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培
〔本文为2013年高等学校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作者专项基金资助项目(项目编号:201414)的阶段性成果〕
当前的文学创作可谓日臻丰富和多元,文学批评的生态却并不令人乐观,充斥着种种不良风气和病象,比如批评主体的缺失、批评标准和价值立场的浮泛、文学批评文体的呆板和缺少生气、学院化的八股式批评文风和范式的流行、文学批评的利益化和工具化,等等。因而,当代文学批评一方面随着文学的繁荣而充满了“活力”和“生机”:“批评家其实很努力,他们忙碌的身影频频出现于各种研讨会现场,大块文章屡见于报纸杂志。批评也不可谓不繁荣,无论是成果数量,还是从业人员规模,都已超越历史上任何时期。”另一方面,对当代文学批评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在学术界内部和外部,都充满了对文学批评的不满和希冀革新之声。客观地说,当代文学批评在从业人员规模、批评主体的理论素养等方面较之过往有着巨大的历史进步,但文学批评的功能、性质、价值、标准以及文学批评的文风、文体等诸多要素所构成的文学批评生态和批评秩序,尚没有真正走向规范和良性。因而,重建当代文学的批评生态,是一个既重要又非常必要的时代命题。在我看来,文学批评生态固然有文学体制和社会文化语境等外部因素,但同时,文学批评主体的价值重建和文风重建是当前文学批评生态重建的两个重要的维度。因而,对文学批评自身进行必要的自我清理首先不妨从批评主体的价值立场和批评文风的重建开始。
一
在文学批评的学理性、深刻性等严肃与“主流”特性面前,趣味性似乎是很少被人提及的一个特性。那么,现时代我们的文学批评要不要趣味性,一种活泼、机智、生动的趣味对于这个“无名”时代的“无序”甚或失范的文学批评是不是可以带来崭新的批评之风?先反过来看这个问题:一个批评家假如缺少了趣味将会怎样?龚古尔兄弟在他们的《日记》中记载了别人说给他们的一段话:比喻很不高雅,但是先生们,请允许我把泰勒比作我的一头猎犬。它会搜寻,会盯住猎物不放,猎犬的一整套本事它都演习得令人赞叹,只是它没有鼻子,我不得不把它卖掉。敏锐而活跃的趣味的缺失,过于雄辩和所谓深刻大概是泰勒被诟病的原因。在我看来,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趣味性非但不是多余的,相反是很稀缺的一种品性,在充满了冬烘学究气、布满了太多戈蒂耶所讥讽的“文学太监”式批评家、充斥了无数在重重理论雾障中佯装深刻隔靴搔痒式的批评文字的文学界,太需要来一场文学批评的“瘦身”和话语方式的“转身”了,清理掉那些迂腐气和说教气,提倡一种明快、灵动而充满智性和趣味性的文学批评。
趣味的文学批评与严肃高深的说理并不矛盾,相反,趣味生动的话语、修辞与文风,不仅有助于闳深理论的阐释,更有利于受众的接受。朱光潜认为,大师笔下,高度的幽默和高度的严肃常常化成一片,不但可耐人寻思,还可激动情感,笑中有泪,讥讽中有同情。当前,从专业学术刊物到个人专著与各式研讨会,再到媒体网络,到处有文学批评的声音与文字,文学批评看似繁荣丰富,然而,这些批评从内容到形式呈现出令人窒息的的衰腐之气:高头讲章多,精辟短论少,文章不写上万八儿千字便显得不够磅礴,不够气势逼人;死板生硬说教多,生动有趣的精彩论说少,不摆出一副占尽天下大道并表万世之理而决不罢休;理论堆砌多,现实指向少,为着说明一个浅显的道理,恨不得将西方的种种主义与理论贩卖殆尽,恨不能将书袋从柏拉图、康德掉到本雅明、德里达,而结果只顾了理论上绕圈子,把简单的问题阐释得无比的复杂,把明朗的问题搞得无比的玄虚。读这些批评,总觉得暮气沉沉,呆板枯燥,了然无趣。这些所谓批评文字已经沦落到学者教授们借以捞取功名和学术资本的工具而已,文学批评被绑架,批评的尊严已不在,批评的力量已不在,更遑论批评的趣味?
倡导一种趣味的文学批评首先就是要批评人放下过重的理论包袱并从过于“学术化”的话语体系中突围出来。当下的文学批评有着过重的“理论崇拜”,而这种理论又多以西方理论作为参照,一篇论文如果没有涉及到几位西方各式理论家及其理论,似乎便不厚重敦实或不足以代表学术前沿。因而,不管解决实际问题是否需要这些理论,批评者总是千方百计地在行文中嵌入一种或数种理论,兜售各种理论知识与学术话语,其结果并没有使文学研究本身简单而有力,相反,走向繁复而无力。同时,随着学院批评的崛起和阵容的壮大,教授和研究人员的所谓“职业批评”越来越强调文学研究的学理化和学术化,于是,文学批评在一整套学术规范和体例下写得越来越学术化,批评的力度和趣味却在减少。过重的理论和所谓学术化造成的结果便是,文学批评越来越玄化,文学批评看似高深和丰满,实则是走向形式主义,这种喜用新词和大量术语造成了鲁迅所说的学术“酱缸”,只会伤害真正的学术。从文化心态的角度看,这种过重的理论崇拜反映的是学术和文化心态的自卑和不自信,总想靠西方的理论装潢门面,似乎这样就与国际接轨了,占得了理论与话语的至高峰,因而,总要借助于西方花哨的方法和繁复的理论来阐释中国的文学问题,这种看似时髦而国际化的路线由于丧失了解决现实问题的针对性,而难以真正与中国的文化现实以及作家的创作形成交流与交锋。我们应警惕这种散发着浓重的冬烘学究气和沉沉的暮气,专事卖弄西方学术话语和理论知识的批评,认真清理这种学术障碍,化繁为简,化浊为清,积极倡导一种简单但犀利的、单刀直入而不需绕圈子的文学批评,倡导一种充满作者个性、意趣盎然的文学批评。
趣味的批评标准有好多,趣味的批评是语言上有幽默,内容上有理趣;趣味的批评是结构上有逻辑,环环相扣,引人入胜;趣味的批评是在指向上有现实与问题,而绝不做凌空蹈虚的杂耍。朱自清在《鲁迅先生的杂感》一文中毫不吝啬地用“百读不厌”盛赞了鲁迅的杂感文字,他的理由便是这些批评文字的“幽默”和“理趣”吸引了他。确实,尽管鲁迅的杂文充满了论战和笔仗气味,超出了一般文学批评意义而更多作为社会批评存在,但鲁迅杂文语言上的幽默、风趣而又犀利老辣,以及独特的比喻与象征系统(如叭儿狗、纸老虎、猫、鼠)所带来的批评的诙谐、生动和趣味是值得后世批评家效仿的。另一方面,趣味的文学批评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比如以闲适心态和笔调,强调理趣和韵味的艺术杂谈和文学闲谈是现代文学中重要的一支传统。如阿英的《小说闲谈》、朱湘的《文学闲谈》。再往前追溯,诗话与中国古代的“词话”、“曲话”都是这种随感式、闲谈式的充满学识又不失趣味的各种文体的批评文字,钱锺书就曾称赞这种文字不是严肃正经的宏篇大论,而是充满了闲适之气、对话之气的亲切交谈,充满了“坐在软椅里聊天”的趣味。而这种趣味后来随着历史变迁逐渐减少,“软椅里的聊天”变成了高高在上的说教。可见,趣味既是批评的风格特征也是批评的构成要素,影响着批评的传播和接受。
在当前文化语境下,强调文学批评的趣味性显得尤为必要。随着中国社会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和大众文化、消费文化的快速崛起,中国进入到一个文化开放和价值多元的时期。文学知识分子及其文学都从社会中心走向了边缘。在电视、电影、网络等大众传媒与文化娱乐势不可挡地收编了观众的眼球时,所谓纯文学及其文学批评面临着越来越少人问津的现状,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小众化”。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种作者真诚写作读者热情参与批评家用心追踪的良好局面相比,今日的文学界难觅当年的盛况。当然这种文学及其批评失去轰动效应的现实既是文学自身的问题,也是社会演变带来的必然。但是,如今的文学批评越来越成为圈子中人的“作坊行为”,更多的人不愿意染指甚至阅读当今的文学批评,除了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对文学大众的分流外,恐怕与文学批评自身的生态有关。当下的文学批评是远离大众的,不与大众甚至不与作家对话,批评者各自为阵,自说自话,自娱自乐,加上学霸的“判官批评”、碍于情面的“人情批评”、出于利益的“红包批评”,等等,以及前面提到的文学批评写得过于玄奥、学究、恢弘,因而,普通人要么不愿趟这趟浑水,要么没有信心来经营这种新式八股,或者有才情有思想的人纷纷转行他业。如此,文学批评怎么会生气勃勃,怎能不越来越“小众化”?
因而,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应警惕文学批评由于小众化而愈加失去大众的土壤。在这个大众还需要文学和文学批评的时代,我们在经由职业批评家通过考证、学理建造的“纪念碑”和“宫殿式”的文学研究旁,建几座老百姓能够出入的充满乐趣的“园林”或“院落”,不能总是让高头讲章流布于市,我们应倡导充满趣味和个性的文学批评,文学批评有趣味才会有更多的人去染指和争论,趣味的批评才有利于在读者(普通读者、专家)和作家间建立起有效的关系,有趣味的文学批评才更具生命力并行之久远。
二
批评者在批评实践中,执持何种价值立场、何种评判尺度,无疑影响着这种文学批评的品质和功效。当前文学批评者数量之众、批评文字之多和批评类型之齐备而发达(媒体批评、网络批评和专业批评)都足以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文学批评无限风光和文学回春的时代,仔细辨析“繁荣”和“兴盛”的批评实践会发现其中充斥着太多言之无物的空心批评、廉价附和的犬儒批评、征用繁冗理论或固守学院规范而弃绝价值判断的无立场批评——这些病症的共同点都指向批评主体价值立场的消隐或浮泛。鲜明的价值标准,独立的评判立场,这是文学批评的内在灵魂,缺少了批评主体评判的勇气和核心价值观指引的批评实践无疑是乏力、空心而无益的。基于此,重申文学批评的价值立场,强调文学批评主体的价值判断,使文学批评在丰富的文学现实和芜杂的文化局面中发出理性、独立的声音,以理性的价值判断和鲜明的人文立场参与文学之私域与社会公共空间之“公域”,这是使当前文学批评走出困境的重要手段,也是重建文学批评生态的重要内容。
何谓批评家?文学批评何为?这是萨特式的两个重要命题,值得我们重新思考和叩问。“批评”一词源自于古希腊文krites(判断者)和krinein(判断),因而文学批评天然含有判断之意。文学批评一般是指对文学进行鉴赏、描述并进行理性分析和价值判断的综合活动,它可以是一种充满了愉悦感和肯定性的欣赏和评价,但高明和理想的文学批评,更应保持着对文学现象的诸多残缺和病症的敏感和必要的反对。因而,真正的文学批评更应是一种“求疵”并承受敌意的实践活动。真正的批评家不是信口雌黄的莽夫或拍马溜须的奉承者,而是有着坚定价值立场的“善意的怀疑论者”,有着鲜明批判意识的“不屈的反对者”,他捍卫的是文学的尊严和写作的真相。当前文学批评充满了太多的乱象和迷津:有的批评者热衷于说大话、空话、假话,对文学病象缺少应有的质疑和反对;有的批评遍布冗杂的知识和花哨的理论,唯独不见批评主体及其独立的批评立场;有的批评充斥着拍马和抬轿式的肉麻语汇,而少有坦率真诚、犯颜直陈的“恶声”批评。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启蒙意识和精英意识大行其道时,作家和批评家的主体意识异常活跃和自觉,在文学批评,乃至更为宽泛的政治批评、文化批评等诸多实践中,批评家有着浓郁的现实关怀和主动介入社会的热情,因而,在八十年代,文学批评是人文知识分子介入重大历史事件、批判社会和启蒙大众的重要手段。九十年代以降,市场秩序和商品经济的冲击,加上后现代主义价值观的侵入,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走向社会边缘,在文学批评的社会功能急剧退化的同时,批评家的主体意识和价值立场也急剧萎缩,批评家将批评的热情由丰沛的社会现实和文化语境转向了文学的内部研究和专业性的纯学术研究。形式主义、结构主义的文学批评成为此时很多批评家喜欢的批评路数。新世纪以来,文学批评价值隐退的倾向有增无减,一方面八十年代兴起的学院批评,随着高校学术体制的完善和批评队伍的壮大而逐渐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的重镇,学院批评有着重学术轻思想、重学理轻判断的传统,这一倾向在近些年愈加明显。高校的学术体制和研究范式逐渐弱化了批评主体的激进锋芒和批判气质,而使保守习气和纯学术特点趋于明显。当前大量博、硕士研究生以及学院派研究者形成的有着复杂理论引述、固定研究范式而批评主体缺失、立场中立的学术“遗产”,无疑是学院派的学术生产机制和研究范型的结果。另一方面,新世纪以来,随着改革进程的推进和经济本位的社会发展模式,金钱和利益继八十年代后期政治神话式微后成为新的意识形态,金钱和利益作为一种强大的意识形态改造和收编了很多批评主体,所谓“红包批评”、“人情批评”和“有偿研讨会”便是金钱和利益改造批评家批评立场的具体例证。
社会语境的变迁和学院派研究路数的渗透造成了近三十年文学批评家批评立场的弱化和价值体系的缺失。除此,还有一些具体社会伦理和现实条件左右着批评家的批评实践。一方面,人情社会和熟人伦理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批评者的独立判断。中国社会如费孝通先生所说是典型的“熟人社会”,在这种社会中,人们注重情感的建立和交流,人与人之间崇奉与人为善和不发恶声的交往原则。人情社会和熟人伦理的特性使一些批评家在从事批评实践时首先考量的是批评者与批评对象之间的人情关系,是否是朋辈,是否是长幼,是否是上下级?人情文化和熟人伦理使批评者难以对文学现象进行客观公正的评价,更不要说发出质疑和否定的声音了。另一方面,现实利益和金钱意识形态影响甚至左右了作家的批评立场。文学批评本是在作家创作和文学现象之外的一种独立的审美和阐释过程。然而,市场经济语境下,作家和作品口碑的好坏直接影响了作品的发行、评奖。因而,批评家的观点和意见对于作家知名度的传播、作品的销售和参与评奖,以及走向文学史的“经典”行列,都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和影响。这样,在出版策划方、出版机构甚或作家之间,形成了一个“利益群落”。于是,某些有影响力或所谓权威文学批评家受邀成为某些作家作品的代言人,他们的“史诗巨著”的赞誉和“伟大作家”的命名会出现在研讨会的发言或书的扉页上,批评家放弃独立的立场,甘愿不加辨析地充当作家和文学的鼓吹手和轿夫,使文学批评弥漫着浓厚的市侩气息和金钱铜臭,试想,这种被利益和金钱绑架的批评怎能做到公正而犀利?
面对当前文学批评价值模糊、立场缺失的困局,我们该如何重建文学批评的价值立场,应该提倡建构怎样的批评立场?我认为,批评家除了要加强自我的专业修养,拓宽自我的知识积累,锻造敏感而准确的艺术感知能力和判断能力,更应提升批评家的精神气质和明确批评的价值立场,具体来说包括:第一,坚持“不虚美,不隐恶”的求真立场,捍卫文学批评的尊严。有担当、正直的批评家,应该敢于坚持说真话,敢于质疑和否定一切文学现象的病症或局限,不虚美,不夸饰,对作家作品表现出的不良道德情感和审美偏差要敢于秉笔直书。美国诗人叶芝将文艺批评家视为作家的“保护人”和“解释者”,不管是替作家辩护,还是对之质疑和否定,真相和真理是批评家必须坚守的立场和底线。批评家进行批评实践时有时是求疵者,有时是欣赏者或寻美者,有时甚至是作家及其作品的辩护人——正如艾略特所说:“那些作家有时被人遗忘了,有时被不恰当地贬低了。他使我们关注这些作家,引领我们去发现那些曾被忽略的精彩之笔。”但是,无论是“寻美”、“求疵”,还是辩护,无论是肯定还是批判,都应该立足于文学本身和创作的真相,只有这样,文学批评才是真的批评。
第二,秉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立场。文学批评家从身份上属于人文知识分子。萨特赋予知识分子的使命是“主动介入”社会,萨义德则将与权力的“不合作”视为知识分子的重要使命。在他们的命名中,独立批判是知识分子必须具备的品性。对于批评家来说,能否坚守知识分子独立批判的立场决定了批评家的精神气质走向。我们的批评界有着太多唯唯诺诺的好好先生,他们不敢独立判断,不敢痛陈流弊,习惯于美言赞誉与和气温吞的批评风格,而真正的批评家是正直勇敢的谔谔之士,敢于向谬误宣战,敢于与“盛名”作家或“权威”人士犯颜动怒。我想,如果我们的批评界和研究界多了这样的正气和风骨,犬儒主义之风和诸种乖戾之气定会消减不少。
第三,坚守批评主体的介入立场。文学批评既是一种专业性的学术实践,更应由此引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批评家应以一种清醒的批判立场介入到文学所置身的文化语境和社会空间。如果文学批评仅仅作为少数人捞取利益和码洋的手段或是凌空蹈虚的知识堆积,而不能转化为面对现实的价值评判和人文省思,这种文学批评已经萎顿,最终会蜕变为少数人把玩的游戏,或是成为萨义德所称作的“有组织的教条”。这种介入,往小了说是介入当下文学现场和作家创作世界,往大了说是介入中国社会现实。文学批评既是一种学术活动,更是一种人文实践,面对变动不居的社会现实,批评家应该主动思索作家笔下的中国现实和中国问题,比如莫言、余华、苏童、贾平凹,他们近些年都以自己的小说(《蛙》、《第七天》、《黄雀记》、《带灯》)对变动中的中国现实进行了文学化的思考和回应,那么,作家笔下的中国与现实是否准确?是否遮蔽或扭曲了某些真实?变化中的中国还有哪些典型的困境或症结被作家简化或回避了?哈佛大学著名学者麦西逊曾打过一个很好的比喻,认为批评不应成为一个“封闭的花园”,批评家必须走出围墙,更新自己与花园与土地的关系。这番话无疑在提醒我们应该重视文学批评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关联,谨防批评成为“封闭的花园”。
三
重建中国当代文学的批评生态是一个系统工程,并非一日之功,而是需要从构成文学批评生态的每一个环节和要素进行必要的清理和革新。尽管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批评观念和批评范式,但批评主体的人格独立和智性而趣味的文风都不会过时。在文学批评生态中,批评主体是一个具有主观意志,容易受到权力、利益和外部因素干扰的要素。而批评主体意志的独立与否、介入立场的明晰与否、自由评判胆识的有无,影响甚至决定了文学批评的文风、功能、标准等其他环节。因而,我认为重建文学批评生态首先是要建立文学批评主体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有学者指出,“当代文学批评主体呈现出价值立场弱化和退守的倾向,表现为三个方面:依附于体制的势力来控制批评的话语权,颐指气使地对文学创作进行着指鹿为马的所谓批评;拜倒在金钱的足下,把批评作为商品进行交易,做了‘资本的乏走狗’;既要体制的话语权利,又要金钱的‘双料掮客’,他们成为了‘权力寻租者。”由此可见,权力和市场作为当下两种强大的“意识形态”影响着作家的独立批评。面对权力、市场、利益甚至人情世故这些现实因素的掣肘或诱惑,批评主体很容易丧失应有的人格和立场,批评主体一旦失守,文学批评生态的基石便失去了,反之,如果文学批评者都能坚持独立、客观的批评立场,始终“掺和一些批判精神”,“执持一种反对的态度,一种高明的怀疑态度”,那就是文学批评之幸了。
从当前文学批评的文风来看,过多的理论堆砌,学院式的重学理、轻判断,重问题、轻思想,重规范、轻才情的批评传统造就了一大批会学术而不会批评的“学人”,他们会写文章不会思想,会操持各式理论而不能有效介入文学现场深度辨析文坛症结。同时,他们的批评文风是枯燥的、缠绕的、晦涩的、冗长的,缺少趣味,没有可读性的。如此文风,文学批评怎能不日渐趋于小众化和圈子化?因而,我们应该重新提倡清新、充满趣味的批评文风,让文学批评生动有趣、短小而隽永。法国文艺批评家蒂博代这样说过:“批评当代作品特别需要一种活跃的、敏捷的、生气勃勃的趣味。”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和近现代文化学人都很看重批评的趣味和智性,进入新时期以来,由于学术研究的国际借鉴尤其是西方学术评价评估体系的引入,加上学院派批评的崛起,文学批评的趣味性逐渐减弱,工具性、严肃性增多。趣味性的弱化或丧失是文学批评的一项重要属性的流失,它影响着文学批评的传播和接受。在另一方面,重申趣味而智性的文风和批评格调,并非取消文学批评的缜密和严谨,从而提倡批评的油腔滑调和随意性,以过于戏谑的方式肆意宣泄或哗众取众。而是说,对于文学现象,尤其是文学创作中的乱象、真相,批评家要能以敏锐的职业嗅觉、独立的价值判断和严谨科学的论证,客观公允地“求疵”或“寻美”,批判或辩护,而批评的过程和学术表述的方式尽量生动活泼一些,幽默趣味一些。
总之,趣味维度和价值维度是重建当前文学批评生态的两个重要方面。趣味维度涉及的是批评文风和文学批评的传播和接受的问题,趣味的有无并不必然影响学术见解的表达和交流,但会影响文学批评的传播和阅读者的接受情况。朱光潜曾说,“大约在第一流作品中,高度的幽默和高度的严肃常化成一片,一讥一笑,除掉助兴和打动风趣以外,还有一点深刻隽永的意味,不但可耐人寻思,还可激动情感。”文学作品是如此,文学批评更是如此,话题可以很严肃,文风可以生动幽默,学理可以很谨严,论证可以充满理趣。而价值维度则关乎到批评主体的精神立场和文学批评的功能问题,更不容轻视。从批评主体的角度看,我愿意重申我理想的批评主体的形象:真正优秀的批评家是一些坚持独立的批判立场,抓住时代的核心价值,真诚而坦荡、甘做文学和作家“敌人”的人。与作家为敌,意味着善意而理性地质疑作家写作中的问题和创作症结,不是简单认同甚至廉价吹捧作家,而是以批判立场和反思精神与作家及其创作展开平等对话。真正的批评家拒绝被利益所诱,被人情所缚,为权力所挟,总是不屈不挠地追问写作的真相,敏感而犀利地揭示创作中的不良倾向或困境,他们抵制自我精神气质上的没有立场、一味逢迎的犬儒哲学,科学而准确地对文学活动作出价值估衡与评定,并自觉以热情而严肃的批评实践参与社会公共空间的言说。在这些批评家的实践中,文学批评不是一种取消是非、随意草率的文字活动,而是一种爱憎分明、散发诗性正义和思想光辉的事业。