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
“国家计划文学”和“被设计”的先锋小说
何 平
“先锋小说三十年”,把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起点放在1985年,而不是更早。确实可以更早,比如早到1981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比如可以早到《上海文学》1982年第8期的“关于当代文学创作问题的通信”,该期集中发表了冯骥才的《中国文学需要“现代派”!——冯骥才给李陀的信》、李陀的《“现代小说”不等于“现代派”——李陀给刘心武的信》刘心武的《需要冷静地思考——刘心武给冯骥才的信》的三封通信。这后来被称为“三只风筝”的三封信是由高行健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引发的,可是视作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先声。但即使如此,如果把先锋小说理解为不仅仅是个别理论家和小说家自觉小说技术的更新换代——这种更新换代往往被描述为阅读了某个域外作家之后天启般的脑洞大开,就像余华回忆自己的写作经历说:“这时候,也就是1986年,我读到了卡夫卡,卡夫卡在叙述形式上的随心所欲把我吓了一跳,我心想:原来小说还可以这样写。”而是文学生态发生了“异变”——不是自上而下的“依法”变革,而是“一小撮人”对整个“国家计划文学”体制的僭越。是的,我说的是“国家计划文学”体制。在整个国家计划体制里,文学当然地想象成可以被规划和计划的。在这种“国家计划文学”体制之下,作家的写作也许是自由的,但文学的期刊和其他出版物却垄断在文联、作协和出版社等“准”国家机构手中。这些“准”国家机构认命的文学编辑替国家管理着庞大的“文学计划”,生产“需要的文学”,就像1990年刘白羽接替刘心武担任主编《人民文学》发表的宣言:
我们应该倡导什么样的创作?我们的文学反映我国神采飞扬、雄奇瑰丽的现实生活和历史进程,给人以美感、以智慧、以圣洁、以崇高,这对于净化人的心灵,实在太重要了。人民需要、时代需要、作家自己也需要这种文学,因为只有创造出无愧于我们时代的人民的文学,才证明是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作家,事实上,只有这样,作家才能思如泉涌、心若钟鸣地创造出堪称主旋律的社会主义文学。当然,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有各种流派、各种风格、各种爱好、各种情趣、以至只要给人以各种美感的多种多样的文学,满足人民精神需要。但无论什么风格和形式的真正有价值的文学,都不可移动地需要解决一个问题,就是作家一定要到沸腾的人民生活中去。那不只是生活的矿藏,也是心灵的矿藏;因此人们不只从那儿获得创作的材料,也可以萌发创作的灵感。九十年代到来之际,我们期望发起一个到人民生活中去的进军。这样做,不只完成作家本身的创作,影响所及,还必将从人民中造就一支浩浩荡荡的新生队伍,走上文学战场。
在这里,“国家计划文学”被不容质疑的偷换成了“人民需要、时代需要、作家自己也需要”的文学,尤其是“人民”这个暧昧的群体;对“国家计划文学”资源的分配和使用则被想象成了“文学战场”。也就是在1990年,朱伟编辑的《中国新潮小说》出版,在该书的后记中他指出1985年对先锋小说的起点意义,他说:“在新潮作家中又分前后,莫言马原残雪们是前新潮”,“史铁生马原莫言残雪都是代表一九八五至一九八七年的先锋小说创作水平的作家”。而1980年代批评界的风云人物吴亮则说:“先锋文学起来,我最早在一九八六年在《中国青年报》发表过一篇题为《谁是先锋作家》短文”。而就在1986年,吴亮和程德培主编出版了《新小说在1985年》出版。我认为,吴亮和程德培这两个批评家可以进入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贡献不应该只是优秀的批评家,而更应该是这部以及《探索小说集》两个小说选本。正是这两个选本使得星散在各家文学期刊的先锋作家得以聚合。而且聚合是以“新”和“探索”的名义,其刻意“编辑”和“设计”的意图相当明显。1988年4月余华给《收获》编辑程永新的信谈到“极端主义的小说集”:“我一直希望有这样一本小说集,一本极端主义的小说集。中国现在所有有质量的小说集似乎都照顾到各方面,连题材也照顾。我觉得你编的这部将会不一样,你这部不会去考虑所谓客观全面地展示当代小说的创作,而显示出一种力量,异端的力量。就像你编去年《收获》5期一样。”这封信里谈到的应该是程永新编辑的《中国新潮小说》。其实,放在1986年“国家计划文学”的背景下,《新小说在1985年》《探索小说集》可以说就是这样的做到最大可能的“极端主义的小说集”。以《新小说在1985年》为例子,这个选本既有徐星刘索拉残雪莫言马原等这些我们未来目为“先锋”的作家,也有韩少功,甚至叶蔚林张承志刘心武等这些后来认为“不先锋”的作家。按照程德培所说,“新小说”的“新”除了时间概念,“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取其中性。这样,一些可能还不十分成熟,可能还会有争议的小说,例如刘心武的作品,残雪的《公牛》,陈放的《圣贤塔的倒塌》等,也可入选。”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个选本的编辑是在“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之间的年份。在这样的文学生态之下,这个小说选本公然将局部的文学僭越变成一个文学“群体亮相”。其实,1986年除了这个富有意味的小说选本,在诗歌界还有《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的“现代主义诗群大观”。而就小说而言,吴亮和程德培明确指出:“一九八五年,既是前几年小说观念变化酝酿的结果和总结,又是进一步向未来发展的开端。”在《新小说在1985年》这个带有“倾向性的选本”前言中吴亮则进一步强调“1985年”这个时间节点的意义:“一九八五年的小说创作以它的非凡实迹中断了我的理论梦想,它向我预告了一种文学的现代运动正悄悄地到来,而所有关在屋子里的理论玄想都将经受它的冲击。”所冲击的当然不只是“关在屋子里的理论玄想”,而是如何重新分配“国家计划文学”资源,或者说这种“人民不需要的文学”如何被生产出来。
在1980年代,文学期刊应该是更大“国家计划文学”资源,而且在“国家计划文学”体制中,文学期刊先天存在着等级。1980年代,甚至今天“国家计划文学”体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民文学》依然自居是国家大刊。有意味的是,对体制的僭越恰恰是从这个国家大刊开始的。正是如此,程永新才要讲“示范作用”,按照程永新所说:“八十年代的时候,作家的创造,批评家的参与,还有一些优秀的大编辑的努力,他们共同促使文学迅速走向繁荣。比如那时《人民文学》的朱伟就是大编辑,他率先把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推出来,在他那本全国有很大影响的刊物上,在那个时代,我能想象他当时面临的困难有多大。那时候他选择什么,推崇什么,其实对全国的文学创作和批评以及刊物起了一个示范作用,……”朱伟在《人民文学》的时代是王蒙和刘心武先后主政《人民文学》的时代。1983年8月,王蒙出任《人民文学》主编;1987年1月至1990年3月止,刘心武接替王蒙主编《人民文学》。王蒙和刘心武主编《人民文学》的七年,是《人民文学》创刊以来“更自由地扇动文学的翅膀”的时代,虽然刘心武因为1987年第1、2合刊发表马建的小说《亮出你的舌头或空空荡荡》而被短暂停职检查,在1987年第10期复职后收敛了先锋的姿态,但在1989年第3期仍然集中发表了苏童、格非、余华等的小说和数篇关于先锋小说的笔谈。1990年第7、8合刊开始,《人民文学》的主编由刘白羽和程树榛担任,该期发表题为《九十年代的召唤》的“编辑的话”对1980年代王蒙刘心武主编《人民文学》的时代激烈的批判和清算:“本刊在四十年漫长历程中,曾经发表过很多优秀的作品,培养了大批卓越的作家,为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的建设作出的贡献,这是永远无可磨灭的;但我们也必须正视:近一段时期以来,在资产阶级自由化错误导向下,脱离人民,脱离现实,发表了一些政治上有严重错误,艺术上又十分低劣的作品,在广大读者中造成很坏的影响,玷污了人民这一光荣、崇高的称号,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在这一个新的大时代到来之际,我们必须以改革精神,开辟新的途径。我们诚挚地恳求人民的支援、人民的监督;我们一定坚持社会主义文学方向,不使这一人民的文学阵地,为少数‘精神贵族’所垄断。”王蒙和刘心武主编《人民文学》七年发表的“艺术上十分低劣的作品”是不是《人民文学》出版史上最多?这个问题是可以深入探讨的。我们现在思考的问题是《人民文学》在王蒙刘心武的时代有没有“为少数‘精神贵族’所垄断”?还是他们只是有限的伤害到“国家计划文学”体制——打一个也许不恰当的比方,他们只是国家计划经济时代的“投机倒把”者。事实上,即使意识到先锋小说的“先锋”,先锋小说的登场还是充满着编辑者不敢公然冒犯和忤逆“国家计划文学”的精心设计,比如《人民文学》1989年第3期小说专号,从刊物作者的编排,格非的《风琴》、苏童的《仪式的完成》、余华的《鲜血梅花》虽然是集中连续排列在一起,但却是在王蒙、张洁、林斤澜、冯德英等之后,编辑者不想让“先锋性”过于的招摇过于的引人注目,他们希望渐进和温和的维新和改良,一种“被设计和编辑”过的先锋小说能够被生产出来。这种“掺沙子”的编辑和设计的先锋文学是当时那些僭越“国家计划文学”体制的编辑者普遍采取的策略,比如《上海文学》,1987年第1期“编者的话”说:“以上三篇风味各异的小说(蔡测海的短篇《往前往后》、马原的《神游》、彭瑞高的中篇《祸水》),大致体现了本刊在新的一年中愿就小说文体、小说意态、小说技巧诸方面继续作多向度探索的构想。”而“《神游》是马原的又一力作。作者讲了一个不甚明了的故事,能否说是马原在小说文体上的一种新的追求?”同样,1988年第3期“编者的话”:“在本期的《上海文学》上,我们可以读到两种不同类型的小说。一类小说,以描写乡镇企业家的《无冕之王》为代表。另一类小说,以苏童《乘滑轮车远去》……为代表。”更有意味的是,《小说选刊》1989年第6期转载了格非的《风琴》,直到第8期才又转载了余华的《鲜血梅花》。让“先锋小说”稀释在“不先锋小说”的汪洋大海。显然,这些僭越者并不想,也不敢做一个彻底的篡位者。甚至为了自我保护,他们甚至有意误读,掩盖先锋小说的“先锋性”,比如《人民日报》文艺部和《小说选刊》杂志社主办的1987-1988年优秀中、短篇小说奖发奖活动,主编李国文在其《更好地反映伟大的时代》就这样解读叶兆言的《追月楼》:“在获奖作品中,除了上述深刻反映时代精神、现实生活和人民心声的作品,还有像叶兆言的中篇小说《追月楼》这样描写过去年代的作品。读者的审美需求是各式各样的,我们以为这篇以日寇侵华时期南京大屠杀为背景的,描写封建大家庭的败落的作品,能够深刻地写出历史变迁、世态人心、声音笑貌、风俗人情,有其可取之处。”寄希望于温和渐进的改良,希望通过精心设计和包装使得“国家计划文学”体制能够接纳和容忍先锋小说的存在,这是先锋小说登场的文学事实。对比上面这些刊物,有巴金做主编的护身符《收获》是最不讲究这种稳妥平和的,其面目是反常的、革命的和摧毁式的,它的1987年第5期和1988年第6期两个专号的阵容几乎全部由马原余华格非苏童孙甘露这些代表着当时最为激进的作家组成。“当时在《收获》新掌门人李小林的支持下,我像挑选潜力股一样,把一些青年作家汇集在一起亮相,一而再,再而三,那些年轻人后来终于成为影响中国的实力派作家,余华、苏童、马原、格非、王朔、北村、孙甘露、皮皮等,他们被称为中国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收获》这种充满了强烈预先设计的先锋姿态,以至于让身在其中的作家也产生错觉,以为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降临。1987年10月7日苏童给程永新的信写到:“《收获》已读过,除了洪峰、余华,孙甘露跟色波也都不错。这一期有一种‘改朝换代’的感觉,这感觉对否?”同样,1988年4月2日余华给程永新的信写到:“去年《收获》第5期,我的一些朋友们认为是整个当代文学史上最出色的一期。但还是很多人骂你的这个作品,尤其对我的《四月三日事件》,说《收获》怎么会发这种稿子。”“今年仍要编一期,这实在振奋人心。”多年以后,吴亮仍然用“亢奋”来描述躬逢先锋小说黄金时代的心情:“我只是觉得一种亢奋”。这种“被设计”被赋予了反抗的意味,“我只是觉得这种情况出现了,很多人的写作和官方倡导的主旋律以及现实主义背道而驰——反映时代的精神,反映时代的本质,但是什么是时代精神什么是时代本质,最终解释权都在官方手里——所以当时这些小说的多样性,形式探索,现在看起来,实际上就是单一的主流写作的异质化。”。其实,无需事后回忆和总结,当时就有批评家意识到先锋小说“被设计”对改写中国文学版图的意味:“按照法国人富科(Michel Foucault)的理论,我们可以把‘伪现代派’看作当代中国文学系统中的一种‘声明’(statement)它的意义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一种功能(function)。它的意义在于运动之中。即它赖以存在和运动的句子、命题或其他种‘声明’的关系之中,它在一定的‘权利意愿’(will to power)网络中得以界定。通过分析这些功能我们得以了解当代文学系统中各种‘权利意愿’的‘位置’。这是这些意愿的合力在左右着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发表这篇论文的《北京文学》1988年第1期开设了“青年作者”专栏,第一篇发表了余华的《现实一种》;而第2期除了发表了苏童的《桑园留念》异乎寻常地头条发表了这篇《关于“伪现代派”及其批评》的文学批评。
值得思考的是,从组成人员驳杂的“新小说”“探索小说”到收缩到可数几人的先锋小说,先锋逐渐“被设计”塑造成文学异端。这些“先锋”,比如其中代表人物余华的《四月三日事件》在当时就被意识到“痕迹太重,处处让人想起格里耶”(马原)。明明知道先锋的先天不足,先锋还是被强行编辑和设计,然后编组、偷运到庞大的“国家计划文学”体制,以一种“计划”去反抗或者篡改另一种“计划”,这是否从一开始已经注定了先锋小说在中国未来的命运?
何 平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注释:
①余华:《我的写作经历》,《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13页。
②⑨《九十年代的召唤》,《人民文学》1990年第7-8期。
③朱伟:《中国先锋小说》“后记”,花城出版社1990年,第342-343页。
④⑭吴亮:《被湮没的批评与记忆》,2011年,第194、200-201页。
⑤⑪⑫⑬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5、180、40、55页。
⑥程德培:《新小说在1985年》“后记”,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
⑦吴亮、程德培:《当代小说:一次探索的新浪潮》,《探索小说集》(代后记),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
⑧吴亮:《新小说在1985年》“前言”,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
⑩《小说选刊》1989年第11期。
⑮黄子平:《关于“伪现代派”及其批评》,《北京文学》198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