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评点与明清戏曲评点

2015-11-14 19:42陈维昭
长江学术 2015年3期
关键词:金圣叹西厢记评点

陈维昭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程墨评点与明清戏曲评点

陈维昭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科举文化与文学评点的关系在学界已经得到了高度的重视,程墨评点对文学评点的影响则是一个需要深入讨论的问题。本文以明清戏曲评点为检视的焦点,考察明清程墨评点在价值取向、批评范畴和评点形态上对明清文学评点的影响,考察明清程墨评点的发展流变与戏曲评点的发展流变之间的关联。把由王士骕开始的明代程墨评点风尚作为考察戏曲评点流变的风向标,认为天启、崇祯在戏曲评点史上有其独特的个性和范式建构的意义,其评点范式在清顺治、康熙间发展为成熟的批评形态。

程文 墨卷 评点 王士骕 范式

关于文学评点的历史文化渊源,学界已进行了多方的探索,从评点与章句之学、科举文化乃至禅宗的评唱等的关系,都已为学界所关注。本文准备集中讨论科举文化中程墨评点与明清戏曲评点的关系。本文的一个基本观点是,程墨评点形态与戏曲评点形态几乎同步地在明代天启、崇祯年间发生了一个突变,并在清代前期达到全面成熟。故本文的讨论主要以明天启至清康熙的戏曲评点为对象。

关于程墨评点,张伯伟先生在为评点溯源时曾提到南宋魏天应的《论学绳尺》,把该书的墨评分为三类:“批云”(编者)、“某某批云”、“考官批云”。且特别强调第三类,指出宋代考官批语比较详细,是因为宋代考试重视经义、策论。本文着重讨论明清程墨评点与戏曲评点的关系。

一、明代戏曲评点的四种形态

本人曾撰文归纳出明清戏曲评点的五种基本形态及其功能,主要强调明清的戏曲评点不仅有属于文学批评范畴的评点,也有一些是属于注释、校订的内容。倘若把评点形态与戏曲批评的历史演进过程相联系,对评点形态就会有另外的一些观照方式。朱万曙先生从评点者身份的角度把明代戏曲评点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思想家开风气的奠定阶段,文人积极参与的拓展阶段,创作、评点合一的阶段。

如果我们从评点的价值形态、批评形态和知识谱系的角度看,明代戏曲评点可以分为这样四类:第一类是出于普及的目的,第二类属于文学批评,第三类着重在剧场艺术,第四类则是直接出自科举文化谱系。

早期的戏曲评点往往出于文化普及的目的。从其书名即可见出刊刻者的品味与定位,如万历间刊刻的《新锲出像附释标注赵氏孤儿记》、《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拜月亭记》、《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裴淑英断发记》、《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裴度香山还带记》、《新刊重订出像附释标注赋归记》、《新刊重订附释标注出相伍伦全备忠孝记》、《新锲重订出像附释标注惊鸿记题评》、《新锲重订出像注释李十郎霍小玉紫箫记题评》等。这类“附释标注”的评点本往往采用“出像”的版式,同样是出于文化普及的目的,明确标示其读者定位是“闾阎小巷”的下层读者。弘治本《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书后有刻书者金台岳家的声明:“况闾阎小巷,家传人诵。作戏搬演,切须字句真正唱与图应,然后可。今市井刊行,错综无伦。是虽登垄之意,殊不便人之观,反失古制。本坊谨依经书,重写绘图,参订编次,大字魁本,唱与图合,使寓于客邸、行于舟中闲游坐客得此一览,始终歌唱,了然爽人心意。”

戏曲的文学性评点几乎与普及性评点同时发生。徐渭、李贽的戏曲评点开始于弘治、嘉靖时期。现存的徐评、李评的真实性学界多予存疑。比如对于李贽的戏曲评点,钱希言《戏瑕》认为只有《批点北西厢记》一种为真实,而《红拂》、《明珠》、《玉合》数种传奇则出于叶昼伪托。郑振铎先生认为李贽只评了《琵琶记》、《玉合记》、《红拂记》数种,其后的初刻、二刻、三刻皆为叶昼所伪作。朱万曙先生认为万历间的虎林容与堂刊本《北西厢记》、《琵琶记》、《幽闺记》、《玉合记》、《红拂记》五种均为李贽所评。《绣襦记》、《鸣凤记》肯定不是李贽所评;其余署名“李卓吾评”的本子的真实性则存疑。黄霖老师则认为,现存李评戏曲都是赝品。对于钱希言指为唯一真品的《北西厢记》,黄师通过比较《北西厢记》与容与堂本《水浒传》,指出两书批者在用词习惯上极为相似,从而断言《北西厢记》也是叶昼的伪托。

从真假的角度我们可以推断李评戏曲为伪托。然而,从批评范式的角度,我们需要重新估定叶昼评点的价值。一些学者肯定了叶批的文学理论价值。本文将进一步指出,从批评范式的角度看,叶昼既然是伪托李贽,他必然对李贽的价值取向、批评风格、语言习惯有所了解。其“伪托”或多或少包含着模仿。这也是我们今天能从叶评中找到与李贽著作的联系的原因所在。如《焚书》中称《西厢记》、《拜月亭》为“化工”,而叶评《北西厢记》则称“文已到自在地步矣”(第六出总批)。叶昼评点的价值取向与批评形态可视为对李贽的模仿。从叶昼评点上我们可以追溯、推测李贽本人的戏曲评点的大致轮廓或范型。《北西厢记》刊刻于万历三十八年,此为叶昼开展戏曲、小说评点的大致时段。也即叶昼的评点可视为代表了嘉、万时期戏曲、小说评点的一个代表性范例。其评点主要是一种文学性批评,涉及戏曲小说的价值论、虚实论、真幻论、人物论、结构论等。

万历中期发生了汤沈之争,沈璟的戏曲理念对其后的戏曲评点产生了巨大影响,形成了明末至清代前期戏曲理论史上一股洪流,对评点形态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很多曲家以评点的形式进行版本校勘、曲谱校订,如冯梦龙、凌濛初、孟称舜、徐奋鹏、毛奇龄等的《西厢记》评点即属此类。冯梦龙的戏曲评点主要用来对他的“改订”行为进行说明。他说:“若士先生千古逸才,所著‘四梦’,《牡丹亭》最胜。……识者以为此案头之书,非当场之谱,欲付当场敷演,即欲不稍加窜改而不可得也。……余虽不佞甚,然于此道窃闻其略,僭删改以便当场,即不敢云若士之功臣,或不堕音律中之金刚禅云尔。”比如对于汤显祖的《牡丹亭》,冯梦龙把它改为《风流梦》。他说:“两梦不约而符,所以为奇。原本生出场,便道破因梦改名。至三四折后,旦始入梦。二梦悬截,索然无味。今以改名紧随旦梦之后,方见情缘之感。《合梦》一折,全部结穴于此。俗优仍用癞头鼋发科收场,削去《江头》《金桂》二曲,大是可恨。”凌濛初的评点则专门用于戏曲艺术体制的考评,是一种知识性的批注。如第一本楔子眉批:“院本体止四折!其有情多用白,而不可不唱者,以一二小令为之,非《赏花时》即《端正好》,如垫棹之以木楔,其取义也。今人不知其解,妄去之而合之于第一折,殊谬。王伯良谓犹南之引曲,亦未是。剧体止末、旦、外、净四脚色,故老夫人以外扮。今人妄以南体律之,易以老旦者,误。”天启元年徐奋鹏对《西厢记》的评点,实际上是他的“改定”《西厢记》的工作手记。他对《西厢记》的改动,完全以“观场者”为中心,即着眼于结构、情节、人物、语言等是否有利于艺术的完整性(包括结构的有机构成,情节的连贯、合理而富于戏剧性,人物性格的统一,语言的个性化等等)。围绕这一中心,他遍考《西厢记》各种版本。与冯梦龙等人不同,徐奋鹏的校勘更多地是从舞台艺术的角度出发,是“剧论”观念的产物。

戏曲评点形态在天启、崇祯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由于程墨评点观念与形态的引入而发生的。

二、明清的程墨评点

墨卷评点与科举制度同时产生,是科举制度的一个关键环节。考官在墨卷上批上评语,表明取舍的依据,此即为墨评。考官的评语一般比较简单,直至清代依然如此。比如道光乙酉乡试刘树棻卷,主考官仅批八字:“思力沉厚,局度从容。”曾有学者指出,宋代考官之批语比唐代的详细,这固然有其时代科举制度的原因。然而《论学绳尺》所录却不仅仅是考官的批语,而且包括名人之批以及魏天应本人之批。把这些批语汇集成前有考题出处、编者按语,中有眉批、夹批,后有总批的评点形态的,则不能仅仅由科举形式去解释。这种评点形态是魏天应主体建构的产物。它表达了一种成熟的批评观念。直至元、明时期,墨卷上考官的评语依然是以简洁为主。如天历己巳江浙乡试冯勉之卷,初考官批曰:“辞意雅淡,非苟作者。”考官批语:“不怪以为奇,不腐以为正。”

作为与程墨性质相近的馆课(馆阁之课试),也有评点附于其上。馆课制度始自朱元璋。朱元璋命张卿等才俊入文华堂读中秘书,并不时亲临文华堂,阅其文,评其优劣。又诏令宋濂、桂彦良为之师。永乐之后馆课成为定制。宣德帝也曾亲临馆课,评定高下。明代馆课之评也极简,如明万历《甲辰科翰林馆阁试草》所录乙巳五月馆课,对于钱象坤所拟的近一千字的奏稿,馆师只批两处旁批:“切实”、“结束处切而健”,文后总批也只有八个字:“指切有条,文亦类汉。”

除了考官的实用性批点之外,宋、元、明、清各代都有名家评点的程墨。万历间万世德刻本《北畿贺文宗批点论学指南》,其所谓评,极简。如第一篇为隆庆辛未会试,题《人主保身以保民》,文中有曰:“故世之爱戴人主也,莫不愿其安富尊荣而长为君者,非独爱其君也,有之以为利故也。人主之自爱其身也,亦莫不欲其寿考宁固而长为君者,非独爱其身也,有之以为天下利故也。”其上有眉批:“说意透。”正文“故子之爱其身也,非以自为也。体父母之爱,为久远计也。夫君者,吾父母宗也。”有眉批:“譬喻亲切”。此外,夹批或眉批有“好气概”、“转换得何等得力”、“气势豪宕语意泽融”。文后有总论:“论保身在于节欲,文势纵横,辞旨辩博,盖才雄贾陆而识远过之。不朽者独在文章耶!”都是一些感悟式的评语,而未涉及文法。

当名家(而非考官)进行墨卷评点的时候,他面对的是即将应试的学子,“金针度人”是其首要的目的。故其程墨评点会考虑到应试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道光间陈耀庚说:“言制举业者,曰理、曰法、曰才,而行其才于法之中以发明往圣之理。”《论学绳尺》即为南宋魏天应所选评之程墨。该书前有编者的按语和批语,中有编者的笺注,后有考官或时人的批语。是一种较为成熟的墨评形态。元代由于科举的时断时续,虽有程墨选刻,但宋代这种相对成熟的墨评形态并没有得到继承。明代前中期,文学评点相对沉寂。至万历朝,评点学又大为盛行。戏曲小说评点正是兴盛于此时。这其间的内在联系值得探讨。

万历中期,程墨评点发生了新的变化。杨彝说:“十八房之刻,自万历壬辰《钩玄录》始。旁有批点,自王房仲士啸选程墨始。至乙卯以后,而坊刻有四种:曰程墨,则三场主司及士子之文;曰房稿,则十八房进士之作;曰行卷,则举人之作;曰社稿,则诸生会课之作。至一科房稿之刻有数百部,皆出于苏杭,而中原、北方之贾人市买以去。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贵,此之谓‘学问’,此之谓‘士人’,而他书一切不观。昔丘文庄当天顺、成化之盛,去宋元未远,已谓‘士子有登名前列,不知史册名目、朝代先后、字书偏旁者’。举天下而惟十八房之读,读之三年五年而一幸登第,则无知之童子俨然与公卿相揖让,而文武之道弃如弁髦。”据杨彝所说,十八房之刻,自万历二十年壬辰的《钩玄录》开始,而十八房程墨之评点则自王士骕开始(其选评程墨大约在万历二十年之后)。至万历四十三年乙卯之后,程墨之坊刻大盛。程墨评点的形态正是在由王士骕领起的这股选评之风潮中出现新的变化的。周延儒(会元、状元)评选,贺逢圣(榜眼)注释的《汤太史评选历科二三场程墨分类注解学府秘宝》,其评点体例大异于考官批语和此前的名家评点。它对当时一些有关“二三场”的评注书籍甚为不满,当时二三场书籍的评注,其版式多样,有的刻注于程墨上头或注于篇内大段之后,有总注在文前或总注在文后。结果便出现“文在此,释在彼”的情形。此本则“于一句断截处。一事完结处。然后详加注释。最便考证。最便览诵。”这是崇祯间刻本。有眉批、夹批、文后总评。关于该书的批点,《凡例》说:“论、策中有冒头,有起额,有中腹,有结尾。而表亦有破,有入事,有颂圣,有自述,有祝望。大截则用し,仍著作法于此句之下。小截如三叠五叠,一答一问,一转一折,则批于头上以便效法。如标肯綮则用◎,订句读则用○,揭精意粹语则用○○○○○○,纪姓氏则用▎,著国号地名则用。且不事繁芜,乱人心目。使学者读之,而作法、段法、辞法、句法,一览无余。”则可见其注重的是文法、章法、修辞、评价,所谓“作法、段法、辞法、句法”。这正是程墨评点的中心任务。这种评批方式的目的是要使“评”之文字、“点”之符号与作为评点对象的正文在版面分布上达到一种均衡匀称,所谓“最便考证”;也可使读者始终保持阅读兴趣,不致为长篇大论之评所中断,所谓“最便览诵”。(后来的金圣叹则把这种评点方式与其所抛弃的“总注在文前、文后”的做法结合起来。)这种文法论不能一概以“机械”、“八股”论之,其文章观念也有可取之处。比如,从《凡例》中的“训论”中,可见作者的生命化文章观:“凡作论,当于题目中详玩其出处上下文,及切要字眼,体认分明。然后立个大主意:如何起,如何转,如何铺叙,如何推广,收煞,一气呵成,自然文华压众。……总之不可执定成法,但要一步深一步,十不九回头,首尾相呼应,过接有血脉。”

方苞于乾隆元年奉乾隆之命,“精选前明及国朝制义,以为主司之绳尺,群士之矩矱”,编辑了《钦定四书文》,有规范、引导天下程墨评点的目的。该书录明代制义486篇,清代制义297篇,其评点形态一仍成化、弘治之旧,有评有点,有夹批,有文后总评,以简洁为主。在该书的《凡例》中,方苞说:

明人制义体凡屡变。自洪、永至化、治,百余年中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踰。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隆、万间,兼讲机法,务为灵变,虽巧密有加而气体苶然矣。至启、祯,诸家则穷思毕精,务为奇特,包络载籍,刻雕物情。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题以发之,就其善者可兴可观,光气自不可泯。凡此数种,各有所长,亦各有其蔽。

八股制义这种流变与明代三百年之诗文风尚之递变有着对应关系,明代的程墨评点之风尚也与此相关。明清的戏曲评点形态与其时的程墨评点形态之间存在着呼应关系。

三、明启、祯至清顺、康时期的戏曲评点与程墨评点的关系

早期的戏曲评点本都较简略,如日藏明万历七年少山堂刊谢世吉订《新刻考正古本大字出像释文北西厢》,是现存最早的戏曲评点本。其批语涉及释义、校订等;其批评性批语如“与前‘寺里’句相应”、“翻上那‘记不真娇模样’句”等,都较简略。到了万历后期,戏曲评点中的墨评痕迹明显起来。

徐复祚《南北词广韵选》(据徐朔方《徐复祚年谱》,《徐朔方集》第二册,第340页,该书刊行于万历四十五年或略后)是一部曲选评点。该书按《中原音韵》十九个韵部分为十九卷,其选曲大多有批语。这些批语可见出程墨评点的影响。如所选第一曲为《西厢记》第二本第五折[越调][斗鹌鹑]“云敛晴空”一曲,徐复祚的批语是:“只四句兴起,便入题。佳。”在选了第五折14支曲子之后,有一则总评:“首章及三章后半首,情真而语俊,虽使温、韦草创,美成、少游润色,未必能过。〔天净沙〕以下,‘铁马’、‘疏竹’、‘落花’等,俱佳句。〔圣药王〕结句妙绝。〔麻郎儿〕以下,情极婉笃。……”既有艺术表现的评价,又有音韵的校订。对于《琵琶记》的[南中吕][山花子]曲,徐复祚批:“起得雄健。”于[意不尽]曲末批:“结稍弱。”强调了“起结”。评王骥德《题红记》:“今观其词,使事俏于禹金,风格不及伯起,其在季、孟之间乎?独其结构如抟沙,了无联属,亦尠照应。每于吃紧关键处,啴缓散慢,无丝理血脉之可寻,是又大不如伯起者也。”在评《西厢记·佛殿奇逢》[仙吕]套曲时,徐复祚批道:“此折为《西厢》首倡,如衣裳之有要领,时文之有破题,策表之有冒头也。故篇中处处埋伏后十五折情节,如‘粉墙’句便为跳墙张本,‘透骨髓’句便为问病送方张本。总之,从‘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生出来,故此一句为本折片言居要句,亦通本之吃紧句也。寥天之一,不知从何处生出来,谓之顶门一针可,谓之单枪直入亦可,谓之开口见咽亦可。佛家所谓方丈室从诸天宝相,诸天宝相不多,方丈不小,此文章家极妙法门,而览者不赏。至坊本概评之曰‘凑语’,至‘铁石’句亦作此评,不知‘秋波一转’下,舍此句更当如何承起?所谓求解人不可得也。”在评《西厢记·夫人停婚》[双调]套曲时批道:“此折俱用衬垫虚词作结构,点缀提掇,灵通圆妙。如‘两下里相思都较可’,则以‘从今后’三字领之;斯时意兴匆匆,自谓姻缘万无一失,不意做妹妹哥哥也,故以‘谁承望’三字领之。姻缘既无望,则相思当再起,故以‘而今’、‘久后’四字点醒,而以‘恰才个笑呵呵,都做了泪痕多’结之,仍以‘从今后’三字唤起相思模样。处处着力,处处针线,正如天马行空,神龙戏海,无从而睹其踪迹也。若夫〔碧纱窗〕一曲,描写娇美乔态,‘粉颈低垂’及‘眼倦开’,曲鬯幽情。‘门儿外’句,俏极飘举,‘玉容寂寞’二句,偏工丽对,尤一篇之警策。”

因程墨评点的影响而真正形成具有独特个性的评点形态的,则是天启、崇祯至清康熙间的戏曲评点。这方面的代表人物首推金圣叹。金圣叹于清顺治十三年(1656年)评点《西厢记》。他所使用的评点模式开始于崇祯十四年(1641年)的评点《水浒传》。金圣叹评点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他的文体观。他说:“如《水浒传》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承转合之法。”(《读第五才子书法》)对于金圣叹来说,《庄子》、《史记》、《西厢记》与《水浒传》一样,都是“一篇文字”,它们都是八股时文的典范。所以金圣叹以八股文法去归纳这些文章经典的“深层结构”。从字法、句法、章法到全书的整体结构,所谓“《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尤其是全文的“文脉”,都作了细致入微勾勒。为此他概括出《水浒传》的诸多文法,如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等等。《水浒传》每回之前有一篇解读文字,被今天的研究者视为“回前批”。它的功能实质上是一种“题解”。正文中有夹批、眉批。金批《西厢记》的评点形态更加精致。全书八卷,第一卷为序文,第二卷为读法,第三卷为《会真记》和会真诗,可视为西厢故事的历史本事,第四卷至第八卷即是王实甫《西厢记》的五本大戏。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金圣叹列出了《西厢记》所体现的“文章最妙”境界,与其《水浒传》评点的诸“法”是同一理路,都是为了捕捉文章的文脉、文法。

对于王实甫《西厢记》的五本大戏,金圣叹依然采用由题解开路的方式,每本戏前有一题解,每一折之前又有一题解。如第一本第一折前有一段“今夫提笔所写者古人”的自我设问,这仿佛如八股文法中的“入口气”。每一折又分成若干小节,有小结性的评点。中间有夹批、眉批。这与其“唐诗分解”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全书的评点形态都打上了当时的程墨评点形态的深深烙印。(当然,金圣叹的小说、戏曲评点有很多创造性的地方,并非“程墨评点”所能包容的)全书还有一个附录,有“六才子西厢文”,直接导向了晚明以来的“八股西厢”这一奇葩。可以说,金圣叹对前人给予他的评点资源(包括程墨评点)进行了创造性的整合,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评点风格。金圣叹的这种评点理念影响了其后数百年的小说戏曲评点。在清初,其影响尤其明显。顺治、康熙时期,从朝代划分来说已是清朝,但从文学评点理念与演变的角度看,它与天启、崇祯时期最为接近,可作为一个整体合而论之。

康熙间毛奇龄对《西厢记》进行校订、评点。该评本题为毛大可“论定并参释”,内容包括文学评点、章法文脉评点、版本校勘、音释,等等。其评点形态则一如金批《西厢》。每卷(即每本戏)、每折之前有题解,如第一卷之前有题解,对《西厢记》的作者问题进行辨析考证;“参释”部分则对董西厢进行介绍与辨析。对于第一本的“楔子”,其题解对“楔子”进行释义。几乎在每支曲子之后,毛奇龄都有辨析性文字。在辨析、考证之余,毛奇龄也对《西厢记》的字法、句法、章法进行评点。如“参释”部分:“‘正撞着’至此‘遇神仙’,统言遇莺耳;‘宜嗔宜喜’至下曲‘侵入鬓云边’,写容饰;‘未语人前’至‘花外啭’,写言语;‘行一步’至‘晚风前’,写步履。后曲则又从步履翻覆接入。章法秩然。”

划分段落同样是程墨评点的特色。“自前‘归洞天’至末,总是一节”。(卷一)对于著名的“临去秋波那一转”一曲([赚煞]),参释曰:“于伫望勿及处又重提‘临去’一语,于意为回复,于文为照应也。”“元人作曲,有凤头、猪肚、豹尾诸法,此处重加抖擞,正‘豹尾’之谓。”(卷一)对于第三本第九折[仙吕][点绛唇]一曲,参释曰:“自此至‘害相思’作一段,为两人相思原始耳。”

康熙间潘廷章的《西来意》,同样采用了金圣叹的评点形态。这一《西厢记》评点本,前有《〈西厢〉说意》、《〈西厢〉三大作法》、《〈西厢〉只有三人》,是对《西厢记》的总论和读法。总观点是认为《西厢记》乃佛法之演绎、象征。在读法上,认为《西厢记》有三大作法:“用大起落”、“具大体段”和“作大开阖”。这是关于全剧的大结构、段落分解和基本“文势”。《〈西厢〉只有三人》实际上即是八股文论中的“立主脑”理论的展开。《西来意》在每折之后有总评,如第一本第一折之后有潘廷章的说意:“此折当分作前后两截看来,文情便觉陡然入胜。其前后界限,在‘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一句。……乃正在参菩萨、拜圣贤之际,忽分出色空两境来。张于此,便逗起无数情苗,便觉胸中、眼中、口中更无他事。盖佛殿,空王境也;双文,绝艳色也。于空王之境,忽现绝色。盖空本无色,而色从空造,既已有色,便即非空。因现见而起慕悦,因慕悦而生烦恼,因烦恼而成颠倒,此所谓业冤,无能度脱者也。”

第三本第四折“红娘问汤药”,文后总批:“上篇结尾处,红娘竟将张生一交推出,绝不更为设一谋,建一策。而张生亦遂百念索休,略无一语借援。将崔、张向来情事,渐渐斗荀,浸浸合缝。忽复一斧劈开,几于悬崖坠石,绝不复续矣。不知文章之势,如辘轳然,此落则彼上;如数珠然,此尽则彼生。在停婚之日,缝已不合矣,自红先斗一荀,而援以琴挑,缝可合矣,而未合也。于是张复斗一荀,而托以简诱,缝可合矣,而竟不合也。此时而必欲张复一谋,红又一策,非但覆军之将不足言勇,没石之技未堪再试,而文思重叠,岂足与尽变乎?于是作者特留此一荀,以待双文之自斗也。”将该剧的深层“脉理”明晰挑出。

程墨评点中那种分段、理文脉的观念与方法,对于《西来意》这种寓意观念极强的解读方法来说,有一种内在的吻合。程墨评点形态之被引入戏曲、小说评点,并非仅仅与阅读时尚相关。它是文学评点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从徐渭、李贽(叶昼)等早期的小说、戏曲评点的那种在故事中移步换形、即兴抒发观感的方式,发展到金圣叹、潘廷章等那种统摄故事的整体把握方式;从释义注音、人物品评、唱词欣赏到金圣叹等的章法文脉等深层结构的捕捉,小说、戏曲评点逐渐拥有了体系性、有机性与生命化特征。当然,程墨评点也带给了小说戏曲评点以碎片化的弊病。但只要我们考虑到其“评点为举业而设”的应试教育之初衷,我们对其碎片化就会有同情的理解。而程墨评点所给予小说、戏曲评点乃至诗文评点的积极影响,则是应予足够的价值评估。

Commentary Reconstructs the Narrative Text

Chen Weizhao

(The Research Center for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culture of imperial examinations and the literary commentary have been attracting high attention.But the problem that the commentary on the examination paper effects the literary commentary has not been paid attention enough so far.This paper discusses how the commentary on the examination paper to influence the literary commentary on the value tendency and the criticism category.The paper studies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history of commentary on the examination paper and the history of commentary of Chinese Ancient Opera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ommentary On the Examination Paper;Ancient Chinese Opera;Paradigm

责任编辑:陈水云

陈维昭(1960—),广东汕头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

本文为2015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宋元明清程墨评点与文论的关系研究》(批准号:15BW103)、2014年上海市哲学社科规划课题《南宋以来戏曲研究与学术思潮之关系研究》(课题批准号:2014BWY0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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