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义生
文化公共空间与王蒙文学创作——以文革前创作为例
夏义生
王蒙喜欢写政治题材,而且善于写政治题材。政治是他文学视域的核心场景。他在张英的访谈中说:“我只能写政治生活下的人们,因为我的特点就是革命。我十一岁就和地下党有联系,十四岁就成了地下党,十八岁的时候我就是十八级干部了。”他经历了共产党推翻国民党统治的地下斗争,参与了新中国成立后共青团的工作,亲历了“反右斗争”并被错划“右派”下放劳动改造。个人的特殊身份、经历与政治意识构成了他文学创作的重要背景与资源。从文化公共空间与他的创作关系来考察,我们或许可以从另一视角窥视到王蒙文学创作与政治文化之间的复杂性和独特性。
一
新中国成立以后,无论是公共领域还是私人领域,其主体、内容、话语方式、行为准则都随着政治制度的重构而改写。在现代社会,报纸和期刊是文化公共领域的重要场域,是公众话语聚集和交流的重要平台。从报纸和期刊的出版状况,我们可以窥见文化公共空间的具体变化。新中国成立后,“反动刊物停止出版。国营新华书店开始以城市为中心,大量出版进步的书刊。工人和青年分别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出版社。其他私人资本经营的书店自动肃清了在解放前印行的一部分反动书籍。”胡愈之在第一届全国出版会议全体会议上的报告中,明确指出了新中国的报刊出版工作性质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报刊出版从反动统治阶级用以欺骗和麻醉人民的工具,成为新中国人民精神生活中重要的战斗武器。胡乔木在第一届全国出版行政会议上强调,“出版工作第一项任务就是宣传马克思主义。”新中国成立后,新建了一批国营出版机构,并完成了对私营出版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从文学期刊来看,1949年以后的几年间,创办了《人民文学》、《文艺报》、《新观察》、《文艺学习》、《译文》、《剧本》、《少年文艺》、《解放军文艺》、《民间文学》等文艺报刊。各省市也陆续创办各种文学刊物。这些新创办的文艺刊物,很快成为文艺界的主流媒体,成为文化公共空间的重要领域。这些文艺刊物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呈现出组织化和科层化的特点。即各种文学刊物分别隶属于一定的组织机构,如以刊载理论批评文章的《文艺报》和发表创作为主的《人民文学》就是由全国文联和中国作协直接主办;同时还有全国性刊物和地方性刊物的层级之分。全国性刊物,如《文艺报》的社论和“编者按”,往往“体现了党办文艺的意图、策略和政策”,成为“反映文艺新动向的极其敏感的风向标之一”。这样,作为文化公共领域重要媒介的文学期刊,它的功能已经不仅仅是作家刊载作品的载体,话语交流的平台,而且成为国家组织、管理及建构文学格局的重要环节。
文化公共空间的这种变化,不是自发的、自然而然的,而是执政党有意采取的政治策略。新中国成立初期在思想文化界开展的各种学习、批判运动,如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对电影《武训传》和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反右斗争等,就是为取得文化公共领域的话语主导权,而实施的一系列话语规范和意识形态整肃行为。这其中虽也有执政党对文化态势的误判而发动的错误批判;但不可否认,经过一系列的学习、思想改造、批判运动与斗争,新政治文化的中心化逐步得以确立,并最终获得了文化公共领域的主导权和强势地位。在这一过程中,所取的强制和斗争的方式,使得公共领域主导和多元的关系呈现断裂的危险。随着新政治文化强势地位的确立,政治文化对文学公共领域的影响也日益清晰和强大。及至文革时期,党的文化政策更是成为文学活动的金科玉律,成为批评家评判作品的理论依据,政治和政策的需要成为文学的重要价值取向,政治概念、政治术语大量进入文学作品和批评话语体系,政治上正确与否成为文学生命力的第一保险系数。
二
在这种政治文化语境中,伴随着文学的组织化和作家的体制化,从旧时代走过来的部分作家产生了失语的焦虑。他们要么否定自己的过去,力图用新的话语规范修改自己的旧作,如巴金、曹禺;要么放弃写作,转向其它领域,如沈从文。当然,也有相当一批卓有成就的作家,他们努力调整自己的姿态和心态,适应新的文学体制和话语方式,写出了新的作品,如老舍等。然而,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作家,他们大都明确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的用笔方式,已与当下的现实要求不符”。在这个已经完全置换一新的文化公共空间,他们不得不适应新的话语体系和言说方式,否则就只有痛苦地退席。
与以上作家需要获得精神上的新生不同,和共和国一同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成为新体制的产儿。他们对政治的敏锐,对政治叙事的热情,使他们迅速取得了文化公共空间的话语权。从他们的文本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公共领域的扩张和私人领域的退缩,表现出高度的文学、政治一体化的景象。以王蒙为例,文化公共空间是他展示政治热情和文学才华的理想场域。他的创作天然地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他的少共情结、干部身份和他对革命的激情与忠诚,使他的创作更加充满了政治热情、政治意识、政治敏锐性和政治穿透力。在他文革前的创作中,已经开始呈现出泛政治化的景象。《小豆儿》、《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青春万岁》、《眼睛》、《夜雨》都是随着那个时代政治中心的转换,而在创作上做出的积极热情的回应。只不过以1958年他被补划右派为界,他的创作姿态前后有显著差异。此前,他守护文学精神的独立,虽然以文学来干预生活、言说政治,充满了积极、进取、理想的精神,但对于以文学来简单地图解政治,满足一时政治任务的要求,他还是保持了相当的戒备。他在谈到《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时,对于小说与政治论文的区别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在一篇小说中对复杂的反官僚主义斗争做全面的论证,对林震一言一行的是非做清醒的估计,都不是没有困难的,如果写论文,事情就好办得多。作者只能对他的主人公的主要精神状态,表示大体的肯定或否定,或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质疑”。也就是说,他十分清醒地警惕文学对政治的图解,并且以其敏锐的政治触角表达了对政治的反思和审视。1957年的反右斗争对文艺界来说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大批优秀的作家、艺术家被打成右派下放劳动改造,被剥夺了创作和表演的权力。这对作家、艺术家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1958年后,“整个社会生活逐渐为一种极‘左’的和激进的氛围所笼罩,文艺政策的文化立场也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导致中国当代文学艺术发展中文化虚无主义和文化激进主义的蔓延,形成对新中国文艺事业的毁灭性破坏。”在经过精神上的反复批斗和身体上的劳动惩罚之后,特别是不适应这套话语体系和言说方式,就不可能重新获得写作话语权的压力下,作为右派分子的王蒙开始逐步融汇到时代“共名写作”的大合唱中去。他“不顾一切地,尽全力地往好的思想主题上靠”,“坚决地从生活细节中提炼,组合,绝对地构成符合一切口径、有利于正面宣传鼓动、令各方面看了乐得合不拢嘴的新篇章,新故事,新人物,新作品”。这从他的短篇小说《眼睛》和《夜雨》中可以看出来。苏淼泉、秀兰和那个时代的文学正面形象一样,都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洗礼之后,迅速成长为一个符合时代规范的新人。
三
王蒙文革前的文学创作与文化公共领域的联系,突出体现在他对解放意识、阶级观念、集体情怀、政党情结的自觉而又热烈的表达。这些文化公共领域的中心词不仅仅体现在他的叙事修辞上,而且已经融入他文本的内在结构之中。
在《青春万岁》里,充溢着明快、欢乐的解放意识。解放作为一种新的生活图景,具化为青春的激越和对幸福的憧憬。“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郑波、杨蔷云把青春的热力付与团分支委的活动和各种社会工作,苏宁在同学的帮助下从旧家庭中走出来了,呼玛丽从教会的精神锁链中解脱出来了,他们都迅速融入一个新的社会,一个新的集体,获得了新的人生。这群充满希望、朝气、信念的青年,坚定地相信“从这一代人起将会过一种全新的、无私的、非常光明美满的生活”。他们走出旧家庭,融入新社会这个大家庭。解放使他们获得了新的时空,解放使他们获得了新的价值,解放使他们获得了新的人生,解放使他们有了值得期待的幸福未来。王蒙把解放这样一个政治词汇,化成一种欢快明朗的情绪,化成一幅理想的画卷,化成一支青春的歌曲,凝聚在《青春万岁》里。“简单、热情而又清纯、明快,像草丛中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又像一串稚嫩明丽的歌声,这其实正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年轻人的真实精神风貌。”阶级在文革前的历史情境中是一个政治色彩极度鲜明的词汇。公民的阶级观念与政治斗争、革命精神和社会理想密不可分。王蒙在《小豆儿》中,对中学生小豆儿似乎与生俱来的阶级意识有过精彩的描述。小豆儿看到家里来了陌生人,便天然萌发“阶级警惕”——“我也没开灯,就坐在炕角上,愈想这个叔叔愈不对头”;待到想起叔叔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事,于是产生本能反应——“这不是好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做出了种种试探;最后在妈妈和弟弟的帮助下,从叔叔放衣服的箱中搜出一支小手枪;于是小豆儿“飞也似的向公安局派出所跑去”。结尾是团总支书记对小豆儿的赞许:“你父亲和你叔叔已经被公安局抓去了,你做得好……”阶级利益压倒了血缘亲情,为了阶级的利益最后牺牲小家庭,大义灭亲,这是阶级矛盾激烈时期,革命党对革命者的现实要求。小豆儿这个人物呈现了阶级观念在那个时代深入人心的深度。王蒙在1955年写的《小豆儿》,讲述共青团员小豆儿揭发特务父亲和叔叔的故事,完全切合了当时政治中心的需要,阐释了主流意识形态阶级感情压倒血缘亲情,革命利益高与个人利益的价值观。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主体价值和表达方式。在王蒙走上文学之旅时,正是中国共产党积极推动社会经济走向集体化的时候。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引导下,对集体的无私奉献,对集体的无限热忱,集体利益高于一切,既是社会大众的情感,也是作者心灵世界的真实状态。1962年,王蒙创作了短篇小说《眼睛》和《夜雨》。《夜雨》中的回乡知识青年秀兰在即将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办婚礼前,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不做抗旱的逃兵,当了“落跑的新娘”,与青年突击队队员们投入到抗旱补种的集体劳动中去了。集体情怀销蚀了个人情感,集体利益替代了个人的幸福追求。在《眼睛》中,念念不忘个人前途的大学生苏淼如在一心为集体的还乡知识青年林燕子的感召下,舍弃“小我”,融入“大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价值。这种迎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书写,是政治文化对作家规训的结果。
中国共产党在取得全国政权后,党内一部分人中滋长出以功臣自居的骄傲自满情绪和官僚主义、享乐主义作风,产生了特权思想和脱离群众的现象。对此,党中央是清醒的,1951年和1957年,在党内开展了两次整风整党运动。王蒙在政治上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早熟者,他在少年时代便萌生了深刻的政党情结。在中学期间,他开始阅读一些马克思主义小册子、毛泽东的著作和革命文艺作品,在地下党组织的培养下,懂得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道理。1948年10月,他还只有14岁,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王蒙对自己的少年布尔什维克身份一直引以为傲。他在少年时代种下的共产主义信念,使他一生对党的忠诚无法更易。他日后的许多小说,诸如《布礼》、《蝴蝶》中的共产党员“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完全可以看成他自己对党亦忠亦诚的艺术表现。新中国成立后,王蒙在工作中、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了与他理想中的共产党员完全不一样的现象,“有些干部露骨地谈论自己的或别人的职务、级别、待遇。这一开始令我大惊,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是彻底革命的,难道也讲做官、讲升迁、讲尊卑次序吗?那该多么庸俗啊。”现实的刺激、整风整党运动中的学习教育,使不能容忍党的机关的缺点的王蒙开始审视和思考党内的不正常现象。《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便是这种政党情结的文学表达。这部小说当时能够发表,还得益于政治文化环境的宽松,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百花时代”。上世纪五十年代,中苏关系正处于蜜月期。苏联对中国的影响遍及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各个层面。1953年斯大林逝世后,苏联出现了勇于揭露生活中的阴暗面,反对教条主义、官僚主义的“解冻文学”。这类作品如奥维奇金的《区里的日常生活》、尼古拉耶娃的《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介绍到中国后,正值我国文艺界大力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作家“干预生活”的勇气。《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就是青年作家王蒙在苏联“解冻文学”的示范下“干预生活”的积极尝试。诚如他在小说发表后说的,“最初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时,想到了两个目的:一是写几个有缺点的人物,揭露我们工作、生活中的一些消极现象,一是提出一个问题,象林震这样的积极反对官僚主义却又常在斗争中碰得焦头烂额的青年到何处去。”王蒙用小说来揭露生活中的消极现象,反对官僚主义,在政治上契合了中国共产党整党整风运动的主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发表后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对这篇小说,《文艺学习》组织了为期四个月的专题讨论,共收到稿件1300多篇,编者选刊了25篇有代表性的文章。在这25篇文章中,有23篇文章谈到了小说中的反对官僚主义的问题。从阅读效果来看,这篇小说对于宣传反对官僚主义,警惕党员干部脱离群众的倾向,起到了比党内文件指示更加生动的作用,以致党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同志看了小说后,肯定王蒙的小说反对官僚主义是对的。王蒙以其赤子之心,赞许林震不容许党的机关有缺点那种可贵的政治责任感,同时批评林震过于天真幻想,忽视生活的复杂性。这份深沉的政党情结是王蒙小说的最显著特点和最显性的意义符号。
“伟大的文学既不迎合政治,也不规避政治。”对王蒙而言,政治既是他小说表现的重要主题,也是他日常生活关注的中心。他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他作品中的人物总是寄寓他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负。政治话语在王蒙眼里永远散发着天然的魅力,即便危机四伏,也抵挡不住他的人生追求和创作冲动。在王蒙的文学空间里,公与私、政治与诗学没有严格的分界线。他对解放意识、阶级观念、集体情怀、政党情结的热烈而持久的表达,隐含了他作为政治家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和生命轨迹。
总体而言,从王蒙文革前的创作来看,文化公共空间的话语规范规约了他的文本的总体景象,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又使他与话语规范发生龃龉,从而形成文本间隙和裂缝。他同话语机制的龃龉与磨合,他对主流话语体系的疏离与融汇,构成了他的文学空间独特的精神图式。
夏义生 湖南省文联
注释:
①张英.文学人生·作家访谈录[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②胡愈之.论人民出版事业及其发展方向[A] .宋应离等编.中国当代出版史料(第二卷)[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
③胡乔木.改进出版工作的几个问题[A] .宋应离等编.中国当代出版史料(第二卷)[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
④程光炜.《文艺报》“编者按”简论[A].程光炜主编.大众媒介与中国现当代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⑤王蒙.林震及其他[A].王蒙文存·你为什么写作(2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⑥周小风.论新中国文艺政策的文化选择[A].转引自人大复印报刊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J].2009(1).
⑦⑩王蒙.王蒙自传(第1部)[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
⑧⑪王蒙.王蒙文存·你为什么写作(21卷)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⑨温奉桥.王蒙文艺思想论稿[M].济南:齐鲁书社,2012.
⑫旷新年.写在当代文学边上[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