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傩
开始出气的孔
魏傩
魏傩,本名魏春寿,90后,出生于甘肃白银,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地理信息系统专业。“会师上海”第三、四届复赛选手。热衷于小说式的氛境组合与模式演绎。现居广州,为某公司新手程序员。
出门后的路有三条。
一条往东,沿街一家熟食铺子,卖猪头、猪耳朵,还有一个一个码放整齐四指拘谨的猪蹄子。老板娘是个风骚的女人,常穿着一条齐膝的皮围裙招徕客人,皮围裙上面油津津的,底下两条白生生的腿,小巧的脚上踢着两只透明塑料凉鞋。
“啪——”鞋底在地上一点,老板娘转过身上秤,甩出白裙子包住的屁股。这秤是故意放在里边的案子上的,我认为,就是为了老板娘这啪地转身。豁啦一下,像是在案板上把肉翻了个个儿,肉在抖,看吧,我们这是好肉。其实肉柜旁边的案子上是有地方的,但秤却从来不放在那里。
北面的路很短,尽头是一片网球场。老板娘在这条短路上养了一条流浪狗。肉倾倒在靠近网球场的草丛里,有生有熟。窸窸窣窣,一条长毛及地浑身土色的狗从草丛里走出来,嗅着吞吃。老板娘蹲在一边,屁股绷得浑圆。
后来那条野狗咬伤了我弟,爸妈带着我弟去熟食铺子讨说法,说是老板娘喂生肉惯出了野狗咬人的毛病。我放学回家,事已经闹过了。肉柜的玻璃上有一条长缝,老板娘在店面里躬着腰拖地。街边下闲棋的男人们说,老板娘不是善茬。我爸妈走进铺子,刚开始砸玻璃掀酱筒,老板娘就当机立断拿起菜刀来劈,但被众人拦住,于是我爸妈便吓走了。当机立断,男人们形容老板娘的反应迅速与果决,似乎带着褒义的赞赏,但老板娘的卤肉大不如前了。
那条野狗被人下药毒死了。有人说是我爸妈下的药,可我爸妈说他们没有,是老板娘做的。我弟被送到医院打针缝伤口,折腾了好几天,后来回到家,被我狠狠地踢了几脚。他告到父母那儿。我爸问我为什么要踢他,我说谁让他手贱去招惹野狗,我妈尖叫着冲出来,竖着指尖戳我鼻子,骂我胳膊肘往外拐,心黑叶子歹,活不到老。我说他们是胡搅蛮缠还没本事,平白让人笑话。我爸冲出来打我,一巴掌把我的眼镜打飞了。我想象中的场景到这里结束,实际是我弟回到家里,我确实狠狠地踢了他几脚,但他没有告父母,也没有反抗,只是揉着腿和腰,退到一边去了。我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真想冲上去再补两脚。
向西的路通往一座图书馆,沿街有一排槐树,一排臭椿。每年槐花先开,过一阵子,臭椿的树叶便开始滴油。槐花没有什么好讲的,臭椿滴下的油却很容易沾染衣裳,凝在地面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黑斑。暑热里,臭椿的气味和黑油像是一种强烈的驱逐剂,把行人全部赶到槐树底下,自己则空空地站成一排。
有一年夏天落暴雨,图书馆地势低,淹了水。人头攒聚在台阶上,望着路面积水黄泱泱的一片。雨已经停了,水却不散。我弟和他的一帮玩伴冲进水里,踩得积水泼漾泼漾。一群人也从图书馆的铁栅栏上翻出去,跳进了马路上的积水里。这时我才看见走在远处马路上的老板娘。她穿着惯常的白裙子,从后腰看没有系围裙,小腿深的积水打湿了裙子边缘,箍在腿上。塑料凉鞋也许比雨鞋更适合在水里行走,她走得泰然自若,屁股自然地左右摆动,丝毫不见积水阻力的狼狈。那晚我回去做了梦,却不是简单的动作类内容,我梦到自己走在槐树下的积水里,她走在另一边的臭椿树底下,未知的水里有鱼在用脊背冲撞双腿,鱼很有劲,像是条大鱼,水里有砂石草茎。我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是她,是她时裙子裹在大腿上,箍得很难受。树叶上的油滴滴答答下在水中,浮在水面像一颗颗黑痣。
我说出门后的路有三条,说东面的街上有一个卖熟食的风骚老板娘,说老板娘喂的一条野狗咬了我的弟弟,老板娘自己还差点用刀劈了我的父母。可东面的街上并没有熟食店,五金铺子倒有一家,五金铺子没有风骚的老板娘,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板。没有人买老板店里的货,理由很简单,没有人听得懂老板开出的价格。一番比划,急得老板满头大汗,客人仍是不明不白,老板伸出又黑又粗的手指在客人手里的钱中拈取,同样的东西,有时五块有时十块,好像老板也不清楚东西的价格,有时拈猛了,吓得客人撒手,钱散了一地,你也捡,我也捡,撞肩碰头,客人就这么散尽了。后来老板也不想做五金的生意了,在店门口修起自行车,不见得手艺有多好,生意却不错。不管什么问题,一律五元。补胎五元也不觉吃亏,毕竟聋哑可怜;装筐子换车灯也不占便宜,多扔个五块十块。人自发表现出统一的善良,倒把一些奸诈和叵测吓退了。
北面的短街尽头仍是网球场,可网球场的草丛里窜出的却不再是野狗。沿街开起了好几家洗头房,那些打过网球出过汗水的男人钻出球场又去出另外一种汗。洗头房的门扇上都贴着粉色、紫色或橘色的贴纸,晚上开门,门檐下彩条在灯筒里旋转。街边下闲棋的男人们说,紫色门里的姑娘比粉色门里的好看,粉色门里的又比橘色门里的漂亮。
向西路上的建筑很关键,如果我说它是一个派出所,那么故事就变了味道。如果我说它是一个画室,那么小姐和画画的,小姐和修车的,修车的和画画的,发生一个出了命案的艳情传奇,故事依然变了味道。故事本来的味道是什么呢?也许向西就是一条大路,通向远方。故事不需要后续的情节,你可以把它当作一则寓言的开始,一种关系模式的建立,聋哑人也许并非是聋哑人,小姐也不一定是小姐,居民也不一定善良,修车摊后那个摆满货物的洞窟一般的五金铺子也许真的是一个洞窟,而那些各色的门与网球场也许是洞窟的出口。拯救一个俗鄙的故事是不要讲述它的后来,那拯救一种俗鄙的生活要怎么办?
所以我说出门后的路有三条。东面的路上仍是那个风骚的老板娘,但我没有弟弟,没有弟弟就没有弟弟被狗咬后我们两家的交恶。当然虽未交恶,出于同为女性的立场,我妈对老板娘没有丝毫好印象。不自爱,我妈心情好时这样说;骚货狐狸精,我妈心情不好时这样说;如果我是她,早就撞死了,我妈无限自得时这样说。我妈的态度代表了三条街上一半居民的大部分意见,当然是女性的那一半。对于街上的男性,从出入熟食店的次数便可看出他们的态度。
老板娘每周四去附近的公共浴室洗澡,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妈知道了这件事,并把自己洗澡的日子也更改为周四。每周四的上午,我妈便会收拾好行装,以侦察兵的姿态去洗澡,最后带回各种一手的消息。你们以为那个卖猪肉的美得很吗?那肚子上,没有这么厚也有这么厚一沓肥肉。最起码四十岁了,四十岁要么离过婚,要么是狐狸精,不然怎么还没老公,我妈一边对镜往脸上抹油,一边指点着今天新观察到的情况,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解了恨,其实有深恨未解。
只有一次,我妈从澡堂回来,笑得可开心了。同样的,一边抹着油,一边说道,今天我们把那个卖肉的扔到水里了,我也上去按了一把,那头发就像洗拖把一样在水里摆洗。那个狐狸精,要是悄悄的我们就放过她了,还敢跟别人寻事吵架,我们一澡堂的人就把她扔到池子里泡了泡。
晚上我给我妈放了一部电影。我说你们是不是跟那些殴打女主人公的女人是一样的。我妈说那哪能一样呢,片子里那姑娘是丈夫死了,可怜才堕落的。我说可能她丈夫也死了呢。怎么可能,那个狐狸精,死了也是她弄死的。我妈说。再说片子里那女人也有问题,不自爱。我妈又说。
这之后我妈便没有买过老板娘家的肉,宁愿跑到半个小时步程的市场里去。大概过了半年,北面短街尽头开起了一家超市,我妈又跑去那里买肉。超市也许严重威胁到老板娘的生意,没过多久,老板娘的熟食铺子就贴起了转让的告示,肉也处理起来。一天早上,我妈叫我起来说一起去提肉,我跟着我妈来到老板娘的铺子。肉柜里没有多少肉,剩下的一堆一簇像是空坟。我妈拾了两个肘子、七八个猪蹄,最后的一个猪头我妈用钩子钩来钩去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要。老板娘称肉要钱,我妈递钱接肉,没多余的话。我提着肉跟在我妈后面回家,心里却想着老板娘会不会在肉里下毒。肉吃了,没病没死。过了几天,老板娘的铺子就关门了。听说她和一个卡车司机好上了。那个狐狸精,我妈说。
故事讲到这儿,似乎到了尾声,故事里的人走了,故事也该结束。可讲故事的还没有走,讲故事的没走,记忆没有消失,故事又可以开始。
出门后的路有三条。
东面的是肉食铺子和老板娘,北面短街的尽头是片荒地,荒地后来成了广场、网球场。我还是有个弟弟,并且那时我并不讨厌他。我带着他在荒地里捉蚂蚱捉螳螂,他手笨抓不到,我就把捉到的给他。夏天是好季节,荒地里虫蚁丰盛,一整个下午也逮不厌。太阳落山,我们回家吃饭。从北面的短街过来,总要拐到东面去。
那时我不叫她老板娘,我叫她肉阿姨。她坐在柜台后面,叫我们进去,屋里白花花的,墙上扭脖子的电风扇嗡嗡地吹,她把我搂在怀里,用充满香气的手往我嘴里填那些整肉上掉下的碎渣。我弟在一旁看着,流口水,有时她也会把比较肥的分一些给他。她喜欢我,不喜欢我弟,她说我长得像她的儿子,说话也像,动作也像。我不知道她儿子怎么了,也许是死了。我只顾着吃肉,手指钳着的蚂蚱一挣一挣地磕头。我说肉阿姨你好香。她说香就多吃些,又拿起一块碎肉填进我嘴里。一般这时我弟就催我回家了。
她怀里确实很香,是一种酱肉香味混合洗浴用品的味道。电风扇吹着肉香和她身上的香气弥散,构成我关于夏天最深的气味记忆。夏天傍晚最好的光是透明的光,穿透肉柜玻璃混浊的一部分光落在地上,斑斑驳驳,像是一池养了生物的水,肉柜顶上透明的光照空了身体,我的胳膊肘拄在她腿上,啵地一下滑下去,她腿上的肉在抖,像一条白色的鲤鱼。这都是我后来的记忆了。
最后该讲三条路中的最后一条,这条向西的路形象最模糊,不知是通向图书馆还是通向远方,却承载着人物的离去与到来。又一年臭椿开始滴油的季节,老板娘回来了。我暑假只顾在家窝着玩游戏,晚饭后偶尔出来走走。街边下闲棋的男人仍旧左一堆右一堆地聚拢着,我停下来看看棋。夏季天黑得晚,稀薄的夜色挂在槐树和街道上,有种特殊的清凉。男人们扣着棋子,打得棋盘啪啪地响。一个声音说,听说哑巴佬这几天去洗头房了。一群男人暧昧而嘲讽的笑声应和着。想不到一个哑巴佬倒走到我们前头去了,又是一阵低沉地笑声。“将。”一个挪闪。听说哑巴佬去找的是以前街上那个卖肉的女的。那女的回来啦?回来几天了。“再将。”又一个闪挪。妈的,倒真成卖肉的了。棋盘上传来重新摆盘的声音。便宜了那哑巴佬,输了的男人气急败坏地说。听说他们之前就认识。那个开卡车的呢?甩了,不要她了呗。棋盘上又啪啪啪啪地响起来。
我回到家里时,我妈去市场买瓜刚好回来。我去开窗,纱窗却卡死了,使劲一掰,凄厉的摩擦声中纱窗抖落扑面的灰尘。我妈在门厅换鞋,骂了我一句,又开始咒骂那些下闲棋的男人。狗日的把路挡得死死的,害得我从臭椿树底下走,落了一身的黑树油。那是斑衣蜡蝉的排泄物。我说。啥?我妈抬头看着我,眼里是鄙薄的疑惑。就是花大姐。我解释说。我妈仍旧疑惑地看我一眼,去厨房拿杀瓜刀来。卖瓜的地方把瓜浸在凉水里,提回来仍然凉沁沁的。刀刚挨到瓜皮,就有细小的纹路迸裂开来,鲜红的瓜瓤带着香气,仿佛出生一般,一劈两半,瓜水沿着晃动的瓜皮流到桌子上。我拿着一半西瓜去窗户边吃,细微的灰尘浮动在月光里,纱窗外传来夜虫的嘈切。我等着我妈说起那个卖肉的女人,但她却始终没有提及。也许之前我妈对她是有嫉妒,现在她到这步田地,反而懒得去说了。
卖肉的女人后来住进了五金铺子,把那个洞窟一样的店铺弄得宽敞明亮。五金铺子的那个聋哑老板维修的生意做大了,自行车淘汰后,开始主修摩托车,卖肉的女人帮着打打下手。流言在下闲棋的男人们之间传播,有的说哑巴佬是她的前夫,有的说开卡车的把她打坏了她才逃回来,有的说哑巴佬开店就是在那儿等她。没有人提到她的孩子,那个长得像我、说话动作也像我的孩子。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穿着蓝色工装,东一团西一团的黑色油污,在铺子里着急忙慌冲出冲进,头发胡乱绾在脑后,一绺黑一绺白,鸡尾巴一样地甩达。走的时候,是熟食铺子的老板娘,回来的,是五金铺子的老板娘。她没有回来,她还在那条向西的路上。多么神奇而悲哀的一条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