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历寓言表征精神救赎
——评王跃文新作《爱历元年》

2015-11-14 11:15欧阳友权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寓言

欧阳友权

用爱历寓言表征精神救赎

——评王跃文新作《爱历元年》

欧阳友权

王跃文的长篇小说《爱历元年》好看也耐看。好看,是因为它有个好故事,一个有关感情出轨与爱情、亲情回归的故事,作者用贴近生活又细腻灵动的文字,把这个故事讲得波澜起伏、生动有趣;耐看则源于这个故事背后的精神寓意及其给予读者的心灵启迪。在我看来,以爱情寓言表达真情救赎,用日常叙事呼唤社会良知,揭示社会的精神症候,是这部小说的立意所在和价值依归。

一、望表知里,扪毛辨骨

这是一部需要细细品读的“慢热”式作品,它的立意和价值就蕴含在细读的字里行间。

作品的故事架构是写一对中年夫妻的感情危机。中学语文教师孙离用才情征服了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喜子,从此他们开始在河堤上挽手散步。这对爱侣约定:“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年历,叫爱历。我们的爱历元年从三年前算起,那年的九月十二日是爱历元年元月一日。”但庸常的生活不断稀释着当初爱情的承诺,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性格的差异,身份与工作的变故,让玫瑰色的爱情慢慢变得平淡无味。喜子去名校念完了硕士、博士后,终于离开了令她厌倦的山乡小城,一家人来到苍市,成为大学图书馆最年轻的馆长,孙离也从落魄的中学教师成为一名畅销书作家。这时候,他们的感情生活不仅与当初的爱情誓言渐行渐远,而且双双出轨——孙离沉迷于报社女社长李樵的温柔之乡不能自拔,喜子则与年轻帅气的博士下属谢湘安玩起了鱼水激情。人到中年却初心不在,爱历元年已是成年往事。好在作者没有让这对夫妻的感情持续沉沦,而是为婚姻危机找到了重返爱历的回归之路。随着弟弟孙却病中对生命的彻悟,侄儿大山子来家让他们体验到育儿之爱,错抱亲子事件及其孙离的捐肾之举,叛逆养子亦赤的回归家庭,以及马波的离婚风波、尼姑妙觉的佛心情怀、“江陀子事件”的悲剧警示等一系列周遭境遇,唤醒了孙离和喜子心底的良善,让这对夫妻幡然醒悟重归爱的原点,再续属于他们的爱历元年。

不过如果仅从小说中读出这样一个“红杏出墙”的言情故事那就不啻皮相之论了。唐人刘知己说过,好作品的叙事特征应该是“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义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细品《爱历元年》当如此论。王跃文自己就曾讲到过,他写“《爱历元年》的创作初衷是想写知识分子的中年危机”,而不仅仅是感情危机或“婚姻出轨”,要为人们的心灵迷失探寻出路,或者说为这个时代的某些精神病灶找到祛病良策以实施救赎。《爱历元年》借助情感叙事的外在架构,显在表达的是孙离、喜子一家及周围人物的情感心路,形成人物的成长史,内在的价值支点则是书写这个时代变革中社会的精神史和人们的心灵史。

二、“爱历”寓言的两个维度

从这个层面去品读《爱历元年》,将延伸出两个重要的认知维度。

首先,小说是以“爱历”的寓言表达一种真情救赎。作者用平实表达隐喻,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爱情、关于亲情、关于善良与宽容的故事,从故事框架到人物设置,乃至于细节描写和语言表达,均隐含讽喻和象征。小说标题就暗设了一个有关“爱”的人生寓言,它似乎是在告诉我们,爱,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是生命的永恒话题。生命是一个过程,爱就应该贯穿在这个过程的始终,就如同我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天地时日的日历一般。小说中孙离与喜子有关爱的日历是他们相爱时约定的,既是这对情侣对于爱之生命和生命中的爱的真实记录,也是一篇有关人类如何看待爱、怎样珍惜爱,并在爱的旅程中化解一个个爱的难题的“爱的寓言”。作品的故事主脉是孙离与喜子的夫妻之爱,他们和千千万万的夫妻一样,在相爱之初柔情蜜意,恩爱有加,觉得对方“身上就像镶了玫瑰色的边”。随后,他们双双对爱的誓言的背叛虽事出有因,甚至情之所致,情有所原,并非蓄意伤害对方,但作者依然时不时让出轨者表现出愧疚、纠结与彷徨,让他们心存悔意和自责,为后来的迷途知返、重返真爱留下铺垫。显然,作者所致力表现的不是“出轨”而是出轨之后的“回归”,不是渲染爱的背叛,而是表达步入歧途以后如何找到重回真爱之路。在这个有关“爱”的寓言中,不仅有夫妻之爱如孙离与喜子、孙却与吴小君、郭大哥与平大姐;情人之爱如孙离与李樵、喜子与谢湘安;恋人之爱如谢湘安与熊芸;还有母子之爱如喜子与亦赤、吴小君与大山子;父子之爱如总爱说“你晓得的”的父亲与孙离、孙却,孙离与亦赤、郭立凡;兄弟之爱如孙离与孙却;朋友之爱如孙离与宗教局副局长马波、画家高宇、中学校长刘元明;还有佛心之爱如作品中着墨不多却令人印象深刻的苍茛寺美尼妙觉,她那句“莲花自净,无关清浊”的高洁与超脱之语,不啻为欲望消费社会人们的醒世恒言。小说中所有的人物、故事、矛盾纠葛、情节细节,无不为爱历寓言所敞开,无不以情感叙事为驱动,又无不以心灵救赎来矫治、以真情回归为皈依,作者是用有热度的文字表达小疼痛里的大温暖,让情和欲渗透了善与美,并最终将真情、良善与纯美的暖色调烙印出故事的底色。终于,喜子“把自己的手放在孙离的手里,眼睛慢慢开始湿润”;桀骜不驯、独自出走的儿子(养子)亦赤终于喊出“妈妈,我在布达拉宫,我在菩萨面前。妈妈,我要回家”!周旋于生意场、又想从政协委员进入人大代表的却身患重病的弟弟,终于大彻大悟,重新体察到生命的意义,回归质朴的生活本色;好朋友马波被人陷害没能当上局长,但他终于洗清冤情,在妻子的“闹离”又“闹合”中一家人重归于好。面对错抱亲子的残酷现实,孙离没有抱怨:“万一真是那样了,我们等于多了一个儿子”,得知被他人养大的亲生儿子立凡不幸患了尿毒症,他毅然捐肾救子;当年苛刻地对待过孙离并伤害过自己的中学校长刘元明后来找他求医治病时,孙离不计前嫌,跑前忙后为他找了最好的肿瘤医生助其诊治……整个作品的后半部读来让人暖意融融,作者用人性深处的真情、良善、道德、爱与宽容,化解或调适了所有的烦恼、矛盾和一个个人生误区,也诠释出这个“爱历”寓言的最后谜底,显示出一种向善求真以成人性救赎的艺术力量。

另外,这个“爱历”寓言寄寓的不仅是爱的救赎,还有讽喻现实的批判精神,蕴含着呼唤社会良知的艺术用心。透过小说的故事阅读你会发现,作者用日常叙事彰显出的是时代脉象,从中年危机的情感纠葛里演绎出来的是社会的精神症候,而作品对一系列矛盾的化解,则体现了作者对这个社会的深刻理解、对人的心灵世界的深邃洞察,还有对时代精神困境的深情关注与宗教般救赎的不懈努力。王跃文的小说素来文笔犀利而内蕴深邃,或以宦海沉浮切入当代官场如《国画》、《苍黄》,或写政治谋略将笔触伸进历史如《大清相国》,或以乡村叙事表现民间伦理的冲突与绵延如《漫水》,无论写什么,其笔端常常闪现出的都是凌厉的批判锋芒,渗透着深沉的忧患意识,格调也多以冷峻、睿智见长。《爱历元年》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对现实的热切关注和深度介入,但其针砭时弊、讽喻现实的方式不是犀利的,而是内敛的,不是官场风云、政坛韬略的涡旋与激荡,而是情感波澜、日常叙事的铺陈与收放,既不惊天动地,也不曲折离奇,却自有动人心旌的力量。从题材和叙事风格上看,这部小说似乎预示着王跃文小说创作的一次转型,实际上,它仍然是作者一贯坚持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价值选择的一种延续。《爱历元年》表现的是平凡生活中的普通人,展示的是一个个小场景中的小纠葛,所选择的矛盾消解方式也是通过内省和忏悔来实现宽容和悲悯。其实,作者是在用平实表达深刻,用内敛表达犀利、用温暖表现冷峻、用反思性言情表达批判性的价值理性,终而用日常叙事彰显出中国社会近三十年变迁的历史镜像,用凡俗生活中人们的灵魂沉浮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某些病灶。我们看到,大凡这些年社会上发生的诸多现象,如受冤上访、房屋拆迁、政坛贿选、唯利是图、谎言欺骗、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以及情感的错位与情欲的泛滥等,在小说中均有生动的反映。不过作品对这些社会问题和人生境遇的揭示不是采取激烈和抗辩的方式,而是用了温婉平和、绵里藏针的艺术巧置模式,用沉静、纯粹和温润的生活故事和饱满的细节描绘去表现感情叙事背后的矛盾潜流,不露声色地把情感叙事延伸至精神叙事和社会叙事,这正是《爱历元年》的独特之处,也是王跃文超越前此的“官场小说”标签的高明之处。

三、点击三个表意关节点

与之相关,在艺术设喻上,有几个生动的表意关节点值得关注。

孙却的大彻大悟暗喻了浮躁社会的人们应该有怎样的人生选择。孙离的弟弟孙却虽不如哥哥读的书多,但他脑子活,胆子大,他没有跟着父亲在乡下养猪,而是跑出去自闯天下,从小包工头做起,迅速成为老板、企业家、政协委员,有了金钱、美女和各种光环。正当他金钱开路准备当选人大代表的当口,却不幸患上中期胃癌。这时候,“那些过去讲话豪气冲天的朋友,脸一抹,人就变了”,不仅人大代表泡汤,外头的五千多万欠账大多也都收不回来了。这时候,孙却选择超脱和放弃——他毅然带着妻子小君开上房车走天涯,走进美丽的大自然,走向空气清新的原野乡村,一路下来,心情舒畅,气色大好,经过诊治,“身体完全没有问题了”,最后决定和小君一起去考个教师资格证,在乡下捐建一所小学,带上儿子小山去做乡村教师,不拿工资,他决心“后半辈子只做两件事,教书,陪父母、陪老婆孩子”。看到这里,我们的心感到无比宽慰和温馨,这对欲望泛滥、道德滑坡、追求过度消费的人来说,不啻为一支足以警世的清醒剂。

另一个更具现实批判色彩的表意关节点是“江陀子事件”,它体现的是对弱势人群的深情关注与同情,以及对社会暗角的揭露和批判。作品写道,政府在对南津渡老街深夜“强拆”中,开铲车的江陀子在铲倒房屋时,不幸砸死了被人请来留守房子的亲生母亲宋小英,倒霉人碰到倒霉事令人扼腕唏嘘。在随后的事故处理中,相关部门“只知道掩盖真相、推卸责任、找替罪羊”。“一个母亲冤里冤枉在睡梦里被自己儿子挖死了,她无罪的儿子还要顶罪坐牢。” 更令人心酸的是,江陀子自己反倒想去坐牢,因为拆迁公司承诺,他在服刑期间工资照发,月薪一万,先按三年徒刑一次付清,江陀子此时想到的是:三十六万足以让他将来翻新老房子,三年后同正在坐牢的爸爸一起出来“开个小门面做生意”,可以维持生计。所谓正义、公理、尊严、荣誉,在江陀子们看来一文不值,他们需要的只是生存,只求能活下去。这种刮骨疗毒般的犀利与深刻,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作者《国画》、《官场春秋》中凌厉批判的身影,也让这部感情书写、寓言叙事之作增添了针砭时弊、批判现实的意义含量。并且,“江陀子事件”在作品中的价值还不限于此,还有着结构故事、塑造人物、洞悉人心的艺术功能――当年孙离因与小英子为邻而被诬与之有染,因此被剥夺上课的资格,成为他离开县城到省会苍市并弃教写小说的重要原因。夜总会偶遇小英、何公庙碰到江陀子,托马波为江陀子找到一份开铲车的差事,还有深夜为可怜的宋小英送木炭取暖等,均显示了孙离善良、悲悯、大爱无疆又善恶分明的性格。通过这一事件,使作品中的众多人物一一亮相(包括拆迁办龙主任、派出所覃副所长的嘴脸),让我们看到了变革社会中人性的善恶以及道德与爱的力量,这也是该作品最精彩的篇章之一。

还有,错抱亲子对人物心灵世界的揭示,是“爱历”故事书写的精妙设计,更是对宽容与爱的生动诠释。孙离夫妇喜得贵子,但儿子亦赤天资聪慧却心存叛逆,从小不亲爹妈。后来知道是医院错抱亲子后,虽然十分震惊和难过,但孙离的反应却是:“万一真是那样了,我们等于多了一个儿子。”得知被他人养大的亲生儿子郭立凡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孙离毅然捐肾救子,并无偿帮助儿子的养父母,宽容对待平大姐去上海寻找亲子导致亦赤离校出走的事件。这一系列情节和细节,用精微的人性体察,揭示了几个人物如孙离、喜子、亦赤、立凡,以及郭大哥、平大姐等人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不仅化解了这一乌龙事件带来的生活龃龉和心灵伤害,而且让读者感受到了爱的力量,领悟到宽容、悲悯的伟大与高贵。

由此看来,《爱历元年》不只是用艺术的笔触为现代社会的人们书写了一个感情危机与人性回归的平实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在一个特定的时代镜像中,为社会病灶中如何打造人们的心灵健康探寻了一条返回真情、良善和向美的路径,由此构成了中国社会近三十年生活变迁与心灵悸动的一个缩影。作者为我们开出的这剂良方未必真能一一化解现实社会中孙离喜子们的感情困惑,也难以现实地解决江陀子、宋小英们的生存悲剧,但作者的良苦用心和为此所作的富于魅力的艺术探索,无疑是积极有效的。好的文艺作品能启迪思想,温润心灵,这正是这部“爱历”寓言的价值所在。

(责任编辑 韩春燕)

欧阳友权,文学博士,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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