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大红袍全传》是一部“时政小说”——从成书时间、作者身份及内容指向等维度考察

2016-01-11 12:01陈圣争
明清小说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公案大红袍时政

《海公大红袍全传》是一部“时政小说”——从成书时间、作者身份及内容指向等维度考察

·陈圣争·

摘要

《海公大红袍全传》一书,在内容性质上学界大多认为是历史演义或公案小说之类。然据其内容及相关资料的内外证来看,此书是嘉庆元年之后的作品,极有可能成书于嘉庆四年;其作者可能是一粗通文墨的说书人或下层文士之类,他以有限的知识杂糅各类传说,借古讽今,迅捷而现实地反映了当时和珅垮台一事,是以此书并非简单的公案小说或历史演义,而是一部时政小说。

关键词

《海公大红袍全传》成书时间作者身份时政性质

《海公大红袍全传》一书(简称《大红袍》),每卷一回,共六十回。是书现存最早版本为嘉庆十八年(1813)二经堂藏板本,现藏于英国博物院,目录书题后原署“晋人羲斋李春芳编次,金陵万卷楼虚舟生镌”,其后有道光二年(1822)金阊书业堂刊本、求无不获斋刊本、道光十年(1830)大文堂刊本、道光十三年(1833)乾元堂藏板本、道光十九年(1839)刊本、道光二十年(1840)经国堂刊本、聚星堂刊本等等,这些刻本中的作者信息大多如二经堂本。

《大红袍》的作者问题,孙楷第在上个世纪30年代已指出其误,认为是“清无名氏撰”,后来又指出刻本署题之误的原因,“盖因明本《海刚峰居官公案》署‘晋人义斋李春芳编次’耳”;柳存仁亦如是看法,并说“这部《大红袍传》只是清代坊间刻本,内容或不会完全相同,却仍袭取了这两个很早的题署”。其后,《大红袍》作者为“清无名氏”的说法基本上成为主流意见,在各类文学辞典或小说辞典或鉴赏辞典等书中,及现今大多整理本中,大都倾向于认为《大红袍》一书的作者为清代无名氏或佚名。

不过,亦有一些学者或整理者仍沿袭“李春芳”一说者,其中又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沿袭刻本“李春芳”者,此李春芳当是明代人,如蔡铁鹰主编《中国通俗小说百部精华》便将《大红袍》作者署为“〔明〕李春芳”,整理本如《海公大红袍全传》(宝文堂书店1984)年作“李春芳编”,其他如《大红袍全传》(成都古籍书店1981)、《海公案》(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虽未明确标明,但亦倾向于明代李春芳。在明代李春芳中,有人考证有5名进士名李春芳者,而所谓“羲斋李春芳”者与兴化文定公李春芳并无直接关系,而是“较江苏兴化李春芳晚30多年”的一位善为通俗小说的李春芳。一为清人李春芳,如《中国小说大辞典》(1990)中作者介绍,后“古本小说集成”影印乾元堂刻本《海公大红袍全传》(1994)书名下亦标作“〔清〕李春芳编次”,在整理本中亦有作清人李春芳者,如《海公案》(济南出版社1997)、《海公案》(珠海出版社2008)等。

一、《大红袍》的成书时间

从学界研究的现有成果来看,尚无人视《大红袍》为“世代累积型”或“世代累作型”者,大致都认为它是独立编著的长篇小说。是以,此书内容所反映出的年代,基本上可视为作者所处之时代及其大致成书时间。

在《大红袍》第十四回“大总裁私意污文”中有一节如是写到:

(三月)到初八日,各省举子纷纷入闱,海瑞亦到贡院,点名已毕,各归号舍。初九日五更就出题目:

首题:“大学之道”一章。

次题:“君子务本”一节。

三题:“足食足兵”一章。

诗题:赋得“春雨如膏”得“速”字五言八韵

这一节是写海瑞参加会试的情景,但所写会试情形却完全不是明代的科举考试,而是乾隆四十七年(1782)之后的情形。

此外,《大红袍》中有两处所引之诗,亦可作为是书成于嘉庆初期的佐证。

《大红袍》第四十四回《无稽谰语》朱阑谷题词其一小窗无计避炎氲,入手新诗广异闻。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樽酒共论文。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光腾五彩云。色即是空空即色,淮南春色共平分。小窗无计避炎氛,入手新编广异闻。笑对痴人曾说梦,思携尊酒共论文。挥毫墨洒千峰雨,嘘气光腾五彩云。色即是空空即色,槐南消息与平分。其一其二绝调新异已闻语,几重旧案又翻新。狐狸塚现衣冠古,傀儡场中面目真。冰柱雪花空幻象,鸡鸣犬咬属何人?寻常事久非人想,领土轻云亦染尘。颜异搜神语已陈,几重孽案又翻新。狐狸塚现衣冠古,傀儡场疑面目真。冰柱雪花空幻象,鸡鸣狗盗属何人?寻常事入非非想,岭上轻云亦染尘。其二

又在第六十回《臣忠士鲠万古同芳》中,写海瑞死后,有人作诗以赞海瑞之忠心爱国时,说“时有颠道人有无题诗十首”,此十首诗,实际上是袁枚之弟袁树所作《效〈疑雨集〉体十三首》中的十首。

《大红袍》第六十回袁树《效<疑雨集>体十三首》其一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密约夜深能待我,胆大心细善防人。喜无鹦鹉偷传语,剩有流莺解惜春。形迹怕交同侣妬,嘱郎见面不相亲。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密约夜深能待我,吃虚心细善防人。喜无鹦鹉偷传语,惟有流莺解惜春。形迹怕教同伴妬,嘱郎见面莫相亲。其四其二惭愧题桥乏妙才,枉将心事诉妆台。津非少妇能容妬,山岂彭郎易起猜。底事妄传仙子降,何曾亲见洛神来。劝君莫结同心带,一结心同解不开。惭愧题桥乏壮才,枉将心事诉妆台。津非少妇偏能妬,山嫁彭郎易起猜。底事妄传仙子降,何曾亲见洛神来。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其十三其三惺惺最是惜惺惺,倚翠偎红雨乍停。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春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天晓余温留不得,隔窗重密约叮咛。惺惺最是惜惺惺,拥翠偎红雨乍停。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香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天晓余温留不得,隔宵密约重叮咛。其十一其四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扣指声敲。脂舍重熟櫻桃颗,香解寒衾荳寇梢。仿烛笑看屏背上,角中钗索影先交。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借指声敲。脂含垂熟櫻桃颗,香解重襟荳寇梢。倚烛笑看屏背上,角中钗索影先交。其二其五窗外闻势竹外吟,暂将小别亦追寻。羞闻软语情犹浅,许看香肌爱始深。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须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听琴。窗下停针竹下吟,暂时小别亦追寻。羞闻软语情犹浅,许看香肌爱始深。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须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听琴。其三其六窗外闻声暗里迎,胸中有胆亦心惊。常防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条脱光寒连臂气,汤苏春暖放钩轻。枕边梦醒低低唤,消受香郎两字名。窗外闻声暗里迎,胸娘有胆亦心惊。常防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条脱光寒连臂颤,流苏春暖放钩轻。枕边梦醒低声唤,消受香郎两字名。其五其七闻说将离意便愁,情郎无计泪交流。身非精卫难填海,意是游鱼任钓钩。锦衾角枕凄凉况,从此相思又起头。影散落花随马勒,同仇心事怕逢秋。闻说将离意便愁,驻郎无计泪交流。身非精卫难填海,心似齐纨怕及秋。散影落花随马勒,系情香饵在蟾钩。锦衾角枕凄凉味,从此相思又起头。其六

其八知郎无赖喜诙谐,极意承欢事事偕。学画鸳鸯调翠黛,戏签蝴蝶当荆钗。减侬绣事来磨墨,助我诗情坐向怀。百种温柔千婉转,不留踪迹与同侪。知郎无赖喜诙谐,极意承欢事事偕。学画鸳鸯调翠黛,戏签蝴蝶当荆钗。减他绣事来磨墨,助我诗情坐向怀。百种温柔千婉转,不留踪迹与同侪。其十其九对面欢娱背面思,人生能得几多时。盟心好订他生约,咬指难书薄命词。相思满腹凭谁寄,凄凉犹恐被人知。强笑暂将愁闷解,前事回思自觉痴。见面欢娱背面思,百年能得几多时。盟心好订他生约,啮臂难书薄命词。未必倾城皆国色,大都失足为情痴。生知不免风流罪,甘堕泥犁不负伊。其十二其十同心好叠寄书函,字字簪花细细缄。紫凤已飞空寄曲,青蝇虽小易生谗。半矜秋水怀新月,遍体余香惜故衫。安得射来双孔雀,教他带绶一时郎。同心巧叠寄书函,字字簪花细细缄。紫凤已飞空记曲,青蝇虽小易生谗。一襟秋水怀新月,遍体余香惜故衫。安得射来双孔雀,教他带绶一齐衔。其七

显而易见,《大红袍》中此十首诗与袁树所作除个别字词及第七、第九首后二联的差异外,其他并无多大差异。不过,作者剔除了组诗中之其一、其八、其九,又将原来次序故意淆乱,并冠以“颠道人”之名,应是为了掩人耳目,既可以消除读者对该小说的当时现实指向的探究,又可虚虚实实以混淆其写作时间。

二、作者身份探考

再者,从小说所反映的历史事实来看,《大红袍》作者对海瑞、严嵩父子等基本人物的历史知识也较为贫乏。《大红袍》固然是一部小说,不是历史人物传记,其中自是有着虚构或者改写民间传说之类等等,如从第五十八回到第六十回便插入“莫怀古及义仆莫成”一事,这应是当时盛传的民间传说,且在清初时,著名戏曲家李玉曾以此故事编为传奇《一捧雪》。这一故事实际上与海瑞的故事完全不相干,可能是为了吸引读者而编。重要的是,《大红袍》作者在叙述中却罔顾主要人物的一些基本事实,如第六十回《臣忠士鲠万古同芳》中,将海瑞之卒叙述为在隆庆之初,并将严嵩父子之败亦系于因海瑞临终参劾而遭到隆庆帝的逮治,这些与历史事实都完全不相符合。且作者在最后还议论说:“吾深怪今之说大红袍者,则以海公遇事辄奏……孰不知尊卑有分,不得妄奏哉?”等等一段长论,作者看似深谙历史事实及典章制度,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作者不过是借批评他人之书以自抬身价耳。

故可见《大红袍》一书的作者极有可能是乾、嘉年间一个粗通文墨的说书人或下层文士,由于作者知识储备上的严重不足,以致该书文笔粗糙,艺术价值大打折扣。

三、《大红袍》的时政指向性

首先,从作者编著《大红袍》一书的动机来看,作者在第六十回稍露心扉地说:“吾深怪今之说大红袍者,则以海公遇事则奏,如作知县时,便劾严嵩,孰不知尊卑有分,不得妄奏哉?……以史校之……一派胡言乱语,殊堪笑煞!”回末又有批评曰:

近有以南词大红袍唱本行于世,其中多生枝节,写海公动辄狂奏,孰不合瑰。今编此卷,确实而书,庶忠臣不作狂士之讥。

四、结语

由于乾嘉时期对小说禁令极为苛严,不得以时政入小说,而《大红袍》一书作者极有可能是一位粗通文墨的说书人或下层文士,心理上或许没有如传统文士那般强烈的君父观念,或是受某家坊刻主之邀,以其有限的知识储备,杂糅民间传说中的海瑞及严嵩的形象为主,甚至不惜虚构主要人物的生平事迹,吸纳当时的最新信息,结撰而成一影射和珅倒台的时政小说。小说虽是借海瑞之名以行之,然最终指向是和珅倒台一事,当时人或许一看便知,是以作者惧而不敢留下任何署名,在小说前亦无序言题词之类,以致长期被淹没于名目类似的公案小说或历史演义小说之列。

该小说文词颇为粗糙,艺术成就不高,故事前后衔接亦不太紧密,可能是为了应景而赶工出炉的时政小说。是以该书之重要意义更在于它是一部现存的最及时反映当时时政的时政小说。从嘉庆到道光年间,《大红袍》一书有近十来家不同书贾翻板刊刻,它在当时的风靡和畅销程度可见一斑,而为时人所争观者恐怕亦在于它的时政指向。

注:

①④柳存仁编著《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版,第180、180-181页。

③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二“明清讲史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新1版,第73页。按:孙氏《书目》卷三“明清小说部甲”载“《新刻绣像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四卷七十一回”一书作者信息记为“晋人羲斋李春芳”(第127页),且《居官公案传》与《海公大红袍全传》一书今存刻本皆作“羲斋”,故孙氏此处或为笔误,应以“羲斋”为是。现今一些小说书目类书籍亦颇沿袭此讹误为“义斋”者,或未留意于此。又孙氏《书目》1932年初版关于《大红袍》一书的记载与此颇为不同,故大致可知孙氏对于此书的看法或成熟于80年代左右。

⑤按:如《200种中国通俗小说述要》(1988)、《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1990)、《中国长篇小说辞典》(1991)、《中国古代小说人物辞典》(1991)、《中国通俗小说鉴赏辞典》(1993)、《中国公案武侠小说鉴赏大观》(1994)、《传世藏书·子库·小说·10·存目提要》(1996)、《中国文学大辞典》(1997)、《中国古代文学名著人物形象辞典》(2000)、《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2004)、《五百种明清小说博览》(2005)等,基本上都认为“李春芳”为托名或因袭,而实际的作者已经佚名或者说是无名氏。

⑥按:如《海公大红袍全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海公大小红袍全传》(1995)、《海公大红袍奇案》(法律出版社1998)、《海公大红袍全传》(山西人民出版社2000)、《海公大红袍全传》(群众出版社2002)等。

⑦蔡铁鹰主编《中国通俗小说百部精华》,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083页。

⑧丁巍《海公案·前言》,《海公案》(丁巍等校点),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页。

⑨陈麟德《〈大红袍〉作者考辨》,《江海学刊》1995年第1期。

⑩《海公大红袍全传》,“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按:此书书名页作“清李春芳”,然在《前言》中却作“清代无名氏”,颇为奇怪。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语文所

责任编辑:王思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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