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健
文学理论与批评
价值尺度的厘定——鲁迅批评的文化使命
黄健
主持人语:作为20世纪中国最具思想的作家之一,无论是小说创作,还是杂文创作,鲁迅都表现出了一种鲜明的使命意识。在《呐喊·自序》里,他称自己的创作是“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又说是“听将令”的创作。从创作思想理念上来说,这显然是一种使命意识的驱使,表现出一位伟大先驱者的责任和担当。尤其是在20世纪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时期,需要觉醒的现代知识分子具有一种历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敢于担当历史所赋予的重任,在社会公共领域里广泛地传播现代文化、现代思想,以便推动现代文明在20世纪中国的广泛传播和价值建构。围绕鲁迅的文化使命话题,吉林大学文学院王学谦教授、苏州大学文学院汪卫东教授和在下,分别从各自研究领域和学术角度进行探讨,旨在更深入地发掘鲁迅文化使命的思想动机、精神内核和创作品格。(黄健)
对于处在新旧转型中的现代中国来说,鲁迅认为,开展批评不是代言,不能随大流起舞,更不能同流合污,必须从“文明”和“社会”的两个维度来为批评厘定价值尺度,开展最广泛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厘定批评的价值尺度,既是鲁迅对时弊的一种及时针砭和有思想深度与力度的批评,也是他对构建现代批评文明的一种最有力的倡导,寄寓了他对20世纪中国的缜密思考和对未来走向的认真审视,闪烁着他敏锐、深刻和富有现代性的思想智慧。
鲁迅批评价值尺度文化使命
鲁迅在作出“弃医从文”的选择之后,将批评作为了他一生的事业。对于如何建立具有现代文明价值标准的批评,展现批评的文化使命,他有自己深思熟虑的考量。在《两地书·十七》中,他认为,对于处在新旧转型中的中国而言,批评应具“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价值尺度。他指出:“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在他看来,对于正在转型的中国而言,批评的宗旨和使命是要“继续撕破旧社会的假面”,要能够“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加以批评”。因为“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无人,只可惜数目太少”。
提出批评应具有“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价值尺度,是鲁迅为审视中国历史、文明和现实社会所确立的一种文化立场,显示出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文化使命意识。对于处在新旧转型之中的中国来说,鲁迅认为批评不能随大流起舞,更不能同流合污,必须坚持知识分子独特的价值标准,而不再是像传统的文人那样,只是代圣人言,代帝王言,应依据自己内心的准则,选择独立的批评方式,也即他一贯提倡的那种“人各有己”、“独具我见”、“独立于世”、“不和众嚣”、“不随风波”的现代知识分子批评方式,对现代中国“鬼蜮多极了”的现实社会,开展最广泛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可以说,对批评价值尺度的厘定,既是鲁迅对时弊所作出的一种及时针砭和有思想深度和力度的批评,也是他对构建现代批评文明的一种最有力的倡导,寄寓了他对20世纪中国的缜密思考和对未来走向的认真审视,闪烁着他敏锐、深刻和富有现代性的思想智慧。
构建批评的文明价值尺度,在鲁迅看来,其用意在于能够使批评摆脱事物表象纠缠,获得由表及里、由外而内的审视深度。鲁迅认为,在“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中国就难以见到“振拔改进”的文化自信精神,个中的原因还在于传统文化自身的一整套有关人的信仰、信念、价值观、意义取向、终极关怀,以及文化发展机制等,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统统发生了深刻的意义危机,难以再适应现代中国社会的发展需要,除非对此进行一场彻底的、深刻的、系统性的革命,传统文明、传统文化都无法再为现代中国的发展提供新的、强大的文化动力和新的文明发展指南。因此,提倡批评的价值尺度必须坚持“文明批评”,鲁迅的考量是,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应是单一地遵循传统的价值理念,认同传统的文化经典,顺从传统的伦理规范,而应是大力提倡“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大力鼓吹要“与旧习对立,更张破坏”,他甚至还愤激地呼吁:“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他指出:“十九世纪末思想之为变也,其原安在,其实若何,其力之及于将来也又奚若?曰言其本质即以矫十九世纪文明而起者耳。”在他看来,只有与整个现代文明发展主流相对应、相对接,中国才真正地有出路,才会更进一步地发展。因此,面对转型之中所出现的意义危机,鲁迅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时,也在认真思考中国文化如何进行现代转型的问题。基于“文明批评”的考量,鲁迅始终是将批评的重心置于“人”的发展的文化视阈中,特别是对人的解放,尤其是精神解放、个性解放等问题进行了认真思考,并提出要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就必须站在“立人”的思想高度,改造国民性,重铸民族魂灵,以便使现代中国能够在克服传统文化弊端,“矫19世纪文明之弊”当中,进入“深邃庄严”的“20世纪文明”,这样,中国人也能够以一种新型的现代人格跻身于“世界人”的行列。
厘定“文明批评”的价值尺度,鲁迅在批评中对于传统文化弊端的聚焦审视,就主要集中于现代中国对于现代化的严重不适应性方面。在鲁迅看来,晚清以来所出现的中西文化激烈的碰撞、冲突,导致了中国传统文化在知识谱系、价值规范、话语系统等方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震荡,并从根本上撼动了传统的以“仁”为价值核心,以“忠、孝、礼、义、廉、耻”为人生纲常的威权地位,迫使传统文化及其价值观和价值体系开始从中心滑向边缘。从文化体系和结构的特性上来看,造成传统意义失落的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之上的传统文化,作为长期主导中国文化发展的中坚力量和中国人长期推崇的价值理想与人生信仰,在整个全球性的现代化进程中,愈来愈显示出它的不适应性和发展的滞后性,进而再难以为整个中国的社会变迁、文化转型,为迈向现代化的中国人提供一整套具有时代意义的终极关怀。意义的失落,导致了现代中国人价值取向的深刻危机:传统的精神信仰——以儒家基本道德为核心的人生价值观发生基础性的动摇;传统的价值取向——儒家的意义世界不足以支持现代人生,传统文明的失重引发文化认同上的深刻危机。这种危机使现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无所凭藉,心灵世界得不到意义的抚慰,人生的失落感、苦闷感、虚无感、孤独感、焦虑感不断袭来,挥之不去,形影相随。失去意义支撑和终极关怀的现代人生,就显得格外的虚无飘渺,飘渺得让生命不可承受。
正是站在现代文明的高度,面对晚清以来所出现的价值失落和意义危机,鲁迅在对传统文化进行全面批判时,也在认真思考中国文化如何进行现代转型的问题。鲁迅考量的重心是置于对“人”的全面思考上,特别是对人的精神解放、个性解放等问题进行了认真思考。在鲁迅看来,近代西方之强“则根抵在人”,因此,要使整个中国摆脱近代落后的窘况,在批评的宗旨方面,就必须做到“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鲁迅认为,由于长期受到传统文化的思想禁锢,“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整个中国的历史也不过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做稳了奴隶”时代的交替循环,要打破这种“超稳定”的历史循环,创造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就必须基于“立人”的思想立场,改造国民性,重铸民族魂灵,这是“文明批评”的核心,任何偏离这个核心的批评,就不应看作“文明批评”,而是将批评置于一般性的有感而发和就事论事层面,甚至使批评成为一种个人情绪宣泄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鲁迅始终把人的现代化作为他进行“文明批评”的思想基础和认识的出发点,并由此勾勒出以人的现代化为终极目标的有关民族独立、社会发展的文化蓝图。
在批评的实践中,坚持以“文明批评”为价值尺度对处于现代转型之中的中国进行审视和批评,鲁迅为批评打开了广阔的思想空间,尽管也曾被指责为“骂人”,如陈西滢就指责鲁迅“常常无故骂人”,“骂得你体无完肤”,说鲁迅“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李四光也曾经指责鲁迅的批评具有所谓“东方文学家的风味,似乎格外的充足……所以总要写到露骨到底,才尽他的兴会”。然而,即便是陷入这种所谓的“骂战”,鲁迅也仍然把握着批评“文明批评”的价值尺度,他指出:“我的杂感集中,《华盖集》及《续编》中文,虽大抵和个人斗争,但实为公仇,决非私怨,而销数独少,是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这也就是说,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种个人之间恩恩怨怨的批评,但实际上对所涉及的问题批评的实质,则是各自所代表的思想立场的不同,价值观念的不同,而非纯粹的人身攻击。如同孙郁所指出的那样,鲁迅的批评“大多数是很有火药味的,绝不像名士化散文悠闲自得,那是动荡转型时代的骚动留下的痕迹,其中可见某些外来理论移植过程中的偏颇,亦可见旧文化的根深蒂固的惰性。……一部围剿鲁迅的集子,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一个侧影,它多少也可以告诉作者们,在中国文化人中,建立一种科学的批评精神,是多么重要的任务”。鲁迅坚持“文明批评”的价值尺度,体现了他在中国的现代转型期,为建构新文化、新思想、新道德的一种鲜明的使命意识,远远超过了个人之间争强斗狠、意气用事的范畴,从而使中国的现代批评开始摆脱传统的“文人相轻”式的谩骂风气和傲慢心理的纠缠,为现代文明、现代文化和现代思想的传播构筑了坚实的平台。
在厘定“文明批评”价值尺度的同时,鲁迅同样也在为批评厘定“社会批评”的价值尺度。鲁迅认为,“社会批评”价值理念的核心是要求批评者具有独特的价值理念和认识立场,在价值尺度上应坚持不属于某一特定的社会组织、社会团体,或代表某一社会阶层、社会利益集团。批评本身应是属于整个人类的、民族的、社会的,同时又是立足于个人的、个体的、民间的认识和体验。惟其是个人、个体和民间的独立、自由的批判立场,才能使“社会批评”保持一种思想的纯洁性和独立性,能够藉此与不合理的社会进行有力的抗争。
瞿秋白曾高度评价鲁迅的杂感(杂文)是一种“社会论文”,是“战斗的‘阜利通’”,这也正是看到了鲁迅坚持“社会批评”价值尺度开展批评的这一特点。对于鲁迅来说,在批评中恪守“社会批评”的价值尺度,实际上也是“文明批评”价值标准的一种延伸和扩展,“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二者是相辅相成的。以“文明批评”贯穿“社会批评”,以“社会批评”展现“文明批评”,是鲁迅厘定批评的价值尺度的基本考量。以鲁迅用杂文的方式开展批评为例,可以看到,他的杂文创作,还不仅仅只是为观念和理论而展开批评,同时也是为批判传统文化弊端和社会丑恶现象进行批评,具有现代知识分子的那种灵魂的搏战和省思,具有一种文化高度自觉性特点。鲁迅曾说他的创作是为了“不惮于前驱”,实际上他的批评也同样如此。作为现代作家和现代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鲁迅通过杂文这种形式展开批评,自由而深入地介入现代社会的各个领域,迅速地接纳、反映瞬息万变的时代信息,针砭时弊,及时地作出政治的、文化的、历史的、社会的、伦理的和道德的批评,从中展现他所持有的现代文明的文化立场,展现现代知识分子重建现代中国文化和重构新的意义世界的使命意识。在鲁迅看来,杂文的独特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功能、效用和独特的社会作用与价值,是其他文体所不具有的。因为杂文的“匕首”和“投枪”特点,乃是时代、社会、历史和文化的“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与现代社会生活有着密切的互动关联,它既是一个时代的审视者,也是一个社会的评论者和批评者,是现代文化与文明的建设者和传播者。鲁迅对通过杂文方式展开批评有着相当的自觉与自信。他说:“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在鲁迅的认知理念中,杂文虽然往往是对时弊作出的及时的反应式批评,但这种批评并不是单纯的时事评论,不是拘泥于琐事的就事论事,而是一种思想的展示,一种文化的反思,一种文明的传播。如同他后来所指出的那样,杂文创作与其他文体创作一样,要将对时弊的批评上升到对整个国民性的改造、重铸民族魂灵的高度来进行审视和认识,他指出:“想到可以择历来极其特别,而其实是代表这中国人性质之一种的人物,作一部中国的‘人史’。”正是在这种特定的意义上,可以说鲁迅通过杂文的方式开展批评,不仅为现代中国构建“百科全书”式的社会批评范式做了基础性的价值奠基,而且也为在现代文明的价值指引下,对中国国民的文化心理、行为准则、价值取向,以及民性、民情、民俗、民风、民魂、民意进行真实、生动、完整而深刻的文化描绘和评述,做了系统性的价值建构。可以说,鲁迅的批评本身就是一部“活”的中国“人史”的展现。
为批评厘定“社会批评”的价值尺度,鲁迅的批评展现出了一种真正的“现实的批判”态度和精神,展现出了现代知识分子特有的社会关怀,让批评同样肩负着“改造国民性”的历史重任,同时他也给批评规定了具体的任务,这就是要求批评能够不断揭示现实社会的矛盾,揭示思想文化发展的困境,以打破有关现实世界的一切神话,打破中国传统的“破了又修补”、“修补又破了”的历史循环“怪圈”。他指出,批评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而反响和抗争的目的,则是要对现代文明予以大力的倡导。无论是早期撰写的文言文文章,如《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还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随感式文章,如《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娜拉走后怎样》等,也无论是论教育、论道德、论妇女解放,还是论社会改革、论国民性改造、论时局形势,如女师大风潮以及相随的各种现实评论,如《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等等,鲁迅都善于结合“文明批评”,通过“社会批评”价值尺度的审视,来批评当下社会,让人们有一种“在场”感和积极参与的激情。由于现实斗争的需要,鲁迅虽然选择杂文文体作为主要的批评方式,但在行文中他也常常打破杂文创作的诸多限制,用最富于个人智慧和思想的力量来展现他对现代中国社会现实发展的高度关注。在杂文创作中,鲁迅不是一般地就事论事,而是注重通过对日常生活现象的思考来展开他的逻辑推论,一些常常容易被人们所忽视的日常生活现象,或被人们当作为常识的社会现象,却是鲁迅进行“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着眼之处。换言之,鲁迅善于从“熟知”当中来展开对“真知”的发掘和理解,从而使他批评的社会现象总是显示出一种真理的自明性。鲁迅说,真正的知识阶级对现实多是“不满”的,因为“不满是向上的车轮”,“多有不自满的人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多有只知责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种族,祸哉祸哉”。社会也只有在这种不断的“不满”和批判中才得以进步。在鲁迅看来,首先要争到“人的价格”,成为“真的人”,当务之急,“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者,全在批评之列。在鲁迅看来,没有针砭时弊的社会批评,就不会有现代文明批评的建构与发展,整个中国也就不可能真正进入文明社会的时代。为此,鲁迅的社会批评,重点是对现实社会做“老中国”的现实形象的解构。
在对“老中国”现实形象的解构中,鲁迅进行社会批评的重心是“破”,但宗旨在“立”上。所谓“破”,就是对社会出现的一切不符合现代文明价值标准的现象进行批评,消除一切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社会行为规范。用鲁迅的话形象地说,“破”就是要用一根很大的鞭子抽打在中国的脊梁背上,让国人有所触动和震撼。鲁迅认为,虽然是民国,实行的是“共和”,“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他曾不止一次地感叹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因此,社会批评的任务首要是“破”,破掉“老中国”的陈规,破掉“老中国”的陋习,破掉“老中国”的暮气,只有这样,整个中国社会才能真正地拥抱现代文明。鲁迅用“破”的社会批评方式解构“老中国”的现实社会形象,主要着力于两个方面:一是全方位展现出了“老中国”现实社会相较于现代文明的滞后性,二是整体反思了国民的劣根性,力图找到现代中国社会落后的症结所在。
鲁迅说:“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现代中国虽然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制的民国,但是,整个社会的发展进程和水准都还远离现代文明,给予人们的现实观感仍然是落后、愚昧、麻木、无序和混乱的。鲁迅在《热风·四十二》中指出:“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有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一样。”他还指出,“老中国”社会的“这蛮风,又并非将由蛮野进向文明,乃是已由文明落向蛮野,假如此前者为白纸,将由此开始写字,则后者便是涂满了字的黑纸罢。一面制礼作乐,尊孔读经,‘四千年声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处了,而一面又坦然地放火杀人,奸淫掳掠,做着蛮人对于同族也还不肯做的事……全个中国,就是这样的一席大宴会”。可见,不同于一般的时评性文章,鲁迅对时弊所进行的社会批评,旨在整体解构“老中国”固有的社会结构,深层次触动“老中国”近于僵化的社会板块,以唤起国人对过去历史和现实社会的反省、对现代文明的热烈企盼和追求。由于将以“破”的方式进行社会批评,所以,鲁迅批评的终极指向则更在“立”的层面上。基于对现代文明价值标准的高度认同,鲁迅始终认为,以“民主”、“自由”、“科学”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已是“洪流所向,则浩荡而未有止也”。现代中国要汇入世界文明洪流,就必须打破历史“超稳定”的循环,走出历史“一乱一治”的“破了又修补”的“怪圈”,创造中国历史前所未有的“第三样时代”。这样,整个中国社会才能迈入“沉邃庄严”的“二十世纪之文明”世界,成为现代文明世界的一员,从而能够“在当今的世界上,协同生长,挣一地位”。
厘定“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价值尺度,鲁迅赋予批评鲜明的文化使命,也即是要通过批评来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的转化”,使之能够成为现代文明、现代文化强大的“支援意识”和新的文化质料,同时,也藉现代文明价值标准的认定,来致力于社会的整体改造,一扫“老中国”的沉沉暮气,使整个社会在现代文明的指引下,面貌焕然一新,获得现代社会转型的强大动力,获得文明社会建构的价值源泉。鲁迅以自己为例指出,批评的任务“是在有些警觉之后,喊出一种新声;又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因此,批评传统,批评社会,在鲁迅那里,目的还是要使批评更加有利于现代文明、现代文化的建设,如同他所指出的那样:“我希望也有一种七百零七的药,可以医治思想上的病。这药原来也已发明,就是‘科学’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着‘祖传老病’的旗号来反对吃药,中国的昏乱病,便也总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势力虽大,但如从现在起,立意改变:扫除了昏乱的心思,和助昏乱的物事(儒道两派的文书),再用了对症的药,即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从这个维度来说,鲁迅厘定“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价值尺度,为建构现代中国一种全新的批评范式奠定了坚实的逻辑基础,指明了发展的方向。
(黄健,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
Determination of Value Measurement——Cultural Mission of Lu Xun’s Criticism
Huang Jian
Lu xun maintained that criticism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in modern China must be set at valuescalefromtwodimensions—“civilization”and“society”,practisingwide“civilizationalcriticism”and“social criticism”.Setting up the value measurement of criticism,reflects Lu Xun’s timely criticism on social malpractice and the thoughtful and dynamic criticism.Lu Xun also strongly advocated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civilizational criticism,and it also revealing his thorough thinking and serious judgement for 20th century China,demonstrating his keen,profound and rich thought the wisdom of modernity.
Lu Xun;Criticism;Value Measurement;Cultural Mi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