敢抱来帅府?又岂敢大胆上前向元帅进言。”她企图以胆识和才学劝说恶人从善。赵庄姬十六年后赴深山寻孤,因误会而怒斥游玉兰道:“想你私心何其重,贵贱轻重分不清,赵氏孤儿乃贵胄,医士之子贱如萍。”她不卑不亢地向贵族发起挑战,“平民之子纵是草,母亲眼中是瑶琼”。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郑怀兴在剧本中添加了这样一位女性形象呢?那就不得不考虑两部剧的时代意识。《赵氏孤儿》出现在宋亡不久的元代舞台上,纪君祥对剧中的角色安排秉持着教义——程朱理学。该学派主张存天理、灭人欲。所谓天理体现为伦理道德的三纲五常,而人欲是违背礼仪规范的行为,与天理相对立。纪君祥的《赵氏孤儿》中宣传着忠孝节义的天理,韩厥、公主、公孙杵臼、程婴亲生子等人为保住赵氏血脉进行的牺牲就是顺应时代意识的伦理纲常。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婚姻家庭关系中,女子必须恪守三从四德,男权社会意识导致女性社会地位低下。程婴妻子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声音,这导致她在亲生子救孤过程中话语缺失。因此,《赵氏孤儿》并没有出现阻挠救孤的力量。
而《失子记》的作者郑怀兴生于1948 年,生长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社会,此时阶级社会已经被推翻,男女平等也被写入宪法。郑怀兴的剧作在选材方面体现着独特的时代意蕴。作为新时代的知识分子,他对不同时期中国社会问题进行思考,流露出对新的时代道德、政治文化等的向往。更为难得的是,他在戏剧的情节处理上顺从自己内心的道德与灵魂的质问,这样的戏剧通常发挥内在的警示与教化作用。他考虑到替死的孩子不可能没有母亲,而作为一位母亲又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丧命,从而冲破了《赵氏孤儿》中女性被禁言的命运。郑怀兴笔下的游玉兰是一位富有个性的新时代女性,被赋予独立人格的她敢于反叛与挑战世俗礼教、父权社会。
公主赵庄姬这个人物是《赵氏孤儿》中唯一出场的女性。她受赵朔之命,临危托孤程婴。为了打消程婴的后顾之忧,她自缢身亡。在纪君祥笔下,赵庄姬是拒绝苟且偷生,大义凛然的烈妇,也是为赵氏骨血抛头颅洒热血的君子。她的功劳同样比得上程婴、公孙杵臼、韩厥等义士,这与纪君祥所秉持的对待生死的观念是有关系的。她刚烈就义,获得了当时的人们对其高尚道德的赞扬和后世彪炳史册的褒奖,而不为赵氏一族安全考虑的行为如苟且而活、改嫁异姓则不被道义所接受。这正是纪君祥受时代观念的影响而设计的特定故事情节。
而在《失子记》中,公主托孤于程婴后苟且而活十六年,终于等到了屠岸贾失势。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老来得子的游玉兰。对游玉兰来说,多年如一日的精心照料,她与赵孤已建立了深厚的母子之情。当公主辗转寻儿至深山时,游玉兰经刺激回忆起一幕幕往事,起初,她很难坦然承认赵氏孤儿的身份。可回忆起失子经历的她看到另一位因失子而心如死灰的母亲时,内在的道德与灵魂双重追问,深知失子剧痛的她不忍看到悲剧重演,遂将实情告知公主。接着剧情却发生反转性的一幕,游玉兰的恻隐之心却被认为是攀附权贵别有用心。身份高贵的赵庄姬冷漠、自私,这与游玉兰的善良、朴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故事的最后,赵武与程婴从山中采药归来。赵庄姬见到了形似赵朔的赵武,母子二人终于团圆。
在《失子记》中,郑怀兴对赵庄姬经历的改编体现了郑怀兴为契合观众趣味而营造圆满结局的创作思路。同时,这也从侧面衬托出游玉兰对生命的关怀、对众生不分等级的怜悯,使她的品格再次升华。以失子之痛转化为对众生的大爱,这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赵氏孤儿》以孤儿复仇为主线,宣扬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因果报应论,因此,其结局为恶人屠岸贾及其党羽全部被杀。而到了《失子记》中,当公主与赵武相认时,恢复赵姓的赵武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他听从养母游玉兰的意见,不灭奸佞三族,极大地弱化了这部剧的复仇主题。游玉兰以包容的态度、怜悯的情怀关心着天下生灵,宣传着生命平等的思想,将人文关怀发挥到极致。
《失子记》一开始,鞭炮声响起,众娃娃庆祝程家盼来小儿,纷纷夸他将来文能拜相武能镇边。可游玉兰不求他能戴冠冕,不望他武艺娴,只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做个草泽医生治病救人。她不求儿子以显赫的身份光宗耀祖,反而更看重他的平安健康。当屠岸贾宁可错杀也绝不留下赵氏祸患时,她不忍心五百多个无辜小儿被连累,也不忍心赵氏被灭族,因此,她担着随时被杀的风险向屠岸贾求情。当她抱孤冲出帅府后,曾一度幻想以后一家四口的好光景。在她看来,普通人的孩子与王孙贵族的孩子没什么区别,母亲都会付出同等的爱去抚养他们长大。
而涉及到赵庄姬寻孤认孤那场戏,公主怪罪她没能保护好赵孤,理所当然地认为赵孤的生命贵重。可游玉兰还是道出了全天下母亲的心声,“孩子对于每一位母亲来说根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自己的心头肉。遇到危险时,母亲出于本能都会舍命护着孩子,更别提眼睁睁把他送去替死”。赵氏孤儿身为贵族与她儿子的生命是平等的。当赵孤与公主团聚时,她敢于挑战权威,以孤儿养母的身份要求孤儿不要屠杀无辜的生灵。屠岸贾作恶多端理应受到惩处,但其族人多是无辜者。游玉兰不忍心再看屠岸贾一族惨遭屠杀的悲剧,也不忍心一代代的仇恨无限延续下去,她更希望用包容和怜悯的态度化解仇恨、关怀众生。《失子记》不再宣扬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因果报应论。郑怀兴的剧作充满人文主义关怀,具有教育启迪作用。
郑怀兴的《失子记》中还添加了鬼神成分。老来得子的游玉兰得知伯桃已被活活摔死时,她悲痛到昏死过去。她的鬼魂追到阴司,苦苦恳求判官放回伯桃。她痛恨屠岸贾滥杀无辜的暴行,想要将其挖眼掏心打入十八层地狱时,判官变成了屠岸贾的模样。她痛哭得不到任何回应时,判官变成了公孙杵臼的模样,劝她理解丈夫为救苍生的为难,伯桃有他相伴请她安心。她猛然想起阳世还有失子亡妻的丈夫与可怜的无人照顾的赵孤。游玉兰经历了哀求、痛恨转为安慰、理解,可是失子之痛无可安抚,判官别无他法,只好对其灌下孟婆汤,暂时使其忘却失子之痛。
郑怀兴曾在谈论自己创作历史剧的经验时说:“我想通过刻画历史人物的内心活动,去探寻人类的心灵奥秘,去表现我所认识到的人类情感,来提高人类的精神境界。”因此,在这个过程中,郑怀兴没有采取以往寻死觅活的老套路,而是以玄幻的力量将游玉兰的悲痛情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深化了被动失子的游玉兰的形象。
《赵氏孤儿》以孤儿复仇为主线,把封建家族的侠义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失子记》在削弱复仇主线的前提下,主要展现的是人文主义的关怀。它继承了《赵氏孤儿》中的程婴盗孤、以亲生子替孤及搜孤的情节;对托孤、抚孤、认孤等情节进行了改编;在人物方面,把程婴存孤的被迫性、忠心护孤与守信之义发挥到极致;创造性地添加了替孤幼儿的母亲游玉兰这一女性角色,并在另一位女性角色赵庄姬的衬托下,突出游玉兰不畏权贵,倡导生命平等的价值观,歌颂了超越贵贱和阶级的大爱,向人们展示了女性强有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