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广西小说的一个话题:文学的传统

2015-11-14 22:27郑立峰
小说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学史先锋广西

郑立峰

当代广西小说的一个话题:文学的传统

郑立峰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广西小说(也称“桂军”)在中国当代文坛“突然”“崛起”,特别是以“三剑客”为代表的作品迅速进入文学主流的视野。90年代广西小说现象成为中国当代文学无法绕开的焦点。曹文轩说:“在商品经济大潮不断侵蚀、威胁文学的上世纪90年代,一批60年代出生的作家异军突起,举起了广西文学新军的大旗,带着他们的巫气水气为中国九十年代的文学风景增添了令人难以忘怀的旖旎”;陈晓明说:“不管怎么说,这三个作家同出于广西,他们风格其实大相径庭。但他们的存在给当代文坛输入了活力,他们的存在恰如其分地在当代中国文学最薄弱的那些环节起到支撑的作用。”“广西人天生具有激进的革命素质”,“他们的写作萎靡困顿的文坛造成有力的冲击”,“他们的写作显示了当代小说久违的那种直面现实的勇气,一种毫不留情揭示生活痛楚的笔力,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其评论界的话语背后所指的是广西独特的地域文化、世俗的现实主义、革命性先锋意识,等等。那么,以广西三剑客为代表的小说,其创作传统源生何处?这是我们亟待深入思考的问题。

在中国文学史的视野中,当代广西文学是以少数民族文学进入文学史的。40年代的延安文学传统影响下的中国当代文学,以“民族”的眼光来接纳和规训全国的文艺创作,特别是毛泽东在1942年“推陈出新”戏剧改革政策和1956年“双百方针”的推行,具有“民族性”宽泛艺术性的文艺进入“主流”文学史叙述的范围,这为文学叙述打开一个“全民” 述史的场域。少数民族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建构者身份被正式纳入叙述中,当代广西文学“乘势”被接入了当代中国文学史视野。广西文学是以少数民族文学的身份进入文学史的,在长期以来很多学者和述史家将此看法当作是合理阐述的常态,而且简单化的认为广西文学就是少数民族文学。这一个问题,值得商榷。

在“建国初期”广西文学的确是将“民族”作为文学的叙述对象。韦其麟的《百鸟衣》,陆地的《美丽的南方》,包玉堂的《歌唱我的民族》、《为社会主义歌唱》,秦似的杂文《在岗位上》、《为幼小者而战斗》,周民震的《花中之花》等等都是在“延安文学”传统的影响下产生的“阶级斗争”模式的文学样式。韦其麟的《百鸟衣》中将“壮族”小伙子古卡作为英雄形象来刻画,把壮族的民间传说:“集一百只鸟的羽毛,制成的一件羽衣”可以飞越高山峻岭,飞越土司建造的牢房,

“美丽的公鸡”是善良美丽的仙女依娌为感恩而变的,那是为感恩古卡的救命之恩,依娌甘做民间的贫穷人家的妻子,还有“好人终升入天堂”美丽的传说等等,这个长诗叙事,有故事性。把土司、狗腿子置于敌对的阶级,古卡、依娌、古卡娘视为善良勤劳英勇的贫农阶级。古卡为了营救依娌,历经千辛万苦的磨难,怒杀土司。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的文学。从鲁艺归来的陆地,他于1960出版单行本《美丽的南方》,被学术界赞誉,他们认为这“是一部以广西壮族人民土改斗争为题材比较好的作品”,“美丽的南方,美丽的人”、“真实的人物形象”:很多文学评论者对这部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包玉堂的《歌唱我的民族》将么佬族的社会变迁,么佬族人民对新生活的渴望与勇于追求的心愿用民歌的形式来表达;还有他的《我握着毛主席的手》获得少数民族文学的奖誉,“这标志着仫佬族农民之子的诗,赢得了全国诗界的认可,仫佬族文学史当代作家文学的可纪念一页,由此揭开。”此外,还有苗亚延秀的《红色的布色》,《共产党又要来了》,莎红的瑶族民间长诗《密洛陀》,黄青的《红河之歌》,《欢乐颂》,刘玉峰的《山村复仇记》,秦兆阳的《在田野上,前进》,李英敏的《南岛风云》,黄飞卿的《五伯娘和儿媳》等到老舍的赞扬连续创作出了《爱子之心》、《金花与金水》、《牧场新手》等等小说,都是解放区文学影子文学。从创作上看这些作品是属于“革命历史战争”题材的小说,或者称为“乡土革命历史小说”,这些围绕革命与战争、阶级与进步为核心的叙事,总体呈现出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形态的样式,以歌颂新鲜的事物和人物为主调,在宏观视野中试图建构一种“史诗”的结构,关注社会重大的问题或者关注现实农村是他们共同的追求。“革命与乡土”的话语是一种文学叙事的传统,他们往往将革命的政治的话语有意无意依附在叙事中,悲壮、英勇、牺牲“红色”感情的渲染成为习惯,这是一种惯性的传统,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文学史的传统。

然而,在广西文学的演变进程中,我们看到另一个文学创作的脉源,那就是文学自律的“先锋”传统。这个现象在改革开放后的文学“新时期”和“商业化”时期,广西文学似乎有一种“敢为世人先”的勇气。值得我们重提的一个重要的广西文学现象是关于“百越境界”文学讨论。广西作家,杨克、梅帅之在1982年3月《广西文学》就广西的文化“百越境界”文学开始了探讨,他们声称:“当我们把目光投向荒莽险峻的大山,云遮雾掩的山寨,当我们沿着历史的遗迹,追踪巡山狩猎、刀耕火种的民族的过去,我们发现,生活在广西的十二个兄弟民族,有着比较共同的、与中原文化有所差异的文化渊源。”、“百越民族的审美理想和丰富多彩的神话以及师公文化、道公文化等,构成了百越民族真实生活整体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我们今天的广西文学反映的是社会主义时代广西各民族的生活,但今天是明天的进步,是人类历史发展到更高阶段的扬弃。离开百越文化传统以及由此产生的审美意识与心理结构(即把虚幻境界与真实生活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来反映广西各少数民族的历史和现实生活是难以想象的。理解这一前提,对我们探索形成新的自成一种风格的文学现象有着重要意义。”后来,在1985年4月号的《作家》才发表了韩少功的《文学的“根”》,这一宣告“寻根小说”诞生宣言。可见,广西文学的“先锋”意识是前瞻性。(当然,因广西文学属于少数民族文学这一弱势的态势,这一个富有激情和理性的宣言。也是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文学活动,没有被中国文学史提及。)

我们从文学文本上看观察。蓝怀昌的《波努河》“开创瑶族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叙述了海外归国华人郑万明后人郑玉竹、郑玉梅的爱恨情仇,他们作为“波努族”人诚信于神灵,却被恶棍、卑鄙小人的陷害,商业利益和人心丑恶,与神灵的真诚“二元对立”,蓝怀昌开始了“现代文明”质疑,这是“先锋”的信号。王云高的《彩云归》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79年《人民文学》刊发,首次将台湾少将黄维芝的婚恋故事公开。1987年王云高的《明星恨》叙述了乱伦荒唐的婚姻以及人性情与欲的悖论。黄继树的《桂系演义》则开创了广西文化历史大演义题材叙述先河,这是一部通俗有故事趣味的小说,是一部畅销书。尔后的《第一个总统》则是中国民国题材叙事的滥觞;聂震宁《去温泉之路》展现了很现代自由思想:离婚,再婚是人自由的选择的问题。诗意般的叙述有沈从文《边城》的美感,1985年后的聂震宁到了北京,《岩画与河》(1985)明显转向“文化寻根”创作,《长乐》(1986)的文化展现是“长乐县”的文化风俗习礼;《暗河》(1986)在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映人生的生存哲学的问题的,人与人之间爱情的光明与黑暗,还不如动物(狗熊)与人之间的关系真诚,现代思想的意味绵长。林白的《从河边到岸上》(1986)开始了女性诗意般讲述女性那幽怨鬼魅的心灵独白体小说。梅帅元的《红水河》于1988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是揭示“百越境界”(广西文化)色彩最浓郁的作品。把红水河的文化:河葬、招魂、神话、道公宗教文化亦真亦幻的图景铺叙。将古骆越文明重现试图展现“百越境界”。

后来的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则是质疑“现代文明”的。哑巴、瞎子、聋子三个人组成的家庭,实际暗喻的是:本来一个正常的人,在现代社会里,人将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三个人组合成为一个家,三个人组合才能做一个人的事情,行动的艰难程度可以想象。在“无声”的世界里,其实涌动着巨大“撕裂心肺的悲惨”力量。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则是一个饶有意味的是“情”与“法”的“二元悖论”的故事。晓雷杀人了,这个人罪大恶极,该杀。但晓雷不是有意杀人,而是无意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恶人”死了。尔后晓雷又被腐败黑心的官员“谋杀”了,我们面对“晓雷”如何评价?这是一个现代性的问题。李冯的《孔子》、《牛郎》、《另一种声音》等历史的“戏仿”故事,让我们体验到了鲁迅的《故事新编》的痕迹,对于叙述关注,使他更接近“先锋小说”群体,《英雄》和《十面埋伏》电影的成功,使得李冯在商业电影编辑与文学创作之间游走。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1993)林多米的同性恋叙述,与贾平凹《废都》庄之蝶的“淫乱”叙述同样具有“时代的争议”,后来的《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在涉及女性个体叙述转向依然具有“先锋”的意味;凡一平《跪下》、《寻枪记》、《理发师》等以及辛夷坞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在现代化思想进程中扮演着的“前沿”意味。这些作品基本与“少数民族”没有了任何的关系,他们已经成功“脱冕”加入现代性的叙事,当代评论者也不再以“民族”的话语来定义他们的小说了,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呢?么佬族作家鬼子有一个宣言式回答:“有人说,我的创作于我那民族本身的一些渊源有关,但我却丝毫没有找到这样的痕迹,”“说真话,我那民族的自身并没有给我一创作的影响,原因可能是我们那民族演变到了我们这些人的时候,已经和汉人没有了太多可以区别的东西了”。

由此看来,当代广西文学是不能简单地归纳为“少数民族文学”的。广西文学的内部与主流文学一直保持先锋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先前是“少数民族”式的间离,后来是纯粹的文学现代意识坚持。

当代广西小说有两个文学传统,一是解放区(延安文学)文学史的传统,二是先锋现代意识的传统。解放区文学的传统可以看做是当代广西文学的第一代文学传统,它是在“鲁艺”影响下发轫的,例如“鲁艺”的“陆地(壮),苗延秀(侗)等作家在40年代文学创作达到了很好的水平”,还有40年代桂林抗战文化城时期的秦似、林焕平等的作家创作,他们的文艺创作是在“政治性”规训下写出了壮族人民抗战的英雄史诗例如陆地《美丽的南方》韦其麟《百鸟衣》。第二文学传统是先锋现代意识的传统,它是中国当代文学80年代中期出现的“寻根文学”之前的“百越境界”文学以及后来的具有“先锋”意味的小说传统。这两种文学传统潜伏在广西文学中,他们如何共融和反哺的?这是广西文学思潮内部细节的问题。

解放区(延安文学)文学史的传统最本质的特征是具有“政治的”意识形态。换言之,就是文学文本中所蕴含的政治话语。先锋现代意识的传统,在文本中往往以“故事”或者创作技巧来呈现。这两者的共融是互为相依的。

我们来看广西文学是如何“政治化”哺育先锋的。从五六十年代开始,广西文学就一种“异质性”的文学间离式地参与了共和国文学叙事。韦其麟的《百鸟衣》虽然很明确以“阶级斗争”政治话语来叙述一个少年反抗地主阶级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本身是“一个爱情故事”。在“双百方针”是视野下是属于“干预作品”,是一个“先锋”性质意义的长诗。陆地的《美丽的南方》叙述的是南方地区特别是少数民族的土改运动,但是农民韦延忠也具有现代意识:他对于离婚的单身人士的尊重,对于自己妻子比自己大而没有“封建意识”,没有觉得掉脸,革命意识来自自我的觉悟,对于知识分子改造不是粗鲁“强派”劳动任务,而是很有人道主义“委以重任”等等都是跳出政治的话语,转向人性转向人道主义,横向的与同类作品相比较,《美丽的南方》在现代性的表现高出一筹的;潘大林的《南方的葬礼》,以历史文化着笔,试图“文化寻根”。通过一次葬礼来展现“文化”景象。在有关“葬礼”的叙述中他有意进行“意外”的补述,关于族姓以及家族的神话故事。潘家的历史如何在“斗争”中获取生存权利,对于“异姓”交战,“八死七伤”的故事,时常让作家寒栗。每每叙事以小段故事,都回回到“葬礼”进行程序。例如,小说在开题:“‘南方没有小说’。文坛上有人这样的感叹”,“这里所说的南方,是狭义上的南方,指的是五岭以南那么一块地带”这是小说的开端,采用的是闲聊式的谈话风。“是的,南方没有小说。该轮到我们自己反省了。”进行推动和控制小说的叙事的速度和张弛。在论述自己的作品不是小说的小说里“旁白”:“我在一篇小说中,就这样富于创造性描写过人从五楼摔下地的场面:那个三十二岁有十个月零四天的男性公民,在十七点二四米高的五楼顶上,在百分之二秒的时间里,由直线运动变作抛物线运动,继而又作圆周运动,头发放射状向空中飞扬,全身按每秒980厘米的重力加速度向地面接近,最后头部以每平厘米五千公斤的压力接触硬度为500标号的土敏土,导致头盖骨粉碎骨折,鲜血及脑浆成放射状溅出……此准确精细的描写,仍然无法得到编辑赞赏。”“葬礼有结局,小说也有结局,但生活却永远不可能有结局”潘大林这个作品的先锋意味在于他叙述跳出故事,把个人感情和议论带入小说叙事,重在叙述技巧的加入,是“先锋”小说最常用的模式,故事是“具有乐观的现实主义”性质的。

“先锋”形态的“政治化”。这种类型的文学作品一般是90年代,或90年代以后的作家作品那里拥有。例如获得郁达夫小说提名奖的小说《陪夜的女人》讲述的是一个大龄女青年给一个将要临终的老人的陪夜故事。故事的吸引力来自她的行为:陪老人临终,送孝。这与当下的国家意识形态有高度吻合。还有东西的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表面上是没有政治色彩的,但只要我们主要与90年代的商业化的社会联系起来,我们似乎有这么一种感觉:东西要表达是一种国家的意识形态化的意义——商品化的社会需要人坚守“个人”的职责,既要团结协作又要分工明确。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表面叙述的是李四的遭遇,儿女多而无人养的悲哀,作家更多是质疑“城里人”的亲情的缺失。但细心的读者肯定在阅读中发现一个国家话语的“身份证”的作用。李冯的《英雄》(电影)叙述的是“刺秦”的故事,这“罗生门”式先锋叙述,为什么无名不杀秦王的原因?那是寓意“天下”“和谐”的国家意识形态。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1993)这个故事叙述的是一个女“同性恋”的故事。这似乎是女性“个人化”的叙事,但如果我们联想“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的召开,后来中国在90年代对于女性评价和社会分工的政策的颁布,还有婚姻法的重新颁布,都涉及到了“女性”话题。其实,林白的社会意识敏感程度是非常高的。先锋作品以反哺的形式出现,这是传统文学史在新世纪文学作品里潜伏的因子。诚如鬼子关于文学作品与政治的关系的话题时,说“我们的作品是脱离不了政治的,这就像我们人要大便一定要进厕所去蹲一样,明知道它是臭的,但我们必须进入蹲,除非不大便。”这虽然讲得粗俗一些,但这非常鲜明一语中的。

当代广西小说是在这两种文学传统互为潜伏和反哺培育生成的。“政治化”与“现代性”以间离和依附的方式存在文学之中,使得广西小说的“异样”不再陌生化。

本文系2013年广西哲社资金项目,项目编号13BZW005。

郑立峰 玉林师范学院

注释:

①曹文轩:“先锋”与“艺术”的广西文学[N].北京日报2006.6.13.

②陈晓明:又见广西三剑客[J].南方文坛2000(2).

③陈晓明:直接现实主义:广西三剑客的崛起[J].南方文坛1998(2).

④谭绍鹏:南方土改运动的生动描绘——重读长篇小说《美丽的南方》[J].广西文艺.1997(1).

⑤李建平等:广西文学50年[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5:44.

⑥龙殿宝、吴盛枝、过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丛书·仫佬族文学史[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

⑦杨克、梅帅之: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J].广西文学.1985.3.

⑧李建平等:广西文学50年[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5:161.

⑨鬼子:艰难的行走[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9:16—17.

⑩潘大林: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潘大林卷[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2:2.

⑪鬼子:鬼子话文学[N].桂林日报200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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