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献文 刘云飞
(武汉大学艺术学系,湖北武汉430072)
论返城知青影视中的爱恨情仇
黄献文 刘云飞
(武汉大学艺术学系,湖北武汉430072)
描写返城知青生活的电影和电视剧在人物塑造、情节设置、价值标准和类型元素等方面存在着诸多共性,这些共性受制于知青集体无意识中的自恋情结及其初恋无限好的情感指向。而高度类型化的人物,一方面具有极强的道德劝诫功效和精神引擎功能,另一方面又必然会忽视人物性格的逻辑发展,忽视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和牺牲掉细节的真实。知青影视这种向家庭伦理倾斜的创作指向与世纪末以来的社会思潮和大众消费娱乐文化的迅速崛起密切相关。
知青影视 家庭伦理 类型化 社会思潮 娱乐文化
曾几何时,那么热血沸腾、为理想奋斗的一代知青呈现在世纪末以来的镜像中竟然成了一群纠缠在家庭婚姻、儿女情长、柴米油盐和浮沉在商海职场中的凡夫俗子。风流云散,壮志未酬,欲说还休,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青葱笔挺的树木最后都要被吹成风的形状,剩下的只有知青时代的“昨日留言”被反复地言说。
一
纯粹描写知青下放生活的电影、电视剧并不多,总共只有十来部,如电影《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天浴》和电视剧《蹉跎岁月》、《知青》、《爱在冰雪纷飞时》、《兵团岁月》等。百分之七八十(尤其是电视剧)表现的大都是知青返城后的生活,电影有《幸福就在身边》、《大桥下面》、《南方的岸》、《村路带我回家》、《腊月雪》等。电视剧有《返城年代》、《雪城》、《年轮》、《请你原谅我》、《原谅》、《红颜的岁月》、《昨日留言》、《如歌的岁月》、《遭遇昨天》、《中国知青部落》、《孽债1》、《无雪的冬天》、《不觉流水年长》、《银杏飘落》、《血色浪漫》、《真情年代》、《几度菊花香》、《我们的知青年代》、《北风那个吹》、《老三届》、《保姆妈妈》、《我的父亲母亲的婚姻》、《情满珠江》、《雪花那个飘》、《结婚十年》等等。这些作品大多描写知青返城后生活的艰难和在逆境中自强不息最后取得成功的故事,但其中本应是背景和附线的婚姻家庭和情感纠葛成为了主线,本应是主线的诸如职场上的奋斗,生意场上的打拼却退成了背景和附线。
这些知青影视人物众多,主题各异,内容千差万别,但稍往里窥视,会发现它们在叙事模式、主题设置诸方面存在着相当多的共性。这首先表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它们往往塑造出十全十美的主人公。《年轮》中的刘振兴,《情满珠江》中的梁淑贞,《银杏飘落》中的詹华,《北风那个吹》中的牛鲜花,《几度菊花香》中为了保护被知青同伴抛弃的农村姑娘菊香,并与菊香结婚的陈建国。《返城年代》中的知青营长林超然。《不觉流水年长》为了一个捡来的弃婴,抛弃一生幸福的梅雁。《哥们》中一直到退休才从内蒙草原返城,将“插友”凝聚在一起为他们排忧解难的肖志成。《红颜的岁月》中的何志诚深爱着女知青李红梅,为了让她不落入大队书记的魔掌,主动将大学名额让给她,让她远走高飞,为了不让感恩成为她的负担,又特意从她的视野里消失,在她最困难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与她终生相守。李红梅也是聚美丽善良多情于一身。《那些迷人的往事》中历经坎坷由懵懂少女成长为坚强成熟的女人,以宽厚的爱感染和拯救他人的于抗美。此外还有《腊月雪》中对患精神病的农村妻子秀娥不离不弃,厮守终生的知青李晓安。他(她)们或端庄贤淑,对爱情忠贞不渝。或为了朋友临终一句嘱托,牺牲自己终生的幸福。或为了爱一个人,赌上自己的一生。或为了一个弱女子的名誉甘愿牺牲自己的青春、幸福和未来。总之,他(她)们是人格的标杆,情操高人一筹的道德完人,真善美的化身。
还有一些主人公(主要是男性)并不那么完美,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但编导尽力为其开脱为其辩护,甚至是爱怜他们这些缺陷。具体表现为剧中的女性自始至终地爱慕他,保护他,崇拜他,原谅他的缺点。而且正因为他们有这些缺点,她们才更爱他,正应了时下一句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即使与他不能结为夫妇白头偕老,但在心里永远为他留一个位子,为他受再大的委屈牺牲也心甘情愿。最典型的是《血色浪漫》中的钟跃民,他见异思迁,沾花惹草,玩世不恭,但剧中两位女主人公周晓白和秦岭恰恰爱的是他这种玩世不恭浪荡不羁,爱中有恨,恨只因爱。即使不能成为夫妻,但仍像两盏灯在远处忠实地照耀他,守护他。她们的心只给了钟跃民一人,其他人得到的只是她们的身体。《北风那个吹》中的牛鲜花深爱着帅子,在帅子精神失常时毅然与帅子结婚,在帅子返城后与情人旧梦重温时仍不计前嫌,帅子患上绝症,她倾其所有,不离不弃,直到帅子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还有《情满珠江》中的林必成,为了男人的野心,背叛了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梁淑贞,与香港富商之女也是与他们一起的插友张越美结了婚,但当林必成事业无成,一败涂地一身落魄时,梁淑贞以地母般的胸怀接纳了他。同样的还有电视剧《请你原谅我》中永远也长不大的徐天,《那些年那些事》中被甄红和韩可可争得死去活来的乔燕宝,《兵团岁月》中先后被三个女人爱过的乔海洋,《雪花那个飘》一直被翠翠爱着并为他生有一子的赵长天和电影《美人草》中被叶星雨深爱着的刘思蒙等。在艺术中,女性从来都是一个重要的表意符号,一个道德评判的尺码,她们的倒戈向背、爱憎好恶往往直接决定着人物的忠奸善恶,曲直正邪。而女性又仅仅只是一个符号,她们的身体里坐着的恰恰是作家和编导,木偶在台上表演,牵绳者自有他人。
在故事情节设置上,这些影视情节错综复杂,动辄三四十集,但总体不外是阴差阳错,好事多磨,人生错失感自始至终,无处不在。在知青时代他们一见钟情,相亲相爱,许下终生,甚至结为夫妇,但因为某个偶然事件如返城、升学,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和走向,或只是因为误会,相爱的人终于没能走到一起,本来万无一失的爱情转眼间遥不可及,南辕北辙,而后随遇而安,匆匆成家,生儿育女。岁月流逝,时空阻隔,生活变迁,从前的爱情渐渐退到心的深处。然而,一个偶然事件,人到中年有家有室的他和她不期而遇,又掀起一段感情的狂澜,将各自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有的碍于家庭、子女,最后无可奈何复归平静,如《遭遇昨天》中北京知青石迈和刘琳在陕北插队时本是相亲相爱的一对,但因为刘琳父亲的阻挠,活活拆散他们俩的爱情,刘琳怀着石迈的儿子却嫁给了后来是县委书记的郝万成,而出身不好的石迈却与农村姑娘兰草结了婚。但在知青回乡聚会时,石迈和刘琳不期而遇,旧情复燃,捅开了隐埋多年的伤疤,差点让两个家庭濒于破裂,最后还是各自家庭的牵扯让这段婚姻别别扭扭地保存下去。有的则鸳梦重温,破镜重圆,如《我的父亲母亲的婚姻》中我“父亲”与大学时代的知青同学叶秀萝,《银杏飘落》中的詹华与关飞龙,《红颜的岁月》中的何志诚和李红梅等。但更多的则是有缘无份的无花果爱情,像《中国知青部落》中侯过和姚一苇在知青时结为夫妻,并生有一子。知青大返城时,姚一苇因为误会一气之下将生病的孩子丢弃在火车上,侯过始终不能原谅姚一苇,两个本来相亲相爱的人恩断义绝,终成陌路。电视剧《不觉流水年长》中的毛毛一直深爱着梅雁,却与梅雁的同事李丽红结了婚。《几度菊花香》中的高红旗与菊香,陈建国与郝爱华那段四角关系,《原谅》中的曲林与徐青和黄娜娜,《情满珠江》中的林必成、梁淑贞与张越美,《请你原谅我》中的徐天、吴晴与陆秦生等三角关系,都是这样阴差阳错,乱点鸳鸯谱,有情人不能成眷属。除此之外,当今社会上的老板与小三,逢场作戏,红杏出墙,诱惑与被诱惑等在这些知青影视中也司空见惯。当然这些只是上面那些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花边点缀和迎合当下消费娱乐文化的佐料。
在价值评判上,这些电影、电视剧几乎都采用的传统道德伦理尺度,歌颂真善美,谴责假恶丑,泾渭分明的二元标准,一边是忠贞,善良,宽容,贤淑,有责任心,富于牺牲精神,一边是见异思迁,自私自利,阴险狠毒,心胸狭隘,红杏出墙。最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团圆结局,含有非常鲜明的道德训诫指向。其中也有人性的标尺,但那是为了弥补传统道德覆盖不着或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为主人公超出或不符合传统道德的悖逆行为进行开脱和辨护,正可谓道德缺,人性补,究其实还是为了将正面歌颂的主人公往传统道德这边拉。
除此之外,这些影视虽然主要采用情节剧的叙述模式,却糅进了各种类型片的元素,加进了言情、商战、枪战和警匪等类型片的佐料,满足不同层次的观众口味,以获得营销利润的最大化。
二
应该说,这些电影、电视剧反映的的确是知青返城后的真实生活,因为他们返城后正是谈婚论嫁、结婚生子的年龄。而从下放地一下子被抛掷到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面临的必然是身份的转换,命运的变迁,在地位和身份绝对平等的农村和兵团产生的浪漫爱情哪能抵御身份的落差、命运的重组和生活的残酷!
但这些返城知青影视的叙事模式和修辞策略值得我们去推敲玩味。是的,塑造十全十美的高大全主人公并非描写返城知青生活的影视所独有,反映知青下放的电影电视剧一般都会塑造出这样的高大全主人公,远的如《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的高占武,《生命的火花》中的刘海英,《草原雄鹰》中的卡得尔等等。新时期以来的如《今夜有暴风雪》中的曹铁强,《我们的田野》中的“七月”,电影《神奇的土地》中长眠于荒原中的教导员李晓燕和“摩尔人”王志刚,《十六号病房》中身患绝症的乡村教师刘春桦,电视剧《知青》中赵曙光和《那些迷人的往事》中的于抗美等。为何要将主人公往高大全处拔呢?理由很简单:除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力倡导和某些导演的理想主义气质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知青影视大都改编自知青文学,而知青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迄今为止绝大多数知青故事的讲述者都是当年的知青。这些带有知青作家很浓厚自叙传性质的主人公自然要被打扮得十全十美才呈现在观众面前。然而,“我们立即可以认出‘自我陛下’,他是每一场白日梦和每一篇故事的主角”。你看,编导们一直通过各种手段在暗处为他们辨护,包装,往他们脸上贴金。具体到返城知青生活这一块,则主要描写他们返城时沦为社会的底层,社会的多余人,在经过一段彷徨苦闷之后,不气馁,不怨天尤人,而是用在知青时代磨练出来的坚强意志,吃苦耐劳的精神,从零开始,一步一个脚印,通过炼狱磨练,艰难困苦终于成功的故事。《返城年代》中的林超然,《年轮》中的刘振兴,《情满珠江》中的梁淑贞,《血色浪漫》中的钟跃民,《遭遇昨天》中的石迈等等,不一而足。沦为底层——奋斗磨难——终于成功,几乎是返城知青影视中主人公的共同人生轨迹。是的,像这样经过艰难困苦终于成功的知青在知青群体中不乏其例,创作这些知青小说的“代言”者——知青作家本来就是社会的成功人士,他们的创作大多是其人生经历的写真。但无庸讳言,大部份知青并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们并未赶上时代飞速奔驰的列车,而是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默默无闻,终其一生。这也就是时下的知青热播剧遭到不少人质疑甚至指责的原因,认为他们并未反映知青中沉默的“大多数”。一味地宣示“青春无悔”,苦难是财富,那不过是成功者的话语。可不这样写又怎样写呢?我们假设一下,若一味地倾诉苦难,宣泻怨恨,或一味地描写失败者的生存困境,其结果如何?拉康的“镜像理论”说在主体对镜像的观看中,不仅有属于想象界的自恋性认同,还有属于象征界的他者认同,由此形成了我“想象地”看那“象征地”看我的他人,或者说我“想象地”看自己的“象征形式”。“我”本质上是一个为他的存在,我即是他人,是为他人而存在的。这种一味地倾诉苦难,发泄怨恨,呈现生活的败北者的镜像首先与知青的自恋情结背道而驰,因为创作者需要主人公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来替代性地满足他们潜意识中对成功的渴望,或者需要这样的成功和地位来满足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心理优越感和隐密的救赎欲望。你看,不论是刘振兴还是林超然、钟跃民、陈志国,都是商界精英,社会成功人士,他们对李红梅、张萌和何静之、周晓白秦岭都有着某种地位上的优越感,至少是相配感。而陈志国对菊香,毛毛对梅雁,刘振兴对张萌,背后都隐藏着男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救赎欲望。其次,一味地呈现弱者的世界,也不符合来自“象征界”的语法。实际上,作家编导们在创作这些人物时,潜意识里自始至终有一只来自“象征界”的眼睛选择性地过滤掉主人公身上的失败阴影和杂质。知青形象除了寄托创作者的白日梦外,还必须承载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重托,知青形象从来不是知青本身,从一开始就被某种无形而巨大的手所塑造,正如一位评论者说的:“‘知青’从来不是他们自己,而是主流社会制造出来的一个‘他人’”。
初恋永远美好。所有描写返城知青生活的影视几乎都会设置一个或隐或显的三角甚至四角恋爱关系,且都有一个固执的情感指向:在现在配偶与知青恋人之间,胜利的永远是知青时代的恋人。《不觉流水年长》中毛毛的现任妻子李丽红其实一直深爱着毛毛,希望与他好好维持一个家,但毛毛心里只有初恋情人梅雁。编导始终在李丽红身上“找刺”:吃醋、心眼小、说谎、撒泼等等。既反衬出梅雁的好,又为丈夫毛毛的同床异梦开脱。《遭遇昨天》中的石迈虽然与兰草结了婚,但温柔贤淑的兰草充当的只是保姆和烧饭婆的角色,他的心里只有刘琳。反过来,刘琳虽与郝万成结为夫妻,爱的只是石迈。《银杏飘落》中的关飞龙虽与知青时的指导员沈红结了婚,但最后还是回到知青时代的恋人詹华这里。《红颜的岁月》中李红梅先后几度结婚又几度离婚,最后还是与知青年代的恋人何志诚白头偕老。李红梅一直珍藏着何志诚临别时送给她的那条玫瑰色的红围巾,那象征着初恋的美好与纯洁。还有《我的父亲母亲的婚姻》中的陈志与农村姑娘翠花结婚几十年,生儿育女,人到中年还是选择与知青恋人叶秀萝走到一起。《如歌的岁月》中的女主人公秋卉背弃顾天豪,倒向江潮生等等,概莫能外。形成镜像阶段的前提是匮乏的出现,十全十美美仑美奂的爱情往往对应着的是现实情感的荒芜、倦怠甚至冰冷。这种初恋永远美好的情感指向一方面是对知青生活的怀念,同时也反衬出现实爱情的不完美。知青们返城后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生活的重担压在肩上抬不起头来,激情消退,情感倦怠,人到中年。生活的平凡与琐屑必然导致感情的褪色,冲淡,哪怕再美的爱情哪能经受住生活这块磨刀石的磨砺和岁月的锈蚀,此其一。其二,也是最致命的是与青春相伴的那一段阴差阳错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在时间的发酵下与现实中的婚姻正好走着相反的方向,匮乏产生欲望,欲望产生想象,没有满足的愿望是幻想产生的动力,没能结果的爱情是心灵永远的空洞,时空的双重距离只会使它们越来越色味弥足。在《孽债1》中,那些被男主人公抛弃的年轻的傣族妻子在记忆中,在如梦似幻的歌声里,在雾靄缭绕的河流中,其身影那么美丽动人,那么深情款款,因为她们存在于想象中,是诗,是梦。因此,才会出现《小芳的故事》中人到中年的陈卫东去寻找“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银杏飘落》中的关飞龙执意要与现在的妻子离婚,回到詹华的怀抱。《孽债1》剧尾沈若尘千里迢迢去云南探望前妻,《红颜的岁月》中的何志诚人到中年却守身如玉,对从小青梅竹马,将一生的感情托付给他的韩剑云视若无睹,却要奔向患有重病的初恋情人李红梅。这种初恋永远美丽,“小芳们”永远胜利的情感指向实际上是人到中年、有着有情人没成眷属的情感经历的知青们共同的情感指向,他们需要这样的白日梦来填补心灵的空洞,获得情感的慰藉。而且,这些电影、电视剧往往设置知青年代留下的“孽债”——知青后代,如《孽债1—2》、《遭遇昨天》、《如歌的岁月》、《银杏飘落》、《几度菊花香》、《不觉流水年长》、《真情年代》、《雪花那个飘》、《昨日留言》、《保姆妈妈》等等,他(她)们与其说是现实中的儿女,勿如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永远斩不断的知青血缘,永远抹不去的初恋记忆。
从接受美学角度,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吻合中国观众多少年培养起来的审美无意识,最大限度地满足了观众的期待视野,在银幕荧屏虚拟的白日梦的催眠和煽情下面,观众为男女主人公的分手扼腕叹息,为其重归于好终成眷属而额手称庆,进而获得一种审美的心灵愉悦。
然而,这种初恋永远胜利的情感指向和叙事模式并没有将现任配偶描写成坏人,恰恰相反,往往展示他们身上的美德:忍让、大度、宽容、贤淑等。如《遭遇昨天》中兰草的贤淑,郝万成的大度与隐忍,对非亲生儿子的父爱和对家庭的维护。《孽债1》中那些人到中年、艰难地维系着家庭的知青的妻子们。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想方设法从人性的角度求得观众的理解,而不是直接宣判她们道德的死刑。如《不觉流水年长》中毛毛的妻子李丽华,《原谅》中曲林的妻子黄娜娜等,甚至《如歌的岁月》中机关算尽阴损狠毒的顾天豪,也写出了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以及他的忏悔。《孽债1》中那些已过不惑的女知青之所以红杏出墙正是因为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或丈夫出轨在前,她们只是被动地报复。所以这样描写原因有三:一是知青作家的怀旧情结,怀旧情结会烫平一切创伤,原恕一切过错,过滤出来的只是唯美、浪漫与温馨。这从新时期以来的知青文学、知青电影电视剧的发展轨迹可窥一斑。新时期之初的控诉、反思,粗厉狂悍的美学风格到世纪末以来的怀旧与青春靓影,这是一条明晰的线条。尤其是随着知青一代渐渐老去,这种怀旧情感将会愈来愈浓。其二,知青不是别人的知青,是知青的知青,这些知青作家笔下的知青(他或她)再怎么有缺陷也要想方设法将他(她)们往世俗道德的这边拉,如《兵团岁月》中的范学东,《像兄妹一样手拉手》中的贾正军,《纯真年代》中的赵冀红,《爱在冰雪纷飞时》中的张向红,都写到了他们的改变,痛苦挣扎和忏悔,不过是极左政治的牺牲品,而《那些年那年事》中爱占小便宜损人利己的赵玉奇最后竟成了英雄,像《情满珠江》中的谭蓉那是极端的个例。其三,那些不是知青的配偶与知青们一路走来,糟糠之妻,生儿育女,同甘共苦,并不是他(她)们不好,而是怀旧的力量使得他(她)们败下阵来。这种叙事模式和修辞策略也从潜意识里折射出知青一代对另一半的感恩与歉疚。
三
在自恋情结驱使下,知青影视塑造出的这种清一色真善美的主人公,高度类型化的人物,客观上带有很强的道德劝谕指向。一方面它使观众从主人公身上看出“镜”中的自己,在虚拟的想象世界里,设想自己就是片中或剧中那个高尚的主人公,从而获得一种想象性的“自恋认同”;另一方面,这些知青影视价值标准明晰,评价尺度坚定,具有一种正能量的精神引擎功能,当观众陪同主人公一起走完其人生轨迹,在其道德力量的召唤和高尚行为的示范下,引起对高大全人物的景仰,潜移默化地受其感染,从而荡涤尽心灵污垢,摆脱卑琐情感,获得一种精神的升华。其惩恶扬善、善恶有报的价值尺度像一根牧羊的鞭子,鞭策人们趋善避恶,悬崖勒马,或好上加好,从而达其道德劝谕功能。惩恶扬善是一切社会最基本的价值取向,也是文学永恒的母题,这面旗帜在知青影视中更是高高飘扬。
知青影视这种正能量的精神引擎功能恰恰是这个欲望横流、价值观混乱、信仰缺失的时代所稀缺的。每一个社会思潮的萌芽、壮大和发展都是对上一个社会思潮的解构和颠覆。如果我们仔细检视一下20世纪下半叶以来社会思潮和美学思潮的演变走向,就更明白这种正能量精神价值的价值。“十七年”和“文革”电影中那种意识形态火药味十足,主题高与天齐,革命和斗争的主题设置几乎绷断人们的审美神经。故新时期之初最初出来的是舔愈伤口的“伤痕”、痛定之后的“反思”和寻找新的价值坐标系的“寻根”冲动。然而,“无父”的一代(第六代)——“逆子”“杂种”(《北京杂种》)从上辈(第四代第五代)的寻父开始走向弑父,既然没有新的价值可以凭靠,他们就将旧的价值彻底地“撕破给人看”。既然没有崇高的人生版本可以效仿,就让这迷茫的人生在堕落中沉沦。第六代早期的大量电影,“王朔电影”(王朔小说改编的四部电影:《顽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轮回》《大喘气》),冯小刚的“贺岁片”,香港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等皆以喜剧样式回应了世纪末前后弥漫整个社会的“弑父心理冲动”。这些“醒后无路可走”的颓废与焦虑比“仍在铁屋子里沉酣”的高歌猛进向前跨出了一大步,正是有了它们,从前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坛偶像变成了踩在脚下的纸人纸马。它们从负面推动了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浪潮。然而,必须警惕的是,这种暗藏弑父情结的喜剧游戏不过是一个社会克服了此前不久的荒唐和荒谬,人们微笑着与昨天告别的社会心理的表现。喜剧重解构轻建构,重破轻立,若一个时代过分喜剧化,社会心理会趋于麻木慵懒,缺乏一种向上的力量和信仰的标杆,犬儒主义纵欲主义会大行其道。当下社会理想迷失,道德滑坡,年轻一代在物质的海洋中迷醉狂欢,当下艺术拒绝深度,消解崇高,将艺术降格为娱乐和游戏正是这种喜剧化的直接后果。这时,一种能体现出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美学风格和体现更伟大的历史的必然要求的悲剧精神、正剧精神就显得弥足珍贵。而这批返城知青电影电视剧中的道德感召力,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底色就具有一种号角的力量。
然而,我们又不得不说,知青影视中高度类型化的人物塑造不可避免地造成人物性格的扁平化雷同化,因为这样一种道德训诫硬性的驱力使他们在塑造人物时,必然忽视人物性格的逻辑发展,忽视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也必然会牺牲掉细节的真实。如《红颜的岁月》为了塑造主人公人格的高尚,一直深爱着知青李红梅的何志诚却一直违背着自己内心的冲动,拒绝和躲避李红梅的爱情表白,只是为了她远走高飞,过得更好。而韩剑云明明知道何志诚不爱她,却从少女等成了三四十岁的剩女,为的是反衬何志诚对李红梅矢志不渝的爱情,有很多人为编造作戏的成份。《情满珠江》中的梁淑贞脸上其实就写着贤淑二字,她就是贤淑的代名词。《不觉流水年长》为了表现伟大的母爱,未婚妈妈梅雁为了一个捡来的弃婴牺牲掉一生的幸福,既没交待她身体是否有病,是否不能生育,也没说她在感情上受过怎样的刺激和创伤,只是用空洞抽象的母爱来解释其苦行僧式的一生,让人匪夷所思。毛毛对梅雁一往情深甚至也没用闪回镜头交待他们在知青时代的爱情片断,也让人觉得突兀。梅雁含辛茹苦抚养的弃婴竟然还是寄养人家的亲生女,情节太巧合,太牵强,也太不真实。《银杏飘落》中的詹华为了朋友一句临终嘱托将朋友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甚至不向外人说明真实情况,对于一个姑娘家也让人难以理解,不符合人物性格的真实。这样穿帮、错位的例子在这些返城知青影视中一抓一大把。缺乏人性的深度,违背人物性格逻辑,情节巧合,细节不真实是这些返城知青影视最致命的弱点,最让人诟病的软肋。而所有这一切皆因先验的道德伦理内置所决定的。
文变染乎世情。返城知青电影、电视剧一味地向家庭伦理倾斜的创作指向,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社会思潮密切相关。九十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确立,商品化大潮、大众消费娱乐文化迅速崛起,它们像章鱼巨大的吸盘和宇宙中漩涡般的黑洞,将主流文化、精英文化中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和启蒙主义吞吸得面目全非,并迅速将它们抛向边缘,散兵游勇,使其形不成一种道义和舆论的力量,此其一。其二,表现返城知青生活,尤其是表现返城知青婚姻家庭情感纠葛的虽然有电影,但百分之八十是电视剧,而电视剧说到底是一种家庭娱乐文化,这种家庭娱乐文化性质决定了这些电视剧的主题设置、叙事模式和修辞策略必须向着家庭伦理情节剧倾斜。第三,1990年代以来,电影、电视剧的创作已不再是计划经济下大包大揽的政府行为,而是投资与回报的关系,扩大受众面,提高收视率,最大限度地获取商业利润和娱乐大众像一根无形的指挥棒,无时无刻不在制约着知青影视的创作。在完成高收视率、高片酬、高版权和高广告收入下面,“知青”本身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供人们消遣和娱乐的商品元素。而当下知青影视的受众除了知青,还有更多的年轻一代和家庭成员。这些非知青观众不再需要那种知青生活的残酷写真,控诉的力度和思想的深度,只要能愉悦心灵,提供他们所期望的知青想象,满足其娱乐消费需求和伦理慰藉即可。而知青影视恰恰可以提供对知青岁月的无限畅想,达到对现实缺陷的想象性自慰和修辞性补偿。至于人到中年或老年的知青,上面已说过,此时怀旧高于一切,怀旧孵暖了一切的苦难,稀释掉或者选择性地遗忘掉历史的创痛、错误甚至罪恶。所有这一切,使得九十年代以来描写返城知青的电影电视剧大多脱离了宏大的叙事,不再是描写历史大浪上的激扬人生和革命斗志,不再是《年轻的一代》中对理想的澎湃的热情和《今夜有暴风雪》中对历史沉痛的反思与迷惘,再也没有《神奇的土地》中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和《孽债1》中力透荧屏的痛彻心扉,而是一场场阴差阳错,好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家庭伦理情节剧。主题被削平,残酷被暖化,苦难变成了闹剧表演的噱头,封闭的家庭单元使得社会面影稀薄,深层指涉缺失。牵不长扯不断的三角、四角恋爱,演不完的悲欢离合,俗得不能再俗的商战传奇。一个个商战英雄,成功人士,一个个道德楷模,儿女情长。躲避崇高,摒弃反思,掩藏历史,抹掉泪水与血痕。所有这些与当下无主题变奏、“无景深”的后现代社会正相吻合。被评为“半部杰作”的《北风那个吹》前18集那么富于张力和“劲道”,后18集却让人感觉在看另一部反映当代市场经济的电视剧,前后两张皮,主题游离,人物错位,情节牵强附会,枝蔓横斜,添油加醋,老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正如一位评论者说的“在日常琐事的描写当中,真正的‘知青’生活被市民生活置换,一切触及历史真实本质的重大主题都被淹没在家长里短的日常生活的叙事中,一代‘知青’人生意义的寻求被作者简化,附着在‘知青’身上的下海经商、发迹的叙事甚至较之一般的商战剧过犹不及”。其实,所有描写返城知青生活的电影电视剧看后几乎都有这种感觉,与此同时,“知青景深”被大大的省略,知青生活和知青年代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景和淡淡的符号,除了开头那点知青生活和身份的“引子”,主人公几乎可以换成你、我、他。除此之外,“偶像”元素,量身定做,包装技法,也加入到了当下描写返城知青影视阵营中,具有偶像号召力的帅男靓女加唯美的画面成为新世纪知青影视的一道风景线,一个重要的商业卖点。
历史从来都是当代史,20世纪这场中国最为波澜壮阔的知青运动还会被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意识形态和社会审美时尚反复地改写和编程,穿上别样的花衣裳,呈现出别样的风景。所不同的是改写者已不再是知青,会少了时下知青影视中那份自恋和缅怀,也少了那份真切与沉痛。
The Love and Hate In the Film and Television About the Educated Youth Back to the City
Huang XianwenLiu Yunfei
(Arts Department,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The life of educated youth back to the city described in films and television share many features,such as character arrangement,plot settings,value standard and type elements.The highly typed characters have a function of strong moral drive,itisalso bound to willignoring the logicaldevelopmentofpersonality,ignoring the complexity and diversity ofhuman and sacrificing the real details.This kind of creation inclined to family morality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rapid rise of social thought and the mass consumption and entertainment culture since the end of the 19century.
Filmand Television ofthe Educated Youth;Family Morality;Typification;SocialThought;EntertainmentCulture
黄献文(1962—),男,湖北麻城人,武汉大学艺术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及东方电影研究。刘云飞(1984—),女,山东临沂人,武汉大学艺术学系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电影研究。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文学视域下的知青影视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3BZW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