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荡寇志》的政教意识

2015-11-14 14:35余夏云
明清小说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水浒土匪正义

重审《荡寇志》的政教意识

·余夏云·

摘要

晚清小说《荡寇志》,表面上虽因思想保守,而导致艺术成就乏善可陈,但实际上,这种缺憾,是历史暴力的自然显现,同时也是追求诗学正义的一种必然结果。它承袭着古本《水浒》的写作传统。折冲在剔除暴力和书写暴力之间,《荡寇志》不断地泄露正义的变数,暗示忠君思想的移动性和“背叛”趋势,即其所“忠”之君,并非冥顽不灵之君;而忠义之臣,也不必只是愚忠愚孝之士,他们暗示着一个新的现代主体的出现。

关键词

《荡寇志》历史暴力诗学正义国家话语

“五四”的光环之下,晚清备受压抑。近来的看法是要把它当作“世纪末”(fin-de-siècle)的潮流之一,既颓废(decadence),又华丽。“颓废”的是传统节奏的中断,时间被逼入下一个百年;“华丽”的则是“现代性”降临,众声喧哗。在前一种氛围中,“气数将尽”的情感弥漫,人人自危。不过,这种受创(trauma)意识,也相应地激起后一种可能,从而带来峰回路转的喜悦。

与这样一种历史的转折形态相呼应,是文艺界的动荡与变化。其中,续书潮流的风行,正是表征之一。不过,历来的研究者对这方面不大注意。他们多关心翻译和时新的创作,比如四大谴责小说、《新中国未来记》、《文明小史》、《恨海》等等,反而对这些古典作品的仿作、续作缺乏兴趣。可是我以为,要谈晚清的变化,就要从这些“新翻的杨柳枝”中去领会,像李欧梵说的:“晚清文化的特色不在去旧创新,而是在旧中翻新——旧瓶装新酒,逐渐满溢以后,才带动一种质的变化。”

续书在晚清的大量存在,表明了一种要对话传统的冲动是何其强大。无论这种冲动是源自政治、心理、时代,还是审美、理论、道德,甚或名利,它都为我们思考古典文化的“现代化”或曰“当下化”提供了重要线索。也许,它们在思想意识上劣迹斑斑,文学水准也差强人意,就如同本文所要讨论的《荡寇志》一样,但是,它们代表了时代文学的某些侧面。从文化研究的观念来看,我们不能对它一概否定。在下面的讨论中,我甚至要指出这些令今人看来大为不满的方面,可能恰是历史与文学本身的隐秘个性使然。这就是王德威所说的“历史那头怪兽”(themonsterthatishistory),或者说“怪兽性”(monstrosity)。我的讨论是从观察“土匪”这个恶的形象开始的,我想指出这些“恶人”,如何一步一步地带出有关“暴力的叙事”和“叙事的暴力”,同时也引起关于正义的话题,以及这个话题又如何从文学空间进入公共领域,同民族、国家的话语发生关联。

一、续书与续命

俞万春的《荡寇志》是74部《水浒》续书中的一部。关于它的成书情形,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精要介绍。他讲:

道光中,有山阴俞万春作《结水浒传》七十回,结子一回,亦名《荡寇志》,则立意正相反(指与陈忱的《后水浒传》写众好汉星散海外的立意相反),使山泊首领,非死即诛,专明“当年宋江并没有受招安平方腊的话,只有被张叔夜擒拿正法一句话”,以结七十回本。俞万春字仲华,别号忽来道人,尝随其父官粤。瑶民之变,从征有功议叙,后行医于杭州,晚年乃奉道释,道光己酉(一八四九)卒。《荡寇志》之作,始于丙戌而迄于丁未,首尾凡二十二年,“未遑修饰而殁”,咸丰元年(一八五一),其子龙光始修润而刻之(本书识语)。书中造事行文,有时几欲摩前传之垒,采录景象,亦颇有施罗所未试者,在纠缠旧作之同类小说中,盖差为佼佼者矣。

俞万春延续金圣叹腰斩100回本《水浒》而成70回贯华堂本的思路,提出“既是忠义,必不做强盗;既是强盗,必不算忠义”的见解,直接将水浒群英视为犯上作乱的豺狼虎豹、土匪盗寇。关于这一点,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中有一个清楚的解释,他说:“不懂得明末流贼的大乱,便不懂得金圣叹的《水浒》见解何以那样迂腐。不懂得明末清初的历史,便不懂得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不懂得嘉庆、道光间的遍地匪乱,便不懂得俞仲华的《荡寇志》。”换句话说,《荡寇志》乃是一本“政治小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本“时政小说”。它的用意十分明确,是要“使天下后世晓然于盗贼之终无不败,忠义之不容假借混朦”。他使108人无一幸免,目的就是要以儆效尤,对当时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军有所警示,其所反映的乃是典型的忠君爱国、封建卫道思想。

而在这一层政治因素之外,还另有一种文艺的因素,使得俞万春要苦心孤诣地续写《水浒》。这一点可以同后来梁启超所谓的“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等量齐观。在梁启超看来,“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正面积极者,可以熏、浸、刺、提;反面者,则可以“伤风败俗、毒遍社会”。俞万春也曾持类似理念,认为《水浒》“淫词邪说,坏人心术”,所以必除之而后快。他义正词严地指出:“莫道小说闲书不关紧要,须知越是小说闲书,越是传播得快,茶坊酒肆,月下灯前,人人喜能,个个爱听”。正是在这样一种文艺功能论的视角下,俞万春决定续写《水浒》,以《荡寇志》的“熏、浸、刺、提”来同“原作”的“江湖盗贼之思想”抗衡,并为之作“结”。

历来的看法已经指出,俞万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要提供一套官方的说辞,借着因缘果报的道德劝诫,来维系摇摇欲坠的大清帝国。但是,我却想问,为什么他不另辟新章,而是接着《水浒》的思路往下写?他反写英雄神话,挑战读者的心理定式,到底是对“土匪”形象的污蔑抹黑,还是对这一形象的变相丰富和增益?以下我想从三个方面提出思考。

二、历史的暴力

所谓“历史的暴力”,不仅是指历史书写遍布对暴力的记载,也是指历史本身就是暴力书写的一种结果。从第一个层面来看,《荡寇志》极写各种暴力事项,渲染权力争夺的血腥与恐怖,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暴力叙事了。更何况“土匪”、“盗贼”形象的屡屡出现,又进一步点明,民间和官方的斗争,不只是两种文化形态的冲突,而是整个社会运转机制中本身就包含暴力因素。农民的失“地”,正是他成“匪”变“寇”的关键。所以,从这个层面上看,俞万春写土匪的“既除且治”,简直就是一场以暴易暴的文字战役。

《荡寇志》中的另一种暴力形态,需要从俞万春的重写行为中去见证。这种暴力折射了乱世中士人位置和心态的变化。重写行为,应该和传统的解经学放在一起考察。它们都反映了士人如何通过控制文本来实现思想控制的思路。通过不断地给原文添加注释和解说,统治阶级和他们的士人团体牢牢地掌控着阅读的方向和思想的走势。俞万春对《水浒》的续写,正是在这样一个解经学的意义上发生的。所不同者在于,他解的不是传统的儒家典籍,而是曾经一度被视为小道的小说。这种变化,很明显地反映出士人文化的衰微,以及士人心态的转折。他们已经无力控制那些经典,现在他们只能转向控制那些曾经被他们视如敝屣的东西。就俞万春而言,除了《荡寇志》,他尚有军事、器械、医药方面的论著,如《骑射论》、《火器考》、《释医学辨症》、《净土事相》等书。这些东西都曾被看作“奇技淫巧”,不过,在俞万春这却成了一生最重要的关注点,足证末世之际一代文人的凋落和无奈。这样来看,他对“土匪”的唾弃和打压,实在是为了一种心理的补偿。在这个意义上,“土匪”是一种暴力化的心理修辞。

三、正义的诗学

再比如李逵,他曾经给我们留下过个性豪爽、耿直而不失孝心的正面形象,但是他也在51回里曾残忍地劈死过一个小孩,且动不动就砍掉对手的马蹄,是一个“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的“天杀星”。我想,正是这些人物形象中的阴暗面目,直接造成了俞万春对他们的口诛笔伐。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土匪,陈希真等人和宋江等人的命运会如此不同,我想这个原因正要回到《水浒》本身去找。只有明白了宋江等人在《水浒》中的所作所为和个性分裂,才能理解俞万春为什么在《荡寇志》中要极力放大和夸张其不忠不义的形象。从这一点说,俞万春的“土匪”是一个有着文学传承的政治符号。在某种程度上,它见证了文学按照自身发展的一种形态和结果,可以被称为“诗学的正义”。

四、国家的话语

如果说,以上的讨论让我们看到:“土匪”修辞如何见证“暴力”和“正义”的法术同“国家话语”发生关联,并接受其“培植”和利用的方面,那么,我也将在下面指出,“土匪”叙事同时传达出一种与国家话语相脱离的“背叛的美学”。

也许我们会说,塑造这样一种美学化的土匪故事,是基于对某种特定历史条件的反映。但是,一个显然的悖论是,这些“背叛”之书,在升平之世也被广泛阅读。为此,我们必须要把它放在“千古文人侠客梦”这样一种更具普遍性的心理补偿的逻辑下来看待。“背叛美学”的出现,所反映的不只是特殊情境下的人对压迫/启蒙的被动抗争和接受,也是对挣脱日常俗物,主动获得心灵自由的一种憧憬。在这个意义上,读者不会是盲目的受教者,作者所创造的“土匪”形象也不单单是以体制抗衡者的角色出现的,更是以充满自我意识的个体方式呈现。宋江和陈希真这两类不同的土匪,在俞万春的笔下,或许正暗暗对应了这种分野。宋江等人的历程,象征着底层民众如何被历史和社会的暴力所驱迫,并最终“理所当然”地走向“以暴易暴”的道路,他们对自己的人生缺乏“设计”和反思;而陈希真等人的生活轨迹,则逆转了这种“理所当然”,改写了“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叙事程式,展示了个人积极、“正确”地进取如何能够成功地拧转不利,从而促成社会的有序流动,并最终确保国家正义的实现。也许,正是在这样一种被动与主动的对照下,我们可以说,俞万春虽然有其无可争议的忠君思想,但也绝非冥顽不灵地愚忠愚孝,而是看到了,也预示了一个新的现代主体的出现——他们懂得规划和判断何谓“正确”的人生,尽管这种“正确”的前提依然是封建君王。

注:

②李欧梵《未完成的现代性》,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页。

④李忠昌《古代小说续书漫话》,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15页。

⑦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9—410页。

⑨[清]饮冰(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0—54页。

*本文系第52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制作文本:晚清的文学形式与文化想象”(项目编号2012M520804)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

责任编辑:王思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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