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氧气与月亮
李唐
李唐,1992年生。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上海文学》、《芙蓉》、《山花》、《天南》等发表过小说和诗歌。喜欢的作家有卡夫卡、理查德·耶茨、雷蒙德·卡佛、塞林格、库切、村上春树、残雪、骆以军、韩东等。同时也是音乐和电影发烧友。
现在呢,外面乱成一团,我感觉月亮已经疯掉了。我走出家门,走进昏暗的楼道里。我跺了几下脚,灯没亮,应该是坏掉了。我走下去,感觉一股寒意,这才意识到我忘记穿大衣了。可我不想走回去,一心想要出去逛逛。
现在呢,已经很晚了。我没看表,但确实很晚了。外面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周围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几个人影忽然冒出来,快步走,或者跑着,然后他们来的地方便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有的人驻足观看一会儿;有的人则习以为常般悠然走过;还有一些胆小的姑娘,像是受惊吓的麻雀,跌撞地飞过去。
在楼下小花园的栅栏上,有一条清朝人辫子那么长的鞭炮在响着,冒出痛苦的白烟。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这个夜晚到处都在爆炸,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不如就躲在爆炸声里,这样也是不错的。夜晚嘛,怎么样都是夜晚。
我想起父母还在楼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见我出门的声音。我关门时的动作很轻柔,但也不能保证就不会被听到。我想他们听到后一定会很伤心。最好是没有听到,这样,母亲可以继续看似乎永远完结不了的晚会,而父亲则处在半睡半醒中,无人打搅他。
母亲的耳朵很灵。记得从小时候起,无论有什么动静,她总是能够发觉。我想,她应该是知道我出去了的。“喂,醒醒,孩子出去了。”“哪个孩子?”“废话,还能有哪个?”母亲竖起耳朵,叫醒父亲。父亲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真的是出去了。”
大概是如此情景。显然,我的不告而别让母亲没有了看晚会的兴致,父亲也由于这件事再也不敢睡了。这是没办法的。
我想,如果我不出去透透气的话,我会炸开,像那些鞭炮一样。在五分钟的时间里,我觉得我的体温在快速上升。我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出去透透气。哪怕这个城市快被炸烂了,我也要出去。哪怕月亮正在发疯,我也要出去。
月亮确实不正常。我站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抬头看。我想有人是觉察到了的。刚刚一个穿着绿色羽绒服的女孩迎面走来,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听到她小声嘀咕:“嗯,今晚的月亮怎么……”后半句被爆炸声盖住了。
抬头看,就会发现,今晚的月亮显得很红,而那种红绝非某种红色光晕,而是一种物质上的红,似乎月亮的表面上长出了许多红色的毛。是的,此时的月亮毛茸茸的,覆盖了一层霉菌般的红毛。不过它隐藏得很不错,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这是无意义的夜晚。我看了一会儿发霉的月亮。一只猫东躲西藏,这时也来到了我身边。这是一只黑猫,眼睛幽绿,像两颗宝石。它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要和我交换灵魂。这种眼神使我害怕,于是我走开了。之后我回过头,发现猫已经不见了。
我想到,小花园里确实是有许多野猫的。
在我脚下,小花园的石砖地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红色纸屑,全是爆炸后的遗迹,铺满一层,犹如地毯。我踩在这地毯上,往更隐蔽的地方走去。耳边的爆炸声逐渐减弱。
时间回到一小时前。晚会要开始了。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看着天花板。我本来打算看会儿书的,但是看不下去,爆炸声使我的头嗡嗡作响。这期间,母亲来到我的屋子里,叫我出去看晚会。我应了一声,却没有动,母亲便走了。过了一会儿,又来叫我,之后便动了气。这样一来,我就更心烦意乱了。手机里塞满了拜年短信,许多平日从没联系的幽灵忽然冒出来,发一长串文字,最后还不忘将别人的名字改成自己的。我当然要回,因为本来就无事可做。直到群发结束后,我才发现我忘记将别人的名字改成自己的。
既然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这么冷的天,除了人,几乎见不到什么活物,而猫究竟是不是仅限于“活物”的范畴,我心存疑问。尤其是大半夜的猫。我沿着小路走到小花园的内部,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社区活动场所。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想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挂鞭炮,被我用愤怒的眼神制止了。
“这棵树太矮了。”其中一人说。
“是啊,找一棵高点儿的树吧。”另一人说。
他们拿着一挂鞭炮走了。确实太矮了,当我走到那棵树下时,一根坚硬的树枝刮了我的眼。我立刻捂住眼,酸痛的眼泪直往下流。过了一会儿,我重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从树下钻过。社区活动所只有我一个人。远处,礼花在空中爆炸,五颜六色的碎片朝四处坠落。天气很冷,我坐在大理石座椅上,屁股很快被冻僵。还是起来走走吧。
能到哪里去呢?回家是我不愿意的。空气里飘浮着硫磺味。真是吉利啊,每家每户的单元楼前都插上了红色的小旗子。借着路灯,我能看见脚下焚烧衣物和纸钱的痕迹,外面往往用粉笔画一个圈。我走路从不跨进圈子里,见到圈子我就大步迈过去。有时有些圈子画得实在太大,迈到一半才发觉迈不过去,又不能定在半空,就只好踏在圈子里。
最后,我还是灰溜溜地走出了小花园。
天上的月亮依然是那么毛茸茸地红着。离小花园不远的一条路的地面上结了一大片冰,可能是有地方漏水了。冰冻得很瓷实,而且光滑,我慢慢地在冰上行走。我朝四周看了看,街上没什么人。晚会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了。
走过冰,地面变得舒服多了,我可以随意迈开大步朝前走。经过一条被冻得扎扎实实的护城河,走上桥,然后下桥,就到了一片老式居民楼前。
居民楼几乎都亮着灯。我不知道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既然来了,也就来了。我继续往前走,走进一个黑洞洞的单元楼内。我跺了跺脚,声控灯亮了。
开门的果然是她。她见到我很惊讶,眼珠似乎都收缩了一下,像是我遇到的那只猫。她万万没想到我会来,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连忙说:“我来是为了……”这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是谁啊?”
当然,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是阿唐来了啊。”她的母亲走了出来,她好像变胖了,“快请进快请进。”虽然如此,我仍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母亲脸上的惊讶并不比女儿少。她的父亲没有出来。从门口的位置,我可以看到她父亲的两条腿,还有前面的电视。电视里放着晚会。
“快进来啊,外面多冷。”她母亲尽量热情地招呼我。
“不了不了,我就跟慧慧说一句话。”我说。
她母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没说什么,回客厅去了。她则依旧站在那里,从最初的惊讶中清醒过来,眼睛看着楼道的某个部位。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
“你想说什么?”
“今晚的月亮有点邪乎。”我说。
“你说什么?”她似乎没听清。
“慧慧!”她母亲在客厅喊道,“让阿唐进来说话,外面多冷啊。”
“你……”她露出很难办的表情。确实很难办。
不过我并没有让这种难办持续太长的时间。我转身离开。她立刻关上门。简直像是一场梦一样。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随意就开门,如果我是歹徒该怎么办呢。难道她没听说过最近的几起抢劫案吗……我一边想着一边下了楼。
现在呢,我依然不知道要去哪儿。周围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没关门的也没什么意思。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竟然在今天成为了一个徘徊在街头的人。这一点也不好玩。天气很冷,我有点想回家了。大概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我就可以回到家中,回到有暖气有电视的地方。但是我依然不愿意回去。街头唯一的好处,是有浸着硫磺味的氧气。
这么多的氧气浮动在夜色中,让人感动。你可以尽情呼吸凛冽的空气,让胸腔鼓胀起来,头脑也变得更清楚。我喜欢氧气,并且我还需要大量的氧气。
我拐到大马路上。两边都没什么车,比起平日里,现在简直可称得上一座空城。偶尔有几辆车飞驰而过,就迅速消融在了夜色中。马路平整,我沿着马路走,心情像是这条马路一样顺畅。爆炸声依然不绝于耳,但毕竟没有人跑到马路上来放炮。
我来到一个路口,信号灯亮着红灯。我停下,耐心等待着。有一个男人来到我身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两边没有一辆车,空荡荡的马路,这时等红灯的人一定显得很怪异吧。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穿过马路,朝对面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辆车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车灯突然亮起,那人猝不及防,被车撞飞。奇怪的是,这一切并不迅疾。那人慢慢地升到半空中,又缓缓落下。而那辆车呢,是怎么出现的,现在就怎么消失了。
那人躺在马路中央,我看到一摊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头部流了出来。
信号灯还没有变,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大约过了一分钟,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我走过去,走到那人身边。我蹲下身,看到那人的脖子上戴着一个亮闪闪的银色饰品,现在这饰品也躺在红色液体中。我拿起它,看了看,是一个月牙的形状。
“嗯……”我听到那人突然发出了声响。我放下那枚饰品。那人动弹了几下,然后用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血从他的额头上流出来,他紧紧地捂着那个地方。
“好像撞出了一个洞……”他的眼睛浸了血,显得迷迷糊糊的,“我是在哪里?”
我看了看四周。“我也不知道,”我说,“你还好吧?”
“还行。”那人虚弱地点了点头,“我想走一走。”
于是,我扶着他,走到了马路的对面。我发现这里的景色很陌生,似乎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可我才离家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而已啊。
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我们走过一所中学,然后继续向前。我发觉耳边的爆炸声越来越小,几近于不可闻,最后竟完全消失了。多么静谧的夜晚啊,我不知道一生能经历几个像今天这么静谧的夜晚。空气里的硫磺味也消失了。
“我想坐一会儿……”那人说。我们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疼啊……”一坐下他就呻吟起来。我想劝劝他,没想到他接下来说了一句:“都是月亮惹的祸……”
我心里一惊。
谁知他扭过头,看着我,咧嘴笑了笑:“你喜欢这首歌吗?”
“呃,还行……”我说。
“我很喜欢。”他慢慢点了点头,像是在赞同自己的话,“扶我起来……还没到地方……”
我扶他起来,继续朝前走。两边全是光秃秃的树木,排列得很紧密,像是一副副巨大的骨架。没有路灯,好在月亮可以为我们照明。长满红毛的月亮。
走到一堆烂叶子面前时,他停了下来。他弯腰用手摸了摸,似乎很松软,于是放心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呼……”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就是这儿吧……”
我看到他慢慢地倒下去。
“都是月亮惹的祸……”他喃喃自语着。
“我喜欢这首歌。”我连忙说。
我看到他眼睛里露出不快的神情,可这神情持续了不到两秒钟,他就闭上了眼睛。
我推了推他,没有动静,我便在他的衣服里翻找起来。以下是我找到的东西:一个黑色面罩(只露出眼睛),一把匕首,还有一张城市地图,有的区域被做了记号。
我将这些东西重新放了回去,然后继续往前走。爆炸声响了起来,一支礼花“嗖”地蹿上天空,轰地炸响。烟花映照着周围的景色。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
显然,我应该回家去了。本来,我是想这么晃荡一整晚的,但似乎无论什么计划,我都很难持续下去。现在我想回家了,我的夜游计划注定半途而废。我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依然在那座桥的上面,只不过现在我是坐着,坐在桥的栏杆上。我面前那片老式居民楼亮着灯光,慧慧的那扇窗户也亮着,用这种方式拒绝着我。当然,这种说法是没道理的,居民楼知道什么是拒绝呢?
我点燃烟盒里最后一根烟,抽了一会儿,抽完了,我走下桥。我是在往家走的,我可不想那么快到家,想尽量拖一点儿时间。
一间小卖铺依然开着,这令我惊讶。我推门走进去,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一边吃饺子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晚会。他坐在角落里,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旁边还有一瓶二锅头。这个中年男人,就这样一边吃饺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
他看到我来了,放下筷子,招呼道:“想来点什么?”
“烟吧,就这个。”我指了指。
他从橱柜里面拿出烟,还有打火机。我付了钱给他。他将钱塞进口袋里,回去继续一边吃饺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他没有家人吗?或者是没买上火车票,所以回不去?我想问问,但最终没有开口。又或者,是我走出去以后,才想起来应该问问的。
你知道,我是个写小说的。我应该多写一些真实而又有点心酸的故事。
我朝家走,没一会儿就到家门口了。没想到路程这么短。我站在单元楼门口,伸出手拉门,伸到半空中又缩回去。磨磨蹭蹭好久,直到一串噼啪乱响的爆炸声在我身边响起。我飞快地拉开门,冲了进去,大步迈上台阶,冲到家门口。
我按响门铃。
门开了,母亲站在门口,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说着挤进了屋。
“你是猫啊,出去都不出声的。”母亲嘀咕着关上了门。
家里确实很暖和。我躺到床上,看着自己的胸脯上下起伏。刚刚那段跑还是费了点体力的。可能是到了零点了吧,窗外的爆炸声更剧烈了,像是八国联军在攻城。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我听到母亲的脚步来到屋子里。
“刚才出去干吗去了?”她问。
“出去透透气。”我回答说,“外面氧气足。”
“也好,比你在家里睡大觉强。外面烟花好看吗?”母亲说。显然她今天的心情还不错,或者说,是强迫自己不发脾气,因为那是不吉利的。
母亲说完就转身走了,继续到里屋看晚会。
她走后,我坐起来,尽量轻手轻脚地拉开窗帘。我想看看月亮。
可哪里有什么月亮嘛。天空灰蒙蒙的,在爆炸中灰头土脸。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这个夜晚终于还是荒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