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汪春泓
(岭南大学中文系,香港999077)
前汉昌邑王考
〔香港〕汪春泓
(岭南大学中文系,香港999077)
本文考证了前汉两代昌邑王生平情况,揭示出霍光在立废昌邑王时的矛盾心理,并重新审视其政治手腕。作为深处权力顶峰的霍光,身后其家族亦遭遇灭顶之灾,此事件对前汉国祚、文人心理所产生的影响十分深远昌邑王被废黜,标志着前汉命运的转折,对此绝对不可忽视。
巫蛊之事 昌邑王 霍光 废黜 壮夫不为
汉武帝雄才大略,然而,到撒手归天之际,其人是否神明不乱?能否实现自由意志?按照《汉书》之记载,确实令人存疑。此对于汉刘承传世系造成混乱,也对于前汉国祚带来伤害,而此种伤害之程度,在后人看来,甚至是致命性的。
清人汪中《旧学蓄疑》云:“李陵降匈奴在天汉二年,戾太子之败在征和二年,相去八年;又四年而武帝崩,征和三年春正月,行幸雍。即史迁书所谓‘薄从上雍’也。”汪中指出了武帝朝后期发生大事件的几个年份,发端于“阳陵朱安世告丞相公孙贺子太仆敬声为巫蛊事”,朱安世是京师大侠,公孙贺逮捕朱安世,以赎取自己犯罪下狱之子公孙敬声,朱安世于是在狱中上书,告发公孙敬声隐事,此时在征和二年春天,到秋天七月,经江充的扩大株连,引火烧身到太子、卫皇后等人,此肇始连串大乱。
《汉书》在叙述这些关联事件时,为了弥缝其间之罅漏,却捉襟见肘,更启人之疑窦。《汉书·武帝纪》曰:“元狩元年……丁卯立皇太子。”《史记·万石列传》说:“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自皇太子立于武帝元狩元年,至征和二年因巫蛊事自杀,其间共计约三十一年,由于武帝在位时间长久,导致继承人产生变数,太子不能顺利继位,这在独裁专制政治中,并非仅见之事例。
《汉书·武帝纪》特别记载元狩六年霍去病薨、元封五年卫青薨,此意味着卫皇后和太子失去了背后军事强人的支撑;至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春,“贰师将军(李)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这是一场功勋卓著的战争,令塔里木盆地诸小国相率称臣于汉,李广利成为新的军事强人,而其女弟即武帝宠信的李夫人,《汉书·武帝纪》还记载:“(天汉四年)夏四月,立皇子髆为昌邑王。”或隐或显地透露出太子地位不固,挑战者就是这位李夫人所生的皇子刘髆,当然,更准确地说是李广利。果然,在此之后,征和元年巫蛊事发,以至征和二年卫皇后和太子自杀。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褚少孙补史记不止十篇》云:“然征和元年巫蛊事起,二年太子斩江充,战败自杀,而广利之降,则以太子既死之明年。广利出击匈奴,丞相刘屈氂饯于郊外,广利以太子既死,属屈氂劝上立昌邑王为太子。昌邑王者,广利妹李夫人所生子,广利甥也。此语为人所告发,帝遂诛其家,广利闻之,乃降匈奴。是广利之降在卫太子死后,而太子之死实在征和二年。此等大事,《汉书》本纪编年记载,断无差误,则广利之降必不在天汉四年明矣。再以《汉书·匈奴传》核对,则李陵降匈奴以前,皆与《史记·匈奴传》同。陵降后二年,广利出兵,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无所得,乃引还,并未降匈奴也。又明年,匈奴且靻侯单于死,狐鹿姑单于立,是为汉太始元年。狐鹿姑立六年,遣兵入寇上谷、五原、酒泉,汉乃又遣广利出塞,战胜追北,至范夫人城,闻妻子坐巫蛊事被收,乃降匈奴。计其岁年,正是征和三年之事,与《武帝纪》相合。则知《史记·匈奴传》末所云天汉四年广利降匈奴者,非迁原本也。”此辨析《史》、《汉》记载之差池,见解虽较为可信,可是其间之深意却有待发覆。
按照《史记·匈奴列传》末记述,李广利降匈奴在天汉四年,赵翼比较《汉书》相关记载,由于《汉书·刘屈氂传》所言巫蛊事由害死卫皇后和太子,迅速转向令刘屈氂及李广利两家败亡,正是征和三年之事,故而,《史记·匈奴传》言天汉四年广利降匈奴,令李广利之降竟在卫太子死之前,显然非出自司马迁之手笔,当属褚少孙等人有意篡改。
《汉书·刘屈氂传》叙述:“其明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出击匈奴,丞相为祖道,送至渭桥,与广利辞决。广利曰:‘愿君侯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如立为帝,君侯长何忧乎?’屈氂许诺。昌邑王者,贰师将军女弟李夫人子也。贰师女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所谓“其明年”正是巫蛊事起导致卫皇后、太子死亡之后的那一年,也就是征和三年,而且《汉书·武帝纪》中明确记录了贰师将军将七万人出兵,时间是此年的春三月,距离太子之败亡仅半年左右。丞相刘屈氂和李广利是儿女亲家,李广利又将出兵匈奴,临行前他关照刘屈氂,让他出面,请武帝立自己妹妹李夫人之子昌邑王为太子。此种私密对话,当然并无第三者听闻,但是如此叙述却道出了李广利、刘屈氂的心意,比较接近真相,揭示出巫蛊案之起因就是争权夺利,李、刘二者要推翻卫太子,以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取而代之,依此足见李广利并非巫蛊之狱局外人,而恰是幕后推手。
《史记·外戚世家》云:“李夫人蚤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号协律。协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族。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不及诛,还,而上既夷李氏,后怜其家,乃封为海西侯。”此种叙述更把李广利与李家被族灭相区隔,更凸显作者有意掩盖导致李家结局之政治原因,然则《史记》上述颠倒时间的叙述,却欲盖弥彰,其用心盖企图模糊史实,以撇清李广利与巫蛊之干系,而更深层次的目的则是遮蔽其对立面之幕后角力者霍光之形迹,在武帝、昭帝之皇位嬗递过程里,霍光俨然是一个恪守武帝遗诏的忠臣,皇位之传承显得平和吉祥,天衣无缝。
而《汉书·佞幸传》记述李延年“而李夫人产昌邑王,延年繇是贵为协律都尉。”《汉书·外戚传》之《孝武李夫人传》则说:“其后(指李夫人卒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其后李延年弟季坐奸乱后宫,广利降匈奴,家族灭矣。”指李广利封海西侯和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几乎同时,而李延年弟季坐奸乱后宫并非在贰师伐大宛之时,实际上是在李广利最后一次出兵匈奴之时,《汉书·五行志》中之下记载:“征和三年,贰师七万人没不还。”此种记述无意割裂李家灭亡与武帝末期诡谲政治之联系,显露血雨腥风之冰山一角,就比较真实可靠。
而《史记》闪烁其词盖出自褚先生所补,关于褚先生,即褚少孙,在《史记·孝武本纪》之《集解》、《索隐》中有介绍,他是颍川人,仕元成间。而按《史记·三代世表》褚先生对于黄帝的定义曰:“《传》云天下之君王为万夫之黔首请赎民之命者帝,有福万世。黄帝是也……汉大将军霍子孟名光者,亦黄帝后世也。”可见他是霍光的崇拜者,霍光一生多有不可告人之事,褚先生在《史记》里为霍光作尊者讳,而这大有悖于司马迁的“实录”精神。
《汉书·霍光传》记载霍中孺与卫少儿私通而生霍去病,此后娶妇则生霍光,故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之弟。他是晚年汉武帝身边的人。若探究巫蛊事发,其目标是消灭卫皇后和太子势力,然而,一旦目的达成,俟幕后黑手李广利出兵匈奴,先前的巫蛊利剑却掉头指向了始作俑者,令刘屈氂和李广利两家陷于无底深渊,甚至《汉书·武帝纪》述及:“后元元年春正月……昌邑王髆薨。”此所谓“薨”,从时间点看,紧接着征和四年,盖死于非命也。因此,面对这样的处境,孤悬境外的李广利亦返国无门,其最终下落也无从查考。如此剧变发生于武帝朝之末期,时间节点可能正好在卫皇后、太子冤死,贰师将军出征之后。若武帝一息尚存,权柄在握,一言九鼎,对此岂能容忍!它完全溢出了政治常态,其混乱如同野马之脱缰。故而,此也反映当时操纵政局者已经不是武帝,而是另有其人,那就是霍光。
武帝崩,其诸子中,除了卫太子(又称戾太子)、昌邑王已死,尚有成年皇子燕剌王旦、广陵王胥可以继位,然而,霍光掌控武帝身后之朝政,据说武帝病重时候,自己立少子为太子,年仅八岁,这就是汉昭帝。《汉书》记载,当时就有人直指霍光搞鬼,却也奈何他不得。世所共知,昭帝在位十一年,不过是霍光手里的傀儡而已。当这位可怜的少年皇帝驾崩,霍光遇到了另立一个傀儡的麻烦。
选择昭帝之后皇位继承人,令霍光追悔莫及者,莫过于挑选了昌邑王刘髆之子刘贺,由于一试不灵,加以废黜,此令他也乱了方寸,仓促间再选“流落民间”的卫太子孙,也就是后来的汉宣帝,正是此人,令霍光家族遭遇灭顶之灾。刘髆死后,其子刘贺继嗣其昌邑王位。《汉书·霍光传》云:“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持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郎有上书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言合光意。光以其书视丞相敞等,擢郎为九江太守,即日承皇太后诏,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迎昌邑王贺。贺者,武帝孙,昌邑哀王子也。”在昭帝死后,武帝尚有一子广陵王胥在世,以其人继位,原本顺理成章,然而,霍光不肯接纳,因此,迎昌邑王刘贺入朝。
上已述及,老昌邑王刘髆死于后元元年,他与自己所依托的李家几乎同时告别人世。刘贺作为继嗣者,他没有被斩草除根,也缘于霍光尚存一丝怜悯之心,否则处死他,亦非难事。因此,霍光不惮使用此人做昭帝继承人,继续扮演傀儡角色。
由于两代昌邑王均关联着霍光之阴谋,若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会令武帝身后之汉刘政权十分难堪,一部前汉书不知道如何书写,所以修《汉书》者故意避讳,掩盖历史,亦令当事人昌邑王的面目显得含糊不清,甚至遭到歪曲。
关于两代昌邑王之年岁,史书似乎并无明确的交待,只是宣帝曾经派张敞监视昌邑王行止,按《汉书·武五子传》曰:“(宣帝)元康二年遣使者赐山阳太守张敞玺书曰:‘制诏山阳太守: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毋下所赐书!’敞于是条奏贺居处,著其废亡之效,曰:‘臣敞地节三年五月视事,故昌邑王居故宫,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闭大门,开小门,廉吏一人为领钱物市买,朝内食物,它不得出入。督盗一人别主徼循,察往来者。以王家钱取卒,迾宫清中备盗贼。臣敞数遣丞吏行察。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视居处状,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佩玉环,簪笔持牍趋谒。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长安,殊无枭。复来,东至济阳,乃复闻枭声。”臣敞阅至子女持辔,故王跪曰:“持辔母,严长孙女也。”臣敞故知执金吾严延年字长孙,女罗紨,前为故王妻。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妻十六人,子二十二人,其十一人男,十一人女。昧死奏名籍及奴婢财物簿。臣敞前书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张修等十人,无子,又非姬,但良人,无官名,王薨当罢归。太傅豹等擅留,以为哀王园中人,所不当得为,请罢归。”故王闻之曰:“中人守园,疾者当勿治,相杀伤者当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罢之?”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如此。后丞相御史以臣敞书闻,奏可。皆以遣。’上由此知贺不足忌。”张敞受宣帝之令,定期向他报告故昌邑王之动静,《汉书·张敞传》曰:“宣帝初即位,废王贺在昌邑,上心惮之,徙敞为山阳太守。”足见宣帝对于被废的昌邑王怀有深深的戒心。霍光死于地节二年,宣帝“始躬亲朝政”,地节四年秋,宣帝铲除霍光家族,风云突变,政局微妙,在地节四年九月,张敞登门入户,与故昌邑王直接接触,并且记录见面情形,此上奏等同实录,颇具价值,尤其谈到当时“故王年二十六七”,若其观察不误,则可证昌邑王刘贺生年当在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或稍前,而至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其父老昌邑王刘髆就去世了。关于故昌邑王刘贺的容貌和精神状态,张敞作了写实性刻画:“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衣短衣大绔,冠惠文冠,佩玉环,簪笔持牍趋谒。”妻子众多,不到三十之人,已经萎顿不堪,面色青黑,眼睛细小,鼻末尖而扁,须眉稀疏,他被拘禁在“故昌邑王居故宫”,行动失去自由,张敞表达其观感曰:“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其人大概智商不高,此种观感是否准确,不得而知矣。总之,宣帝为之释怀,感觉不足畏忌也。
而《汉书》关于老昌邑王刘髆身世之叙述,比小昌邑王刘贺更加朦胧不明,若刘贺生于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当时其父刘髆应已成年。《汉书·夏侯始昌传》云:“夏侯始昌,鲁人也。通《五经》,以《齐诗》、《尚书》教授。自董仲舒、韩婴死后,武帝得始昌,甚重之。始昌明于阴阳,先言柏梁台灾日,至期日果灾。时昌邑王以少子爱,上为选师,始昌为太傅。年老,以寿终。族子胜亦以儒显名。”按《汉书·武帝纪》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至太初元年柏梁台灾,《汉书·五行志》上亦有相同记载。皇子刘髆于天汉四年,立为昌邑王,所以,夏侯始昌成为昌邑王刘髆老师,应该在太初元年至天汉四年之间,也即刘髆被封昌邑王之际。《汉书·武帝纪》记载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丁卯,“立皇太子”。《汉书·外戚传》记述武帝皇后卫子夫“元朔元年生男据”,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至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太子六岁。《史记·万石列传》说:“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史大夫。”此指立太子之后,再选石庆为太子太傅,太子应在七、八岁之时。《汉书·二疏传》曰:“在位五岁,皇太子年十二,通《论语》《孝经》。”疏广、疏受做宣帝皇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汉元帝的太傅、少傅,共计五年光阴,那时候皇太子已经十二岁了,据此可见,皇太子七、八岁时,宣帝为之选太傅、少傅。《大戴礼记·保傅》曰:“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清人王聘珍撰《大戴礼记解诂》云:“卢注云:‘小学,谓虎闱,师保之学也。大学,王宫之东者。束髪,谓成童。《白虎通》云“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是也。此太子之礼。’”此符合儒家礼仪规范。故以此类推,夏侯始昌担任皇子刘髆“太傅”,尚属小学,也理应在刘髆八岁之年,而按照上述记述,武帝之所以遴选夏侯始昌作刘髆老师,是和夏侯始昌准确推测柏梁台灾日子相关,所以大概在太初元年之后一年或两年就选定夏侯始昌为刘髆之师傅,那正是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或三年(公元前102年),那时刘髆八岁。而到其长子刘贺在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出生,刘髆恰好十九岁左右,此“虽不中,不远矣”,《汉书·枚皋传》曰:“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颜师古注曰:“武帝晚得太子。”二十九岁得子,已属晚得,所以刘髆十九岁得长子刘贺,于年岁而论,恰属正常,可怜的是,刘髆仅仅活了二十三岁,就非正常死亡了。
昭帝之后,在武帝朝,“武五子”尚有广陵王刘胥在世,但是,由于行为失检,据说他早就丧失了继承权。《汉书·路温舒传》说:“皆以昌邑尊亲。”因而,召昌邑王刘髆之子刘贺入宫,并非意外,他是武帝的孙子,可以继昭帝之位。依此可见,武帝身后寥落,是为一代英主所始料未及者也,昌邑王算是霍光手中几乎唯一的选择,汉刘血脉岌岌乎危哉!庶几系于其人之一线。
在武帝朝,关于杀父之仇,《春秋》大义渲染得比天还大。虽然父亲去世,刘贺尚不及五岁,但是,关于自家身世,他成长之后,不会毫不知晓。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当霍光派人迎接昌邑王入宫,作为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刘贺心潮澎湃,不可抑制,当难以虚饰。《汉书·武五子传》曰:
“……大将军霍光征王贺典丧。玺书曰:‘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郎中令龚遂谏王,令还郎谒者五十余人。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至湖,使者以让相安乐。安乐告遂,遂入问贺,贺曰:‘无有。’遂曰:‘即无有,何爱一善以毁行义!请收属吏,以湔洒大王。’即捽善,属卫士长行法。
贺到霸上,大鸿胪郊迎,驺奉乘舆车。王使仆寿成御,郎中令遂参乘。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乡阙西面伏,哭尽哀止。’王曰:‘诺。’到,哭如仪。
王受皇帝玺绶,袭尊号。即位二十七日,行淫乱。大将军光与群臣议,白孝昭皇后,废贺归故国,赐汤沐邑二千户,故王家财物皆与贺。及哀王女四人各赐汤沐邑千户。语在《霍光传》。国除,为山阳郡。”
是什么令霍光万般无奈,改变心意?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贺心怀食肉寝皮的仇恨,霍光应该感觉到了,在刘贺与霍光之间,两者不共戴天,绝对不可调和。故此,霍光出尔反尔,迅速废黜昌邑王继任大位。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大臣废黜新立之天子,在整个历史上都属于惊天之举,所以,霍光竭力达成程序之完整,以堵天下悠悠之口。《汉书·霍光传》云:
“既至,即位,行淫乱。光忧懑,独以问所亲故吏大司农田延年。延年曰:‘将军为国柱石,审此人不可,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而立之?’光曰:‘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不?’延年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光乃引延年给事中,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遂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光曰:‘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前,离席按剑,曰:‘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贤能安刘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且汉之传谥常为孝者,以长有天下,令宗庙血食也。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光谢曰:‘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于是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王曰:‘何为?’大将军跪曰:‘有皇太后诏,毋内昌邑群臣。’王曰:‘徐之,何乃惊人如是!’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光敕左右:‘谨宿卫,卒有物故自裁,令我负天下,有杀主名。’王尚未自知当废,谓左右:‘我故群臣从官安得罪,而大将军尽系之乎?’顷之,有太后诏召王,王闻召,意恐,乃曰:‘我安得罪而召我哉!’太后被珠襦,盛服坐武帐中,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群臣以次上殿,召昌邑王伏前听诏。光与群臣连名奏王,尚书令读奏曰: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天子所以永保宗庙总一海内者,以慈孝、礼谊、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亡嗣,臣敞等议,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宜嗣后,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典丧。服斩缞,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内所居传舍。始至谒见,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信玺、行玺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从官更持节,引内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常与居禁闼内敖戏。自之符玺取节十六,朝暮临,令从官更持节从。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取十妻。’大行在前殿,发乐府乐器,引内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倡。会下还,上前殿,击钟磬,召内泰壹宗庙乐人辇道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发长安厨三太牢具祠阁室中,祀已,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要斩。太后曰:‘止!为人臣子当悖乱如是邪!’王离席伏。尚书令复读曰: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并佩昌邑郎官者免奴。变易节上黄旄以赤。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食监奏未释服未可御故食,复诏太官趣具,无关食监。太官不敢具,即使从官出买鸡豚,诏殿门内,以为常。独夜设九宾温室,延见姊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未举,为玺书使使者持节,以三太牢祠昌邑哀王园庙,称嗣子皇帝。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及侍中傅嘉数进谏以过失,使人簿责胜,缚嘉系狱。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不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
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谊、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以一太牢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皇太后诏曰:‘可。’光令王起拜受诏,王曰:‘闻天子有争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光曰:‘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乃即持其手,解脱其玺组,奉上太后,扶王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随送。王西面拜,曰:‘愚戆不任汉事。’起就乘舆副车。大将军光送至昌邑邸,光谢曰:‘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长不复见左右。’光涕泣而去。群臣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太后诏归贺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昌邑群臣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光悉诛杀二百余人。出死,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霍光之所以能够废黜已经即位之昌邑王,一则,由于霍光主政的昭帝时期,扭转武帝穷兵黩武、盐铁专卖等酷政,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令天下经济得以有所恢复;另则,朝廷重臣左袒霍光,昌邑王入宫,反客为主,其行径令朝廷既得利益集团快速凝聚,共同抵制昌邑藩国君臣,尤其朝中有识之士深谙武帝暴政之危害,昌邑王是武帝曾孙,难保他不成为武帝四世,令朝政重回梦魇,此遂令扫除昌邑王不至于出现惊涛骇浪。
因此,首先,应关注霍光主导的联署名单,此几乎是其惯用伎俩。上述所谓“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典属国臣武……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而此所谓“皇太后”,就是昭帝之皇后,昭帝崩,得寿仅二十一岁,所以其皇后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子,自然听凭霍光随意摆布。在名义上,以杨敞领衔进言,实质上是霍光导演,霍光一边人多势众,除了迫使“皇太后”就范,还可以结成政治同盟,令参与者捆绑在一起,日后若要翻案,就难上加难。而这样的戏一演再演,以致《汉书·苏武传》记载,甘露三年,宣帝图画名臣于麒麟阁,用心也如出一辙。但相对于霍光而言,妻子家族灭于宣帝之手,恰好形成反讽的效果;其次,宣读昌邑王罪状之一“变易节上黄旄以赤”,汉高祖以来,五德终始,汉朝尚赤或尚黄,历来存有争议。《汉书·郊祀志》之“赞曰:……刘向父子以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皇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矣。”刘向以为汉为火德,尚赤,此在《汉书·高帝纪》赞曰:“刘向云……由是推之,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而文帝时公孙臣倡言汉当土德、服色上黄,刘向持不同意见,此在《汉书》中尽有载录。日本森鹿三撰《居延出土的王莽简》一文就收入一简曰:“新室以土德代火家。”此恐怕是刘歆为王莽篡汉制造舆论,依然认为汉刘属火德。而昌邑王亦坚持“变易节上黄旄以赤”,一则,企图拨乱反正,回复汉刘尚赤之刘姓内部认识,此亦佐证尚赤并非刘向一家之倾向;另则,霍光令昌邑王嗣孝昭皇帝后,昌邑王作为武帝的孙子,对于昭帝继承武帝皇位,他不认同其正当性,所以以尚赤来与之划清界限。而相反例证有《汉书·隽不疑传》之记述,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黄犊车,建黄旐,衣黄襜褕,著黄冒,诣北阙,自谓卫太子”,此伪冒者倒遵循色尚黄之规训,而昌邑王入主朝廷不到一个月,就要连色尚黄也要变更,可见操之过急了。
晚清吴汝纶《日记》之《史学》曰:“昌邑王之废,盖由骤封昌邑从官而定策功臣未加恩泽,又亲近昌邑群臣,在朝诸人失望,故谋废立,张敞知之,故谏王以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辈先迁者,意谓此也。宣帝知之,故霍光归政而不受,所以安大臣之心耳。文帝入立,即夜拜宋昌、张武,又亟退绛侯,皆君臣之交未固,各生防豫之心者,昌邑愚不知此,宜其及祸,其罪状恐亦非尽事实,要其骄溢失度,乃汉世诸侯王之积习,不足君天下,废之固不为过也。宣帝高材好学,然喜游侠,斗鸡走狗,以是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此宣帝之器量闳远也。其后讲求吏治皆自此中来,凡在田野者,皆可随时留心实学,何必迂板读书耶?”对照文帝、宣帝被召入立,昌邑王小不忍则乱大谋,实属愚蠢!而随之来到长安的昌邑群臣二百多人竟然未能为之筹划,全部被霍光处死,亦属惨绝人寰之事也!
《汉书·武五子传》伪造昌邑王王宫灾异之事,并在《汉书·五行志》里,有四处记载与昌邑王相关之灾变现象,企图以宿命观来解释,为何昌邑王迈向天子之旅程会戛然而止。然而,如此煞费苦心,亦反映霍光废黜昌邑王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在进退之间,不仅仅昌邑王之命运发生逆转,而且整个前汉之历史走向亦被改变。
依据卫皇后、卫太子惨死的实际情形来看,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卫太子尚有孙子存活,其概率极低。霍光如何看待卫太子之存在?《汉书·隽不疑传》记述昭帝始元五年,有男子冒充卫太子出现于长安,隽不疑收缚此人,博得霍光由衷的赞叹,可见,霍光绝不希望看到卫太子及其后人出来搅局。
所以,卫太子孙也就是后来的宣帝之横空出世,乃缘于在昭帝、昌邑王之后,霍光再无汉刘继嗣者可觅之故。《汉书·丙吉传》说皇曾孙也就是后来的宣帝生下来才数月,也因为其祖父卫太子事坐牢,丙吉出狱怜悯,护养曾孙,武帝本要杀尽长安狱中之囚犯,可是,由于丙吉坚守,武帝因此悔悟,曾孙得以保全。当霍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诸大臣议所立,丙吉推举业已成年的皇曾孙。此即宣帝的出身来历,其中却存在着许多疑点。《汉书·魏相传》说:“后迁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强畏服。会丞相车千秋死,先是千秋子为雒阳武库令,自见失父,而相治郡严,恐久获罪,乃自免去。相使掾追呼之,遂不肯还。相独恨曰:‘大将军闻此令去官,必以为我用丞相死不能遇其子。使当世贵人非我,殆矣!’武库令西至长安,大将军霍光果以责过相曰:‘幼主新立,以为函谷京师之固,武库精兵所聚,故以丞相弟为关都尉,子为武库令。今河南太守不深惟国家大策,苟见丞相不在而斥逐其子,何浅薄也!’”此车千秋在《汉书》有传,“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若说他一句话点醒了汉武帝,那么汉武帝会出于对已故太子之思念,竭力去寻找他存世的后代,也就是自己的曾孙。绝对不会对车千秋厚赏高封之余,却置曾孙于不问。所以,实质上,车千秋误打误撞,缓解了霍光弄权的一个难题,如何破解武帝和卫太子之恩仇?不至于令天下继续悬疑,并为巫蛊案划一句号。如今,车千秋死后,魏相为河南太守,治理颇见霹雳手段,而车千秋子恰为雒阳武库令,看到父亲死了,而魏相治郡严,自己心虚,乃自免去。此导致霍光精神紧张,所深怕者,不在一个武库令,而在于其人身份敏感,若泄露机密,会造成天下舆论的压力。
汉朝政治有内朝和外朝之分,武帝身后,霍光立昭帝、废昌邑王、再立宣帝,在连串惊心动魄事件过程中,形成了以霍光为主导的内朝大臣,参与密勿。譬如近年青海发现的《赵宽碑》就表彰赵充国“内建筹策,协霍立宣”,最后他被宣帝图画于麒麟阁。政治内幕与儒家政治观念严重叛离,政治只以其惯性无约束地发展,与经学之《春秋》之义渐行渐远,甚至风马牛不相及。
此至宣帝朝,给世风带来巨大冲击。《盐铁论·大论》曰:“大夫曰:‘呻吟槁简,诵死人之语,则有司不以文学。文学知狱之在廷后而不知其事,闻其事而不知其务。夫治民者,若大匠之斵,斧斤而行之,中绳则止。杜大夫、王中尉之等,绳之以法,断之以刑,然后寇止奸禁。’”此文学经生与政治实际隔膜之甚,于现实政治丝毫无涉,亦丝毫无补。按《汉书·叙传》云:“穉生彪。彪字叔皮,幼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内足于财,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由于和班嗣、班彪过从甚密,令扬雄亦有机会阅读这些秘籍,眼界为之大开,思想也随之改变。按其《法言·问神》云:“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与?曷其杂也!’曰:‘杂乎杂!人病以多知为杂,惟圣人为不杂。’”逐渐接触前汉之当代历史;《法言·重黎》云:“‘霍?’曰:‘始元之初,拥少帝之微,摧燕、上官之锋,处废兴之分,堂堂乎忠,难矣哉!至显,不终矣。’”《法言》所述及者,几乎构成了半部具体而微的《汉书》,而且连昭、宣帝时十分隐晦的朝中大事,也能有所涉猎。所以,后汉王充《论衡·效力》篇认为:“殷、周以前,颇载六经,儒生所能说也;秦、汉之事,儒生不见,力劣不能览也。”而之所以形成如此局面,是因为儒生被排斥于现实政治之外,他们并无缘参政,亦无从阅览记录“秦、汉之事”的史料,他们纯属政治门外汉;《论衡·谢短》篇云:“五经之后,秦、汉之事,不能知者,短也。”作为班彪门人,王充亦有幸观看近、现代秘档资料,因此,针对当时学风,他作如斯慨叹。而扬雄当年则从成都移居长安,阅读视野焕然一新,对此二者所带来的心灵冲击,想必十分相近。《汉书》本传记载,扬雄虽然不曾跻身中朝之臣,但是他也能稍稍观察到成帝以及实际政治,王权的神秘感顿然消失,经学的迷障终被突破。
《汉书·扬雄传》曰:“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
王充所谓“古”与“今”在扬雄思想中被贯通,完成了章句经生向学者、文人的转型,逐渐认识政治为何物。其《法言·吾子》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此番自问自答,其实极具层次感,首先,扬雄尊重赋作为文体的特点,并非从文章学角度来否定赋作价值,其关于少作的反思,盖出于大赋文体与政治相结合,认为讽不敌劝,劝百而讽一,具有负面作用。《法言·吾子》云:“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扬雄《答刘歆书》自述:“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沈博绝丽之文。”诗人之赋和辞人之赋一样,俱有尚丽特征,对此扬雄并无异议,也不否认,只是辞人之赋尚丽过甚,其间有献媚王权之嫌。而自己少年时代,仰慕司马相如,喜欢作赋,此犹如“童子雕虫篆刻”一般,属幼稚行为。《汉书》本传记载“雄年四十余,自蜀来至游京师”,行年四十余,已经人到壮岁,扬雄献赋于成帝,所作《甘泉赋》、《河东赋》、《校猎赋》及《长杨赋》等,可谓呕心沥血,杰构迭出。然而,司马相如所面对之武帝,具“雄才大略”,所统领之帝国,高祖至武帝,子孙绵延,国势尚如日中天;而今,自己所处之成帝时代,前汉已经趋向衰败,前之昭、宣帝已经危机深重,继位者来历暧昧,加之成帝又无继嗣,困扰国运;雪上加霜者还有后戚干政,先有成帝宠幸赵飞燕,后有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直至王莽篡汉。扬雄所直面政治,黑暗、无序,积重难返。所以,他将所作所为一分为二,诸如天文、历学研究、学术撰述等,属于安贫乐道之修为,乃不朽之盛事;而至于写作大赋,则失去了讽谏等意义,其终极价值,亦犹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因此,仅沦为干禄之俗事,故而,“壮夫不为也”。京师亲身见闻、体验,使扬雄对大赋写作热情锐减,甚至连作为文字游戏,亦兴味索然。至此,道与禄几乎分道扬镳,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曰:“寂寂寞寞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可谓传神写照。
在其《反离骚》、《法言》等作品中,对屈原的人生选择,扬雄断然给予否定,在其心路历程中,扬雄完成了独立人格、批判精神的养成,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士人、经生与政治关系之解纽,从而开拓了一个崭新的学者、文人之新疆域,遂成为中国文士的一代典型!
An Investigation into Princes Changyi in Early Han Dynasty
〔HK〕Wang Chunh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Lingnan University,Hong Kong,999077)
This essay investigates the life stories of two generations of Prince Changyi,reveals Huo Guang'psychological dilemma while he was going to dethrone Emperor Liu He and re-examine Huo Guang's statesmanship.In spite of the supreme power Huo Guang once had,his clan also suffered disaster after his death,which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national fate and psychology of literati in the early Han Dynasty.Deposing Prince Changyi marked a turning point of the history of early Han Dynasty,which can never be neglected.
Witchcraft;Prince Changyi;Huo Guang;Dethronement;Unheroic Trivials
责任编辑:陈水云
汪春泓(1964—)男,浙江嘉兴人,南开大学文学学士、硕士,复旦大学文学博士。曾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于汉魏六朝文学研究,曾经发表过七十多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