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

2015-11-14 03:26
西部 2015年12期
关键词:摩天轮

摩天轮

1991年生,福建漳州人,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2014级戏剧专业研究生。曾获第二届“会师上海·90后创意小说战”二等奖、第四届复旦大学“红枫诗歌奖”、第五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小说、诗歌散见于《悬疑世界》、《天涯》等刊物。

早些时候,他想过要用怎样的口吻向家里说起今天发生的事,但后来还是决定避而不谈,因为他感到无论如何这个话题都会以各种方式向他生活包围,这让他的脑际一阵闷烧,而且——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他记得曾在人群中看到拿着有当地电视台标识的话筒的记者和摄像师。初中时,他曾在傍晚放学的校门口被同样的话筒采访过,询问关于学校沿线的公交车是否要装空调的问题,当天晚上,他就在电视上看到了自己羞赧的脸。

在楼道时,他虽然身心疲惫,但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一切还是出乎意料地平静,父亲循例去朋友家打牌,母亲已经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她一边问他晚上有没有吃饱,一边起身到卫生间打开洗衣机盖,转头对他说:“先洗澡吧,我在炖香菇猪心,你洗完自己去盛一碗。”

这当口,母亲在洗澡,他站在阳台上,抽一根烟,鬓角还有一些头发濡湿地贴在耳际。对面楼层有一户人家的电视机在闪闪烁烁,另外一户敞着门,客厅里却空无一人,只有沙发沉默以对。他知道,最迟明天家里就会知晓。他在脑中过滤着今天发生的事,寻思着它们将以怎样的方式改变他的生活。

早晨七点,他搭乘三十六路公交车、耗时一个小时去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紧靠着铁道路基的游乐场上班。当他还在念职高时,有一年秋游回程,他们的车经由路堑上的高架桥从游乐场旁边一滑而过,正值刚要傍黑的黄昏,远处旋转木马的顶篷在脆弱灯光的映照下红得有点惨淡,一些树的枝条上缠绕着金属丝,上面挂满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小灯泡,而近处的摩天轮又大得不成比例,以几乎不为人所察的缓慢速度运行着,仿佛是梦境或是幻觉中会出现的一类东西。后来他才知道,这座摩天轮高六十六米,有四十二节观光车厢,但他已经对此无动于衷了。

今天上午公交车到站时已将近八点,他向门卫出示员工证后,一路小跑,绕过前面装修成童话小屋风格的精品店、喷水池以及拉着幕墙的水上乐园——几个月前他看到一群人拿着镐头在那里刨土,后来就出现了一大片砾石堆——到一座白色的棚屋里,披上背心,戴上工装帽,然后打卡。出来时,他看到杨小虹一边胡乱往脸上抹着防晒霜一边快步朝这里走来。

“嗨,”她说,“今天又热死了。”

“是啊。”

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要等她,最后还是先行离开。如果他们一起走的话,话题会被“化妆品”、“杨小虹的男朋友”和“电视剧”所填满,当然,他基本上全程都保持沉默。她是他的职高同学,在学校时彼此并不认识,直到后来一起应聘。实习期过后,杨小虹被分到了“星际旅行”馆,是在室内操作机台,他则负责摩天轮。有一次他在饭桌上提起时,母亲说杨小虹肯定是向领班塞了钱。“要么是店长。”她补充了一句。

温度的确有点高,但还没有太多汗意。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就会有顶着太阳的感觉。好在摩天轮区域离大门较远,在游客出现之前,他还有一些闲散时间。眼下他需要加快速度,赶到那个西晒的六平米工作间,清洗机台,擦拭座椅,然后按下按钮,合闸试机,这么大的摩天轮整整走一圈最快也需要十五分钟。如果时间足够充裕,他会让它走得慢一点儿——只有慢一点儿,慢到失去时间感,才像摩天轮——一直以来,他都这么认为。

他已经记不太清这份工作做了多久。毕业后他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同学的去向:有人在长途汽车站当乘务员,有人在做电子产品代销,有两三个女生一起合开了一爿小服装店,还有人直接嫁人了,大家各有各的去路,并不像当初班主任渲染的那么岌岌可危。

尽管家里对他找的这份工作颇有微词,他却不以为然。刚入职时,一有游客出现,他就在心中默念着员工礼仪规范手册上的条目,悄悄做着调整:他站在工作间外,保持身体直立,双手在身后交叉,同时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并提醒自己把下颔往内收一收。当他这样站着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背后有着很蓬勃的东西在撑着他,他不曾细想,也暂时不为什么所困扰,只是想着在下一批游客迎面走来时,要轻轻地微笑。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难,而且——他知道自己的笑容挺讨人喜欢的,这么想着的时候,他总是望着缓缓启动的摩天轮,渐渐失了神。只不过他不知道,在旁人眼里,他看起来安静到有些孤僻。

午休时,他会在摩天轮区域外的护栏挂上“暂停运营”的告示牌,继而步行到指定地点领盒饭,那是位于表演馆后面的一个类似报刊亭般有着推拉窗的钢板小屋,外围绕着一圈撑着遮阳伞的公共座位。和以往一样,他吃着土豆烧肉和蒜苗,看着斜四十五度角的另一张桌子边,一个始终叫不上名字的女同事一边盯着手机屏幕一边把胡萝卜挑出来放在塑料盖上。而他对面是同他一起入职的陈雪,陈雪的身旁则是鳏居的老周,他似乎是操作员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他正不断地和陈雪挑起话头:

“这种小炒肉是我们家乡菜,还有一种更好吃的做法,下次你来我家,我做给你吃啊。”

谁都看得出他有意于她。他四十岁,两年前妻子死于乳腺癌,没有孩子——这些都是杨小虹告诉他的。当然,陈雪对他爱搭不理的,事实上,中午的用餐时间并不长,他们又有上班时间不准用手机的规定,所以大多数时候,大家只是相互嘟囔着“好热啊”或者谈及一两件琐事,就埋头盯着手机匆匆扒饭,再压下哈欠,重新回到工作岗位。

现在他回想着,在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前,他是否正在出神地望着摩天轮?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从某一天开始,这已经成了他生活的常态:过山车、跳楼机、海盗船,倏地到达最高点,在一分钟内快速完成,让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肾上腺素飙升,而摩天轮则慢,恒常,就算转到最高处,看到的风景依然有限,那之后,就是降落。为什么你就不能向上看呢?母亲说,这种过渡性的工作不能累积任何经验,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

甚至连这样抒情的时刻他都失去了。那么,你到底在为谁憋着一口气?他自我调侃地笑了一下。突然想,在事发之前的几分钟,他在干什么?

那应该是下午三点钟之后,总之西晒还很厉害。他站在工作间外,远远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雀跃地朝这边跑来,用那个年龄的孩子特有的嘹亮童音说:“好大的摩天轮!”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女人在缓步走来。

他应该已经挂上了笑容,尽管他不知道那到底是出于职业习惯还是为小孩子高涨的情绪所感染,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很开心摩天轮能一直运转,当人们坐在观光车厢里远瞰风景时,摩天轮本身也能成为观赏性的东西,没有比这个更美妙的了。还有其他人陆续往这个方向走来,小女孩已经跑到了暂时关着的护栏门前,他对着她微笑了一下,又抬起头认真地看了那个女人一眼。他没有说话,尽管他为了保持口气清新随身准备了喉糖,但从来都怯于开口。随后他转身去工作间看看还剩多少时间。

就是在这时,他听见了小女孩的尖叫声。或许当时现场还有其他人的叫声和喧响,但只有小女孩的声音从他的记忆中穿透了出来。接下来他看到的画面是,那个女人垂下头,微屈着身子将女孩护到身体右侧,用手掌死死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一定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她想,但很快就为自己居然在反复回忆那个瞬间而深感羞愧,紧接着,她想到了更多关涉到未来的事,这些事让她眉毛之间的一道竖纹微微显露出来。

现在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上午去接婷婷时的情况:陆平关门时,婷婷拽着自己的裙摆倚靠在门框上,抿着小嘴,投来的目光透着生疏的距离感——每每如此。蹲下去,她的意识告诉她,让你们俩的视线保持齐平,不要试图回避,要让她感觉到你的诚恳。她的身体听从指示蹲下,牛仔短裤绷住了大腿——她特意挑了这样的装束:白T恤搭配一双轻便的素色平底单鞋,头发挽起来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戴一顶鸭舌帽——这样会不会让婷婷感觉比较容易亲近?她知道,陆平不喜欢她这样的打扮,他喜欢看她穿连衣裙和那种露出很多脚趾头的高跟凉鞋。“你的脚趾头真美。”她躺在床上,把足弓凹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任他亲吻。而这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婷婷,今天阿姨带你去游乐场玩,好不好?”她努力将声音调试到一个介于甜腻与客气之间的位置。

“婷婷,”陆平说,“听阿姨话啊。”

他蹲下来,发出“嗯嘛”的声音嘬了一下婷婷的脸颊。她则适时地站起身,她相信,在婷婷从心底里把她纳入一家人的范围之前,这是明智之举。

在停车场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像幼时抓着猫那样抓着婷婷的小胳膊(其实她觉得,婷婷注视她的眼神也像猫一样多疑),笑盈盈地向陆平的方向摇了摇。陆平也对着她们挥了一下手,就“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车子,不带一丝疑虑,又仿佛急于离开。她握着婷婷胳膊的手紧了一下,旋即放松。

昨晚十点,她接起陆平的电话,在陆平说明意图的同时,她在心里掐指一算。半个月以来第四次了,她动了动嘴唇。

“你说什么?”

“没,”她回过神来,“明天几点?”

她是在书店的门市部与他相识的。她独自坐在收银台里时,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低头看着手机朝她走来:“请问你们这里有一套叫——”他微微眯起眼睛,“‘艾特熊与赛娜鼠’的绘本系列吗?”“稍等一会儿。”她一边快速地敲打键盘,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眼——后来她自我辩解地想,这一眼只是出于对一个煞有介事来为孩子买童书的英俊男人适当的好感,并不带更多的感情色彩——发现对方也在盯着她。

“有的,在漫画柜靠左边的最下面一排。”她又看着电脑屏幕确认了一下。一切应该到此为止的,她会坐在柜台里目送他心满意足离开的背影。

他很快就拿着书过来结账了,在她扫条形码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小姐,可以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吗?以后我来买书还找你。”也许是因为他俯着身,胸口靠在大理石柜台上,并用手在柜面上压着一张百元钞票,那声音一瞬间贴得很近,被放大似的,让她蓦地吓了一跳。她无须四顾,就能感觉到附近几个租赁出去的柜台里的女职员相互交换了几个略带促狭的眼神。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迟疑几秒后,飞快地报出一串数字,随后用袋子装好书递给他,这时候,她才再一次抬起头,看了一下他的眼睛。

“你父亲啊,两眼之间距离大而且眼尾下垂,这是没担当的脸,所以他才那么轻易就和我离婚了,还让我把你带走。”母亲曾很认真地对他说:“面相学上讲,眼正心正,以后挑男人一定要看他的眼睛——知道吗?”

今天她开的是陆平为她买的世嘉2.0,这辆车离合沉,挡难挂,并且老是熄火。更早之前,她还对陆平多有抱怨之辞,但如今,她已经学会克制。不管是面对陆平,还是面对婷婷,都要学会克制,她对自己说。比如此刻,婷婷正在用她的手机玩“消消看”,她的手指就像一枚发狂的小虫般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腾转跳动着。她从后视镜上收回视线,拉下了头顶的遮阳板。

有时候,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婷婷对她心怀敌意。她受陆平所托带着婷婷逛商场,也就那么一晃神的工夫,她就在扰攘的人群中把婷婷给弄丢了,然后,她踩着七寸高跟鞋全身僵硬地在几个楼层之间来回奔跑,直到陆平疯了似地赶来在童装柜台找到了婷婷。她脚一崴一崴地走到他们面前时,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所有的问责。陆平的胸口还未平息下来,她能猜到他在尽量克制自己,在说出第一句话时就事论事,不要当着婷婷的面语带恶意。婷婷躲在陆平的身后,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偷偷朝她觑着。那一瞬间,她几乎认定婷婷是故意的。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的鼻子突然泛酸,一些液体从身体深处涌上来加速冲刺到眼眶,她撑着眼睛,用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巨大毅力将它们压了回去。

当然,婷婷讨厌她有足够的理由。她毕竟是在陆平的婚期内结识了他。有一天她上晚班,陆平发来信息询问她的下班时间,之后,他带她去夜市的大排档吃了馄饨,在热气腾腾中告诉她,他是书店附近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经理,然后他们就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一段时间内,他们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做爱上,直到后来,他对她说,我离婚了。她趴在他身上打了个愣怔,随后缓缓箍紧手臂拥住他。那时候,她以为这句话是某种类似承诺的东西。

“婷婷,今天去游乐场最想玩什么呢?”她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婷婷依然紧盯着手机屏幕:“唔,不知道。”

“太刺激的项目婷婷敢玩吗?比如跳楼机之类的?”她握着换挡杆,突然因为脑中浮现失声尖叫的婷婷变形的脸而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如果不敢的话,我们可以去坐摩天轮,摩天轮很高很高,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喔。”

没有回应。她转过头,望着高架桥下的民居,吁出一口气。

小时候关于这个城市的印象已经统统丧失。1982年她随母亲返城,从此再也没见过远在北方农村的父亲。她只记得,她们进城之初,住在一个搭着几间瓦片房的小院落里,院门是用几块五合板胶合而成,院落里挤挤当当住了六户人家。那些瓦片房屋顶的檩条与瓦条都因虫蛀而轻微腐烂,到了风雨天就严重漏雨,院子里常年停着的几辆自行车到那时也会盖上塑料布,上面再压上几块砖头。母亲会让她把屋外的蜂窝煤摞到她那张折叠床的旁边,那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片不漏雨的地方。公用厨房则是一个甬道般的所在,里头的墙壁又黑又黏,她常常厌恶到不想靠近,并坚信有一天自己会完全摆脱这种生活。

三个小时前,阳光透过游乐场为数不多的几棵杉树照在公共座椅上,她看着对面吃着汉堡的婷婷,依稀觉得,她似乎因为游乐场的愉快体验而对她消除了几分不友好。而现在,当她抱着婷婷加速离开现场时,其实是在抵挡住身体内部的颤抖,她想起昨晚陆平打来电话时,她不得不用手臂支起身体往床头柜的方向挪了挪,一边伸手摸索着手机,一边努了努嘴示意身旁正不满地嘟囔着的男人往边上躺。在陆平说明意图的同时,她重新贴住了男人因为怄气翻向另一侧的身体,刹那间的直觉告诉她,陆平在别的地方有了其他女人。

于是她停下脚步,慢慢地让婷婷落地。她蹲下身,攥紧了她小小的、幼嫩的手,念头和话语之间的通道却在一瞬间被抽成了真空。她凝视着婷婷的眼睛,恍惚之际,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那三个不断坠落的人,而其中一张脸,正是她自己。

由深圳光立方集团在本市设立的奇趣谷主题乐园中的一台摩天轮15日下午发生严重事故。由于摩天轮中一节观光车厢突然倾覆,三人从二十米高空坠地,全部死亡。

据报道,事故发生在当地时间15号下午三点二十分。当时,摩天轮突然发生故障,一节观光车厢撞上另一节观光车厢,将后者撞翻,坐在里面的三个人不幸坠落,车厢内剩下的一个人因抓住了把手而没有受伤。警方称,车厢内的四人是一家人。

六十六岁的张崇明因抓住把手幸免于难,他事后被人从倾覆的车厢里救了出来。他告诉记者:“原本慢慢移动的车厢突然停了下来,头朝下翻了过去,家人们一下掉了下去。”

发生事故的摩天轮高六十六米,有四十二节观光车厢,是奇趣谷主题乐园的三十种游乐设施之一,此前从未发生过事故。

目前,本市奇趣谷主题乐园的经理尚未对此做出回应。

脚刚触到地面的时候张崇明几乎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幸而身旁有穿着制服的人及时搀住了他。那是什么制服?是消防制服?医疗制服?在他的手紧紧攀着把手的时候,他还在想:他们会不会动用到那种安全气垫——就像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在他的身体下方像一朵绵软的云那样铺展开来。他们会仰起头对着他高喊“坚持住”吗?所谓的身体下方,其实是二十米的高空——但是,不,现在不能想这个,不仅不能想,也不能看。几个星期前,他才去医院做了常规检查,各项指标都很平稳,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他也不能看他的手,那上面一定呈现青筋暴起的状态,这好比是某种消极的心理暗示,会让他在顷刻间失去所有力气。而且,时间一长,手汗就会越来越多——时间,对了,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繁密的念头仿佛浪头般一浪又一浪持续打来,在他从某个大浪中探出头时,他不时有过这样一个闪念:要不,放手跟他们一起去吧?

六年前,他的妻子离他而去,死因是猝死。有一段时间,他感到很可笑——对死亡的不期而至。他们从出生开始,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的饥荒,熬过了文革时期的下放,熬过了改弦更张前的最后一段艰苦岁月,然后,她在气象大变、丰衣足食的新千年突然死去。他在三十四岁那年遇到她,那时候,他是银行的办公室主任,而她是新聘的会计,他们躲在他的小房间里,用“一块砖”录音机听邓丽君的磁带,他还记得他们潮热的掌心——两只手在桌子底下紧紧交握,似乎在蕴蓄一季阴湿的风雷。然而大雨将至的预感过去后,他们很顺利就结了婚。因为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他们只生了一个孩子——对,就在不久前,他跟他的妻子还有孩子一起,躺在了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在蜂拥而来的人们的注视下被盖上了白布。

是你吗?是你让他们去陪你?他顿了顿,在心里对妻子凄惶地一笑。有必要一次性把他们全都带走吗?

他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事实上,他在上车前还看到了更多的车——警车、消防车、还有电视台的车。他们说万幸他没有受伤,但保险起见,最好留下来住院观察一晚上,打点葡萄糖什么的。很快就有护士拿着一瓶液体进来挂在输液架上,给他绑橡胶管,扎针,确保液体从输液管流入他的血管,最后在床尾的记事板上记了点东西。

“阿伯,”她说,“节哀顺变。”

他默不作声。

还有一个电视台的记者溜进来,想要问他几个问题。那个小年轻,明显是个实习生,紧张兮兮的,并且在进来前显然已经了解了他背后那骇人的事故。他不知道应该要抱持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说话时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并且出言谨慎。他没有带摄像师进来,为此,他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那里头包含了对他的模糊感激。

现在,当他的手在被子上踅摸着想摸一个可以拧起来的角来扼制自己的手指痉挛般的抽搐时,他终于可以对自己承认,他没那个胆子。或者换句话说吧,他想活。当然,也不全然如此。今天下午,当他被解救下来时,当他夹在人群中,被周围的各种喧声、嚷叫、啧啧惊叹紧紧挤压的时候,他的脑中混沌一片,却又分明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了。还有那些相随而来的眼神,在他脸上探寻着浏览着,急不可耐地想读出他脸上情感残剩的斤两,他闭上了眼睛,宁愿那一刻永远寂静下来。

但此刻,他环视着这个病房,床头柜,呼叫器,放在床头柜后头的一个热水瓶,隔壁病床的病人,陪床家属以及他们床底下的尿壶,还有自己被单边缘淡淡化开的黄色印渍,这一切陈设在昏暗的日光灯管下显得如此肮脏。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走廊上有人在走来走去,而他意识到,隔壁病床的病人和家属都在看着他,诚如他所知,他们听到了之前他与所有人的谈话。“太不幸了,这真是……”毫无疑问,他们会讷于表达自己完全无法感同身受的同情,那就闭嘴吧!他在心里黑着脸中气十足地怒吼,希望所有人都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他想做点什么,比方说,把热水瓶抡起来砸在地上,那股冲动,就像他下放时穿着解放鞋,第一次套着贯绳推着满满一车稻穗去谷场,当独轮车从一个低洼处顺势滑入路边池塘时,他真的想将整车稻穗一股脑儿倒进没膝深的池塘里。自然,这样的时刻在以后的岁月里还有很多,在儿子小时候调皮时他抓着鸡毛掸子红着眼把他往死里抽时,他其实已经将它们付诸实践……大梦初醒一般,他感到胸腔内部有一股不断膨胀的热气“嗤”地一声冲向天空,那个燃烧的酒瓶就这样爆裂开来,震得他的下嘴唇不停抖动,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他感觉到他爱他的家人,他需要他们,这终于令他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起来。

晚些时候,他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他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有一刹那,大概就是眼睑微微开合到眼睛彻底张开的那么零点几秒,他以为他看到的是鬼。但鬼不会穿着这种宽松的短袖衬衫,胳膊也不会这么瘦骨嶙峋的,须发皆白,他又定睛细看了一会儿,认出那是张崇圣,他的哥哥。他就住在邻市,两年前,他们因为母亲死后的财产分配问题闹了不愉快,此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他不知道是谁通知了他。

“你来了。”他的嗓音干涩粗嘎,像喉咙里卡了一枚陈年的核。他感到眼角有些刺痛。

张崇圣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进被子里,摸索到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扣住,然后抓起来摇了摇,又旋即放下,轻轻地施力。

他凝视着他,半晌,站起身:“我先去打水。”随后提着热水瓶,打开门没入昏暗的走廊。

一开始,大家肯定会主动打电话给他,慰问他,确认他不会过度消沉或者抑郁。他的那些老同学老同事,还有在露天广场上跳舞搭伙的那群人,可能会组织几次聚会,约他来参加。他靠着银行的那笔退休金,能够确保在他去世之前,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的安身之处。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明早起来,他要和张崇圣一起去找亲家,跟他们商量安排葬礼、吊唁、选墓地种种事宜。

当他的目光透过病房门上那块玻璃触及张崇圣远去的衰老头颅时,他想起了他们小时候住的那处逼仄的裁缝铺。到了晚上,母亲总要打发他出门,穿过曲里拐弯的青石板巷弄,到巷口去丢垃圾。而他害怕巷子幽深的黑暗里会潜伏着尚未离开的国民党特务,迟迟不敢出去,最后总是扯扯正在台灯下做功课的张崇圣的衣袖,让他陪他一起去,他们会拉着手,在巷子里一路小跑,脚步声溅起泠泠的回音。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他明白,只要他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一切就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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