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彬温庆新
(1.华中师范大学文学 院湖北武汉 430079)
(2.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文献学苑·
精编细分的“账簿式”书目:《赵定宇书目》发覆*
谷文彬温庆新
(1.华中师范大学文学 院湖北武汉 430079)
(2.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81)
明赵用贤《赵定宇书目》以经世致用与修性养心等思想为主导,佐以书籍的版刻价值,作为编排部类与著录作品的三种标准。是书强调经世致用系基于维护统治而言,强调修性养心系为纠正彼时趋利避责的士风,二者均有直接的现实针对性。所列“天字号·史书”、“经类”、“理乐书”、“子书”、“总文集”、“小说书”等部类,是以经世致用与修性养心作用大小依次排列的。可见,《赵定宇书目》并非如学界所言部类繁琐、体系不严、若流水账,而是赵用贤据自身对书籍的见解进行精编细分的“账簿式”书目,具有严谨的思想与体系。
赵用贤;《赵定宇书目》;“小说书”;“账簿式”书目
赵用贤(1535-1596),字汝师,号定宇,虞山人。隆庆五年(1571)进士,官吏部左侍郎,著有《松石斋文集》三十卷、《松石斋诗集》六卷、《赵定宇书目》等。赵氏精于刻书,首开虞山藏书刻书之风。《赵定宇书目》因列“内府版书”及录有《稗统》、《稗统后编》、《稗统续编》等而著称,然余嘉锡《目录学发微》、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许世瑛《中国目录学史》、王重民《中国目录学史论丛》、吕绍虞《中国目录学史稿》等目录学史著述,均未提及。1957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赵定宇书目》“出版说明”,言:“《赵定宇书目》的编写形式,实际上是账簿式的。虽然也分了类,但类列是极不精密的。如开卷写‘天字号·史书',而接下来则是‘经类'、‘类书'、‘经济'等,并无规律可循。”(下引此书,皆据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不再一一注明。)则代表学界对此书的普遍看法与基本定位。近年来,有学者从常熟藏书世家角度研究赵用贤及其《赵定宇书目》,大多以为此书“在体例上打破了四分法体系,对后来的私家藏书书目颇有影响”。然《赵定宇书目》为何未遵循“四部分类法”与“七分法”?赵用贤为何对自家藏书目重新分类,以何标准进行部类编排与作品著录?《赵定宇书目》有何目录学史价值?这些问题,罕有学者涉及。试探如下,识者正之。
学界提及“账簿式”书目,多以为此类藏书目系为登记保管随笔著录,若流水账,既无详细分类,亦无提要,甚至卷数、作者等信息亦时有遗漏,故又多认为《赵定宇书目》著录虽详,然分类繁琐,随意而乏体系。粗略概观,《赵定宇书目》未遵循“四部分类法”与“七分法”,确如论者所言凌乱混杂,却非无迹可循。《赵定宇书目》原为赵用贤对自家藏书的著录,具有便于翻阅及实用为先的私家藏目的典型特征,部类编排不如史志严谨。从《赵定宇书目》的著录情形看,赵用贤对所录之书的版刻、内容、价值及存遗情况,均有深入细致把握。如“唐人文集”部类下录《张说之集》注:“四本又二本。”“佛书”部类下录《释氏稽古略》注:“一套四本。”对书籍卷套数,著录精细。“词”部类下录《周美成词》注:“一本。自抄《百家词》。”附《稗统》详目,并注:“黄葵阳家藏。”对书籍收藏来源,或购买或自钞,亦较为清楚。又,列有“内府版书”、“宋板大字”、“元板书”等部类,对所录之书的版刻了然于心。又,“碑帖”部类下对所录之书的作者、内容多有注明,如著录《孔子庙堂碑》注:“僧梦英书,程浩文。”录《宋梋》注:“《古柏行》,龙严书;《争座位》,颜鲁公书。”录《党怀英隶书》注:“大金重修至圣王庙碑。”录《九成宫醴泉铭》注:“嘉靖甲子。”尤其是,附录《稗统》、《稗统后编》详细书目后所注,说明其不仅熟知所录之书的相关信息,亦精于校勘。如《稗统》部类下,录《謇斋琐缀录》注:“与刻本有异同。”录《高士传》注:“有苏刻,多损益。又有续编。”录《释名》注:“抄本。有字义释名。”《稗统后编》部类下,录《游宦纪闻》注:“宋张世南,以上共三本,即《稗海大观》。”录《书斋夜话》注:“一本。抄。又一本。见前。重。”录《续夷坚志》注:“旧板。八本。欠二卷。三卷一本。又一本,有异同。”录《字学备考》条下注:“字学源流,古字便览。共一本。”等等。据此,《赵定宇书目》虽属“账簿式”书目,然著录信息颇为详细,足见赵氏对所录之书确有精审把握。
上述所言,系赵氏对书籍热爱与心虔的结果。赵氏刻书精致,态度审慎。《松石斋集》卷十一《重刻<北齐书>题辞》言及《北齐书》诸刻本及优劣、存佚情形后,言:“今所存独百藥本,岂李(德林)最后出?所纪较备故独传耶!刘子玄颇訾其意在文饰,谬于是非。如评伯起而三说互异,纪襄成而二朝相错,大都美君懋而黜重规。《晁氏读书录》亦谓体例不一。议者少之,书多亡失不完。予复按次旧文,释览词义,其间文或全同北史,或粗纪事迹而复缺论赞,或并载世次而不论先后,诸所漏阙,不可缕数。是知今世所不获见者,不独王邵诸史,并百藥本亦谬刺,非故物矣。以其谬刺而不纯不该必非世之所好。予惧夫它日之复淹而为齐志矣,故重加订定以续监本之剥落,无令为全史之阙也。”所论必查阅检点而后案语。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称赵用贤“强学好问,老而弥笃,午夜摊书,夹巨烛,窗户洞然,每至达旦。”可见赵氏对书之偏爱与考证之严。据此审视《赵定宇书目》,所言“与刻本有异同”云云,表明《赵定宇书目》的自注文字,并非无的放矢。这些足以佐证《赵定宇书目》并非一般的、无章法的“账簿式”书目。
不过,《赵定宇书目》确经多次著录,典例即是单列“晋人文集”部类。该部类下仅录《陶节靖集》一种。此前,列有“六朝文集”部类,下录《六朝声偶》、《鲍参军集》两种。按理,《陶节靖集》应入于“六朝文集”部类。然紧接“六朝文集”,为“唐人文集”,而后依次是“宋人文集”、“元人文集”、“本朝文集”等部类。“晋人文集”紧接着“本朝文集”,二者的间距明显较大,约一行(而“宋人文集”与“元人文集”的间隔只有一行),当系后补。
孙庆增《藏书纪要》第七则“收藏”曾言:“收藏书籍,不独安置得法,全要时常检点开看,乃为妙也。若安置不管,无不遗误。”藏家清书,并非限于一次,系藏书家之惯例。从现存版本看,《赵定宇书目》当经过多次修补,依编目体例与原则,“六朝文集”已含“晋人文集”,无需单列。合理解释是,赵氏或后续购得此书,或多次清查过程中发现遗落补录时,“六朝文集”部类下已无空缺,姑单列目类,补录于“本朝文集”之后。这表明此书经多次编目,当较严谨,非随意而就。
《赵定宇书目》分“天字号·史书”、“经类”、“类书”、“经济”、“理乐书”、“子书”、“总文集”、“六朝文集”、“唐人文集”、“宋人文集”、“元人文集”、“本朝文集”、“晋人文集”、“小说书”、“佛书”、“道家书”、“词”、“志书”、“小学书”、“术家书”、“医家书”、“杨升庵集目录”、“杂目”、“内府板书”、“宋板大字”、“元板书”、“碑帖”、“沈滨庄”等部类,附录“《稗统》目录”、“《稗统后编》目录”、“《稗统续编》目录”三种。其中,“杨升庵集目录”、“沈滨庄”及“《稗统》目录”、“《稗统后编》目录”、“《稗统续编》目录”,系或对彼时文集目录的过录,或他人藏(刻)书目的抄录,或抄自类书目录,是赵氏对自家藏书来源的记录,并非严格意义的书目部类划分。从《赵定宇书目》不厌其烦地抄录“《稗统》目录”、“《稗统后编》目录”、“《稗统续编》目录”所录之书可知,是书所录极其详尽,这也是“账簿式”书目的一大特征。今存明代私家藏书目,罕有企及者。因此,探讨《赵定宇书目》的分类标准,当据除此之外的诸如“天字号·史书”、“理乐书”、“宋板大字”等其他部类展开。
按照传统“四部分类法”,经部首列,史部其次,主要依经世致用与维护统治作用大小而划分。《汉书·儒林传》谓:“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汉书·艺文志》又言:“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此为后世对图书典籍致用认识的指导思想。如唐玄宗称:“国之载籍,政之本源。”《赵定宇书目》列“天字号·史书”、“经类”、“类书”、“经济”等,首要目的亦为突出图书的经世致用思想。然《赵定宇书目》却以史部首列,改变传统部类排序,与传统目录学著述有别。换句话讲,赵氏对不同类型书籍致用作用的认识,有着其独到的见解。
据《松石斋文集》卷六《拟预制重刻治资通鉴纲目跋》所言:“(治资通鉴纲目)往往能揭纲维而析体要,一披阅而有犂然具备者。诚史家之统宗,百王之规范也。儒者之言曰:人主读经则师其意,读史则师其迹。然朕闻六经者,圣王之陈迹;而史籍者,又六经之陈迹也。惟在因其迹以求其意,则安知史之不为经乎?是编也,朕将参已往设施之迹而图方来治安之业,实重有赖焉,岂徒弛骛于史册之观、炫耀于记诵之繁而已哉!”所谓“因其迹以求其意,则安知史之不为经”,即是反驳史籍为“六经之陈迹”说,以为“史”当与“经”并列,有意拔高史书的价值;所言“参已往设施之迹而图方来治安之业”,则突出史籍对于统治阶级维护统治的重要性。又,赵氏于《上许相公》中,汇报刻史书情况,言:“诸史刻坏烂者十六七,苦于无貲,不敢轻举。仅刻《陈》、《周》二书已完,其余,若《北齐》、《宋》、《隋》、《三国》、《南北》、《魏》书,无处下手。独《唐书》阙板二千,近补八百;恐数年后,视今日更敝,为之奈何。《玉海》阙失者,补刻二千余,尚有三千应重刻者,顷复修七百叶矣。”知赵氏勤于刻史,尤其是历代正史。“为之奈何”云云,见其对史书之重视与爱惜,此亦可证明赵氏认为史书对于经世致用极具重要。也就是说,赵氏期以通过史书为维护统治提供借鉴,针对统治阶级而言。此即《赵定宇书目》首列“史书”的主要原因。以“史”为先的分类思想,当是明中叶以降藏书家的普遍认识。《澹生堂藏书约》“鉴书”曾言:“吾儒聚书,非徒以资博洽,犹之四民,所乐在此。业为世用,孰先经济。古人经济之易见者,莫备于史。”又说:“得史之益,代实多人,故尊经尚矣。就三部而权之,则子与集缓,而史为急。就史而权之,则霸史野史缓,而正史为急。”即证。
《赵定宇书目》紧接“史书”列“经类”,亦事出有因。《松石斋文集》卷八《撄宁王先生续集跋》言:“文章之道,其要统具于六经。”又说:“文之用虽极于不可纪,然其原本于六经。而发挥道德,其旨则一而已。汉唐以文名家者何可指数,当其折衷群言,博求约取,戞戞乎用心苦矣。及其肆于词而阐于著作,炳炳乎其信今而必传后者。有一不赅于六经者乎,言不出于经,固道之所不载。道所不载,言不可法于来世矣。自晚宋迄于今日,儒者或颛为名理之说,始薄文章,以为雕绘不足饰,直取六经之糟粕。稍抽其绪而率然出之病于才之不入,则逃之性命以自便,苦于法之难工,则讬之毋庸障吾理而掩其拙以为高,不知六经非圣人之文耶!彼圣人抱其根源而播之述作,固未尝废文也。”又说:“盖昔者之病,病在训经而亡法;今者之病,病在务陈言之去而遗六经之精蕴。二者俱弊,然而经述之亡,则华实之辨,弊固有所重矣。”据此,赵氏以为“经书”是一切文章之本,是“发挥道德”与明“道”的主要载体;也就是说,“经书”是维护政权统治、进行道德教化的根本。所谓“自晚宋迄于今日,儒者或颛为名理之说,始薄文章,以为雕绘不足饰,直取六经之糟粕”,“今者之病,病在务陈言之去而遗六经之精蕴”云云,表明赵氏对其时儒士好“名理之说”且悖离经书的行为颇有微言。在《松石斋文集》中,赵氏对其时士风人心有强烈批评,如《与朱虞葑》言:“今天下士习率饰为软媚醇谨,雍雍自好,期不拂于时尚。盖自论人取友,则皆征逐便利,私其党与,亦以求不违时好而已。欲得一矫然操行,不以利害易意、不为趋弊改节者,百不得一二。”《与孙月峰少卿》又言:“然门下近所究心者,何事世道日流,民穷天变,饥馑遍宇内,此岂豪杰偃卧时耶,亦岂豪杰优游养名无所短长而将躐大位耶。天下正坐虚名误事,天下亦有一种兢兢守名,仅得清谨二字,终其身享大名、荣当世。愚意以为此所谓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门下当辨之,百世而下有识真者,毕竟不为此辈所欺也。”以为时人多“虚名误事”与“人之君子,天之小人”,抨击人心不古。又,《与赵侪鹤》言:“方今天下议论,一涉利达名场,则曰姑与逶迤,勿过激取疑。至事涉关系,辄又曰须从容隐忍,乃所以成事。其究不过一依回,而旋且脱手。此习已入人骨髓,往往得利以去。”批判世人趋利,遇事避责。据此,赵氏对彼时世风与士人心态存在的诸多现象,有较深入的反思。以此反观《赵定宇书目》,“经类”所录《大学衍义》《春秋胡传》《春秋繁露直解》《诗衍义》《三礼考註》《四书蒙引》等书,均是研究经义的基本书籍。可见,是书亦从维护道德人心出发,主要针对彼时士风人心走向而言,有直接的现实意义。
应该说,《赵定宇书目》分“天字号·史书”、“经类”、“类书”、“经济”等部类,基于经世致用而言。并且,赵氏依次从维护统治、安抚士人两方面展开,论述不同书籍对于治国的重要性。从目录学史的演变看,这种分类思想有深厚的历史背景。《隋书·经籍志》就曾言所著录典籍:“虽未能研机探赜,穷极幽隐,庶乎弘道设教,可以无遗阙焉。夫仁义礼智,所以治国也;主技数术,所以治身也;诸子为经籍之鼓吹,文章乃政化之黼黻,皆为治之具也。”《赵定宇书目》的分类亦以利于治国为先,紧接着所列“理乐书”、“子书”、“总文集”、“六朝文集”、“唐人文集”、“宋人文集”、“元人文集”、“本朝文集”、“晋人文集”等部类,则以修身作用的大小而分。这种分类思想并未突破《隋书·经籍志》。
据《松石斋文集》,赵氏推重阳明心学,以为宋人陆九渊、明人王阳明方为儒学正宗。如《薛文清从祀议》(卷六)言:“我朝道学大明之日而顾一人可仰溯圣统者哉。”《王文成公从祀议》言:“国家之所藉以维持者,皆取法于先圣。而道统之所赖以羽翼者,须有藉于后人。故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名德者出而膺斯道之绪。”又说:“良知一言,真挈千圣心传之统而阐其秘,他如所论动静互乘之机,博约相该之体,以明心见性为宗,以因物致知为障,捐拘挛之见,破泛滥之说,皆能推见道原。无遗纤翳,探极理蕴,不滞群疑。”赵氏已注意到当时社会“道学大明”的现象,主张祀薛瑄与王阳明,以进一步“推见道原”,其根本目的在于修身养性。阳明心学的核心是“致良知”、“知行合一”,以达到心中有天理、无私心的目的,这正是赵氏所实践与推行者。如《与孙登甫宪使》言:“吾儒学问,需当鍊练心应事,使心体空虚。事来无碍,自在安和。发无不中,譬之天地,万象万物,皆自动作。雕刻而不为巧,覆载而不为德,然后可以为天地之化。”又如《答王敬美》言:“天下之大安能每事尽善?但能使邪正不甚混淆,人心不甚拂抑,即足称治。吾辈当无事时,惟应虚心观察是非,为它日从违取舍。”所谓“吾儒学问,需当鍊练心应事”,系赵氏为学主张的立足点。“我朝道学大明之日而顾一人可仰溯圣统者哉”云云,相关主张亦有直接的针对意义。《赵定宇书目》“理乐书”所录,如《心学新书》、《二程类语》、《性理大全》等,当系赵氏认为有利“练心应事”之书,以消除彼时士人避责趋利的现象。或可推测,“理乐书”的划分系赵氏有意矫正彼时社会弊病而强化的结果,并非依传统“四部分类法”或“七分法”而设。稍早于赵氏的陆深(1477-1544),撰《江东藏书目》,创“十四分之例”,以“经第一”、“性理第二”,“史书第三”。可见,明代藏书家多有依彼时图书流传情形与现实需要而变化藏书目部类之现象。《赵定宇书目》部类变化,系此类现象的具体实践。社会的文治教化总是依托且依赖于个人的文化修养,而个人的文化修养又离不开社会的文治教化,二者相互联系也相互依存。这就是《赵定宇书目》强调士人修身养性的本根。
而据前所述,“总文集”、“六朝文集”、“唐人文集”、“宋人文集”、“元人文集”、“本朝文集”、“晋人文集”等成为《赵定宇书目》部类,首先因为赵氏认为“文章”可达于“六经”,可“载道”,所谓“文章之道,其要统具于六经”。另一重要原因,系为矫正时人重理学而轻文章的现象,所谓“晚宋迄于今日,儒者或颛为名理之说,始薄文章,以为雕绘不足饰”。《讲院会录小序》言说得更为具体:“文章小技耳。至今之所谓制义则束之以传注,而限之以程式,尤称靡焉。故宏博之士,稍藉此媒科第,辄谢去耻言之。迩来海内争言秦汉,剽剥史迁、庄周无遗,或掇其影响传之经义,又其甚者。至拾老佛剩语,抑割附会,而聋聩之徒,传相矜诩,谬以为尽掩前修而独擅后美。其究乃使经学尽废,圣贤之精微,先儒之讲明,顾视以为糟粕,煨烬一时文词之弊,几如晦庵氏所称:‘文妖经贼'。而人心士风亦因以日兢于华巧、靡薄,诡于正,而不自知其为非矣。余官南雍,嘅然有矫俗之意。内自惭道德,阙于躬修,而经术浅陋,概乎不足以为人师,则日取制义家言,群六馆士,分而课之,亦时时操铅椠绳削其间。”在赵氏看来,时人作文多剽剥史、子之书,附庸于理学、科举制式,以致“经学尽废,圣贤之精微”,故需“矫俗”之弊。而据“日取制义家言,群六馆士,分而课之,亦时时操铅椠绳削其间”等语,知《赵定宇书目》“天字号·史书”、“经类”、“类书”、“经济”等部类所录之书,或系赵氏为改变此类现象而有意收藏、选读,进行上述努力的结果。因“文章”对于士人明圣人经义、纠正靡薄之风有重要作用,故《赵定宇书目》紧列于“子部”后。《赵定宇书目》“总文集”所录15种、“六朝文集”3种、“唐人文集”16种、“宋人文集”24种、“元人文集”7种、“晋人文集”1种,“本朝文集”188种。“本朝文集”如此数量之多,当多经赵氏寓目,使其得以获知时人士风梗概。由此看来,《赵定宇书目》专列“文集”类,亦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总文集”、“六朝文集”、“本朝文集”等部类并列,说明赵氏曾深入把握历代文集,大量翻阅明人文集以至于能精准把握彼时士风与文风走向。需要指出的是,明代中叶以降以“文集”为藏书目部类的现象,时有见之。如苏州孙楼于嘉靖三十年(1551)撰《博雅堂藏书目录·序》,言类例有:“一经,二史,三诸子,四文集,五诗集,六类书,七理学书……”含有“文集”、“诗集”两类。则《赵定宇书目》部类变化,并非个例。“文集”作为藏书目大部类的事实,可证时人对“文集”学术价值的进一步肯定;彼时藏书目部类的变化,紧随当时书籍流通情形的变化而变化。
不过,在《赵定宇书目》中,所列“内府板书”、“宋板大字”、“元板书”等部类,标准并非基于维护政治统治的需要,亦非着眼于矫正时人人心士风等现实目的,显然是从书籍的版刻价值入手。纵观历代目录学著述,以书籍版刻价值为书目分类标准的并不多见(如王圻《续文献通考·经籍考》就列有“内府书”部类),这种划分完全有别于“四部分类法”与“七分法”。《赵定宇书目》所列“内府板书”等,系赵氏以严谨之态精于刻书,故对所藏之书的版刻价值能精准把握,是一种个体行为。换句话讲,《赵定宇书目》的分类及其标准是其依彼时维护统治的需要、矫正人心士风走向等现实目的,重新对藏书目部类进行调整的结果。这种对部类的重新划分,完全是赵氏针对书籍价值、藏书目的与现实需要而进行的,有强烈的针对性。据此,“账簿式”书目的部类划分虽说不如传统“四部分类法”与“七分法”来得严谨,但每一种“账簿式”书目的部类划分大都有各自的依据。分析诸家部类划分依据,将比一味的鄙薄来得有意义。
要之,《赵定宇书目》部类划分标准有二:一是,从彼时维护统治的需要出发,强调书籍的经世致用,同时基于矫正士风人心走向等现实需要而突出修性养心书籍的价值;前者针对统治阶级,后者针对士人而言。也就是说,经世致用与修性养心并重作为是书编排部类的主要标准,侧重所录之书的学术价值与思想价值。此即《赵定宇书目》最重要的划分依据。二是,关注所录之书的版刻要求,对不同版刻的书籍以有所区别,专门著录。
《赵定宇书目》“小说书”,所录之书凡86种,既有《历代制度说详》等类似职官类书籍,《欧苏谱例》《陈氏族谱》等谱牒类书籍;又有《闽画记》《画书九种》《图画见闻论》《文房图赞》《山水家法》《酒史六篇》等艺术类书籍,《临安平夷始末》《史议拾遗》等野史类、杂史类书籍,《明贤氏族贤行录》《内阁行实》《杨忠愍公事迹》《皇明进士登科录》等传记类书籍,以及《九经补韵》等小学类书籍,《心性图说》等“理乐书”,涵盖“四部分类法”中的经、史、子等部类,不可谓不杂。
翻检《赵定宇书目》所列部类,“天字号·史书”所录多系正史类、编年史类、目录类、传记类等方面书籍,其他类别的史籍多未录。“经类”所录多系礼类、春秋类、四书类等方面书籍。“子书”凡19种,所录多类《颜子》《管子》《抱朴子》《风俗通》《老子集》之类,甚至录有《楚辞》,各书类型不一。是书虽有列“佛书”、“道家书”、“词”、“小学书”、“术家书”、“医家书”、“杂目”等部类,毕竟不能涵盖其所收藏之书的全部类型。若是依书籍形态而列部类,是书“小说书”中的《历代制度说详》《皇明进士登科录》等当入“天字号·史书”部类,《九经补韵》当入“小学书”部类;《心性图说》系探讨性理方面的书籍,当入“理乐书”类。从“子书”、“小说书”著录之书形态或内容不一的情形看,是书所录之书并非严格依书籍形态或内容展开。佐以上述所言是书部类划分标准,知其作品著录主要依被录之书经世致用价值的大小而有所区分。“小说书”的作品著录亦不例外。
从历代目录学的演变史迹看,自《汉志·诸子略》“小序”提出:“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奠定以政教学术视角评价“小说家”价值的局面,以为“小说家”多为内容不本经典、浅薄俚俗,形式简短琐屑的作品。也就是说,《汉志》“小说家”所录,多系搜奇记逸、道听途说,并无作为一个学派的核心思想和系统学说,兼记言、记事、考证、辑佚等多种形式,众体兼备,庞杂而琐碎,难与其他诸多类似文体划清界限。而后目录学著述多相因循。这使得“小说家类”或“小说书”作为重要的目录部类,所录作品不仅形式不一、体裁各异,且内容庞杂、价值有别,大有成为不入于经部、史部及子部(除“小说家类”之外的其他部类)的作品最后驻留与集中之地。《赵定宇书目》“小说书”的作品著录涵盖经、史、子等类,与《汉志》“小说家”并无本质之别。
据此,“小说书”所录作品,既有似《心性图说》等言说性理的作品,又有《历代制度说详》《皇明进士登科录》等有关文治教化方面的作品。此类作品在经世致用与修性养心等方面的价值,虽不及“天字号·史书”、“经类”、“经济”、“理乐书”等所录作品,然毕竟仍属于裨益社会的作品。赵氏将这些作品汇集,致使“小说书”类所录作品形式不一、体裁各异、内容庞杂。也就是说,《赵定宇书目》“小说书”所录作品,是剔除于“天字号·史书”、“经类”、“经济”、“理乐书”等部类之外,体现于个人仍可益于身心修养,体现于社会仍可裨益教化。可见,《赵定宇书目》的作品著录,是以所录之书的价值为标准,而非以书籍的内容或形态,这与该书的部类划分标准相互呼应。以经世致用等价值为中心的指导思想,不仅贯穿于是书的部类划分,而且成为归并所录之书的依据。从这个意义讲,《赵定宇书目》并非“流水账”,而是具有严谨思想与体系的“账簿式”书目。
[1]余嘉锡.目录学发微[M].成都:巴蜀书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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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ouring Rigorous“book-style”Bibliography:Research on Zhao Ding Yu Shu Mu
Zhao Ding Yu Shu Mu was compiled according to the importance of the books in spiritual cultivation and their version value.It is a book-style bibliography.It can be said that this book has a rigorous thought and system.
Zhao Yong Xian;Zhao Ding Yu Shu Mu;“novel books”;“book-style”bibliography.
Z842.48
A
10.11968/tsygb.1003-6938.2015026
谷文彬(1987-),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小说史及小说文献;温庆新(1987-),男,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明清目录学史、小说史及小说文献。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二十五史《艺文志》著录小说资料集解”(项目编号:11AZD062)研究成果之一。
2014-12-15;责任编辑:党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