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莉
重读《生死疲劳》:“发生过的事情都是历史”
张 莉
“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生死疲劳》第一章
“西门牛,你听我说,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生死疲劳》第二十章
小说家与小说家的不同,在于面对世界时他们所使用的透视法。吴尔夫在一篇随笔中这样说。的确,了解一个小说家按什么样的秩序梳理和安排他的书写对象是重要。“这是小说家注定要观察的:个人,人们,他们后面的大自然;他们之上的那种力量,为了简便,我们不妨称之为上帝。”每一位小说家都有他们理解的秩序。一个小说家的不凡,体现在处理事物关系时使用方式之不同。比如,在这位小说家那里,人是大的,动物和树都是小说;而另一位小说家那里,人是小的,树和蓝天是大的。从《透明的胡萝卜》开始,莫言就在建造他的小说秩序——他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在他的小说中,胡萝卜是透明的,人的声音是巨大的,郁郁葱葱的红高粱与“我爷爷”和“我奶奶”是共生的;青蛙可以成群结队,有时候样子可以把人吓得走不动路……
长篇代表作《生死疲劳》的不凡在于,莫言再次重构了他的小说世界的秩序和比例。在这部小说中,驴、牛、猪、狗这些动物的感受是超乎人类的——尽管在视觉上可能人类大于他们,但在形象和心智上,他们却常常比人类更成熟、更清醒。在《生死疲劳》里,莫言使读者透过这些动物的眼睛去观察人类,目睹他们的癫狂、疯魔、残酷、无奈以及荒诞。而更饶有趣味也更有挑战力的则是,《生死疲劳》想象了一个名叫西门闹的人如何不屈不挠与阎王争辩、抗拒孟婆熬制的汤药,表现了极大的不服从。
作为读者,我们每个人都拥有自己对世界的认识角度,并常常以为这样的角度是正确的。《生死疲劳》使我们认识世界的通常方式受到挑战。在这部关于中国五十年历史、关于人与土地关系的小说中,我们能想象的那些寻常景象都没有。相反,我们看到了一碗汤,它被盛放在“一只涂满红釉的大碗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细腻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手,从一只肮脏的铁锅里,用乌黑的木勺子”舀进碗里的,这汤“洋溢着馊臭气味的黑色液体。”
这“汤”不同寻常,它出现在《生死疲劳》中起始,第一章。那位在阎王那里受尽折磨的地主西门闹与阎王搏斗,受尽酷刑终于被获准返回人间。他由两名蓝脸鬼卒挟持,穿越长长的似乎永没有尽头的隧道,登上高台,看到那碗汤。鬼卒对他说:
“喝了吧,喝了这碗汤,你就会把所有的痛苦烦恼和仇恨忘记。”
我挥手打翻了碗,对鬼卒说: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烦恼和仇恨牢记在心,否则我重返人间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读过这部小说的读者都了解,《生死疲劳》的故事将在这碗汤面前改写。喝与不喝这碗汤,是不同的故事走向。如果西门闹喝下,那将是另一个故事;而现在,他没有喝下,他抗拒喝下,拼死抵抗。从这里,我们将获得一种理解事物的角度,我们也将在内心升起一个疑问:拒绝那碗汤药的人,在未来,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当然,从小说后来发展的情节中我们得出,这汤名叫“孟婆汤”。孟婆及孟婆汤存在于中国人的记忆中。它来自久远的民间传说,百度百科及名为念网的专题网页中这样介绍它: “在那个传说中人是生生世世轮回反复的。这一世的终结不过是下一世的起点。生生世世循环的人无法拥有往世的记忆,只因为每个人在转世投胎之前都会在奈何桥上喝下忘记前程往事的孟婆汤。”这个民间传说还提到,“凡是预备投生的鬼魂都得饮下孟婆的迷魂汤,如有刁钻狡猾、不肯喝的鬼魂,它的脚底下立刻就会出现钩刀绊住双脚,并有尖锐铜管刺穿喉咙,强迫性的灌下,没有任何鬼魂可以幸免。”
尽管孟婆汤“比蒙汗药还要峻烈千倍”,但西门闹仍然激烈地抵抗,拒绝喝下它。于是,在为驴过程中,西门闹对往事记忆犹新。而在为牛的轮回中,他关于前生的记忆开始出现减退,因为为牛时,“那两个鬼差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了一碗,怕我呕吐,他们还用破布堵住了我的嘴巴。”
在为猪的轮回里,阎王和孟婆更加严酷:
在望乡台上,挟带着地狱腥臭的阴风,吹得我周身凉彻。那个老婆子哑着嗓子痛骂我在阎王那里告了她的刁状。她用一柄邦硬的乌木勺子,响亮地敲打着我的脑壳,然后扯着我的耳朵,一勺一勺地往我嘴里灌汤。那种汤味道古怪,似乎是用蝙蝠的粪便和胡椒熬成。“灌死你这头笨猪,竟敢说我的汤里掺假!灌死你,灌死你的记忆,灌死你的前生前世,让你只记得泔水和粪便的味道!”在这刁婆子折磨我时,押送我的鬼差始终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并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
饶是如此,抵抗依然持续,在为猪的十年,前世的记忆会突然袭来,关于前生的记忆最终使他成为一头义猪,与老狗搏斗,做出为保护孩子而死的壮举。小说中,时间越往后,孟婆汤越强大,在轮回为狗的过程中,前世的记忆之于西门闹越来越模糊。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记忆才会冲破遗忘来到他的身体里。一次次轮回,一次次遇到鬼卒,一次次拒绝喝下孟婆汤,轮回、反复,这是小说卓而不凡的形式,当然,它也不仅仅是形式,还是内容。
当我们注意到《生死疲劳》里那盛在涂满红釉的大碗里的孟婆汤,当我们将之作为进入《生死疲劳》的钥匙时,便意味着我们寻找到进入这部小说的一个新路向。这需要我们改变我们通常的阅读逻辑:高密东北乡不再是这部小说的主角,它只是故事发生的背景的疆域;我们不能只化身为人,不能只站在某个人的肩膀上看世界了,有时候我们得伏在驴的肩头,有时候是牛,有时候是猪或者狗;人不再是永远有力量的,他还要面对作为命运的阎王和孟婆,当然人也有人的执拗,那是象鬼火一样不息的力量;动物不再是无知无觉的,在这部小说的许多重要时刻,动物常会显现它们的英勇而不是人;有时候人比动物更癫狂更残酷;在人、人们和自然之外,还有另一种精神品质,使这部小说散发光彩。这些精神品质的闪现常常是在动物出现义举时。莫言在小说中常常写到阎王,那位控制着人的轮回的神,但神并不总是按照西门闹的意志行事,甚至他常常愚弄他;莫言也常常动物们的死,人们因饥饿或疯狂而杀戮。
无论怎样,每一个轮回故事里,都显在或潜在地有一碗汤放在眼前。它们决定西门闹在轮回的动物身上的记忆的多寡;它决定轮回过程中西门闹痛苦或欢乐的程度——西门闹故事的开始与结束,都与那碗汤密切相关。孟婆的重要性并不亚于那个执掌西门闹生死大权的阎王爷。她的存在是制衡小说发展的微妙而有趣的力量。某种意义上,这部小说是西门闹与孟婆之间进行的殊死搏斗。孟婆汤并不是被动的“物”,它具有破坏性和侵蚀性,在《生死疲劳》里,它是具有主体性的事物。
早在《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一文中,陈思和就指出了地府中的一切对于小说文本的主体性、建设性意义。
小说文本以阴司地府的场景开端,写西门闹的冤魂在十八层地狱里遭受油锅煎炸,阎王审判,孟婆送汤,小鬼送投胎等一整套鬼神世界的奇遇,接着阴司又一再轮换出现,它通过将西门闹的冤魂数次投胎牲畜来影响人世,参与人世,这也可以看作轮回的叙事结构,不仅是西门闹的冤魂转世参与人间事务,也是地府的力量对人世间的参与,阴阳两界合而共谋,推动着某种社会发展的趋势。因此,阴司地府在小说文本里也有主体性,有建设性的意义,而不仅仅是一种叙事的噱头或花招。
诚如他所言,地府、阎王、孟婆汤,之于西门闹、之于小说文本的意义应该受到关注。某种程度上,西门闹的轮回之旅其实是与阎王、与孟婆之间的斗争,是他对于前世生活记忆所有权的一种争夺。这是记忆与遗忘的博弈,是变与不变的较量。当然,正如书中我们所读到的,记忆是与前世在一起,是与痛苦在一起,是与人的一切相关;而遗忘,则只与今世在一起,与牲畜在一起,与单纯的快乐在一起;不变,则意味着对过往的坚持,意味着对痛苦的坚持。把孟婆汤作为视点,将重新理解莫言之于历史与记忆的态度,莫言之于历史书写的另一种贡献。
作为驴,西门闹是快乐的。“忘却前生窝囊事,西门驴欢喜又轻松。昂起头仰天叫,啊噢~~啊噢~~”“身为黑驴魂是人/往事渐远如浮云/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何不忘却身前事/做一头快乐的驴子度晨昏”叙述人“撒了欢儿”似的讲述驴的快乐,它爱上了母驴花花。“它侧目望着我,啃着我,声音呢喃,情意绵绵,身体转动,给我最合适的位置,亲爱的,我要你,跨上来吧。我,一头纯粹的、纯洁的公驴,体形健美,基因优良,注定了后代的优势,这样的优势,与我驴的童贞,一起给你,只能给你,我最亲的花花驴。”关于动物的快乐,许多读者将从《生死疲劳》中获得阅读的快感,小说不仅仅写了驴的快乐,也写了猪、牛、狗的纯粹的快乐,这也使人意识到小说中的戏谑性及狂欢特点。
这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动物的快乐,这些快乐必须与动物性相关。只有遗忘前世记忆,西门闹才能享受那属于纯粹动物的欢乐,才能毫无负担地打闹嬉戏狂欢。但是,这样的欢乐场景极短暂。有一种痛苦却是实实在在,那便是拥有人的灵魂和心智时。有人的灵魂,却不能做人,这是《生死疲劳》里最牵扯人心的痛苦。西门闹是这一痛苦的担承者。
在第一章里,西门闹讲述了他在阴曹地府里所受到的酷刑,而每一次他都鸣冤叫屈,进行抗辩。没有喝下孟婆汤的西门闹的鬼魂被鬼卒押解着,行走在他的故乡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因为拒绝喝下孟婆汤,一回到人间,他便开始恢复记忆:
“我认出了好几个熟识的邻村朋友,但我每欲开口与他们打招呼时,鬼卒就会及时而准确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发不出半点声息。对此我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我用脚踢他们的腿,他们一声不吭,仿佛他们的腿上没有神经。我用头碰创优产的脸,他们的脸宛如橡皮。他们扼住我喉咙的手,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放松。”他认出别人在驾驶他家的马车,他看到了桥下因沾满他的血肉而改变了颜色的卵石。他回忆起被细麻绳反剪着双臂,脖颈上插着亡命的标牌;他认出熟识的朋友;他看到他的长工蓝脸,妻子白氏,二房迎春;他看到所有人的改变,二房委身他人,妻子被拷打受尽刑罚;他看到人的伪装、善变、疯狂。
记忆属于人,但他被困在动物的躯体里。“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感到无限的悲哀涌上心头,人畜各异,沟通困难。”“尽管我不甘为驴,但无法摆脱驴的躯体。西门闹冤屈的灵魂,像炽热的岩浆,在驴的躯壳内奔突;驴的习性和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我在驴和人之间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总是更亲密地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欢乐。”在“驴折腾”中,西门闹的记忆最欢实。西门闹的记忆不断侵袭着这头驴,使他常常痛苦。而在牛的故事里,西门闹的痛苦是另一种:“一看到儿子那张熟悉的脸,我就感到周身的皮肤紧绷、脑壳子膨胀生痛,仿佛有一个硕大的人体、仿佛有一个狂野的灵魂、被禁锢在这小小的猪体里。憋屈啊憋屈,痛苦啊痛苦,让我释放,让我伸展,让我把这肮脏的、可憎的猪的躯壳撑破、胀开,恢复我堂堂男儿西门闹的形状,但这一切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甚至要面对儿子象畜生一样拷打变成牛的自己,他的魂魄还看到牛死去后的场景:“我看着那头牛血肉模糊的身体,看着趴在牛头上痛哭哀嚎的蓝脸的那颗头颅,看着我那身材高大的儿子西门金龙那张表情痴呆的脸,看着我的妾迎春所生的那个小蓝脸,……还有那许许多多的似曾相识的面孔。随着灵魂脱离牛体,牛的记忆逐渐丧失,西门闹的记忆重新明晰,我是一个本不该死却被枪杀的好人啊,连阎王也不是不承认我是被枪杀的好人,但这错误难以挽回。”
因为了解前世、了解历史,西门闹的转世之旅变得残酷、激烈,意难平。历史、剥夺、痛苦、纠扯,什么都逃不过西门闹的眼睛。循着他的眼睛,世界的一切如此诡异而荒诞。看到遗忘,看到变化;也看到记忆,看到忠诚。亲生儿子已经变得疯狂,但蓝脸依然是蓝脸。这个世界上,有人善忘,但也有人有记忆。许多人忠实于他们的记忆,保存他们的记忆,忠诚地要成为他们自己。当然,这些人,他们的生活将是痛苦的,结局也往往令人悲伤,蓝脸,白氏,迎春皆是如此。可是,当我们想到这些忠实于记忆的人时,又会同情和理解他们的处境,他们使我们意识到人之所以为人。
西门闹身上的痛苦,是记忆战胜遗忘的痛苦,他看到白氏受审,受到酷刑却无能为力——还有什么比亲人对面不相识更令人悲伤的?还有什么看到家人受苦却无能为力更令人痛苦的?这种与人有关的记忆一直跟随着它的轮回。记忆与遗忘的争斗,其实也是人性与兽性的博弈。在西门驴与母驴调情时,他看到了编篓里的孩子:“如果我径直爬跨上去,那我的刚挂上铁掌的前蹄,很可能会使编篓里的两条性命报销。如果那样,我西门驴只怕要永沉地狱,连畜生也难做了。”做人的记忆和做人的道德常常在西门闹的轮回故事里突然出现,那一瞬间,他会回到人的行为逻辑里。事实上,这部小说最为感动人心又意味深长处在于,在每一次轮回的末尾时,他或毁于人的疯狂和癫狂,或在挣扎成为人的一瞬间徘徊。
在为驴的十年轮回结束时,作为驴的西门闹遭遇了饥民的砍杀。“我闭上了眼睛,吸到有人在院子里大喊:‘抢啊,抢啊,把单干户的粮食抢走!杀啊,杀啊,把单干户的瘸驴杀死!’我听到了女主人和孩子们的悲号声,听到了争抢过程中饥民之间的打斗声。我感到脑门正中受到了突然一击,灵魂出窍,是在空中,看着人们刀砍斧剁,把一头驴的尸体肢解成无数碎块。”此刻,驴依然是驴,但饥饿的人群已经走投无路,有如困兽。
而为牛的过程,则是作为牛被儿子追杀毁灭的过程:
金龙,金龙,如果你知道牛是你爹转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门牛,西门牛,亲生儿子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世,积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你肩上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你作为一头完全了人类奴役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起来。你艰难地往前走,四肢软弱,支撑不住身体,你的身体摇摇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黑色的血汇集在你的肚皮上,像凝滞的焦油一样滴到地上。总之你体无完肤,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起来行走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热闹的群众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向我爹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重地倒下了。
作为儿子的人此刻象畜牲,作为畜牲的父亲,此刻则象人。西门牛在生命终了时的选择令人尊敬,他选择和单干的主人在一起。牛以一种悲壮结局完成了它的轮回,也以这样的结尾深刻嘲讽了那些枉身为人的人们。
在猪的轮回里,西门闹身上,再一次人性战胜兽性。
我此时不是猪,我是一个人,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心地善良、见义勇为的人。我跳下冰河,用嘴叼住——用嘴叼我也不是猪——一个女孩的衣服,游到尚未塌陷的冰面附近,把她举起,扔上去。谢谢你,迎春,我最爱的一个老婆——我感到河水不冷,甚至还有些温暖,周身血脉流畅,游动起来快捷有力。我并没有特意去营救这三个与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崽子,我是遇到哪个救哪个。此时我的脑子不空白,我想了许多,许多。……我把这孩子,已经窒息的孩子勉强地推上冰面。一片血红中我看到,那些人,有金龙,有互助,有合作,有蓝脸,还有许多……都像血人一样,那么红,手持着长竿,绳子,铁钩子,拥上前来,他们在冰面上爬着,向孩子靠拢……真聪明,好人们,我此时对他们心怀感激,连那些整治过我的人都感激。
这是小说中庄严、肃穆而令人心生敬意的一幕。你很难再说他是猪,尽管他的确是猪。在这个段落里,人的尊严和意义再一次彰显。如何为人,如何成为人一直是这轮回故事里最有趣的部分,也许成为动物的确是轻松欢快的,但是,当西门闹受尽屈辱也要成为人时,也是小说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这是对人性及人的尊严的确认,也是对记忆的确认,是对孟婆汤的一种战胜。
当然,小说越到最后,西门闹为人的记忆开始出现问题。小说越到最后,记忆变得越来越稀薄。而在狗的轮回中,作为狗,人的正义尊严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少了,这似乎也对应了那个经济开放的时代。代在迅猛向前,人们渴望变化和前进,改变和遗忘的速度似乎也在加快。
除了西门闹,小说中蓝脸和蓝解放似乎是记性最好的人物了,也是尘世中拒绝遗忘的典范。蓝脸是整部小说另一位重要主人公,如果说枪杀的结局使西门闹念念不忘,那么蓝脸的记忆起点则是“分到属于他的土地”。“不,要单干就彻底单干,就我一个人,谁也不需要,我不反共产党,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我就是一只白乌鸦。”
对于蓝脸而言,世界一直在变化,但他对土地的情感却一如既往——在与土地关系问题上,蓝脸是那个拒绝喝下孟婆汤的人。这是并不随波逐流的人,也因此,他看到和经受到的痛苦和羞辱便更多。没有哪个人象蓝脸一样对土地有着如此执拗的情感,有着如此顽固的记忆——当他紧紧坚守着关于土地的记忆时,便意味着他拒绝遗忘,他也因此成为和西门闹不同而又相同的人。
蓝脸眼前放着入社书,有如西门闹的眼前放着“孟婆汤”一样。拒绝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行动,拒绝导致痛苦,拒绝导致与家人的决裂。拒绝是重复的,轮回是重复的,他人的劝说也是重复。似乎蓝脸和西门闹所经历的时代也在重复。重复损耗人的精神、意志,以及记忆。重复也意味着要求改变,不断地改变。但是,也是在这样的重复的要求改变中,才显示那种坚持的意义,记忆的意义。
记忆到底是什么?在二十一章,西门闹再次申告他的冤情时,阎王冷淡地问他:“是的,错了,你自己说,想怎么办?我没权力让你作为西门闹重生,你已轮回两遭,应该清楚,西门闹的时代早已结束,西门闹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西门闹的尸骨已经腐烂成泥,西门闹的案卷,早已焚化成灰,陈年旧帐,早已一笔勾销。你为什么不能忘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去享受幸福的生活呢?”西门闹不能忘记,也就意味着不能享受。那些陈年的记忆如此令人痛苦:“大王殿下,”我跪在阎罗大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痛苦地说,“殿下,我也想忘记过去,但我忘不了。那些沉痛的记忆像附骨之疽,如顽固病毒,死死地缠绕着我,使我当了驴,犹念西门闹之仇;做了牛,难忘西门闹之冤。这些陈年的记忆,折磨得我好苦啊,殿下。”
——这些记忆难道仅仅只是属于西门闹个人吗?《生死疲劳》中,与蓝千岁相对的叙述人蓝解放,是西门闹经历的亲历者与旁观者。看到西门牛被西门金龙施暴后,他有一段讲述:
西门牛啊,我不忍心对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经在牛世之后又轮回了四次,阴阳界里穿梭往来,许多细节也许都已经忘记,但那日的情景我牢记不忘,假如那日的整个过程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不但记得住这株树的主要枝杈,连每一根细枝,连每一片树叶都没有忘记。西门牛,你听我说,我必须说,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为什么蓝解放要事无巨细地讲述发生过的一切?“因为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为什么西门闹拒绝喝下孟婆汤,是因为他要保留他的记忆,哪怕要受到痛苦的纠缠。这段话如此具有指向性,也如此具有包容性。在蓝解放的这段叙述里,是否包含小说家对历史的认识?
地府、阎王和孟婆所做的是抹平记忆,使一切清零,它们的目的就是使人忘记前生记忆,忘记爱恨。为此,阎王不断追问是否还记得仇恨。在狗的轮回要结束时,西门闹向蓝解放回忆道:
我走到自己的墓圹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灯光辉煌的蓝色宫殿中。殿上的鬼卒们都在交头接耳。大堂上的阎王,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没待我开口他就说:
“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间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也正如陈思和所分析的,“那个阎王在阴司地府就是从事这么个改造灵魂的工作,其宗旨非常明确,就是要彻底消除人间的仇恨,把世界营造成一个浑浑噩噩的太平世界。”孟婆汤具有治愈作用,治愈和消除人类记忆。但是,那个完成了五世轮回的大头儿蓝千岁,西门闹的另一个变身并未被“孟婆汤”治愈,没有什么能把他所有的“仇恨”以及前世的记忆全部抹平吗?小说第三十三章,作为蓝千岁曾象入了魔障一样讲述他所经历的事件。“连续几天来大头儿的讲述犹如开闸之水滔滔不绝,他叙述中的事件,似真似幻,使我半梦半醒,跟随着他,时而下地狱,时而入水府,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立即又被他的语言缠住,犹如被水草缠住手足,我已经成为他的叙述的俘虏……”
这一场景表明,轮回多次的西门闹丝毫并没有懈怠和疲倦,他没有在孟婆汤的药效及阎王爷的劝解之下忘记,也诚如陈思和所分析的,蓝千岁的滔滔不绝正恰恰证明了那个消磨记忆的“孟婆汤”的破产:“蓝千岁是西门闹经过了六道转世而后脱胎而出的生命体,但是性格喧闹如故,往事历历在目。其实蓝千岁才是真正的叙事者,小说第二部开始,就由他来说破轮回事,主导了文本叙事风格。这也就是说,阎王爷企图通过五次畜道轮回让他忘记历史忘记仇恨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他的身体里依然保留了前五世生命的孽缘精神——也就是说,这个人物的出现,对于阎王的轮回策略是一种消解,不经意中证明了阴阳两界改造灵魂的破产。”
对孟婆汤的态度是莫言对于历史和记忆的态度。“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历史”,在这位小说家那里,癫狂和疯狂的人是历史,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也是历史;那些人眼中的历史是历史,那些动物所见也是历史;那些与土地有关的故事是历史,那些与土地无关的、只与个人记忆有关的故事也是历史。莫言之于历史的书写,需要我们打破某种历史书写认知的惯常理解才可以完成。
陈晓明在分析《生死疲劳》中的“历史书写”时,认为“莫言本人并不是一个对历史多么眷恋的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而是一个要在文学中找寻快乐、创造快感的人。因为动物视角,莫言摆脱了重建历史的责任,他从历史中拾掇起人性的碎片,不时地击打这些碎片。叙述一段历史,却又能避免重新历史化,莫言似乎保持着‘去历史化’的游戏精神。”——《生死疲劳》中固然有游戏的戏谑的成分,但《生死疲劳》真的是“去历史化”吗?如果我们不把历史书写视为一种类型,一种固定形态的书写,固定形态的讲述,会发现,莫言所做的是对那种循规蹈矩的历史写作的突围。以轮回的方式,小说家在《生死疲劳》里着意打破的是关于历史的整齐叙述,他经由动物化的叙述固然带来了一种狂欢化,但这种狂欢并不意味着叙述主体历史感的卸载,相反,他换了一个角度看历史,看记忆,看人本身。
与前面的“去历史化”不同,我更认同的是陈晓明对《生死疲劳》的另一段分析:“这是一个变形记的故事,卡夫卡的形而上的变形记,在这里被改变为一种历史的变形记,一个阶级的变形记,人在历史中的变形记。动物人格化了,人也动物化了。……这部作品仍然依靠历史框架在叙述中起作用,莫言通过动物变形记的戏谑来打破历史的线性固定和压制。这些动物走过历史,它们的足迹踏乱了历史的边界和神圣性,留下的是荒诞的历史转折和过程——那是从驴到牛,再到猪和狗的变形记。尽管这段历史被无数次书写和改写,但莫言选择动物变形记的视角还是展示出了非常独特的文学图景。”
张清华在分析《生死疲劳》与中国传统小说的相近性时说提到了历史的逻辑循环:“《生死疲劳》在叙事的时间上所含纳的半个世纪,正好也符合一个完整的历史逻辑循环:曾经是西门家雇工的蓝脸,在所有人都走集体道路的时候坚持单干,被全社会批判、唾弃,甚至也几乎被自己的家人遗弃。可到八十年代初,全社会再度实行‘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历史是何等荒唐地证明了这‘一个人的正确’;西门闹屈死后的五次转世托生,在经历了五十年驴、牛、猪狗猴的岁月之后,也终地因‘疲劳’而再度轮回成了‘人’,而且托生为在千禧年诞生的‘世纪婴儿’——他异常聪明,但是有先天缺陷,患有‘血友病’,随时都可能死去。这个结尾尽管具有喜剧色彩,并不刻意呈现‘时间的终结’,而是呈现了‘历史的轮回’,但在神韵上却更符合中国传统叙事的结构风格。……在这喜剧的表层结构下,也仍可以体验到骨子里和神韵中的那种大荒凉,体验到一场场闹剧的结束和新的闹剧开始的荒谬循环。这正是作家意欲呈现的悲剧历史结构,其悲
剧眼光的反串式表达。”我对此文中提到“轮回”、“闹剧”、“反串”及“悲剧”的说法深以为然。我认为《生死疲劳》字里行间都表达了对我们所经历的时代的那种“反复”与“轮回”的理解,而这种“反复”、“轮回”的历史观,内在里有潜在的批判和疏离。
“还有什么办法比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而回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自己生命终结又重新开始的地方,一次次看到自己的老婆跟别人好、一次次看到自己的子女在世人受人欺负这样的场面更能唤起情感?更重要的是,我们要追问,这样的生生死死的重复包含了什么样的韵律,什么样的无奈和希望,什么样的爱和意志?而以五种不同的生命形态进入同一个历史过程,为一种集体感知、集体记忆和集体判断带来了什么样的可能性?”张旭东在《土地生命轮回读〈生死疲劳〉》中如此设问。在他看来,“带着这样的问题去读这部小说,作为作者的莫言在读者中的形象就不再是唾星乱溅、口吐白沫,像跳大神一样沉溺于泥沙俱下的词语游戏的那个‘魔幻现实主义’的莫言,而是一个悲天悯人、带着恐惧和不安去思考的讽喻作家和史家的形象。不明确这部作品基本的历史前提和道德前提,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要苦苦为1950年以来这五十年的当代史寻找一种叙事形式。”西门闹在人与畜牲之间的挣扎直接对应着他所在时代的历史事件。一个用记忆的动物的方式书写着荒诞和诡异的人的历史这是不凡的写作结构,不正是在寻找新的历史书写的可能?
莫言以“轮回”使人惊讶地发现了历史的重复与反复——历史是前进的吗;历史是上升的吗;历史是进步的吗;也许历史只是反复。反复使历史变得怪诞。反复面对孟婆汤,持续地抵抗。抵抗遗忘是多么虚无飘渺的事情,因为孟婆汤,小说家使虚无的抵抗具体化,具有隐喻和象征的意义。这样的拒绝有力量有态度,也有意义。描写狂欢时并不轻佻——一个被痛苦灵魂附着于身的动物的欢乐会让人笑中带泪;描写人变作牲畜后也绝不轻薄的,一个以清醒旁观者、一个洞悉全部过往的动物面对人类的命运时,它们怎么可能仅仅是动物?当他变当作义驴、义牛、义猪时,在一个荒诞年代里,也许比人更值得尊敬。
我们面前有碗孟婆汤。但我们无法看到。莫言的意义在于他借地府和“孟婆汤”的传说使我们看到遗忘的威力和狰狞。我们大多数时候对遗忘避而不谈。但莫言却一次一次让西门闹在小说中遇到它,让读者不得不面对,他以此劝说我们去看一眼遥远的高密东北乡,那熬煎着人的记忆和灵魂的去处。由于坚信世界上有那样一种有关遗忘的汤药,他让西门闹在汤面前不屈服。由此,他将小说中的故事与之紧密联系在一起,也使那个世界一致面对孟婆汤。无知无觉喝下孟婆汤的人,会越来越以前的记忆分离的,最后他们将从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没有喝下和拒绝喝下汤药的人,他们会饮下人生悲伤(但也会收获人的尊严和读者的好感)。
当我们合上小说,也许我们会忘记小说的许多具体情节,但我们无法忘记一个人和一碗汤之间所进行的搏斗,以及由此所带来的一切思考。一旦我们了解了世界上有这样的一种汤药,我们将会对世界上的某一些我们忽略不见的人保持敬重之意,比如蓝脸。
所谓“生死疲劳”,读小说到最后会发现,我们似乎真的感到了轮回的某种疲劳。“所有动物的生长过程是一个记忆力衰退的过程,所有的动物又都是叙事人,文学叙事能力包括文学记忆力本身,这个能力越来越差,记忆力和叙事能力层面上出现了衰败:从生产性到非生产性,从多产到荒芜,从盛产到颓败。”——我们关于历史的记忆似乎就这样越来越稀薄了,毫无疑问,这是那碗神秘的“孟婆汤”在显示它强大的威力。但是,果真如此吗?一旦化身为人,哪怕他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他还是具有强劲的记忆力:
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
当讲小说结尾讲故事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意味着一个人再次战胜了他面前的那碗“孟婆汤”。
张 莉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莫言:《生死疲劳》,作家出版社,2006年,6页,(以下引用出版社及版本不另注)。
②⑥⑦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㉗莫言:《生死疲劳》,182页,192页,192-193页,32页,25页,48页,7页,74页,288页,17页,193-194页,191页,33页,88页,186页,287页,191页,192页,182页,513页,328页。
③吴尔夫:《普通读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44页。
④⑤关于孟婆汤的传说百度百科及念网“孟婆”专题网页 http://www.nianw.com/zt/2011-9-30/ZT_876.htm 都可以查到。
⑧㉖㉘陈思和:《人畜混杂,阴阳并存的叙事结构及其意义》,《莫言研究》(陈晓明主编),2013年,华夏出版社,20页,23页,30页。
㉙㉚陈晓明:“序言”,《莫言研究》(陈晓明主编),5页,4页。
㉛张清华:《天马的缰绳》,《莫言研究》,109页。
㉜㉝㉞张旭东:《土地·生命·轮回》,《我们时代的写作》(张旭东、莫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84页,37页,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