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岩
老工业基地的创意景观改造与城市记忆再生产——以沈阳铁西区的工业博物馆改建为中心*
刘岩
进入新世纪以来,作为所谓“文化创意产业”的一部分,老工业基地废弃的生产空间被改造为某种视觉文化景观,并充当重构城市历史记忆的媒介,已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在不同的城市,工业遗产的景观化又耦合着特定的本地动力、改造模式和历史再现逻辑。本文以沈阳铁西区的工业博物馆改建为中心,结合国企转型、城市规划等相关脉络,对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现象进行了探究。
老工业基地文化创意产业景观城市记忆
经过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初的市场化改革,大量原公有制工厂停产、破产或搬迁至偏远的市郊,给城市遗留下荒废的厂区。在随后的城市改造中,这些工业废墟除了被新兴的商业和消费空间彻底淹没,也有不少成为景观建构的对象。进入新世纪以来,作为所谓“文化创意产业”的一部分,老工业基地废弃的生产空间被改造为某种视觉文化景观,并充当重构城市历史记忆的媒介,已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在不同的城市,工业遗产的景观化又耦合着特定的本地动力、改造模式和历史再现逻辑。本文拟以沈阳铁西区的工业博物馆改建为中心,结合国企转型、城市规划等相关脉络,对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现象进行在地性的探究。
像其他许多城市的工业遗产改造一样,沈阳利用旧工厂发展“文化创意产业”,得益于著名的北京798艺术区的示范效应,几乎每有一处工业废墟被重建为文化空间,都会被本地媒体引类取譬地称为“沈阳798”。因而,讨论这座具有特定历史的工业城市的创意景观,仍需首先以北京798为参照。
根据艺术史学者巫鸿的描述,北京798艺术区的形成与发展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始自2000年,独立艺术家利用废弃的厂房,开始自发地建立工作室;2001年之后,民营和外资艺术机构的出现标志着798发展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以2003年“再造798”计划为序幕,此后,位于大山子的旧工业区在整体上转变为艺术展览和活动的空间;第四阶段的标志是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于北京奥运会开幕前一年建成,大规模消费场所的建构由此开启,一方面,这“宣告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合法化”,另一方面,“迅速的商业化和体制化开始威胁艺术家的独立”。
当代艺术的合法化、体制化、商业化与地方政府的态度转变密切相关。2006年,北京市政府将798列为首批“文化创意产业聚集区”,开始对这一空间进行积极规范和引导。随着与全球资本主义日益全面的“接轨”,以及曾于冷战时期构成意识形态对立的各种符号在消费社会的全新普世逻辑中冰释前嫌,当代艺术(尤其是波普艺术)渐次由令官方感到不安的某种政治威胁转为有利可图的产业化对象。正是在这个“第四阶段”,798的示范意义得以彰显,成为国内其他城市利用工业遗产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榜样。
在沈阳,第一个被称为本地“798”的创意景观出现于2007年。此时,沈阳最著名的工业区、有“东方鲁尔”之称的铁西区正在经历大规模工业搬迁,在国企改革中幸存下来的工厂陆续迁至市郊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原工业用地重新规划为商业或商住用地。在工业空间集体消失的浪潮中,作为极少数例外之一,原亚洲最大的铸造业企业沈阳铸造厂在搬迁新址后,位于卫工北街老厂区的部分厂房被保存下来,改造为占地约4万平方米的沈阳铸造博物馆。
不同于原版“798”,从沈阳铸造厂到铸造博物馆的改造,没有经历独立艺术家扮演重要角色的前三个阶段,而是直接进入了“体制化和商业化”阶段,即从一开始就属于地方政府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规划。“沈阳铁西创意产业中心”与“沈阳铸造博物馆”是同一地点的两块招牌,前一块牌子直接显示出主事者保存和改造工业遗产的实际意图。
就视觉风格而言,沈阳铸造博物馆的展览可以分为两类。首先是对社会主义工业时代的“物质现实复原”。原沈阳铸造厂的一车间被整体保存下来,在由原砂池、冲天炉、天车等构成的巨大空间里,各种铸造设备和铸件及其工艺流程获得了完整呈现。铸造博物馆还是整个铁西工业区的历史纪念碑,二百多家已迁出工厂的厂旗横悬其中,“铁西工业回顾展”陈列了昔日“东方鲁尔”各行业各时期的代表性工业产品。此外,当年工人工歇、娱乐和文化活动的场景也是博物馆复现的对象。
另一类与单纯的“物质现实复原”相区分、但并非全然泾渭分明的展览表现出波普艺术的风格。从博物馆大门右侧用废弃零件制作的抽象浮雕开始,在整个室外展区和室内展区的部分空间,社会主义工业时代的器物和文化符号经过改变用途及互文关系而成为某种泛波普装置。如一个锈迹斑斑、沿口残破的冷渣罐里游着若干金鱼,罐体写着“昔日冷渣罐,今日养鱼缸”,仿佛被再利用的“废物”以自嘲的口吻自述命运。在“铁西工业回顾展”中,沈阳自行车厂的“白山牌”(曾经的地方名牌)系列自行车被用粗绳穿成一串,从高处顺着墙壁笔直垂下,不同时期推出的各款产品摆脱了历时的转喻关系,在共时的隐喻轴上重新聚合,生产史演绎成商品的诗。这首“诗”的旁边是一幅“1968年第二季度先进生产工作者”的宣传画,配以一则寻找绘画者的启事,不同于博物馆里其他后贴上去的60年代宣传画,这幅画是在清理原沈阳铸造厂墙壁时偶然发现的,寻人启事的确是要寻找真实的作者,但在特定的空间和语境下,“寻找”已经成了一种艺术建构行为——建构着那些后贴上去的历史符号的“本真”。
波普艺术是消费社会的艺术,铸造博物馆的波普风格匹配着它的另一项功能,即充当商业会展及其相关活动的空间。在铸造博物馆开馆的当年(2007年),贴着“文革”宣传画的旧车间里便搭起了T型台,承办“第四界辽宁服装时尚文化周”;2008年6月,同一空间又成了宴会厅,德国汉莎航空公司开通“沈阳—首尔—慕尼黑航线”,首航庆典晚宴在这里举行;2010年9月,总部在香港的国有地产巨头华润置地为在沈阳新建的大型购物中心“万象城”进行招商,招商成果发布会又选在铸造博物馆——老全民所有制工厂的废墟。作为商业会展空间的铸造博物馆表征着铁西区乃至整个沈阳的身份处境:正招商引资的社会主义工业废墟或“锈带”。
根据铁西区文化主管部门负责人2007年向媒体公布的信息,呈现在公众面前的沈阳铸造博物馆只是工程的第一期,第二期将要“引进艺术家工作室、广告制作室、动漫制作室等,实现工业文化与现代时尚文化的最佳契合”。如果说,北京798的发展经历了一个艺术家、资本、地方政府先后介入的过程,那么,第一个“沈阳798”——铸造博物馆则代表了工业遗产“创意”改造的一种逆向模式:地方政府主动搭建社会主义工业历史的纪念和消费空间,各类资本受邀登台唱戏,广义的“艺术家”则是一个有待填补的空位。
在沈阳这样的非文化中心城市,逆向798模式是旧工厂变身创意空间的更为普遍的模式。由于缺少成规模的独立艺术家群体,工业生产的空间在衰败、废弃之后,并没有被体制外文化主体自发“占领”,直到地方政府意识到,这种城市经济发展中的过剩资产除了在推土机下化为齑粉,还可以通过发展文化创意产业来盘活。在这种情境下,政府的规划开发、招商引资会首先落实和推进,艺术家和其他文化生产者的进驻则是后话。从2007年的沈阳铸造博物馆,到2010年的铁西·1905创意文化园,直至2013年动工的皇城里文化产业园,沈阳几个著名的由工业遗产改造的创意产业空间都形成于这一模式。值得一提的是,当沈阳本地的艺术家开始主动追摹“798”这一时尚时,传统社会主义时期的标志性工厂建筑,或已在剧烈的城市变迁中消失,或已按官方意图规划,留给艺术家自主改造的只剩下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落,在小印刷厂基础上建构的艺术/消费空间“11号院”是这方面的代表。上述不同规模的创意景观都曾被本地媒体类比为“798”,但它们不仅是另一个城市里的故事,而且相对于作为原型的北京798艺术区,这些景观的兴建或改建大多从属于一种整体性的城市历史地理再现。
沈阳铸造博物馆的逆向798式发展是一个未完成的规划,它非但没有实现建立艺术家工作室等第二期目标,反而在中断后转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工程。2011年,沈阳铸造博物馆闭馆施工,改(扩)建为“中国工业博物馆”。次年5月,中国工业博物馆正式开放,对于曾见过老馆的参观者,新博物馆的变化令人震惊。
中国工业博物馆占地面积8万平方米,比沈阳铸造博物馆大了两倍多,建筑面积扩大了约三倍,新馆建取代旧厂房成为主体建筑。卫工北街上与旧厂区直接相连的原入口被封闭,正门转至博物馆北侧的北一西路,参观者首先看到的是宏伟、崭新的银色钢架结构,从前扑面而来的老工厂的沧桑感由此荡然无存。在展区内部,利用社会主义工业时代的器物和文化符号建构的波普空间已不见踪迹,而单纯针对这一时代的“物质现实复原”也被更长时段的工业、制造业编年史展览所替换。
2012年开放的中国工业博物馆一期工程包括三个展馆:通史馆、机床馆和铸造馆。其中铸造馆仍在原沈阳铸造厂的旧车间内,展览还是主要依托于传统国企时期的铸造工业遗址和生产设备,但发生了两个引人注目的改变:一是将对中国古代铸造的回顾作为展览的序言,二是增加了国企改革之后、新世纪以来新生产的铸件成果,并特别说明其在当今国际市场竞争中的位置。如果说铸造馆还能让人看出与原铸造博物馆的显著的连续性,那么,通史馆和机床馆则完全属于新的馆建,各时期的机器设备被置于光洁、明亮的空间里,配以色彩辉煌的图文展板,从工业、制造的角度讲述全球化视野中的中国复兴故事。
通史馆的陈列为两条历史线索的平行展开,参观者的右侧是从“工业前奏”、“蒸汽革命”、“电气时代”直至“信息世界”的世界工业史;左侧是1840年以降的中国工业史,划分为“百年徘徊”(晚清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励志前行”(毛泽东时代)、“科学探索”(改革开放三十年)、“崛起东方”(改革开放进入第四个十年)等四个阶段。在这个讲述世界工业史中的中国的叙事里,可以很容易找到博物馆所在的这座城市的位置,其最具象征意义的角色出现在一个礼盒造型的红色展室里,那里陈列着由沈阳第一机床厂制造的新中国第一枚国徽。而机床馆的展览则可看作“通史”叙事的具体行业个案:在世界机床发展史的背景下,中国的机床制造于1949年“起步前行”,经过不懈探索逐步进入“数控时代”。在认识这条历史线索的时候,参观者几乎一路沿着“沈阳制造”前行,在此过程中发现,这座城市不仅是第一台国产机床的诞生地,也不仅是传统国企时期援建国内数家大厂的“机床之乡”,而且在新世纪引领中国数控机床进入了全球竞争的前沿。
显而易见,从沈阳铸造博物馆到中国工业博物馆的变化不是简单的规模扩大和内容扩充,而是视觉及历史呈现上的彻底更新。原铸造博物馆呈现为被消费的社会主义工业废墟,化石般的厂房和机器、波普化的物件和符号表征着它们所从属的历史的衰败和断裂。中国工业博物馆建构的则是随线性时间不断进步的历史,那些锈迹斑斑的旧机器成了历史主体的光辉履历的一部分。这个主体既是民族国家——“复兴”或“崛起”的中国,也是承担国家工业化使命的地方——作为老工业基地的沈阳及铁西区。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初,东北老工业基地长期是中国市场经济改革的负面典型,国有工业企业密集的沈阳及铁西区更是被视为“东北现象”的突出代表:背负沉重的“计划经济”历史负担,转型和发展举步维艰。因此,当该地方可以再度将自己书写为国家“复兴”的前沿的时候,这种书写的逻辑和语境就格外值得探究。
2013年,中央电视台颇为罕见地连续推出两部关于国有企业的纪录片《国企备忘录》和《大国重器》,两部纪录片都把沈阳的工厂作为重点呈现的对象。其中《大国重器》的第二集《国之砝码》更是直接以中国工业博物馆为开篇:
时光倒退三十年,这里还是一间巨大的厂房,如今这里是中国最大的工业博物馆,这些机器是中国最早的工业制造装备,凭借它们,中国人生产出了第一炉钢水,第一辆汽车,第一桶石油,甚至天安门城楼上的第一枚国徽,这是当年贫穷的中国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打下的工业基础,那时的中国有一句口号,叫做“自力更生”,这些机器见证着历史,也讲述着一个道理,一个国家要想不受制于人,有些东西就必须要自己制造,无论是过去的中国,还是现在的中国。
央视纪录片的这段开场白与中国工业博物馆的展览自身所呈现的逻辑是一致的,即以建设强大工业化国家的故事,将“现在的中国”和“过去的中国”接续起来。中央级国家媒体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和以“中国”为名的地方博物馆讲述同一个故事,并将后者所在的城市作为重要叙事空间,凸显出地方自我塑造所依托的宏观情境:大型装备制造业国企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实现“智慧转型”和“创新驱动”(《大国重器》第四集、第五集标题),当仁不让地成为中国参与全球资本主义竞争的中坚力量。
而另一部纪录片《国企备忘录》则展现了转型升级的历史前提——通过“抓大放小”、“减员增效”、“改制重组”等措施为国有资本脱困,在传统社会主义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废墟中将少数大国企锻造为具有强劲竞争力的市场主体。值得玩味的是,在《国企备忘录》中,这个“浴火重生”(第二集标题)的过程首先通过沈阳城市空间的变迁呈现出来:
这个城市历经国企改革最悲壮的时刻,曾经的疾风骤雨已在一代人的老去中慢慢消逝,被称作国企亏损一条街的北二路(铁西区工厂最密集的一个街区——引者注)已经变成繁华的商业街,只有这些路牌还能让人想起过去的景象。
国企的“浴火重生”也是城市空间的“浴火重生”,这在中国工业博物馆中获得了更系统的表述。除了常设的通史馆、机床馆和铸造馆,中国工业博物馆一期还有一个特别的展览——“铁西十年成就展”,从中人们可以看到铁西区“重生”的具体途径:2002年铁西区和沈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合署办公,合并为新的“大铁西”,此后将“国企三年脱困”中存活下来的工厂陆续从东部老区搬迁至西部新区,对腾出的原工业用地进行大规模商业开发,同时利用土地级差收益为企业输血,使之彻底解决债务、冗员等问题,并获得转型升级的资本。这个所谓“东搬西建”战略在不到十年间对铁西区的深刻重塑,构成了沈阳铸造博物馆变身中国工业博物馆的文化重写依据:一方面,在新扩容进来的经济技术开发区,依靠国企的产业转型升级,铁西再度成为充满发展活力的中国装备制造业中心;另一方面,在老城区,破败的工业废墟被购物中心、时尚广场、汽车4S店、高档商业楼盘等崭新消费空间所取代,再也看不到冶炼厂大烟囱的铁西成了沈阳最宜居的一个区。从“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意义上说,“铁西十年成就展”可以看作中国工业博物馆历史叙事的元叙事。
这个元叙事毫无疑问是官方叙事,但其中也容纳和借重了独立艺术家的作品。在央视纪录片《国企备忘录》第二集《浴火重生》中,原国家经贸委国企脱困办官员面对着中国工业博物馆“铁西十年成就展”中的一块展板,讲述当年国企脱困的艰辛和代价。而出现在这块主题展板的中心位置的,却是著名体制外纪录片王兵的《铁西区》里的画面,这些画面被“十年成就展”用来“回溯沧桑”:当年的铁西“工厂停产关闭,产业工人下岗,棚户区拥挤不堪,悲观、无助、失望、焦虑充斥着这片土地”,十年间,这里发生了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2013年9月,中国工业博物馆二期开放,“铁西十年成就展”被“铁西馆”替换。在这个更新的展馆里,《铁西区》干脆被剪辑为名叫“困境”的宣传片,循环播放,屏幕旁是这部马赛纪录片电影节最佳纪录片的法文海报。在“浴火重生”的叙事框架下,纪录废墟的镜头不再有任何批判性,而是成了本雅明所说的作为历史胜利者的“战利品”的“文化财富”,它让权力支配的社会变革显现为充满悲壮诗意的发展和进步。
值得追问的是,独立纪录片为官方的发展主义叙事所收编,究竟是由于历史的不断进步可以自然化解属于特定时代的问题,从而使批判无效,还是表明上述两种看起来迥然有别的表意实践事实上分享着同一种城市历史地理的再现逻辑。
根据王兵的说法,《铁西区》“拍的是一个主流人群的生活”。但从《工厂》到《艳粉街》到《铁路》,构成这个纪录片的三部曲在空间和人物呈现上却是一个重心不断向边缘偏移的过程。
工厂无疑曾是王兵所说的“主流人群”——传统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工人阶级”得以命名的空间,但当王兵1999年手持摄影机进入铁西区的时候,这个著名的工业区早已被沈阳人戏谑而沉痛地称为“度假区”,昔日的万人大厂如果没有倒闭或停产,也只有少数工人在其中工作。有评论者发现,在《铁西区》的第一部《工厂》中,工人只是工厂的配角和“巨大的机器客体性的附庸”,生产空间仿佛是与工人对立的外在的庞然大物。这种视觉呈现成立的历史前提是作为工厂“主人翁”的工人阶级的溃散,曾经“以厂为家”的工人大多已离开了工厂,疏离和压抑的感觉是在巨大、空荡的破败空间与极少留守人员的对比中形成的。纪录片中,一位仍留在厂里的工人对着镜头说,他妻子下岗后靠卖菜为生,自己每天天刚亮就要到十二线帮妻子上货。十二线位于沈阳市和平区,毗邻传统商业和文化街区北市场,是沈阳著名的农副产品集散地。对于许多下岗工人而言,蔬菜批发市场、商业街,甚至娱乐场所,都是远比工厂重要得多的谋生地点。但对于不熟悉沈阳城市地理的观众来说,“十二线”、“北市场”这样的地名偶尔出现在影片人物的叙述中,完全没有意义,因为纪录片并未呈现与之对应的地点和活动。《工厂》聚焦于20世纪90年代末工人大规模下岗后的工厂,却恰好忽视和遮蔽了导演宣称关注的“主流人群”彼时艰难求存的差异化的城市空间。
《铁西区》的第二部《艳粉街》拍摄的是工人社区。以建设大路为中分线,铁西区呈北厂南宅格局,工厂集中在北部,工人居住区在南部。尽管这一格局形成于日伪时期,但工人住宅建筑却主要建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从1952年兴建全国第一个工人住宅新村以来,至1984年,“铁西区新建房屋10,735.581平米,相当于建国前2,473.410平米的4.3倍。其中旧区住宅改造1,594.226平米”。1984年,位于铁西区东南部的滑翔机场(日伪时期在东北最早的私立大学冯庸大学原址上改造修建)被规划为以“滑翔”命名的居民小区。滑翔小区于1990年竣工,成为工人村之后铁西区最大规模的工人住宅楼群。《铁西区》第二部拍的“艳粉街”就位于滑翔小区的西侧,却是历史更悠久的棚户区。纪录片中一位艳粉街的老居民这样回忆:“我十六岁来到咱们这儿,就在这屋住,我今年七十三,我十六岁来的……跑到这儿来给人打工,给日本人做工。”导演着意略去解放后不同年代兴建的各种工人住宅新区(及其在市场经济时代的凋敝),而专门聚焦日伪时期残留下来的棚户区,这些简陋工房和《工厂》中那些给人以巨大压抑感的生产空间一样,将工人的日常生活囚禁在单一而凝固的所谓“工业化时代”的历史框架中,使铁西区的衰落看起来“不过是七、八十年代美国中西部传统工业锈带区和德国传统工业鲁尔区衰落的重演,是共同的历史理性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的展开”,在这种“共同的历史理性”中,计划经济时期的工人社区记忆并没有特别的位置。《艳粉街》的英文片名叫“废墟”(Remnants),废墟表象来自彼时正在进行的艳粉街动迁改造,棚户区改造过程中的残垣瓦砾掩盖了计划经济历史废墟本身。《铁西区》拍摄后没多久,艳粉街便建成了焕然一新的居民小区,纪录棚户区废墟的影像在反衬以进步化约“阵痛”的“历史理性”的同时,使人们遗忘了工人阶级——尤其是那些并非居住在需要动迁的棚户区里的工人——在这场大变革中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这种使历史抽象化、空洞化、景观化的历史书写,在《铁西区》第三部《铁路》中达到了极致,影片叙事最终着落于一个铁路沿线的边缘人传奇: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不仅游离于体制之外,而且与社会历史的变迁无关。他们藉以谋生的场域——“铁路”是整个《铁西区》的中心意象,《工厂》和《铁路》皆以一组推轨镜头为开端,置于火车机头上的摄影机沿铁轨向前推进,仿佛将观众带入一个陌生空间的内部,而非呈现大多数观看者都能在其中找到认同的“主流人群”的世界。纪录片拍摄的是铁西区内部的支线铁路,却避开了使铁西之为“铁西”的那条最重要的铁路——长大铁路沈阳段:中国东北最著名的工业区因位于长大铁路西侧而被命名为“铁西区”。这条铁路既是铁西区的界标,也是其居民和工人参与分享城市整体空间的通道(道口、桥梁等)所在,这些通道使铁西区真正成为沈阳这座城市的有机构成。影片的推轨镜头如果沿着长大铁路拍摄,不仅将呈现出更加丰富、多样的空间,而且由于沈阳火车站就在这条铁路上,它将召唤起曾于此进出家园的沈阳观众强烈的视觉认同。但是显然《铁西区》所预设的接受视野,并非有机性的本地经验,而是对工业区景观的符号化凝视。
《铁西区》奠定了对老工业基地进行“物质现实复原”的电影的历史地理书写模式,即将工业区再现为孤立、封闭的景观世界,这个世界仿佛就是工人活动的全部天地,而全然看不到其与城市整体空间的有机关联。这种区域景观化的历史地理再现逻辑,实际上也是地方政府进行城市规划改造的逻辑。在沈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局公布的《沈阳市城市总体规划(2011—2020年)》草案(以下简称《规划》草案)中,沈阳的“历史城区”被规划为五个区域:盛京城、满铁附属地、商埠地、张作霖时期扩建区、铁西工业区。不同面向的城市历史被分配给不同的区域景观。《规划》草案所说的“盛京城”即清代盛京城郭所在地,经过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屡次拆毁,城垣与郭墙皆已不存,但沿内城垣址而建的道路仍清晰标画着内城的四方轮廓,该四方形区域被当代沈阳人称作“方城”,方城内现存清盛京故宫、民国奉系军阀张作霖和张学良父子的“大帅府”等文物建筑。《规划》草案要求,方城“新建、改建的建筑要延续满清、民国建筑文化的特色”。1905年日俄战争后日本取代沙俄掌控南满铁路并营建其附属殖民地,1906年列强迫使清政府在留都盛京开辟商埠,由此形成了满铁附属地和商埠地,参照现属于沈阳和平区的这两个“历史城区”当初营建时的殖民情境,《规划》草案认为其空间和建筑要体现“中西合璧”、“东西文化融合发展”的历史风貌。而沈阳的工业历史则专门由铁西工业区和属于今大东区的张作霖时期扩建区来再现,按《规划》草案的表述:“张作霖时期扩建区主要为东塔兵工工业区,是沈阳民族工业文化的主要承载空间之一。保护工业遗产及相对独立又联系方便的生产、生活空间布局模式。铁西工业区是日本殖民时期以及建国初期沈阳近现代工业区。规划保护方格网道路格局,选择有代表性的工人居住区、工业遗产区加以保护,展示沈阳早期的工业文明。”一方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工业化实践被与民国、伪满时期的工业史统一整合为沈阳这座城市的“早期工业文明”;另一方面,工业生产和工人生活的空间被规划在特定的“历史城区”,与其他区域的历史景观相区隔,沈阳的历史被再现为各种区域景观的无机拼盘,仿佛这座城市并不曾在整体上经历社会主义工业化。
按照这种区域景观化逻辑进行城市改造,重构各“历史城区”,不能不想法克服保存异质历史记忆的空间。2013年,当铁西区的废墟已被消费空间和“工业文明”的创意景观淹没的时候,在原盛京古城的中心地带,追求“满清民国风”的最新一轮旧城改造正试图驯服社会主义工业时代的幽灵:曾被称为中国“四大钟厂”之一的沈阳钟厂(1956年肇建,2004年破产)开始被动工改造为“皇城里文化产业园”。不同于中国工业博物馆等铁西区的工业景观,“皇城里文化产业园”的建筑按照立面模拟的不同时期风格区分为若干部分,代表清朝以降的各个时代。以创意景观来表征历史的赓续,恰恰意味着真实历史纵深的消失。早在1998年,沈阳钟厂南楼所在的沈阳路便被整体改造为集观光、餐饮、购物于一体的“清代一条街”,至新世纪初,为“恢复”故宫、张氏帅府等文物建筑周边的“传统风貌”,以及商业开发,大量曾是工人社区的老居民区被拆迁。盛京古城自20世纪初以来经历了剧烈的变迁,但直到景观化时代在世纪之交降临之前,从不存在为消费性观看而进行的城市改造,各时期建筑的在场与缺席构成了丰富的历史褶皱,保存着对真实变迁过程的记忆,并且在钟厂等国营工厂辉煌的传统社会主义时期,方城中不同年代的建筑——饭店、电影院、图书馆(由旧官署和官邸改成)都与工人的日常生活形成了有机的联系。而参照20世纪70年代末绘制的《沈阳市区现状图》和《沈阳市区工业区与居住区关系分析图》(《沈阳市总体规划图集》,沈阳市规划设计院,1979年),可以发现,这一时期的方城(盛京古城)和铁西工业区一样,都是更大范围的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城市空间体系的内在构成。
作为工业城市,沈阳的大型和超大型工厂主要布局在城市东西两翼的大东区和铁西区,而在城市的躯干部分,方城所属的沈河区和以原满铁附属地、商埠地为基础的和平区既是商业和文化中心所在,也是生活居住用地最为集中的市民居住区。除了附属于工业区的工人住宅区,大东区和铁西区工厂的大量工人居住在中心城区,上班时向城市侧翼跨区流动,与此同时,沈河区与和平区也零散分布着众多中小型工厂。不仅在人数上,产业工人构成了城市主流人群,更为重要的是,“工人阶级”乃是整个城市社会的主体之名,社会主义单位制下的全部就业人口都认同于这一大写的主体,城市空间体系正是围绕这个主体组织和建构起来的。
传统的工人阶级和以之为主体的城市空间体系在市场化改革中的消解,是按照区域景观化逻辑进行城市规划、改造和表述的前提,而这种再现实践又反过来放逐了对工人阶级的有机城市及其兴衰过程的记忆。在国企、工厂已远离大多数市民的日常经验的情况下,昔日“工业区”中的创意景观仍能让本地观众对这座城市的“工业文明”历史感到自豪,却无法召唤起人们对社会主义工业化曾锻造的城市社会主体的想象和认同。消费主义和景观化的空间遮蔽的,不仅是历史性的普遍身份,同时也是当下城市社会的真实生产基础。从1990年到2012年,沈阳市的第二产业就业人口从174.7万减少至122万,国有和集体经济就业人口则由222.4万剧减至72.2万。真正有意义的变化不是产业工人的人数,而是作为城市社会关系基础的生产关系,因而,对社会主义工业化时期的有机城市的遗忘,意味着丧失对如下现实问题的思考可能:谁是今天的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与城市具有怎样的关系?突破区域景观化的历史地理再现,重新描述当代城市空间体系的变迁,是提出这类问题的必要条件。
(刘岩,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讲师)
Creative Landscape Renovation of Old Industrial Bases and Preservation of City Memory——On Reconstruction of Industrial Museum at Tiexi District,Shenyang
Liu Yan
In the new century,the abandoned factories of the old industrial bases have been turned into some visual cultural landscapes and become the media of the historical memory of the reconstructed cities.This is a popular phenomenon,and the landscaping of old industrial sites accords with the particular local impetus,transformation mode and historical reappearance.Focusing on the reconstruction of an industrial museum at Tiexi District,Shenyang,this article makes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is popular cultural phenomenon,as well as the transformation of state-owned enterprises,city planning and other related aspects.
Old Industrial Base;Cultural Creativity;Industrial Landscape;City Memory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历史记忆与当代文化生产”(项目批准号:12YJCZH136)的部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